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童道:“我的姓名不好聽,新年裏不消問了,將來再見時說吧。你的名字我已聽人說過,不是叫柳春麽?這裏花燈果然心思極巧,花是通草和各色定織的絹紗製的,內裏並無燭芯。他們把自己用石磷和二十多樣焰硝藥料配製的一種火藥,加上各種彩色,塗在花片上麵,花芯另有引子,全樹的花均有通連,暗纏在樹上,地底埋上同類的藥油,和燈芯一樣隨時吸到花芯裏去,再把同類花樹用兩根總引子連接起來,一燃一滅俱是同時,先聽那一串爆音,便是火藥引子響聲。每片花林隻有一人守伺,聽那鍾聲為號,引子一點燃,立即串遍全樹,挨次燃去,晃眼之間,滿樹花開,千株齊放,花一放光,底下油引隨生妙用,除了藥油已盡,決不會滅,真個妙極!先那許多宮燈,點的也非尋常蠟燭,和花燈上火藥又自不同,乃是一種定製的香膠,內裏懸著一個雞蛋大的膠團燈頭,上有五個小孔,點燃以後,由五孔內射出亮光,比蠟燭明亮省事,還沒有煙煤,也是由一根火藥引子將全莊的燈點燃,連這引子都是空心的,內裏是藥油火氣,外觀不見一點火影,通行極快,燈中另設機簧,以供升降燃滅之用。燃時,火氣一到立放光明;滅時,由另一根引子將上麵的機輪轉動,兩片銅葉往下一合,將燈頭包沒,立即熄滅;開時,銅葉張開,火氣一點,又放光明。所以偌大一所莊園,輪班掌管的還不到二十人,小的花林花圃,一人能管好幾處,妙在全是人力,不用一點法術,真算是慧心獨運,巧奪天工,無怪乎連任春亭上的諸位尊長都加讚許了。連我還是特地大老遠趕了來,年都沒有在家中過。你初次見到,自然更奇怪了。”


    柳春聞言方始省悟,並知他還是個外客,因見說時同座諸人均未答言理睬,偷覬李-兄弟二人,隻是觀賞,也未理他,暗忖:二李兄弟均極好客,對於自己尚且一見如故,此人既是以前相識的外客,怎的不與周旋,直如未見?此人年紀雖小,詞色甚傲,這等地方敢於如此,一個幼童,除夕深宵,由遠處家中飛馳冰雪荒漠趕來觀燈,估量來曆一定不小,也許雙方淵源甚深,年輕人俱都好勝負氣,眾人嫌他狂傲,不喜與之答話,再不便是上輩交深,小輩各自逞能好勝,平日兩不相幹,因而神情淡漠。不問如何,自己仍不可怠慢了他,還是緊記陸萍師伯之言,以敬對人當無差錯。心內尋思,再在暗中觀察,見那幼童也是一副異相,生就一張虎麵,二目隱射金光,威棱甚銳,不可逼視,益發料他不是泛常人物,名姓不說,不便再問,隻得一麵隨聲附和,留意周旋。席間正上熱菜,眾人貪看花燈多未舉箸,幼童卻是飲啖甚豪,自吃自,也不客套讓人。柳春越看越覺有異,仗著生來好量,便陪同飲啖,殷勤相勸。幼童覺著柳春與己投緣,高起興來,自吐口道:“我家也在北天山,卻不是穿雲頂,你如走到那裏,可去尋我,有什難事,自會幫你。”柳春一麵稱謝,問道:“尊兄仙府地名與尊姓大名,俱未見示,北天山方圓千裏,上下萬丈,如何能拜望呢?”幼童道:“此時不用說,你隻一到迴雁嶺,向人打聽黃眼睛小爺,自會引你去的。”柳春還待設詞探詢,猛覺李晃用手暗點了一下後背,知有不便,恐被幼童看出,未敢迴顧,隻隨口應謝了兩句,沒往下問。幼童忽道:“你們這裏,老的不算,小的隻有一人和我很好,不料又添上你,總算來得不冤枉。我還要趕迴家去與父母拜年,就要去了。”


    柳春一聽相隔那麽遼遠的北天山,此人小小年紀,竟能獨自在除夕夜裏隨意往返來去,方自驚奇,忽聽鄰座上郝子美的孫兒郝鍔向二李弟兄悄悄語道:“二金來了。人家遠來向諸位大公大婆辭歲,來者是客,這東西想做什麽?又欠打呢!”話未說完,忽聽當中另一桌上有人低喝:“諸位大公太婆俱在住春亭上,你新年裏想找無趣麽?還不快躲開一邊去!”柳春聞聲迴頭,正是來時所見爪裂馮、萬二賊的怪物金星神狒,身後還跟著一個,身高八尺,藍目金睛,一頭金發,行動之間閃動起萬點金星,形態更加威猛,不知何時走來,怒目瞪視著幼童,大有欲得而甘心之狀。那向金拂發話的,正是奉了陸萍之命往五老莊來,在雙柳溝所遇二老彭勃的次子,小獸王鐵掌仙人彭若。兩金狒本極猛惡,受了這幾句低聲唿斥,威勢頓斂,各自微應了一聲,把兩條長臂往下一垂,便要往側閃去,意似想往台下退走,正由當中第一席前經過。李承見二金神色有異,對李鼎道:“四弟,這孽障兩眼煞氣未消,他怕彭弟鐵掌,暫時雖然畏服,不敢放肆,離開我們,必往前途去出花樣。史家多年世交,老二縱不會與畜生一般見識,到底二金現在我家養著,與在穿雲頂不同,況又加上我家這隻母狒,如往中途掩伏生事,固然二狒合力也非史老二的對手,終非我家待客之道。我平日對它們太和善,我家母狒還好,二金這個孽障未必聽從,你可喚它迴來,就令在此隨侍觀燈,不許離開,以免生事。”二狒也真有靈性,本已肩挨肩去到平台邊上,公狒二金在前待往下跳,母狒想似聽出少主人防它惹事,不令走開,忽伸利爪將公狒二金肩膀抓住,口裏微叫了兩聲,便同立定,側轉臉來望著中問第一席。


    等李承話完,李鼎方答:“大哥說得有理,我追它去。”人還沒有離座轉身,母狒已拉了二金一同走迴,到了席前,彭若也由別席走來,因李同正在台口指揮發令,空出一個位子,便即坐下。母拂先朝李承低叫了幾聲,二金依然目中隱蘊兇光,好似心仍憤怒,隻是為主人和愛妻所製,迫於無奈情景。母狒叫完,見二金未開口,意似不快,口中猜猜低叫甚急,目光注定乃夫,大有怒意。二金好似懼於雌威,也跟著向二李弟兄低叫了兩聲。母狒方始嘻著一張血盆怪嘴,轉了笑容,將那蒲扇般大的利爪,向乃夫背上搔了兩下。二金得了愛妻溫存,受寵若驚,也嘻著一張血口,伸爪往母狒脅下搔去。彭若低聲喝道:“當著這多人打鬧,成什樣子!我見不慣這醜態。李大哥防你無事生非,給主人丟臉,不許你兩個離開。可往那邊台角席地坐下,同看花燈,免得身太高大,遮了別人的眼。”二狒聞言,大毛麵上若有愧容,連連叫應,一前一後走往東台角無人之處。母狒先到,剛一坐下,迴頭朝公狒望了一眼。公狒立即趕過,一同並肩坐地,仍又湊在一起,仿佛少年新婚愛侶,彼此情深山海,恩愛已極,如影附形,自然流露,不能自禁之狀,引得各席上一班男女英俠俱笑了起來。李鼎笑問彭若道:“我們母狒金勿暴生產以後,果然性情良善許多。它叫的意思還能明白,是向我弟兄討好,不敢違命。二金的叫,我便不懂,是不是心不甘服,仍執成見,迫於母狒閫威,不敢倔強?”彭若笑道:“正是。我常勸四弟留心獸語,你偏不屑,實則通曉鳥獸語言便宜不少,我因此便曾得過大利,轉禍為福。二金的話少時再說,母狒大意是說,新年佳節,決不敢抗命而行,致惹少主人生氣,二金不聽,都有它呢。想不到二金那等剛烈兇暴的猛獸,也怕老婆。”眾人聞言,再一看公母二狒相偎相傍親熱情景,忍不住又吃吃笑了起來。


    柳春知道二狒是為這幼年不速客而發,暗中偷覷幼童,毫無懼色,隻冷笑了兩聲,隨向柳春道聲“再見”,也沒向主人作別,便要起身。剛離座位,猛覺微風颯然,麵前多了一個少年,正是彭若,笑對幼童道:“你今日是客,遠來不易,先前觀燈,不便擾你清興,送你一程如何?”幼童冷冷道:“盛情心領,改日在家候教,我去也!”聲隨人起,立有一道光華,火箭也似直往遙空射去,晃眼無蹤。一麵李同早搶過來,將彭若拉住,方說:“大年夜裏,老人俱在興頭上,何苦爭這閑氣?”彭若還未及答,忽聽四方八麵砰訇之聲四起,霞光萬道,布滿空中,泰山壓頂一般往下壓來。


    柳春已看出幼童是個對頭,人剛飛走便有這等異事,變生倉猝,大吃一驚,忽聽彭若道:“我因這廝雖狂,到底年幼無知,又看他家大人情麵,一向未與計較。適才突然趕來觀燈,我知他與孝弟比較說得來,隻是少年人好熱鬧,借訪孝弟為由來此觀燈,也未在意,還恐二金記恨北天山的前怨,和他為難,好意喝止。後見他斜著一雙鬼眼朝我冷笑,忽然想起上次由狄老前輩那裏迴來,狄三弟執意送我一程,為了觀看穿雲頂附近景致和采覓雪蓮冰藕,前段俱是步行,無意之間談起這廝近來仗著乃母溺愛,專一恃強尋人生事,我曾議論了幾句。誰知他早就看見我們,掩向一旁,我們說時,正走過他藏伏之處,竟被聽去,當時就答了話。我以前已然讓過他兩次,一聽他又口出不遜,便與理論,說你我年歲相差,雙方老輩又有交情,不便和你計較,但適才所說原是正理。偷聽人說話已欠光明,為何出口傷人?我自把你平日所行所為和今日行徑言語告知你父親,看我說得對不對?史老前輩家教尚嚴,盡管受了老太婆的蒙蔽,一經舉發,定是不容。


    他一則恐我告發,二則當地離他家甚近,一動上手定被他父發覺,狄三弟又從中解勸,當時沒敢動武,忿忿而去。等我二人在他附近采完雪蓮,走到半山正要分手飛迴,他忽在我二人前麵飛落。我以為他來意不善,正待給他一點小苦吃,管教下次,他忽改了笑臉和狄三弟說笑,隻沒理我,看去又不似追我尋事神氣。我也懶得理他,和狄三弟訂了後會,便自迴轉。隔了兩日,狄家弟兄來此,才說那日我剛起身,史老前輩和他舅父同出訪友,便由上空飛過,見他在下麵,還特飛下,給他留了應做的日課,又誡勉了幾句才行飛走,由此不曾再見。日子一久,以為事已過去,不料這廝果然記仇心盛,眶毗必報,照那神氣,分明向我一人尋隙。他上次就說‘是好漢子,各事各了,不必驚動雙方老人’,今晚突如其來,必有因由。聞他新近又長了些功力,再如相讓,還當真個怕他呢!但是一樣奇怪,我知他平日雖喜欺人,絕不敢使乃父知道。我拿話點他時,以為他必同我去往莊外無人之處見個高下曲直,他當時竟不肯接這過節,公然敢約我到他家去,與往日行徑大不相同。我知史老前輩決不護犢容其橫行,其中必有原故,六弟可知道麽?”李同笑道:“這等無知頑童,詭詐卻多,二哥如真前往他家赴約,弄巧中他算計,落個上門欺人,豈不有傷兩家交情?反正不理他也不算丟人,且等過了新春,查明來意底細再說吧。”彭若沒有再說,也就歸座。


    柳春見眾人不以適才四方震響和當空霞光為異,依然談笑自如,也早看出那是依次燃放的花炮,隻奇怪是由上而下突然出現,事前隻聽砰訇亂響,不見絲毫上升影跡。這時,高空繁霞會成的一麵天幕,眼看離地不過十來丈,忽然停住,四邊一齊卷攏縮小,漸漸合成一個大彩球懸向空際。那霞光初現時繁綺流輝,奇麗奪目,這一降低縮緊成了一球,彩光反倒減退了許多。孫環笑道:“這是哪位姊姊的妙製?先還好看,往後怎倒減色了?單是一個淩空彩球,有什意思?快收起來,換別的花樣吧。”鄰座一個紅衣少婦笑答道:“環妹,這是你三表姊獨運巧思所製,用來頌祝大家的。你還沒看完便褒貶人,留神她不高興呢。”話剛說到末句,那彩球本已通體電光亂轉,倏地波的一聲由上半爆散,彩光忽轉為銀色,先化為人叢銀花,發發連聲直射雲霄,到了空中各自聚合,現出“同膺天福永駐仙春”畝許大小八個銀花結成的大字,電也似疾升空而去,始終聚而不散,一直射向高空密雲層中方始隱去。眾人俱都紛紛稱妙不置。


    柳春方自驚讚,忽聽李晃道:“我就愛看每年例有的大花筒,這是以多為勝,並且放得長久,今年各人還添了花樣。今年的花燈最多,你來得倒巧,可惜不能看完。由今夜起,除了年初一,連祭神帶歇息,又是全莊吃素,比較差些,往後一天比一天有趣,但不似今夜熱鬧。到了十五才是極盛,你不能看完,真個可惜,且等明年再看吧。”二人正說之間,忽見西南角上放起一個大花筒,火花達二三十丈以上,單是近底一段就有畝許大小,越往上越大,火花都作梅花形,五色繽紛,好看已極。柳春驚問:“這大的花,難道也是用竹筒製成的麽?怎麽花頭如此粗大?”李晃道:“你在廳上所見大竹筒,都是些精巧的煙花,要到十五才放的。這類大花,每筒要放個把時辰,竹筒如何能裝?


    乃是純鋼打就。全莊共隻十二個,每筒長有一丈多,粗約二尺,另有炮架埋在地底。那地方是一大坑,不近前看不見,近地一段又有樹林山石擋住,所以下半看去也有畝許大小。這花筒眼不隻一個,有多有少,大小也不相同。花色是按月令分十二樣式,是今年才添改的,往年隻有蘭、桂、梅三種,有那大小和花形差不多的,便以顏色來分,放完天也亮了。上月他們拿小筒試演,內中以牡丹芍藥荷花菊花最好看,原有的桂花,放起來似一座金塔,也還不差。你看,那不是相繼放起來了?”


    柳春早就聞得四外花花發發絲絲轟轟花炮之聲宛如潮湧,聞言定睛四下一看,果然全莊園中又相繼湧起十一座花山,高和大都差不什多,隻是形色、疏密、快慢各不相同,凡是壯丹芍藥荷菊等大花,花朵都稀,升放之勢也較緩些,但這類大花,各有一幢不同色的煙光火山一般湧起,那花便在火山裏麵,疏密相問,百十為叢,一朵朵花瓣分明,騰湧而上,一直衝出火山頂層焰光以外,再向四方八麵飛舞而下,有的直起直落,有的飄蕩迴翔,正反相間,宛如辭樹繁英,因風轉側,各具媚姿。妙在是由數十丈高空冉冉飛墜,已然及地,兀自不肯熄滅。那正麵著地的仍是一朵開足了的大花,齊整整落到地上,那轉側飛揚的好似另是一種火藥,由花筒中整朵上升,並無異狀,在降落途中,幾個快慢不等的飄揚轉側過去,便在中途離散,化為無數殘花瓣片,半空裏,圍著火山外麵飄飄飛墜,剛一落地,立化為無數星光,又激濺起三四尺高下方始消滅,比起正麵落地的整花迥乎不同。這幾種大花大都徑尺以上,整花降勢雖比梅蘭桂等小花要慢得多,卻比中途散成花片的殘花要快好些,但是不易消滅,到地仍是整的,初放時還不怎顯,時候一久,落花漸多,後降的便積在上麵,最下麵的一層剛剛消滅,上麵卻又加上兩三層去,自然漸漸越積越厚,於是在火山外圍又積上一圈花山,由下往上,明滅增長,永無休歇。那許多無風自揚的花片降勢最緩,散布卻廣,一降過火山的中部,便漸漸往外飄去,愈往下散布之處愈廣,滅得雖快,卻有餘波,由大片落花化為無量繁英,重又濺起火花星光,互相激撞,飛躍不已。於是上麵是花雨飄空,裔焰成塔,下麵是星濤匝地,萃錦為城,恰似一片火海,當中再湧起一座花山,似這等花山火海的奇景,全莊園共是十二處之多,大小形色無一雷同,每處火花所及之處何止十畝!同時一齊燃放,一時繁霞如海,麗彩燭天,偌大一座莊園立變成了花花世界,千光萬色,絢爛無侍,端的富麗雄奇,從古未有之奇觀,不是尋常所能看見。柳春不禁看得目眩神搖,做聲不得。


    李-見他出神,拍肩笑間道:“柳大哥,你看好麽?果然女子心思靈巧,比起往年好看得多了。”柳春道:“這新年半個多月,每夜都如此麽?”李-笑道:“你聽二弟的!這類年景,原為博堂上老人的歡心,借題使全莊老少人等熱鬧開心,並示終年快樂之意,所以除了十五燈景新奇,要論熱鬧繁華,隻有今天最盛。新年樂事雖多,無不限於花、燈兩樣,可是這類豪華絢爛的舉動,偶然來個合家歡,各自爭勝,想些花樣製作,到時點放,上供老人臨觀,下為全莊人等賞玩,一次兩次自覺新奇,多了便俗,就有,也是一班和我同輩的弟兄姊妹互賭心思,以之作樂,也許比今晚還好看些,但卻不是全莊大舉,隻元宵通夜花燈都有,全莊那些宮燈和各樹上的花燈,卻差不多要點到二月十三四才撤完呢。這是因為本莊人多,第一,製花炮的幾種油硝火藥和點花燈用的石蠟,現成出產,掘地即取,稍經人力配製布置便可應用,取之無盡,不可數計,加以人多富足,百業皆備,別的材料也多現成,平日堆積如山,無須費什財力采辦。我們除輪值出門行善的叔伯弟兄外,平日在家的又多,每日耕織讀書均有定時,看似隻有半日光陰用功,仿佛功課輕鬆,實則我們什事俱重實際,要有益處和能用心,不特讀的不是死書程文,貴能領悟力行,便是耕織商賈也各有它的理解和難到之處。至於習武修道,更是艱難,第一,先由父母師長查看質地心性夠與不夠,一切皆合,方始量其材質分等傳授。


    這也和讀書一樣,上來隻是啟蒙發凡,告以根基門徑,隨後便全仗自習自悟。明明老少三輩中,有二三十位近是神仙中人,隻管才一出生便蒙看中,是個好資質,緣福也厚,由三歲起便行傳授入門口訣,但隻限於紮穩根基,底下便須看你能否參悟,以定去取,不到年時和自修的功候,休說金丹大道,連五家老人峨眉派本門劍術,除偶有一二人因資稟較厚欲其早成而外,都決不肯輕易指點。外表看我們習武修道仿佛容易,比起外人,真難得多!惟其修為全仗自己,父兄師長無什嚴厲管束,而長幼兩輩年歲又多相同,又多半是學有根底,因自己通悟以後得到父兄傳授,功力精進,本領高強,上得重堂獎勉,下受同輩敬慕,多遠地方都能飛行絕跡,隨意來去,而自己卻株守在這大漠窮鄉,不得出莊一步。年輕人十九好強,大家都好,惟獨自己不好,自慚形穢,還失父母師長歡心,受人輕視,豈不難堪之至?人人求好,大家對比,所以除有特別因由,或是奉命而行專習一功外,無須父師督率,自己先不肯放寬自己。而讀書又要占去好些時刻,那是劍術未成、人未成年以前必修的功課。請想,一日能有多少時刻,也並非是全無空閑,遇到良辰令節,祖父母賜見,許令隨侍,既博重堂慈愛,又可得到極大進益,自是求之不得,但這類機會極少,並且得到一點傳授以後,便須精習以求領悟,更非用功不可了。外人隻見我們春秋佳日,同輩弟兄姊妹相聚宴遊之樂,好似無拘無束逍遙自在,卻不知那能行樂的人,多一半到了功候,至少也是劍術學成以後才可行止自如。像我和晃弟,比較別家弟兄還算稍好,那資質不佳的,除新年這十幾天是奉命行樂外,平日欲以勤學求工,絲毫閑空都沒有,祖父又禁私相授受,都是背人勤習,功候不到,誰也不肯向人請教,就問也無人敢說,那想不開的,心情真是苦極。苦學一年,都以這新春樂事來作賠補。


    一則奉有明文,二則全莊男女後輩都是如此,主要又是想求得各家老人喜歡,題目正大,年前十好幾天就放了學,盡有閑空,又無人比著用功爭勝,於是把心思多用在新年景物上去。玩法雖多,最熱鬧也隻除夕和十五兩夜,由明夜起,祭完神後,便是三五十八為群,至多不過二三十人一起,各找好地方行樂遊宴。莊中地大景多,加以到處宮燈花樹通明如晝,如若一處一處挨個觀賞過去,真比今夜還有意思呢!就這樣共隻三幾夜的繁華場麵,主要耗費還是取之地下,兩位大公太婆還說是多耗物力,啟子孫奢侈之漸。如非孫四大公力說,前年還幾乎罷了呢。晃弟是想你過十五再走,故此先前那等說法,卻不想你身有要事,行止須聽尊長之命,怎能自主呢?”


    李晃在旁插口道:“哥哥說柳大哥行止不能自主,我倒試留他一下。你看那旁矮世伯不來了麽?”柳春隨手指處往中席一看,果是那五師伯陸萍不知何時到來,另外還同著一個英俊少年,和中桌上李承、李鼎、李同、彭若等為首諸主人談笑正歡,忙趕過去跪下叩頭。陸萍笑指那同來少年道:“這是你韓叔父。”柳春忙又通名見禮,起立侍側,李同令就下首設位坐下。


    陸萍繼向柳春笑道:“你這次的事辦得很好,不特你師父和我們大家喜歡,便你自己也因此得了許多體麵。適才我聽李三大公的意思,對你頗為期愛。本想令你住過初五再往塔平湖進謁師祖以及兩輩尊長同門,誰知這裏打發妖僧和諸仇敵的事,竟被後山隱居的沈老前輩父子無心聽說,他和妖僧仇深恨重,本是勢不兩立。以前妖僧知他們厲害,必報當年殺弟之仇,為此還將鐵衛士的總領隊要職強行辭去,隱匿在西藏深山之中好久,近方被他主人強迫二次出山。他隻以為和五老大公不期而遇致遭慘敗是生平晦氣的事,還沒想到這位殺星大對頭也在此地,這類番妖狗賊一心利祿,有什廉恥!隻管在這裏損兵折將丟人吃虧,當時不免難堪,事情一過,轉覺同夥都合了心,把話說開,以後反可互相關照,表麵不合,暗地勾串,合謀欺騙主人,以博獎賞,以前黨同伐異,連朝夕共事的人都是口蜜腹劍,各人心裏懷著二把刀子,不論交情多厚,遇上公事立刻翻臉無情,你防我我防你,受人操縱利用的許多怪狀和一切兇險憂危,經此一來多半可以免掉,迴去還可飾功冒賞,一體均沾,不特不會有人舉發,並且以後再遇難題,也可依樣葫蘆,豈不省心省力還少結好些強仇大敵,所以行時劉煌老賊盛設筵宴相餞。明明我們限他除夕以前離境,連年都不許在此度過,這是何等奇恥大辱,除俞、秦二賊麵有愧色無什話說外,因老賊賣弄他足智多謀,教以此次如何蒙蔽主人,應分幾個段落,不宜直截了當徑行奏報,表麵還要作出互相爭功忌能情景,各奏各的,仿佛兩不相謀,暗中卻故露破綻,使稍微細心的主人一見便知,互有助力,誰離了誰也難成功。說得天花亂墜,設想也實周詳,於是由妖僧起,都覺迴京便獲重賞,這裏和他作對的,又是幾位隱跡多年的前輩仙俠,地隔邏荒,絕不會被人知道,一個個恬不知恥,興高采烈,吃完上路。妖僧認定自己首功,更為起勁,做夢也沒想到沈老前輩會與商老仙長相見,談出就裏。他們剛做張做智,照著老賊詭計,變了原定方策,令駐哈密的官府飛驛奏報,一麵板著狗臉,推說王命在身,連年酒都不擾一杯,連夜起身。這裏沈老前輩也跟蹤追了下去。適我來時,沈老前輩父子二位已走半日,行前和老莊主密談了一陣,又與這裏五老前輩留下一封書信,大意是說,前朝氣運已終,事情如此處置,使其消患無形,尊意極善,但是他本人殺弟之仇不容不報,以前為了物色妖僧,費有不少心力,幾次均被先期免脫,仇未報成,最後忽然隱跡。也曾遍尋青藏各地,均未尋到線索,忿恨至今。新近兒子沈鑄由四川尋來,正打算明春重往青、藏各地搜尋,隻仇人未伏天誅,無論如何也必尋到才罷。


    不料天網恢恢,自行出頭。當地下手易生枝節,妖僧更狡詐非常。時機難得,稍縱即逝,為此即日起身尾隨下去,等過天山下手,定當相機而行,不令憤事,也不多殺一人,致負諸公委曲求全雅意。隻是新春塔平湖與大漠莊兩處盛會均不能參與,深為歉惜,且待事成歸來再圖良晤等語。五老前輩原以此老性情剛烈,恐其知道連日之事,追殺妖僧和諸狗賊,將事鬧大,並引起諸狗賊對我們的疑念,李老太公令你過了初五方往塔平湖去,也是為此。現在事已鬧明,無須再隱,師祖因聽我和淳於師叔說你忠誠智勇,甚是嘉慰。


    湊巧明日是師祖和各位尊長移居塔平湖第三十個元旦,你是新收門人中的後起之秀,自應前往參年。適才我已代向五老前輩稟明,令你少時同行。好在雙方情如一家,這裏兩輩尊長多半對你器重,以後無事,盡可常來求教,也不在此數日之聚。住春亭上現有尊客,李老大公命你無須麵辭,以後各自努力用功,以副他老人家的厚期,並以不久天明,此去塔平湖,抄近路走也有二百餘裏,知你隨我不上,必要落後,元旦初謁師祖尊長,理應先到,特賜你飛行甲馬一對,可向諸位師伯叔與同座諸人辭別,隨我走吧。”


    柳春一聽師祖對己看重,甚為欣慰,隻是李、孫諸小俠良友初交,又值新年盛景當前之際,匆匆分手,也自依戀,但是不能不去,隻得告退,迴到座上,與同座諸人以及主座上孫、李諸小俠辭別。李-、李晃弟兄自是惜別,互訂後會。柳春辭完,又向中座李。彭、郝等長一輩的諸俠行禮辭別,眾人自不免勉勵幾句,陸萍隨也向眾辭別。三李弟兄便起走送。陸萍再四推謝,說:“我常來此,不比別人初造仙府。賢昆玉正在指揮花事,何須客套?”李同笑道:“今晚愚弟兄是主人,五兄除夕遠臨,如何不送?既然太謙,大哥四哥不消送了,由小弟一人代送吧。”陸萍心疑有什話說,隻得聽之,笑道:


    “那麽主人就到海棠林外止步如何?”李同笑道:“今夜花燈似比往年稍勝,我們一路賞玩過去,不是好麽?談什送不送呢?”陸萍料有話說,送客是個由頭,便不再推謝。


    當下三人下了平台,便往花林中穿出。這一路因屆隆冬,除四照軒四圍是地火和藥力烘成的真花外,一過花林,沿途樹上花果俱是人工巧製,遠看像真,近看也多是花光瀲灩,燦如錦雲,直比真花還要明豔鮮妍。三人且談且行,遙望全莊十二處花火,宛如一座座的火峰撐空矗立,外有千千萬萬的各色繁花上下飛舞,把天空浮雲都映成了金色。陸萍笑道:“你們真個會玩,像這幾天花燈,物力不說,心思也不知要用去多少,似此繁盛新奇,休說尋常富貴人家辦不到,便是天子王侯,一任他有多少財力,也不能有此奇妙,真可謂是人間無二了。”


    李同笑道:“凡事盛極必衰。本莊五家子孫徒眾,在諸位老人德庇之下,為樂已極,受福太甚,近年更是絢爛美滿到十二分。我這次出門,迴莊複命時,漸漸警覺五家老人神情與前大不相同,尤其是用功甚勤,往往同時相對入定,動經旬日,門人子孫輕易不許進見,隨侍隻兩小童,聽那口氣,好似留日無多光景。我知眾兄弟姊妹和侄男女輩近年在外修積固不為少,但都嫉惡大甚,仇怨結得也多。尤其是大漠莊蹤跡已漸被人發覺,近日又為塔平湖之事出手,行藏越難隱秘,早晚仇敵必要尋上門來,五家老人再一化去,或是移往海外另覓仙府清修,棄家遠走,不更麻煩麽?”陸萍笑道:“六弟你真多慮,憑府上昆玉群從,還怕事不成?”李同道:“怕固然是不怕,好好一處世外樂土,無端引些糾纏,豈不惹厭?好在事情還早,且由它去。隻顧閑談,我要和你說的話還沒說呢。”陸萍笑問:“何事?”李同道:“常言芝草無根,柳春實是美質。他自到此,家父便對他期愛,詳情不用說了。本來令過初五再走,偏值開山大典必須前往。此人將來頗有成就,我們不久還有一事令他去辦,事情將來再說;此去塔平湖,煩告周老山主,為他破例在白馬山後單辟一處岩洞居處,許其隨意出入,到時自有他的遇合。因你二人必須天明以前趕迴,時已夜深,底下的,等新年淳於妹來時再托她轉致吧。”陸萍聞言心中一動,笑道:“柳春果然資質不差,想不到老伯也如此器重。照此說來,莫非老伯對他有什傳授麽?”李同道:“家父對於兒孫門人,凡有誌向道和練習劍術的,上來均令自行參悟,不至時機,輕易不肯指點。他來才多少時,共隻匆匆一麵,又當應敵之際,怎會當麵傳授?此事另有他的緣福,你隻照話去向老周山主說,免他每早會參,我想你自會知道。我們再見再談吧。”說時已至莊門。陸萍料有原故,因知柳春與五老匆匆相見,跟著便往後莊安置,又值疲極,睡了一日夜,起來便是除夕盛宴,中間連驅逐北來諸敵黨均未得參與,李同所說好生不解,許連柳春本人俱不知道。念頭一轉,猛想起五老住春亭席上之言,忽然省悟,便向李同辭別,令柳春如法施展飛行甲馬,同往塔平湖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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