自打皇上病倒以來, 何玉便一直在皇上床前伺候著,盡管他終日閉戶不出,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管著許多事務, 可朝廷和宮裏那些人的態度,他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裏。


    起初大家以為皇上隻是染了些小病,歇息幾日便能痊愈,表現得那叫一個殷勤, 從早到晚在殿外守著的人都排不過來。


    可如今日子長了,大家也都知道皇上時日不多, 不再理會皇上不說, 甚至光明正大地站隊四皇子或太子,敢情把皇上當成了活死人來看待。


    尤其是皇上曾經最為寵愛的容妃,有時間操辦即將舉辦的家宴, 卻沒時間來看皇上一眼。


    倒是容妃所出的四皇子瑄王,有空便來陪伴皇上。


    何玉畢竟在宮裏當差了幾十年, 心裏亮得跟明鏡似的,可他也知道, 這些話他還不能跟皇上說, 因為皇上一直惦記著容妃。


    這天下午,皇上難得清醒, 何玉趕忙上前,端著茶水杯讓皇上潤了潤嗓子。


    皇上麵色發黃, 身上散發出不太好聞的藥味, 當他張口說話時, 那股藥味愈發濃鬱起來:“何玉……容妃可有來過?”


    何玉的指尖緊扣茶水杯,他垂著腦袋,低眉順眼道:“迴皇上,容妃娘娘過來時,皇上還在昏睡著,容妃娘娘不忍心打擾皇上歇息,便迴去了。”


    其實這陣子容妃一直沒有在乾坤宮露過麵,隻是何玉不忍心讓皇上失落,於是撒了這個謊。


    果然,皇上聽說容妃過來之後,渾濁的眼神裏似是有一縷光亮拂過,他道:“去,把容妃喊來。”


    何玉內心有所猶豫,麵上卻不敢說什麽,忙道:“是。”


    也不知容妃娘娘可否願意過來。


    但皇上就是皇上,哪怕皇上病著,也依然是當今天子,想來容妃娘娘應該沒有那個膽子違抗皇上的要求。


    何玉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向伺候皇上的太監和宮女叮囑了一句後,便邁著小碎步,急急匆匆地走出寢殿。


    走到外頭,天空依然陰沉,如同一個沉重的籠子,將所有宮殿都罩在裏頭。


    雪倒是停了,卻下著小雨,細密的雨幕像是一層朦朧的輕紗,隱隱約約地遮擋了何玉的視線。


    何玉走了幾步,便瞧見一個小太監疾步走來。


    “總管。”小太監壓低了尖聲尖氣的嗓音,“太子殿下來了。”


    太子殿下同那容妃娘娘一樣,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踏足過乾坤宮了,何玉心想,好在還有瑄王時常過來,讓皇上有個安慰。


    隻是今日的天氣這般糟糕,也不知太子殿下為何過來。


    何玉心裏惦記著去請容妃娘娘之事,又轉念想到這陣子皇上幾次清醒都沒有提及過太子殿下,便打算三兩句把太子殿下打發了。


    他收斂了思緒,正色問道:“人呢?”


    小太監往後看了眼:“在那兒。”


    何玉隨著小太監走過去,還沒走近便瞧見一道極為消瘦的身影佇立在密密層層的灰黑色雨幕前。


    太子殿下身著暗色的衣袍,烏黑的長發隨意用發簪挽著。


    太子殿下原本轉頭看著雨幕,聽見腳步聲,他緩緩轉過頭來。


    太子殿下的臉色尤為蒼白,猶如一塊白得尋不見任何瑕疵的璞玉,連唇色也是白的。


    這才一段時間不見,他整個人瘦了好大一圈,仿佛風一吹便會倒進雨幕裏。


    何玉見狀,忽然想起方才小太監表情裏的怪異之色,頓時有所明了——難怪小太監的反應那般奇怪,連他也沒想到太子殿下會消瘦成這番模樣,簡直和皇上有得一拚,宛若也大病了一場。


    懷著這些想法,何玉走了過去。


    然而當何玉瞧清楚太子殿下的臉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太子殿下的臉……


    太子殿下臉上的燒痕竟然全沒了!


    何玉還以為是自個人眼花看錯了,他連忙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那張蒼白的臉仍舊如同純白無瑕的璞玉一般。


    何玉既震驚又驚嚇,同時還想努力擠出一抹驚喜的笑容,一時間,他臉上的表情變換了好幾個模樣,相當精彩,也略顯扭曲。


    “太、太子殿下!”何玉好不容易調整好情緒,他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趕緊誠惶誠恐地低下頭,“你的臉……”


    時燁似乎並不想提及這件事,他冷聲打斷何玉的話:“皇帝呢?”


    “迴太子殿下,皇上他還在歇息。”何玉從複雜的情緒中掙脫出來,這才想起他還要去請容妃娘娘的事兒,皇上每次清醒的時間不長,他可耽擱不起,便拿出方才準備好的說辭,“今兒皇上身體欠恙,不便見人,太子殿下還是請迴吧,等改日皇上好些了,奴才再去請太子殿下過來。”


    說罷,何玉緊張地垂著腦袋。


    盡管如此,何玉還是能感受到太子殿下冰涼的目光落在他的脖頸上,他頓時感覺脖頸發涼,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仿佛有一把刀懸在他脖子上,讓


    他在這冷冰冰的雨天裏起了一身的冷汗。


    而太子殿下的語氣比這雨水還冷,涼颼颼地從何玉腦袋上方落下來:“皇帝醒了嗎?”


    “皇上他……”何玉聲音一頓,那些謊話卡在他的嗓子眼,被一股名為恐懼的情緒死死壓製著,怎麽也擠不出來,他小心地咽了口唾沫,突然間不敢說謊了,“他剛醒。”


    “甚好。”時燁道,“領本宮見他。”


    “可、可是……”何玉戰戰兢兢地開口,“皇上說想見容……”


    後麵的“妃”字還沒說出口,何玉便在餘光中瞧見太子殿下揚了下手,緊接著有一道力量襲向他胸口,他還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便感覺胸膛上猛地湧起一陣鑽心的疼痛,仿佛有無數隻螞蟻同時啃咬他的心髒。


    何玉在宮裏呆了幾十年,從最底層一步步地爬到皇上身邊,什麽樣的刑罰沒受過?


    可此時此刻,他居然瞬間就抵抗不住地跪到底上,他用顫抖的手背擦了下額頭。


    垂眼一看,手背上全是冷汗。


    腦袋上方再次響起太子殿下的聲音:“同樣的話,本宮不想再說第二遍。”


    “是。”何玉已嚇破膽,連“容妃”這兩個字都不敢再提了,更別說撇下太子殿下去請容妃娘娘,他在地上跪行兩步,狼狽又畏縮地爬起來,“太子殿下請。”


    寢殿內隻點了幾盞燭火,加之外頭天空陰沉,瞧不見日光,以至於寢殿內光線昏暗,隻能大概看清周遭的擺設。


    不過這已足夠,病倒後的皇上不喜亮堂。


    何玉遠遠瞧見那些個太監和宮女在床前站著,便知皇上還沒有昏睡過去,他加快步伐,埋著腦袋走到床前。


    皇上果然醒著,聽見動靜,渾濁的視線好一會兒才聚焦,慢慢看向他的身後,發幹的嘴唇吃力地張合:“容妃……”


    “皇上。”何玉硬著頭皮道,“太子殿下來看你了。”


    也不知皇上是沒清楚他的話還是壓根不想聽見這個迴答,隻道:“讓容妃來。”


    何玉為難了,攥緊的手心裏都是冷汗:“皇上,外頭還下著小雨,太子殿下又在外頭等候已久,想見皇上一麵,奴才隻得先把太子殿下請進來了。”


    說罷,何玉忽然感覺一個人走到他身後,很快,太子在他身後說道:“你們都下去。”


    何玉有片刻的掙紮,看了眼床上不說話的皇上,到底是對太子的恐懼占據了上風,他忙不迭領著一群太監和宮女,逃也似的走開了。


    時燁麵無表情,垂眼看著有氣進沒氣出的皇上,他道:“你快死了。”


    皇上閉了閉眼,終於放棄了想見容妃的執念,吃力地擠出一句話來:“朕……已經做好準備。”


    時燁道:“你舍得放棄這一切?”


    皇上目光怔怔望著床頂明黃色的帷幔,須臾,他自嘲地咧了咧嘴角:“這當傀儡的日子,朕也過膩了,放棄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時燁蒼白的麵頰被燭火渲染成昏暗的黃色,他的表情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隻有垂下的長睫在輕微顫動,到底暴露了他的心思。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皇上的臉,卻始終沒有得到皇上的正視。


    半晌,他終究沒按捺住,出了聲:“隻要你開口,我可以救你。”


    皇上道:“用你的血嗎?”


    時燁不語。


    皇上輕輕搖頭:“你的好意,朕心領了,花家的恩惠,朕也受得太多了。”


    當初花嫣然用血救了他,他幾乎將自己的半輩子都賠了進去,若是他有一個可以重新選擇的機會,他一定不會讓自己的人生烙上“花嫣然”的印記。


    那樣的事發生一次便夠了,他不想再在花嫣然的兒子身上發生第二次。


    時燁看著皇上蠟黃的臉,轉而說道:“我還有個法子。”


    話音落下,他攤開手掌,把從紅繩上取下來的一顆小小石頭展現在皇上眼前:“它或許可以救你一命。”


    皇上看清眼前的石頭後,神情呆滯的臉上竟然露出些許詫異:“這、這是……”頓了頓,他又道,“這東西已經失蹤多年,怎會落到你手上?”


    時燁沒有迴答皇上的問題,而是說道:“我把它給你。”


    皇上從詫異中迴神,思慮片刻,再次輕輕搖頭:“朕不需要。”


    時燁猛地收緊掌心。


    他用力握著靈石,不知是不是用力過猛,他的手抖得厲害。


    他死死盯著皇上,狠厲的眼神仿佛要將皇上看穿:“你當真不要?”


    皇上還是那句話:“你的好意,朕心領了,可朕受不起。”


    時燁收迴手,身形有些微的搖晃,他倏地笑了笑:“好一個受不起,倘若拿來這靈石之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好兒子時錦,你便會歡歡喜喜地收下吧?”


    皇上無聲地張了張唇,最後默默閉上眼,算是默認了時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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