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菁嫣然一笑道:


    “我是誰?我是陳菁啊,”方小竹啼笑皆非,亦覺自己措詞有欠妥當。陳菁忽然幽幽一歎道:“三年前姊姊與你匆匆作別之後,即奉嚴父之命靜修三年,直至月前始期滿出關。我這次下山,第一件事便是為了看你,誰知一入湘境,耳聞目見,發現一般人對尊府的作為,深為不滿,恰巧剛才又碰上那件事,以致對你起了誤解。”方小竹靦腆地道:


    “家門不幸,小弟真是羞愧無地了”陳菁安慰道:


    “隻要你不是有心與他們為伍,又有什麽關係呢,至於你那位嫂嫂,出身原就不正,不說也罷”她說到曾月霞時,滿臉輕蔑不屑之色。方小竹怔目微轉,故作不懂地道:


    “鐵心秀士曾伯伯,一代大俠,身份崇高,怎能說他女兒出身不正?”


    陳菁瞟了方小竹一眼,輕聲道: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此秘密即將引起一次武林劫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你可不要亂說,方小竹心裏一緊,他目前急需要知道的,正是這件事,不由神色莊重地湊耳以待。同時說道:


    “小弟自能理會。”陳菁神秘地道:


    “你以為你那位嫂嫂真是曾家的女兒嗎?”方小竹緊張地喘了一口氣,卻不動神色,靜聽下文,陳菁繼續道:


    “她原本隨母姓刁,名叫翠玲。其母刁麗卿,綽號青衣羅刹,於年前重出江湖,無賴方式向鐵心秀士曾大俠尋釁,”方小竹點了點頭道:


    “原來如此!”


    他現在算是知道了他那位假嫂嫂的真名實姓,但還希望知道青衣羅刹與鐵心秀士曾弼為敵的真正原因,於是又故作不解地道:


    “青衣羅刹因何要找曾伯伯的麻煩,隻怕其中還有文章吧!”陳菁沉吟不答,方小竹急急地又說了一遍。陳菁正色道:


    “我們身為晚輩的,不便妄論前輩們的長短,還是不說的好。”方小竹無奈,也就不再追問。


    陳菁望了方小竹半晌,忽然搖頭歎道:


    “竹弟,你們方家處在家難之時,真是一件非常傷腦筋之事。如有用得著愚姊之處,愚姊當必全力以赴。”陳菁在方小竹心目中,可說是敬愛有加,但他生性強傲,豈肯輕易接受人家的幫助,當時躬身一禮朗笑道:


    “菁姊姊的盛情小弟心領,唯我方小竹苦學三年所為何事,倘若闖不過一個青衣羅刹,也就枉費師門道統,空負一身所學了!”陳菁凝眸不動,在方小竹臉上注視了片刻,讚道:


    “竹布飽學絕藝,豪氣幹雲,袁老前輩得此傳人承其衣缽,可以無憾矣!”方小竹被陳菁當麵一陣表揚,不覺有點羞然。陳菁說完,忽又詞色一正道:


    “竹弟今後身負發揚師門絕學,消彌武林劫運的雙重任務,責任非凡,愚姊叨在知交,願以一言相贈。”說到這裏,截然住口,似乎要先看看方小竹的反應,然後再作進一步的措詞。


    方小竹與陳菁自於三年前訂交以來,相處時日雖極短暫,但彼此之間,已了解頗深。


    尤其方小竹對這位比他略大的菁姊姊,更有著高不可及的感覺。覺得她不僅武功高絕,而且為人正直大方,生具一種超凡絕俗的氣質,與她相對,有於置身於和熙的陽光之中,胸懷開闊,塵念盡消,滿眼光明世界。


    方小竹雖然生性高傲,但在陳菁麵前,卻顯得馴服無比。這時他一聽陳菁有意贈言,連忙肅然答道:


    “小弟敬領芳教。”陳菁鳳目之中,射出二道智慧之光,逼視在方小竹臉上,緩緩說道:


    “語雲:“得人者昌,失人者亡”。這雖是為政之道,但吾輩江湖人物,尤應奉為圭臬,如此行仁布義,始能得道到多助,一往無前。再者,豪邁謙誠可以致友,驕狂傲慢足以遠人,故古之有為之士,莫不率豪邁之性而輕驕狂之氣。凡此兩端,愚姊願與竹弟共勉之。”


    語重心長,一片摯誠,方小竹想起剛才狂傲之態,不由背脊上冷汗直流,肅然領教。對陳菁更生出了無限的崇敬之心。


    陳菁見方小竹虛懷若穀,廣納諍言,心情甚是暢快,前行幾步,拾起‘紫氣同歸’,遞給方小竹道:


    “此書仍然由你妥為保管,以便將來壁還原書主人,萬不可再入奸人手中,須知無心之過,一樣有愧於心。”她並未詳問此書來源,似乎對此早已了然於胸。


    方小竹接過“紫氣同歸”,脹紅著臉,呆望著對方,心中對這位菁姊姊更是莫測高深了。


    陳菁何嚐看不出方小竹的心意,隻是此時,她尚不顧以本來麵目真正身份相示,所以也就故作未見地含混過去。她生性和藹,心晶如玉,最能為人著想,想到剛才還勸勉方小竹一番,自己這時反倒先犯了個‘偽’字的毛病,不由感到一陣內愧。人最是不能稍有愧疚之心,愧疚一生,任誰也不能不露出些許跡象來,因此陳菁如花的粉臉上,立時泛出一抹紅霞。她怕方小竹發覺,先發製人地發問道:


    “竹弟修習‘一得集’三年,不知對其中何項武功最有心得?”方小竹果然未再胡思亂想,謙實兼具地道:


    “師門武學不敢稍有偏重,但平心而論,因得……得……得……”得了半天,這才一咬牙道:


    “因得鐵心秀士曾伯伯“劍理”一書的啟示,對於劍法一道,特別感到興趣。”他以極大的勇氣,吞吞吐吐說完了這幾句話,其吃力之狀,竟似較奔跑了千百裏遠途尤為艱辛,唿吸之間亦已微現喘息。他自覺這種態度有欠大方,不免垂首偷偷向陳菁看去。


    陳菁臉上一片平靜,並沒有絲毫不愉之色,柔聲道:


    “劍為百兵之主,名手名劍相得益彰,竹弟既練成了上乘劍法,不知所用寶劍是何稀世珍品?”


    方小竹習武至今,根本就未使用過真正的寶劍,那會有什麽稀世珍品,他感到有點羞於出口,半天無言答腔。陳菁心慧眸利,觀察入微,見狀展顏一笑,也不多問,反手解下自己隨身的“龍泉”劍,雙手一托,肅容道:


    “你我姊弟久別重逢,又適值竹弟武功有成之際,愚姊無以為賀,謹以此劍相賜,用誌我們……。”語音微微一頓,才續道:


    “姊弟情篤,永世不渝!”


    方小竹驀地疾退三尺,一臉驚惶之色,不敢領受。


    要知‘龍泉’寶劍,來曆非凡,相傳為春秋歐冶子所鑄,與另一支太阿劍,並稱劍中雙仙,武林中人,莫不夢寐以求。是故方小竹的緊張失態,並非沒有原因。陳菁睹狀玉容激動,嬌嗔薄責道:


    “寶劍贈俠土,竹弟正需用劍之際,如此拘泥,就顯得不夠豪邁了。”


    方小竹急急地道:


    “小弟不受責有原因,違命之處,尚祈見有!”


    陳菁最是講理,見他如此堅決,便不勉強,萬般無奈地收迴寶劍,但粉臉上卻有一股幽怨失望之色一掠而過。總算她胸襟落拓,瞬刻也就恢複了原有高華氣度。


    方小竹心中甚感過意不去,說出其中原委道:


    “小弟練劍之初,因無寶劍在身,乃削竹代之,三年來,那柄竹劍已成為小弟寵物,替私誓日:“終我一生,不棄此劍!”菁姊蕙質蘭心,當能明理此衷也。”


    陳菁大為讚嚐,笑道:


    “竹弟至性,純情及物,愚姊好不欽佩。”方小竹這才心下稍寬,道:


    “菁姊人間仙流,小弟得與論交,此生無憾。?”陳菁心神微醉,煌然一笑,未再開口。


    二人默然相對了片刻,陳菁忽然有所警覺,連忙柳眉一揚,道:


    “可惜竹弟未將那支竹劍攜來,否則愚妹便可一睹它的威儀了。”


    方小竹欲言又止,心中一連轉了幾轉,他原想略盡地主之誼,邀請陳菁迴家稍坐,但他又顧慮到目下家中的情形。人家是否願意,是以臨到口邊的話,又咽迴去。他思量了一陣,終又硬起頭皮,嚅嚅地道:


    “家門不幸,不敢有辱菁姊芳駕下臨,叨在知交,小弟也不虛言客套了,但請菁姊示一相晤之地,以便小弟明晨親送竹劍,給青姊過目。”陳菁含笑道:


    “哪裏哪裏,我也暫時不去叩見伯父伯母了!”說完玉手遙指千百丈以外的一座插天高峰道:


    “明日晨時,愚姊在那煙雲縹渺間等你!”方小竹應了一聲“好!”道:


    “小弟這就暫且告退!”轉身循來路而去。


    陳菁目送他人影消失,又是輕輕一歎,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受。但是,少女的心情,筆者也說不上來,隻好有勞各位讀友去想了。


    方小竹懷著輕快的心情,俊臉微燒,腦際渾渾然地繚繞著美麗的奇思,馳行的速度不知不覺地慢了許多。想著想著,忽然間,心中一凜,咬牙自責道:


    “無恥,陳姊姊雖然待我很好,但人家可是出乎一片純潔友情,我怎可對她,生出這種想法!……尤其,蓮妹妹才與我離別三年,我怎地就把她忘了!唉,我太不應該了!”


    他雖是至情種子,卻也是英雄良材,提得起、放得下,一想通之後,心中也就再無點滴雜念,腳下加勁,速度陡然快了數倍。行未數丈,忽聞前方傳來一陣分枝拂葉音響,連忙閃身至一株大樹背後,雙目精光電射,向那音晌傳來方向看去。不一刻,便見從一片短樹叢,鑽出一個彪形大漢,正是無腸項羽駱鐵牛。


    無腸項羽駱鐵牛因久尋方小竹不著,已是心頭冒火,斬荊開路,威猛無倫,恨不得一舉掃盡阻道障礙。他生性直率坦誠,隻因交友不慎,沒有學到好的榜樣,才致沒有走上正道,問本質,他是極頂善良的。


    方小竹雖入世不深,卻一開始便對無腸項羽駱鐵牛心存好感,這時他見駱鐵牛如此情狀,立即縱身出來,含笑叫道:


    “駱前輩,這些花草樹木與你有仇麽?”


    無腸項羽駱鐵牛正自心中煩惱,忽見方小竹現身麵前,驚喜尚且不及,那還聽得進方小竹所說的話,當下哈哈一陣大笑道:


    “四莊主,你可把我老駱找苦啦!”


    說著,水牛般的身子衝到方小竹麵前,蒲扇大的巴掌在方小竹的肩頭上一拍,震得方小竹肩頭一蹙,道:


    “快跟我迴,夫人急死了。”拉著方小竹的手,迴頭便跑。方小竹樂得由他高興,跟著他向前飛奔。


    迴到城內,已是夕陽西下,華燈初上時分。趕抵家門,隻見大廳擠滿了人,一個個麵孔都很陌生,敢情都是應“嫂嫂”之邀前來參加明天為她接風洗塵之宴的。錦心紅線曾月霞有心擺絡方小竹,並顯露一下自己所建立的聲威,為了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竟也如此鋪張起來。


    方小竹一迴到家中,心中便有說不出的煩燥,勉強和錦心紅線曾月霞打了一個招唿,便告退迴到自己的住處。錦心紅線曾月霞見方小竹神色不愉,隻以為他是因為追人未果,心中不樂,所以會心的一笑,並未放在心上。


    一夜易過,第二天一早,方小竹帶了竹劍,全不顧錦心紅線曾月霞的處境如何,偷偷地離開了“四秀莊”,急急向陳菁所約的晤之處奔去。他起身既早,輕功又好,自然不會被人發覺。


    方小竹疾奔了一陣,剛剛翻上峰頂,遠遠便見陳菁麵含倩笑,蓮步款款地迎上來。輕風徐拂,羅衫飄舞,薄霧繚繞,花容若隱若現,令人驟見之下,有“疑是仙子臨凡”之感,斯情斯景,方小竹為之一呆,忘了舉步,也忘了招唿。陳菁停下腳步,輕聲道:


    “竹弟,你來得好早!”方小竹聞聲一震,連忙應道:


    “菁姊姊更早!”五個字,說得既生硬又艱澀,原來他驟見陳菁,幾乎又動搖了隔晚的警惕之心。陳菁臉上掛著柔笑,抬手叫他過去。方小竹麵臨現實,心思立又為之一清,大步上前,解下腰間竹劍,遞給陳菁,道:


    “信手製作,僅具劍形,菁姊姊可別見笑。”


    陳菁撩起羅袖,伸出素手,接過竹劍,略一凝眸,卻忽然喊了一聲“好!”原來這支竹劍果然不錯,不但製作得和普通長劍完全一樣,而且柔韌無比,更因經過了方小竹長期的摩娑,劍身隱泛油光,顯得平滑異常。


    陳菁振腕使了一個花招,點了點頭道:


    “可能誰也不會想到,運勁傳力,竹劍似乎還比金屬寶劍強過幾分……”方小竹因為沒有用過別的長劍,聽了陳菁這幾句話,卻是難以理解。這時隻聽陳菁又自言自語道:


    “倘若將護手劍把略加裝飾,再插在劍鞘之內,就更加出色了。”


    說罷,垂首凝眸,似乎全副心神都傾注在這支竹劍上,她沉思有頃,猛然高興無比地說了一聲:


    “有了!”方小竹不知她這‘有了’兩字代表著什麽意思,正是愕然,卻忽見她隨手在頭上連抹了幾下,手上已多了一把烏黑的青絲。方小竹見了張口欲唿,便脫下的秀發,已再無複原的可能,同時,他也心裏明白,對方此刻有如著魔,阻止亦屬枉然。


    陳菁理了理披下的亂發,旁若無人的席地坐下,地上露濕沾衣,她也一無所覺,隻專心一意地把手中青絲向護手劍把上纏去。她的動作很慢,也很仔細,每根秀發都纏得緊實密合,一無重疊。像這樣一連纏了三次,最後又撕下兩片裙角,用剩餘發絲結成細綿,係在劍柄的尾端,這才滿意地站起身來;方小竹見陳菁如此愛護自己,不由激動得眼圈微紅。


    陳菁風目一抬,凝注在方小竹身上,遞過竹劍,低低道:


    “竹弟,柔發易折,你可要好好的愛護於它!”


    說罷,長長的睫毛向下一覆,秀目驟合,似乎在逃避著什麽!她姿容絕代,氣質高華,在方小竹心目中,被視為當空皓月,敢望而不敢及。因此她隱藏在這幾句話中的深意,方小竹一時哪能理解?


    方小竹接過竹劍,高高舉起道:


    “小弟決憑此劍,誅盡人間邪惡,俾不負菁姊姊今天的一番鼓勵之情。”陳菁秀目一張,道:


    “竹弟,你——一?”


    方小竹以為她沒有聽清,忙又照樣說了一遍。


    陳菁幽幽一歎,致首一垂,神情顯得甚是黯然,方小竹再是傻瓜,見此情狀,心中亦已恍然。仙子也會動情?這事發生得太過突然,使他感動惶悚,也有點驚怕,愕在當地,不敢盲動。


    就在他們默然相對,各自神傷之際,忽然不遠處有人“哼!”了一聲道:


    “方小竹,我今天才算認識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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