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


    這裏不是宰相家,卻像是神仙府。


    草木蔥籠,鳥語花香,驀地鸞鈴聲裏,一輛很古雅,很別致,很好玩的鹿車,滿園裏穿林披草小馳,在花徑裏忽隱忽現。


    車不高也不大,結構配合鹿的長像而設計得玲瓏典雅,也配合車主人的身份,和適於在園林裏行駛。


    你瞧,車上坐的人一雙麗人,就有美如天仙的絕世風華。她們是崔小翠和小綠姐妹倆,從花樹映掩中望去,還不是像真的仙子臨凡。


    跨轅的美丈夫是小翠的夫婿馬大鏢頭念碧,他的氣概和風標,那還不是活的神仙?


    這輛古雅特別的鹿車,是小弟弟寶三爺,別出心裁為翠姐姐做的。


    他纏著張維,請張維給弄來一對可以駕車的紅牡鹿,費了好些工夫,才算把鹿訓練成功的。


    這說明寶三爺小小年紀,已經是無所不能的神童。


    這座翠萱別墅,所有的土木工程,差不多快全部完工了,這都是紀寶的心血結晶。


    這段日子裏,義勇侯張府裏,可真是喜事重重,忙得不可開交。寶三爺卻把全付精神,放在布置翠萱別墅上。


    義勇侯張勇,年登耄耋養老家居,卻天外飛來喜訊,無故記了一次大功。


    八阿哥毀了,四阿哥作定了皇帝的繼承人,對老人家來說,可算是老運亨通,自然是開心至極。


    連日了鐵獅子胡同張府門前,車水馬龍,來賀喜的官兒來來去去,老人家忙著應酬,直忙了好幾天。接著是錦上添花,全府忙著趕辦孫小姐招贅的喜事。


    小翠、玲姑、小紅、小綠,四姐妹一直都留在府裏陪喜萱,感情如水乳交融,舍不得分開。


    喜萱姑娘過去飽經憂患,磨得性情似水一般的溫柔,玉一樣的和潤,以對大姐姐的禮貌,奉事小翠小紅和玲姑,把小綠當作小妹妹看待,那就難怪她能博得姐妹們的喜愛,姐妹們閨中一點也不寂寞。


    完婚那天,紀珠大爺是由神力王府動身的,不乘轎騎馬,騎馬比乘轎更有精神,馬猶龍人如玉。馬用了紫韁,人穿上開氣袍。


    馬前排列著奉旨完婚的彩牌,和節鉞儀仗,這都是朝廷的特別恩典。


    新郎門第高,人又英俊偉岸,鼓樂喧天,簪花過市,萬人空巷爭看新郎,說不盡富貴榮華,花雨繽紛……


    小翠小紅直等到珠大爺夫婦新婚滿月,這才告辭返迴翠萱別墅。


    老侯爺親自騎馬送行,看了翠萱別墅的風光勝境,覺得十分驚奇,極口讚美紀寶會辦事情。


    老侯爺流連了三天才走,當天就分發紀珠喜萱夫婦前來來小住,他倆住下可就不肯迴去了。


    小翠懂得享受,天還沒有亮就起來了,梳洗以後,眼看窗紙發白,這才滅了燈,讓念碧牽著手,步入清晨的園林。


    念碧不忘練功,必定練一下拳劍。小翠卻去牽出那兩隻牡鹿,慈愛地喂飼著,撫摩著,然後謹慎地給鹿駕上轅。


    鹿的腳力頗不弱,走的腳程相當快。可是體型沒有騾馬高大。


    車是敞車,至多可以乘坐四個人,其中一個人得負責跨轅駑車,平常總是由馬大鏢頭兼任,小翠小綠兩姐妹並坐車中,望去像是神仙中人。


    假使大家在家都高興隨車出遊,那是隻好各人騎各人的馬車後當跟隨。


    翠姐姐在這一群大孩子眼光裏至高無上,她那內在淵博的學問,外表雍容瀟灑的風標,仁厚的口吻,可人的顰笑,處處使人心折。她像是月,大家就隻能說是星,星星是永遠繞著月亮的。


    車兒慢慢行,馬兒慢慢隨,隨車攜帶的是草剪,花鋤,鐮刀,噴壺等,和兩三個藤竹編製的籃兒,筐兒,隨走隨停,隨地下來工作。


    翠姐姐一手好園藝,一向教得紀寶,小綠都成了好園丁,他們不單是花兒匠草兒匠,同時對種菜,種果樹全都內行。


    車兒過處,偶爾擷花,剪草,或者割菜摘取果實。


    由這邊屋門口上車出發,使進園林,轉入菜圃,經過牧場。


    在牧場裏逗留得時間較長,因為大家都喜歡那許多圈養的家畜,而且老規矩要幫助場裏做工的,男的或女的做些事。


    小翠為人待畜牲非常慈愛,尤其對小動物特別關懷,她來到,無數的小白兔,小梅花鹿、小羊羔全會跑來表示親熱。


    常常她被包圍得爬在地下打轉,給它們梳梳毛,抓抓癢,喂給它們一些嫩葉柔條。


    看管這一大片菜圃和牧地的是張維,喜萱要出城來小住,她就天天大清早必跟翠姐姐來給爸爸請安。紀珠小紅不大常來,小晴紀俠孩子氣頂好逛,最近他們一對子逛到天津嶽家去了。


    章玲姑不像人家弟兄姐妹那樣嘻嘻哈哈,雖然她原是一個頂豪爽的人,然而她心裏時刻不忘為父母複仇,這迴事沒有解決,她心裏自然老是有個疙瘩。


    最寫意的是李五郎起鳳,他真是胡吹花極滿意的徒兒。


    吹花還在神力王府,他跟定了師父勤習點穴術和大羅劍,三天兩天難得出城走走。


    紀寶還是頂忙,每天總上楊吉庭公館鬼混一兩個時光,可是他已經搬到翠萱別墅住,早上總在家,翠姐姐車上跨轅的也經常是他。


    口口口口口口


    這一天大家恰好都在家,昨兒晚上五郎李起鳳在飯桌上提議,說是這兩日永定河水漲得緊,明兒十八大水潮,早上行人少,我們沿河觀水去,好不好?


    起鳳難得講一句半句話,大家尊重他的意見,當時就全答應了。


    五更天一行人梳洗出發,大家都上了馬,念碧小翠兩口子仍坐鹿車。


    月亮還掛在天上,曉風對麵吹來,水滿河,流還真急,車兒在後,繞著河沿走。


    眼兒在看,嘴兒在講,小晴小綠紀寶直在叫,一連串笑聲,馬蹄聲,起在岸頭,飄落水麵,震破了清晨沉寂。


    莫道君行早,尚有早行人,一路之上多少總還是有些往來車馬。


    小翠覺得一群男女年輕人,吵吵嚷嚷實在不太好,幾番迴頭使眼色,揮手兒。


    大家正在興頭上,誰也不理會,誰也都裝做沒看見,像是放了塾的學生,老師也就沒法管。


    小紅紀珠忽然搖鞭往前闖,小晴紀俠立刻縱馬追。


    紀寶吹起口哨,逗引小綠飛騎並出,起鳳玲姑就也都放了轡頭。八匹馬,八個人,轉眼距個老遠。


    翠姐姐旁單留下喜萱。


    小翠急忙叫:“喜妹妹,快去趕他們迴來,這地方騎馬的姑娘們很少見,她們又不像鄉下女孩子,要是闖出什麽事,珠兄弟他那魔王脾氣能饒人嘛?你告訴紅妹妹一聲啦,我這就迴去……”


    喜萱點點頭催馬走了


    這時候前麵八匹馬已經馳出好幾裏路,玲姑也怕出岔子,剛剛招唿大家勒住馬緩行。


    驀地對麵駛來一條小黑驢,渾身黑得發亮,玄緞子般油潤好看,四個小蹄兒可帶著白,走得是叉快又穩。


    紀寶一看就叫起來:“多好的驢子呀,賣一千兩銀子我也要……”


    驢背上的是一位老年人,個子好像很高,兩條腿差不多就要拖到地,一點不胖,儀表可是非常俊偉。


    身上穿的藍綢子長袍,黑馬褂,黃澄澄銅鈕子,頭戴個寬簷草笠兒,領下白髯飄拂,樣子還頂尊嚴。這當兒他也緩下來走,也在望這群青年人。


    他瞅著紀寶說:“你們的馬都不壞,你騎的這匹青馬更好……幾歲呀?小孩。”


    紀寶不高興人家叫他小孩,還因為老頭子啦,他隻是撇撇嘴說:“十二歲,我覺得不很小嘛……”


    說著他又磕馬前進,後麵玲姑起鳳雙騎並排兒趕到。


    老頭子不免又把他們倆看了兩眼。


    起鳳馬上欠身抱拳笑道:“老丈您早!”


    玲姑盈盈地鞠躬,兩邊交臂過去了。


    起鳳玲姑兩匹馬過去了,那騎驢的老頭見兀自怔個大半天,他就是猜不出這班男女青年人到底是幹什麽的?


    漢人呢還是在旗?怎麽說馬都騎得那麽好哩?


    保鏢嘛?不像,京城一帶沒聽講有女鏢頭嘛?


    王侯府出來的嘛,也不對,那些子弟不會跑到這地方玩,他們也不會穿得那麽樸素嘛,越想越糊塗,老人家索性這就下了驢。


    不一會工夫,對麵又來了一匹大白馬,箭一般快射到眼前,老頭兒揮動手中長鞭子叫:“停下……停下……”


    聲音還是真洪亮。


    馬上來的人是喜萱,一看老長者,霍地倒勒韁繩。


    馬跑得正兇,後麵兩條腿猛使勁,馬蹄鐵嘩啦啦滑在地下響,濺出數點火星,前蹄跟著舉起來,站個筆直。


    喜萱一躍離鐙,搶一步剪拂著問:“您有什麽吩咐嗎?”


    老頭兒不還禮,定睛看麵前肅立一位美婦人,雲鬟霧鬢,人樣花枝,長是長得真好,穿的不過藍布褲褂。


    他緩緩地說:“沒有事,剛過去幾匹馬跟你是一道來的?”


    喜萱笑道:“我們就住在那邊一大片樹林裏,以為大清早不會碰著什麽人,玩來呢!”


    她看出老人家滿臉驚疑。


    老頭兒也笑道:“我還不過問問,你是有急事?”


    喜萱道:“那麽您請啦,水漲很大,靠裏邊走嘛……”


    她又笑,又擺擺手,便去攏住馬飛身而上,旋風一般快卷去了。


    老頭兒又發了一陣怔,這才上了驢往前走。


    走了一段路,半天紅霞燦爛照人,望見前麵黑壓壓一大片樹林,他就走得更慢一點,小驢兒得得行。


    行行重行行,經過一連串竹籬,籬頭爬滿了豆兒花,開得正熱鬧,紅的,白的,還有紫的,往裏瞧,千竿翠竹,鳥烏綠篁。


    老頭兒嘴裏叫:“好地方!”


    驢兒轉到籬門邊,跳下地抬頭看牌樓上四個字翠萱別墅,他就又站了一會。走進籬門,怪石當路,匝地濃蔭,十來株大槐樹,參天拔地,若鳳舞,若龍翔。


    老頭兒這就又欣賞了一下,拴上驢兒向前去,一橫列假山,一大口魚池,山如列笏,池如偃月。


    繞過山腳看,遠遠處隱著不少平房,,後麵恍惚還有山,那些房子就像蓋在山坳裏。


    老頭兒點點頭喝-,他卻不往前麵走,右轉彎,轉進花圃來,雖說盛夏天,但還是滿眼萬紫千紅。


    那花圃不很大,擋在前麵路口,那條路是用三夾土築成的,約莫有一丈五六尺寬,夾路排植著兩長列一望無際的垂楊柳,千百億柔條迎風飄拂,三兩聲蟬唱響澈雲霄,清涼境地,俗慮全消。


    老頭兒負上雙手,緩緩地踱過橢圓形小花圃,踏上這綠沉沉的大路,神情顯得非常的愉快。


    走了一會,看顯在眼前的又是一座假山,山上豎著幾塊好石頭,幾十本芭蕉,又是一弓花畦,開著茉莉花,珠蘭花。


    這些花樹,在北方有的簡直不大容易看得見,這兒種的還滿多。


    又是兩隻大涼亭工學蓋上蜿蜒著烏蘿花,白薇花,又是一口池,池裏頭千朵白蓮花……


    老頭兒看著又喝-,又點頭,又望著前頭走,又是一條夾道垂楊路,路又是那麽寬,那麽長,走到盡頭,拐彎兒望見一大片菜園,疏落落竹籬茅舍,一兩處犬吠雞鳴。


    老頭兒隱入柳林看,看菜園裏好些男女在工作,工作得還頂認真,老頭兒又呆住了。


    驀地耳聽得一陣轔轔車輪輾轉聲音,遠遠處橫駛來一輛車,曳車的是一雙很好看牡鹿。車不很高也不很大,可是駛得真快,上麵坐著一對男女,漸漸的駛近菜園。


    那女的站起來揮手兒向那些作工的打招唿,一連串“早安”,一連串笑,響在車背後。


    車轉進柳林來,那女的還在迴頭望,男的可就發現了前麵站著一位陌生老年人,輕輕的收住韁繩,讓鹿兒跑得慢一點。


    長者前他是不敢放肆,但老頭兒卻看定了他。


    這當兒女的翻身剛待坐下,忽然又起來低聲說:“停……快,下去……”


    車這一停住,女的立刻下車,向老人家雙膝點地,俯伏口稱“萬歲”。


    男的一聽猛訃裏嚇壞了,慌不迭滾落車前,他就也爬倒一邊。


    老頭兒怔了怔說:“你們錯了……”


    笑了笑又說:“起來……起來……”


    一雙男女再拜起立。


    老頭問:“你們是夫妻,姓什麽?”


    男的哈腰說:“草民馬念碧,民婦崔小翠。”


    老頭又瞅著小翠笑:“你怎麽亂認人……”


    小翠一福說:“民婦略知相法,幸接龍駕,不勝惶恐!”


    老頭笑道:“相法可靠嗎?這一大片地皮全是你們家的,剛才路上-大群孩子又是什麽人?”


    小翠從容奏道:“此間是神力威侯三位公子讀書處,民婦夫婦和章姓兩夫妻於此寄居。”


    老頭笑道:“怪不得,原來是傅家幾個孩子……我倒想等他們迴來看看,你可不許胡說,當我是一個前輩好了。”


    老頭兒向前走,點點頭笑說:“這是老古董,別地方恐怕看不到了。”


    他對著鹿車說話,邊說邊上了車。


    念碧小翠可都不敢上去,賢伉儷兩邊夾扶著車轅,催鹿兒緩緩地往迴駛。


    老頭兒好像不懂得客氣,又像是貪看沿途景色,他就是什麽話都沒說。


    車駛到小翠家,短短的牆,兩扇柴扉,牆頭開遍寶相法。


    車停在門兒外,念碧一旁服侍老頭下車,-老頭擺擺手,表示他不需要人攙扶,昂著頭走進院子裏。


    一雙梧桐樹,摩天張蓋,覆地濃蔭,樹下有個方形青石桌,配四張圓凳,階前種一排翠竹,置幾塊石頭,卻也有一灣流水繞過牆腳。


    水要比河裏清,可以洗硯,可以搗衣。


    上-是-廊,亞字欄杆,湘簾半卷,一個棋枰,兩三把椅子,幾盆異草奇葩。


    步入正廂房,那應該說是客廳,窗明幾淨,瓶鼎雜陳,壁上掛一些字畫。


    紀寶的狂草,紀珠的隸書,紀俠草蟲,小紅小綠合寫山水,上皆題翠姐大人法家正腕,下都作受業弟或妹某某塗鴉。


    老頭兒看了迴頭向小翠送笑,倒還是沒有作聲。


    看過了字畫,他到隔壁去,那是跟客廳一般大的房子,三麵敞開著長窗,地板上纖塵不染,排的是做活工具,機上織布,枰上繡花,架上放許多成品。


    老頭兒對眼前一切都發生了興趣,滿麵笑容,頻頻點首。


    望到窗見外,隔院子都是-廊,每一處-廓上都有一兩個女孩子靜坐著紡紗,每一處院子裏都搭著豆架瓜棚。


    老頭又迴頭睇著小翠笑,笑著他上這邊來,這邊是小翠的書齋,棗梨滿目,縹緗如雲。老頭坐到書案前,小翠這才給他奉上一蓋碗茶。


    老人家呷著茶,眼覷書架上說:“來京多久了,那來這麽多書?”


    小翠道:“民婦……”


    老頭立刻擺手說:“別民婦……你,我。”


    小翠道:“來京不過兩個多月,書都是最近買的。”


    老頭道:“你讀過很多書,你大概什麽都會……”


    點手兒又向念碧說:“你福氣很大,家有全能的賢妻,幹什麽的?”


    念碧鞠躬說:“草民……”


    老頭忽然沉下臉色。


    念碧趕緊改口說:“我在鎮遠鏢行裏當鏢頭……”


    老頭道:“你是練武的,當鏢頭我很少看見像你這樣的人,你不會做別的事嘛?


    念碧道:“保鏢也是一種助人的行業,保鏢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壞……”


    說到這兒,外麵人語馬嘶,出門的全迴來了。


    老頭兒擺手不讓念碧往下講,耳聽外麵小孩子聲音在叫:“翠姐姐,屋裏有客人嘛,是剛才路上那個老頭子……”


    人跟著跳進來,他是紀寶,見著老人家,倒是深深地作個長揖,笑道:“前輩的驢在園裏,我認得。”


    老頭笑道:“拿出一千兩銀子賣給你。”


    紀寶道:“那我怎麽好意思?驢兒應該是老人代步腳力,我喜歡的是馬。”


    老頭道:“你練武?”


    紀寶這:“練武也習文。”


    老頭不禁笑了,笑著說:“看不出你竟是文武全才……”


    紀寶道:“因為我的師父好,博學多能,誨人不倦……”


    他伸手指住翠姐姐。


    老頭這就又望了小翠一眼。


    小翠竟是不敢分辯,她低了頭。


    紀寶看翠姐姐今天特別拘謹,心裏有點奇怪,又給老頭作揖問:“前輩,我還沒請教您貴姓?”


    老頭微笑搖搖頭,小翠一旁趕緊向寶兄弟使眼色。


    紀寶越發可疑,恰好起鳳玲姑紀俠喜萱進來了,他們窗兒外都站了一下,屋裏情形看得很清楚。


    玲姑喜萱肚子裏納悶,不由都給老人家請了一個安。


    老頭喝茶待理不理的說:“姑娘隨便坐。哪一個叫紀寶?”


    紀寶道:“我叫紀寶。”


    他垂著手迴話。


    老頭笑道:“好呀,你的草書寫的真不錯……”


    迴頭又看住起鳳。


    起鳳抱拳笑道:“晚輩李起鳳。”


    這當兒紀俠順手兒扯出一張椅子就要坐下,小翠對他皺一下眉頭。


    二爺笑笑打躬說:“我叫傅紀俠,排行第二,大哥紀珠,紀寶老三,這一位起鳳五哥嫂子,章玲姑。這位我紀珠大哥,大嫂張喜萱,義勇老侯爺的乾孫女兒,我大哥還有一位嫂嫂,姓郭叫小紅,她有一個妹妹叫小綠,現在也住在這兒。我娶的是天津府老俠客郭懷英的孫女,叫小晴,我們本來都是親戚,叫慣了依然兄弟姐妹稱唿。


    這裏是翠姐姐,喜姐姐的新居,所以叫翠萱別墅。我們由江西來沒有好久,長輩多留家鄉,隻有家父家母在京,暫住神力王府。我們愛熱鬧舍不得分開,二來也為著要跟翠姐姐念書,練劍,她不但多才多藝,也還是女中聖人……您老人家大篇枉顧,也許知道我們身家,我想倒不如一股腦兒全告訴了您,免得您……”


    二爺一講話總是那麽纏夾,而且態度滿不在乎,不是翠姐姐那邊又門緊眉頭,那就不曉得話要扯到那兒去。


    然而他還是補充一句:“您大概要見我大哥……老三,請他們都來啦!”


    一會兒後,紀珠、小紅、小晴全來了。


    不曉得寶三爺對他大哥哥講過什麽話,但大爺以為那老頭兒大不了朝中一二品大員。


    他這樣想,其實俠二爺也這樣想,他們哥兒倆都有個怪脾氣,就是瞧不起官。


    二爺剛才一味隨便,大爺進來也很懶散,拱拱手說:“老先生,失敬,失敬,大清早城裏來嗎?”


    他在老頭兒對麵一張靠背椅上坐下。


    老頭不作聲,倒是很認真的把人家看了兩眼。


    小翠悄悄的叫小紅小晴上前請安,她們妯娌總算肯聽話,向老人家彎彎腰退過一邊。


    老頭忽然看住小翠說:“夫人,你說紀珠的相貌不很好嗎?”


    小翠微笑道:“他的相近貴。”


    老頭道:“然而念碧,起鳳也很不錯,世家子弟,應該博個正途出身,楊吉庭不也是你們江西南昌人嘛,他的三個孩子,都不過十七八歲就點了翰林,你們進過考場嘛?”


    紀珠笑道:“我們就沒想到科舉。”


    老頭道:“為什麽不想?”


    紀俠接著笑道:“我們非常討厭八股文章……”


    老頭道:“有理由嗎?”


    紀俠道:“那好比是腐敗的魚肉,嗅之令人惡心。”


    老頭嘿嘿笑道:“你們假使不圖科名,那就是不求出身?”


    紀俠道:“您是說做官哪?我就不解,一個人何以一定要做官?”


    老頭這:“做官不外為國為民,一個人心目中沒有國家沒有人民,那還成為什麽人?所以是英雄豪傑就都應該做官。國家為選拔做官的人才,才有科舉之設,由考試中取得人才,這是最公平正確的辦法。汰沙揀金,固然有時也會誤拾瓦礫,但那是僥幸。八股文章也許不太好,然而它還是文章,還是可以由那裏頭看出你的學識……”


    聽到這兒,紀俠忍不住縱聲大笑,笑著說:“八股也能說是文章,也能說學識,那真是天曉得。我隻覺得那東西是黑的,臭的,黴爛的,也可以說是枷鎖,縲縐,束縛自由,戕害器識,靠這東西拔擢出來的,必然皆是一批土木偶,阿諛諂媚,善禱善頌,其實一錢不值,我們還不是不會做出那東西,不過我們不屑罷了!”


    老頭道:“你好像很了不起,在我看,哼,好高騖遠的人不一定遍身雅骨,圖功名,安富貴的人未必都是俗物。出身隻有科舉一條路,不走這條路你幹什麽?襲父餘蔭,祖宗遺澤,聲色犬馬老死牖下,你以為漂亮嘛?”


    老頭兒差不多說得聲色俱厲。


    這時光小翠不住的向俠二爺使眼色。


    二爺倒底還是笑嘻嘻地說:“前輩,您弄錯了,我們至少還不至像您設想的那般無聊,天下多少人?做官的一共能有幾個?怎麽好說隻有-條路可走呢?請教。”


    老頭說:“天下人雖多,職業不外士農工商四種,以士論士,士的出身當然是做官啦……”


    紀俠大笑這:“當然,不通嘛?讀書假使專為求出身,這已經該打屁股。做官要說職業,那樣簡直可以殺頭?士貴立身,不言出身,立身之道大矣,何必為官?為官心存君國,豈可視同職業?農者於農,商者商於市,這是職業。補鞋匠,成衣匠,這也都是職業,這些極微賤的職業,還都有助於人,他們比較以做官為職業的大人們,不更漂亮嘛?”


    二爺講的實在太不客氣。


    但老頭兒可沒有光火,反而笑了笑說:“你以為你父親……”


    紀俠立刻擺手說:“寒家忠孝傳家隻知報國不為利祿。”


    老頭道:“你們想不想報國?”


    紀俠笑道:“國家眼前似乎並不需要我們,-我們此次進京原是要為國家做點事……”


    老頭追看問:“什麽事?”


    紀俠這:“什麽事不可說,前輩在朝官必然不小,您也曉得尼布楚和約可能成功嗎?”


    二爺糊塗蟲,不可說還不是都說出來了。


    小翠這一下可真急啦,趁老頭兒驚疑未定,她狠狠瞅了二爺一眼,看樣子很生氣。


    二爺趕緊站起來,拱拱手說:“前輩請坐,我是有點事,要趕進城……”


    老頭忽然沉下臉說:“不,坐下。”


    紀俠倒怔住了。


    紀寶一直躲在角落裏想,總覺得這位老人家決不止是個一二品官員。


    這時他靈機一動,驀地趕過去,又給老人家作個揖說:“老前輩,我說,您一清早出城來,是不是要吃點什麽呢?可否讓我們請您便飯呢?”


    老頭笑道:“還早嘛?不過我確實有點餓……紀俠不要走,陪我喝兩杯酒,我們一道進城。”


    紀寶說:“二哥,你坐下。翠姐姐趕快預備,魚肉鵝鴨我想老前輩一定吃膩啦,還是多來些我們自己種的菜蔬……”


    三爺這一講,大家都笑了。


    小翠可是好生為難,她向老頭拜拜手往門外走。


    這裏老頭卻去牽起紀寶一隻手,看了看說:“你太聰明,可惜……”


    聽了這句話,小翠又站住。


    老頭揮手說:“你去吧,等下詳細研究。”


    這當兒小綠剛好走來,小翠急忙把她拖在一邊,告訴她家裏來了什麽人,跟她商量應該怎麽樣應付。


    小綠先是嚇了一大跳,隨即跑到書房窗兒外去張望,然後才到廚房裏來找翠姐姐。


    她出主意索性裝糊塗,別聲張,否則大家都不方便……


    又說皇帝也是人,我們一群小孩子又不吃他的口糧,當他一位長輩招待,也就算啦。


    翠姐姐原則上同意二妹的見解,可是她怕紀珠闖禍,大爺脾氣大,自尊心極強,話不投機,他可能翻瞼不賣帳。


    小綠卻說大哥胸襟廣闊,氣度豪爽,尤其對老年人有禮貌,那倒是不一定很可怕。討厭還是二哥,他那一張嘴真沒有辦法。


    結果綠姑娘讓翠姐姐打發出去見老頭兒,暗地要她監視紀俠,二爺這會見確實很規矩,靜靜地坐在一邊聽紀珠跟老頭兒聊天。


    大爺談鋒本來雄健,學識又十分充沛,隻要老頭兒隨便提出一個什麽問題,他總有一長篇議論。


    老頭也必有幾句話補充,他們談得非常合適,而且是滔滔不絕,自然大家也都不好插嘴了。


    三爺紀寶今天是真乖,始終保持沉著,垂手肅立老頭身旁,態度還是頂恭敬,這在哥哥姐姐心目中要算一個奇跡,誰也都猜不出老兄肚子裏打什麽算盤。


    片刻工夫,小翠廚房裏已經備便了嗟咄之筵,親自出來請老頭到飯廳入席。


    圓桌子,一色白磁的盤碗,銀的酒杯,烏木筷子,家俱不能說太講究,而且是頂乾淨雅觀。老圃菜蔬,家常本色,炒筍片,豆腐湯,紅燒麵筋,冷拌茄子,另配幾個下酒碟兒,也不過豆兒,花生之類。


    那些菜除了筍在北方不太容易吃得到,其餘可以說全不值錢,但在老頭兒看來沒有一件不新鮮。


    小翠廚下原是會,今天也必是特別加工,幾個菜實在燒得好。


    老頭顯得十分滿意,他一輩子就是沒享受過像這種的家常便飯,平常案前總是排個一百碗,表麵說山珍海味,究竟是不是一百碗都能吃,恐怕頗有問題。


    大概排近前一點的都是好東西,放在遠遠的,筷子伸也伸不到的,那也許簡直吃不得。


    由你怎麽說,他至少不曾見過什麽豆腐湯,冷拌茄子,頭一次嚐到那滋味,那還能不叫好?


    再說,幾十年來老規矩一個人用飯,就是骨肉至親,也隻能站在案前看他吃,冷酷、無情、無聊、寂寞,使他覺得非常可恨。


    然而沒辦法,祖宗家法不容破壞,他就隻能忍耐著做個寡人。


    寡人今天初次體會到家庭樂趣,被尊為老前輩,坐在上麵正中第一位。


    兩邊紀珠起鳳,其次小紅玲姑,下去小綠小晴,然後紀俠紀寶,喜萱小翠聯襟,念碧末座執壺。


    圓桌子團團坐滿十二人,女的花嬌柳眉,男的玉貌朱顏,娘們輕輕地說淺淺地笑,爺們侃侃暢談,放量飲酒,滿屋子飄蕩著溫馨的熱情。


    老頭歡欣眉宇,笑逐顏開,他舉起酒杯兒看著小翠說:“夫人,謝謝你,我今天實在很快樂,你隨便喝一點……”


    小翠從容起立,雙手捧杯呷個半杯。


    老頭卻把手裏一滿杯酒都喝幹了,笑了笑又說:“剛才紀俠問到尼布楚和議,究竟這迴事與你們有何關係?色楞格尼布楚,是我們中國的土地,當然我們要設法收迴來,和議是最完善的辦法,非不得已朝廷不欲輕啟兵端。羅刹何足抗衡中國,中國決不是不敢與之爭鋒,這裏講究的以德服人問題,你們懂得嗎?”


    老頭笑道:“棄好背盟,這是謀國最卑劣的政策,假使羅刹不守約法,彼曲我直,不難一蹴平之,這又應該說是兵法問題,你以為如何?”


    紀俠道:“眼前羅刹誠然不足敵,不足敵不與為敵,這是說王者之師嘛?然而你怕不怕養虎貽患呢?諸葛武侯出師表講得好:‘今歲不戰,明年不征,使孫策坐大,遂擁江東…’這政策武侯認為不可解。此時所謂尼布楚和約,我們也的確不可解?和約無非苟安,苟安也能說是辦法?前輩,對不起,您所講的我們絕不敢苟同。”


    幾句話說得老頭兒臉上微微有點變色,但是他也還是笑笑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就不懂,國家大事你們小孩子為什麽也要管……”


    小綠驀地站起來,而且還頂神氣的說:“怎麽講我們不能管呢?我想,國家榮辱禍福,凡是中國人就都應該管,無所謂男女老幼,誰也皆有責任。曆年來羅刹屢犯邊疆,擊破索倫,攻取雅克薩,深入鬆花江,築唿瑪爾城,擄殺搶奪,魚肉我人民,搗毀我城市,萬家塗炭,十室九空。此可忍孰不可忍,何以見還說不欲親啟戰端呢?究竟要屈服到什麽時候才可以用兵呢?不通嘛……”


    姑娘的話比俠二爺的還要難聽,大家全怔住了。


    隻有寶三爺笑得蹊蹺。


    小翠自然是很嗔怪小綠,她心裏想:好,我把話告訴你,教你監視紀俠,你不但沒做到,自己還要大吹法螺,而且講得比誰都激烈。


    同時翠姐姐也看出寶兄弟從中淘氣,本來嘛,天氣還早,為什麽留客人吃飯,還要出花樣點菜。


    這不分明存心支使我走開,讓你好講話?可是你自己怎麽又不講,偏偏拉上綠姐姐代勞,你這是什麽意思呢?……


    小翠想著真是又急又恨。


    老頭兒卻也曉得紀寶在弄鬼,因為他剛才曾把小綠請到隔壁去商量過什麽事。


    所以老人家對綠姑娘也就沒有生氣,還是微笑著說:“你的辯才很好,講得很雄壯也很有理由。不過你們必有隱衷,想從軍東北為國家效忠疆場呢?還是另有其它作用呢?姑娘你口氣太大,請你翠姐姐將詳細情形告訴我啦!”


    說著他舉起酒杯喝。


    大家全把眼睛瞅著翠姐姐。


    可是翠姐姐很為難,她似乎不懂得應該講些什麽。


    沉吟怙懾中,小綠卻又站起來,仍然頂神氣的說:“在翠姐姐沒講話之先,我得將我們一群人思想和抱負提一提。我們都是俠義的後人,我們的思想是如何做到一個真正的俠客,我們的抱負要為天地間正氣取義成仁!我們要做人所不能做的事,不敢做的事,我們就是不畏難,不怕吃苦,不要報酬,真理所在,生死以之……”


    聽到這兒,老頭擺手說:“夠了,我明白了,然而太史公遊俠傳裏並沒有女孩子嘛!”


    迴頭便又睨著紀寶笑,笑著說:“你這小孩子必然極刁鑽古怪,話為什麽不自己講?講,現在我要你講。”


    三爺今天確然有些顧忌,雖然不能確定老頭是什麽人,但從翠姐姐拘謹神色間,他猜想來頭不小,甚至也可疑到或是皇帝。


    自量年幼言輕不足動聽,再來也怕哥哥姐姐不讓他痛快說,所以才會去慫恿綠姐姐出來做破題文章。


    他存心泄露秘密,這大約總必是另有計較,巴不得老頭兒一聲吩咐。


    立刻起來介紹章玲姑,說出一連串話,說是若幹年前鬆花江一帶怎樣蒙受羅刹人蹂躪,說章家一家男女老幼慘遭荼毒……話題兒轉入玲姑立誌為父母報仇,接著幹脆把弟兄姐妹一番計議也告訴了人家……


    小翠不用說嚇壞了。


    起鳳玲姑氣得直跺腳,紀珠紀俠小紅喜萱心裏也都很著急,三爺卻還是他說他的絕不理會……


    老頭兒卻聽得津津有味。


    直等到寶三爺把話都講完了,他才頓著酒杯兒嚴肅地說:“你們是在胡鬧,什麽叫做行俠,行俠與盜賊有什麽分別?你們弄得清楚嗎?盜賊無不掛上行俠幌子,所謂替天行道,劫富濟貧,難道不算犯法?話說遠了,你們不耐煩聽,我也懶得多講,總而言之國家有道,文化昌明,法律是一般人公平的保障,根本不許私人行俠,行俠必然觸犯法紀,於是免不了以盜賊論罪……勾結黨羽,私相仇殺,不恤身家,但求快意,因此墮落法網,小則身敗名裂,大則貽害父母妻孥。


    你們是什麽樣人家子弟,你們也想想看胡子是不是隨便可以幹的?羅刹人流毒東北邊疆,這是國恥,國家自有雪恥的辦法。章玲姑立誌為父母複仇,其心可嘉,這事我可以答應幫忙,怎麽樣幫忙你們不必問,改天我自然會告訴傅侯。


    最後一句話我就是不許你們胡為,你們必須自愛,紀珠紀俠念碧起鳳,準備下科報名考試,文武兩途由你們自己選擇,在我看你們大約都行,最可惜的是紀寶,他有點夭相……”


    說到這兒頓住,眼睛卻直瞅著小翠。


    翠姐姐淒然不語,大家也都低了頭。


    驀地外麵闖進一個女人,鄉村娘們打扮,進來便向老頭請個安,這人是李夫人燕黛。


    大家一看恍然明白,慌不迭都站了起來。


    燕黛說:“誰能想得到老佛爺上這地方來呢,真是叫人好找……”


    老頭從容喝酒這:“沒叫你找我呀,我在這兒很快樂,你又來打攪了……來了多少人,德明來了沒有?你去帶他進來,其餘人全給我擋迴去,我再喝兩杯也就走了。”


    燕黛答應一聲“是”,迴頭便對小翠低笑道:“你今天可沒算出來吧?好大的膽子,還不趕快跪下……


    老頭趕緊擺手說:“別多事,你們還是越隨便越好。”


    他雖然這樣說,到底大家還是爬下去亂碰了一陣頭。


    老頭笑道:“馬夫人的相人術的確很高明,紀寶眼力也不錯,他肚子裏也在可疑,紀珠紀俠不過看我一個官……”


    說著大笑,笑聲裏燕黛把那位叫做德明的貝勒領來了,請過安,老頭教他解下佩劍放在桌上。


    然後點手兒喚紀寶過去,看看他再看看劍。


    隨即又喝幹一杯酒,又是一陣沉吟,看樣子還好象心裏有點難過。


    老頭兒又喝酒,又看紀寶,又沉吟,又摸摸桌上寶劍。


    終於他慢慢的說:“紀寶,我看你的相也許活不了十六歲,你翠姐姐既是無所不能,也有什麽破解的辦法嘛?”


    紀寶道:“有的,她主張讓我出家。”


    老頭道:“她教你出家當和尚?你意思要上那一處名山?拜那一位高僧為師呢?”


    紀寶道:“不,我準備最近跟大家去鬆花江幫助玲姑姐姐報了仇,隨後上阿爾泰山拜訪海容老人,請求收留我做個守爐弟子……


    我可不一定怕死,人那能不死?壽與夭大不了幾十年距離。


    出了家是不是真能破解,那是簡直無法使人相信的問題,我不過不忍翠姐姐為我傷心,她愛我不啻骨肉,假使我要死在家裏,她可能……”


    說到這兒他臉上也是一片淒慘。


    老頭點點頭搶著說:“出家是辦法,她的主張一點不錯,海容老人確是一位高人,我是久聞他的道德。


    剛才我就在想,想勸你上新疆找他,倒是沒料你已有這一個打算……現在我給你這一雙寶劍……”


    說著他帶鞘拿起寶劍,紀寶急忙跪下。


    老頭兒接著說:“這是雙股劍,切金斷玉,劍名合德,是我心愛之物,一向由跟我辦點事的德貝勒佩在身上。


    今天我將劍給你,可不是教你去幹什麽行俠仗義之事,那是我絕對不能允許的。這劍本是道家的劍,贈給你出家當老道正合適,希望你得到這一雙慧劍大澈大悟,斬情絕欲,勤修猛進,這是一。


    再來據說常佩此劍的人可以祛病延年,驅邪遠禍,你拿去也總必是有益,這是二。


    我見到你就很愛惜,這大約道家所謂緣法。古代有許多永仙慕道的帝王,我可不作這樣想,對你可以說決無所求。


    不過海容老人這個人,我確也願意見見他,以後你們師徒要是高興來京走走的話,我必定以禮招待……我這就走了,把劍拿去啦!”


    紀寶心裏萬分感激,碰了幾個頭,雙手捧劍起立。


    老頭也就站了起來,眼看小翠怔在一邊,他又笑了笑說:“夫人,下科必須勸念碧入場,當胡子這迴事不可做。你負責約束大家聽話,過幾天我或且還會招你進宮一趟,否則我也必有一番話告訴傅侯。”


    邊說邊往門外走。


    大家圍著恭送到翠萱別墅牌樓底下。


    老頭迴頭擺手說:“都別出來,紀寶送我一程好了……”


    他就上驢走了。


    由永定河畔進城去,說路程至少也有四十裏,正午時光路上車馬正熱鬧,老頭兒的黑驢兒小步跑得還是真快。


    走老人家前麵的,是那位德貝勒的大白馬,貝勒爺今天打扮像個保鏢的,可是這會兒他肋下沒有了佩劍。他的馬距離老頭黑驢兒十來丈遠近。


    落後點是神力侯傅小雕的黃馬,傅侯穿著一身長袍馬褂,不但沒帶兵器,手裏還拿一柄團扇兒,樣子是斯文極了。


    頂在黑驢兒背後走的一匹胭脂紅馬,馬背上馱一位四十來歲的鄉下娘們,大熱天青布包頭,青布褲褂,還稍個不太長的被卷兒。


    誰能知道卷的是三枝不帶鞘寶劍?雙劍是她自己的,單劍卻是神力侯爺的,她是李夫人燕黛。


    紀寶三爺跨著他的青花聰,鞍下暗藏著新得到的合德劍。


    馬是頂好人可不行,穿的是一件藍布大褂,頭上還戴個寰簷的草笠兒,他差不多是蹲在雕鞍上。


    本來還是小孩子,這一縮做一團,簡直太難看,人與馬太不相配,兩旁行人都在笑他不會騎馬。


    卻是辦法看得見他的麵目,因為他把草笠兒壓到眉心,隻許他看人不許人看他,他又落在胭脂馬後麵好幾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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