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鮮血的戰爭少女 過場


    裏·耶斯提傑王國王都。


    位於王都最深處的王城羅倫提,等間隔建造的二十多座圓形巨塔之間以城牆連結起來。弗藍西亞宮殿便座落於其中腹地。


    宮殿內有一間比起華麗裝潢更加重視功能性的房間,許多貴族與重臣聚集在裏麵舉行宮廷會議。


    其中也有王國戰士長葛傑夫·史托羅諾夫的身影。他正跪在自己誓死效忠,坐在王座上的主人,國王蘭布沙三世麵前。


    (看起來似乎變得更蒼老了呢。)


    盡管隻過了半個月,自己出發前的國王和現在相比,讓葛傑夫有這種感覺。


    自己敬愛的君主,那頭已經蒼白的頭發散亂,瘦弱的身體即使恭維也說不上健康,臉色也很差。握著權杖的手像枯枝一樣細,戴在頭上的王冠看起來似乎相當沉重。


    在位三十九年,現今六十歲。本來已經到了應該要把王位讓給繼承者的時候,但問題是沒有合適的繼承人選。


    並非沒有王子可以繼承。雖說有兩位王子,但都遠遠說不上優秀,現在讓位的話,一定會成為身後那些大貴族的傀儡。


    老人發出一道無力的聲音:


    「戰士長,你能平安歸來實在太好了。」


    「是!謝謝您,陛下!」


    這句充滿體恤的言語讓葛傑夫深深一鞠躬,如此迴應。


    「嗯,寡人當然已經有收到一些報告,不過還是請戰士長親自詳細說明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遵命。」


    葛傑夫向國王詳細說明離開王都後,在卡恩村發生的事情。說得特別詳細的是自稱為安茲·烏爾·恭這位神秘的魔法吟唱者,但並沒有提及疑似斯連教國間諜的事。因為葛傑夫判斷,這件事隻要少數人知道即可,並不適合在這裏提出。


    所以,葛傑夫滔滔不絕地說明。路過不平拔刀相助的男子,如何赴湯蹈火,舍身解救村民的英勇事跡。


    「這樣啊,真是一段佳話。竟然不顧自身危險解救弱者……」


    國王這句充滿感歎的稱讚,讓幾名貴族發出輕視安茲·烏爾·恭的言論。


    有問題的可疑人物。


    不敢以真麵目示眾的怪人。


    名字古怪的魔法吟唱者。


    最後甚至出現,他該不會是為了推銷自己才自導自演了這場襲擊的意見。


    葛傑夫努力克製,不讓怒氣表露出來。他對於恩人被說成這樣,卻連一句辯護的話都說不出口的自己感到窩囊。


    這當然有其原因。因為對恩人冷嘲熱諷的那些貴族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屬於大貴族派這個巨大派係的人。


    裏·耶斯提傑王國是一個領土由國王掌握三成、大貴族掌握三成,另外四成由其他貴族掌握的封建國家。而現在王國內正分成兩派,朝夕上演著權力鬥爭的戲碼。


    一方是擁王派,另一方是包含王國六大貴族半數以上的大貴族派。雖然是在國王麵前,但這裏也隻是戰火的延長線,兩派互相鬥爭的場所罷了。


    正因為如此,身為擁王派,又是國王心腹的葛傑夫才不願隨便插嘴。知道自己的笨拙口才絕對無法辯過這些貴族,所以必須避免失書而落人話柄。


    (……斯連教國的秘密部隊能夠掌握我們的行動適時出現……這就代表間諜很有可能潛藏在王國內部。這樣的話,或許是大貴族派的人吧……)


    葛傑夫的目光看向貴族行列中的其中一位,眼神特別冷冽的貴族。


    此人將金發全部綁在後方,有著一雙細長的碧眼。


    膚色是沒有曬太陽的那種人特有的不健康白色。瘦長的身材更給人一種毒蛇般的印象,


    年紀應該不到四十,但因為那不健康的膚色,看起來格外蒼老。


    他是被稱為雷文侯的六大貴族之一,為了自己的利益,像蝙蝠一樣兩邊討好的男人,也是站在國王次子那邊的貴族。


    (如果會背叛王國,應該就是這家夥吧?)


    察鱟一葛傑夫目光的雷文侯彎起原本就已經很薄的嘴唇,這個挑釁的態度讓葛傑夫的表情變得更加僵硬。


    「那麽,戰士長的報告就先到此為止,其他還有重要事情需要決定。」


    感覺有些疲倦的國王說出這句話,讓坐在一起的貴族們暫時鳴金收兵。葛傑夫走向國王身邊,環顧貴族們。身為國王親信的他,早已習慣令人不快的目光瞪視。


    「那麽,如果按照往年慣例,數個月後應該會與帝國發動戰爭,接下來就針對這個議題進行討論。雷文侯,向大家說明吧。」


    「遵命,陛下。」


    彷佛鬼魂般的男子無聲無息地走上前,開始輕聲說明起來。


    沒有人吵鬧。他不但對每個派係都有影響力,也是六大貴族中最有實力的一位。論誰都不敢與他為敵。


    雷文侯將今後的計劃,由誰出多少兵等事項,在毫無異議的狀況下說明完畢後,露出輕浮的笑容向國王一鞠躬:


    「——報告完畢。」


    「謝謝你,雷文侯。有人有意見嗎?」


    室內又開始喧囂起來,彼此互相交頭接耳。


    「這次輪到我們擊退對方,就這樣直接反攻帝國了吧。」


    「完全沒錯,也差不多厭倦隻是擊退帝國了。」


    「正是如此。就讓帝國那些愚蠢的家夥見識我們的可怕之處吧。」


    「沒錯,伯爵大人所言甚是。」


    室內響起華服男子們愉快的笑聲。


    別作夢了。如果能如此駁斥不知有多暢快。


    王國和鄰近的帝國,每年都會在卡茲平原兵戎相見。


    至今雙方都沒有出現太過嚴重的傷害,不過那是因為帝國沒有全力出兵。如果當真想要攻陷王國,根本沒必要在卡茲平原設陣,等待王國的軍隊前來。


    葛傑夫和一些還會用腦袋思考的貴族認為,帝國會使用這種手段,目的是要消耗王國國力。


    招募平民組成軍隊的王國;和由具有騎士位階,象征專業戰士之士兵組成的帝國。


    哪邊的士兵較強一目了然,因此王國必須動員超出帝國一倍以上的平民。而兵力愈多,軍隊需要的糧食數量就愈大。的確,有些魔法道具可以生產糧食,但那些隻有考量營養價值的食物,味道難吃到甚至連餓著肚子的人都會猶豫是否要入口,因此絕對無法成為主要糧食。


    而且帝國的侵略時間剛好是晚熟麥的收割期,導致各個村莊都缺乏人手,麥子等穀物的收割持續延宕。


    用不著全力進攻,王國的國力就會自然衰弱,王室權力也會隨之低落。


    正因為如此,大貴族派才會對此視而不見。對王室——敵對派係的權力低落感到高興。


    (國力一旦衰弱,帝國就會全力進攻了吧。真的覺得對方會滿足於現在這種小規模戰爭嗎!想法為什麽這麽天真呢?)


    相信自己的絕對權力會永遠存在,葛傑夫對這樣的貴族們感到火大。


    「這麽說來,救助戰士長的那名可疑魔法吟唱者,說不定是帝國的人喔?目的是為了潛入我方當間諜。」


    「啊,原來如此,說得沒錯。聽說帝國有魔法吟唱者的學院,非常有這種可能。」


    「斯連教國的人,名字是由名、受洗名、姓所組成,不過,他的名字也有可能是偽裝的一環?」


    「在王國內出現那樣的人物總是令人覺得不舒服,還是想點辦法來對付他會比較好吧?」


    「或許也可以考慮把他捉起來。真要說起來,像冒險者工會那些擁有好幾個魔法吟唱者又擅自活動的組織,才是問題所在呢。必須盡快想辦法解決才好,例如把他們收歸為直屬於我們之類的。」


    「支付給工會的金錢也不能小觀。生活在王國內的冒險者,幫忙擊退出現在境內的魔物卻要收費也很不合理!」


    「把他帶迴來問話,應該是最好的辦法吧。」


    聽到這裏的葛傑夫,再也無法悶不吭聲了。絕對不能允許他們繼續對解救自己、村民和部下的恩人口出惡言。


    「請等一下。首先,那位魔法吟唱者對王國非常友好,想要逮捕這種友善人士的想法實非賢明——」


    葛傑夫發出意見,企圖改變宮廷會議越發偏頗的討論方向。幾名貴族露出明顯的厭惡之色。


    葛傑夫隻憑藉自己的劍術本領爬到今日的地位,看在擁有悠久曆史的貴族眼裏不過像是一夕致富的暴發戶。


    因此葛傑夫備受厭惡。尤其他在王國中劍術無人能及,這也更加深了貴族的敵意。


    他們這些身分高貴的貴族,最難以忍受的就是本領比不上身分原本比自己還要低的人。


    有幾位貴族不等葛傑夫說完就繼續開口,紛紛出言否定安茲·烏爾·恭,其他人也跟著出聲附和。


    王座上的國王,發出一道夾雜著歎息的嘶啞聲音:


    「……好了,寡人可以斷定戰士長的判斷沒有錯。」


    「唔……如果陛下這麽說的話……」


    貴族們沒有反駁,暫時收起充滿嘲笑意味的笑容。


    葛傑夫對提拔自己,自己誓死效忠的君主送出充滿感謝的眼神。


    看到葛傑夫眼神的國王,輕輕點頭示意。


    ●


    每次都會引發權力鬥爭與奉承諂媚的會議結束後,雖然身心俱疲,但沒有表現在臉上的葛傑夫陪同國王走在宮殿的走廊。


    曾在過去的戰爭中傷到膝蓋,拄著拐杖的國王有時會走得有些搖搖欲墜,但考慮到國王的尊嚴,葛傑夫還是沒有伸手攙扶。而且,如果已經到了需要別人攙扶才能走路的狀態,大貴族派要求讓位的聲音就會愈來愈強,要求國王讓位給自己所操控的傀儡王子。


    雖然葛傑夫覺得不舍,但國王還是必須自行走路才行。


    以緩慢速度走在走廊上,來到王室房間附近時,國王突然冒出一句話:


    「……遏止帝國的侵略還需要貴族的力量。如果當麵否決他們的意見,不需等帝國侵略,這個國家就會自行分裂了。」


    雖然內容唐突,但葛傑夫非常清楚國王想說什麽,所以隻能緊咬嘴唇。


    「帝國實在令人羨慕。」


    葛傑夫還是找不到什麽話,可以安慰國王的這句低喃。


    帝國在三代之前也是屬於封建國家。不過,貴族們的勢力逐漸遭到削弱,在現任皇帝即位時,已經變成絕對王政。


    現任皇帝——吉克尼夫·倫·法洛德·艾爾·尼克斯。


    即位時幾乎殺得血流成河,因此以鮮血皇帝這個稱號為人所知的青年。葛傑夫迴想起在戰場上看過的他,那個曾經想要延攬自己的皇帝。


    那位皇帝實在是一位天生的統治者。


    「因為我的膚淺想法以致於無法保護你,真的很抱歉。就連危險的命令都無法讓你們配戴完善的武裝前往……請原諒寡人,不,請原諒我……你的部下也是因為這樣才喪命吧。」


    「不,沒有那迴事……」


    「葛傑夫啊,沒關係的。雖然稱不上謝罪,但我想送慰問金給死者的家屬。另外我也想直接向恭閣下表達謝意,衷心感謝他解救了我最忠心的親信。」


    明明不是自己被解救,國王竟然想要親自對區區一名草莽野夫表達感謝之意,這件事應該有點困難,不過——


    「隻要是仁德之輩,光是聽到這句話應該就會感到滿足了吧。」


    「是嗎——喔?」


    走在通道的兩道身影映入國王眼簾,特別吸引目光的是走在前麵的美貌女子。那女子的美貌據說已經美到無法畫出肖像圖,實在是難以形容的美。


    國王露出微笑,他對小公主的愛勝過其他孩子。


    拉娜·提耶兒·夏爾敦·萊兒·凡瑟芙。


    這位第三公主繼承了耀眼母親的美貌,以「黃金」這個稱號廣為人知。


    芳齡十六,已經到了即使招婿也不稀奇的年紀。這也是讓貴族們蠢蠢欲動的原因之一。


    稱號由來之一的金色長發,光滑柔順地流過頸項披在背後。露出微笑的嘴唇雖然是櫻花般的淡粉紅,看起來卻相當健康。彷佛藍寶石的深藍眼瞳帶著柔和的色彩。


    充滿設計感的白色禮服,更加深她給人的清純印象,掛在脖子上的黃金項鏈,彷佛象徽著她的高潔靈魂。


    站在她後方的是一位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男子。身穿白色鎧甲的他,可以用一句烈火來形容吧。


    彎起的三白眼上麵,有兩道粗獷的眉毛。


    臉上帶著如鋼鐵般堅強意誌的固定表情,有著日曬的黝黑顏色。為了行動方便與避免戰鬥時拉扯等理由,金色頭發剪成俐落的整齊短發。


    這位名叫克萊姆的少年是葛傑夫不知如何相處的對象。並非討厭,倒不如說是喜歡。


    不過,葛傑夫實在無法忍受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沉重氣氛。他並不討厭一本正經的人,但還是希望對方能夠稍微放鬆一下會比較好。


    但葛傑夫還是非常理解他的心情。


    隨侍在王國最美女子身旁的他,經常遭受嫉妒與怨恨,應該連朋友都沒有吧。而且他的出身也和葛傑夫一樣——不,是比葛傑夫還差。因此無法表現出脆弱的一麵,一舉一動都不能讓主人受到批評。


    「父王,戰士長。」


    國王對小跑步過來的拉娜露出微笑,點頭迴應深深一鞠躬的克萊姆。


    「會議終於結束了呢。」


    「嗯,因為討論了很多議題。」


    「這樣啊。女兒稍微想了一下,想讓父王聽聽女兒的意見才會在這裏等您。」


    「是嗎,是這樣嗎。那還真是抱歉呢。」


    她的意見可不是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


    她之所以被稱為「黃金」的另一個理由,就是她具有靈活頭腦與令人敬佩的精神,不但設立了劃時代的機構,還提出新的法案。


    她的提案幾乎都是為那些社會底層的平民所規劃的救濟措施,而且並非以施舍的方式,而是籌備好援助政策,讓那些有意願自助的人民,有機會可以自食其力。


    不僅如此,還能同時改善平民的地位,提高他們對王室的忠誠、強化生產力,都是會影響到王室利益的政策。


    雖然遭到那些不願強化平民地位的貴族從中作梗,所有成立的機構幾乎全都解體,但見識廣博的人士和受到恩惠的人民都給予極高的評價。


    「那麽,迴房後再好好聽你說吧。」


    「不過,父王,現在是女兒的散步時間,女兒先和克萊姆去附近晃晃後再迴來。」


    聽到公主表示散步比和國王談話更為重要的克萊姆,表情變得更加僵硬,葛傑夫覺得他有些可憐。


    (不過,拉娜公主本來就很我行我素,身為隨從也隻有隨侍一途。)


    「是嗎,那你去吧。迴來之後到我的房間說給我聽。」


    「知道了。那麽走吧,克萊姆。」


    「屬下告退。」


    葛傑夫以戰士身分向低頭鞠躬的克萊姆開口建議:


    「克萊姆你也要精進劍術,以期在任何狀況下都能保護拉娜公主。」


    「是!」


    克萊姆用力地點頭,反倒是拉娜卻發出不滿的聲音。


    「克萊姆才沒有問題呢,無論什麽時候,他一定都能保護我。」


    毫無根據的說詞。不過聽到公主這麽一說,好像也有這種感覺。


    「那麽我們走吧,克萊姆。」


    拉娜的纖纖玉指,拉了一下身旁的克萊姆衣服一角。雖然應該是無意識的舉動,不過發現公主此舉的克萊姆,表情變得更加僵硬,恐怕已經像鑽石那麽硬了吧。


    「是的,公主。」


    被拉娜公主拉著的克萊姆雖然麵無表情,但眼睛卻浮現痛苦與感歎之色,隨著公主離去。


    兩人雖然忘了尊卑之分,但國王對此卻毫無任何意見,隻像是望著早已遺失的可愛事物,默默注視著兩人。


    「……身為國王感到悲哀是很不好的一件事吧。」


    克萊姆出身不詳,是拉娜在離開城堡外出時撿到的貧民之子。


    骨瘦如柴,幾乎快要餓死的小孩,為了保護救命恩人不斷努力。不對,光是努力還不足以形容吧。


    沒有劍術才能,沒有魔法才能,沒有任何得天獨厚的身體能力。


    但是,他卻一點一滴地鍛鏈。當然,他的才能還不到葛傑夫的地步,也沒有到達英雄的領域。即使如此,他努力鍛鏈出來的實力,依舊到達所有王國士兵中的頂尖等級。然而還是有些東西無法超越。


    那就是地位、權力,還有身為一個人的價值。


    拉娜公主身為人的價值非常高,克萊姆根本配不上。


    「屬下能夠體會。」


    「雖然自知愚蠢,但還是至少想要讓一個女兒……能夠得到自由。不行,這樣會被其他女兒罵呢……真的老了啊,竟然會想到這些事情。」


    國王望著空中,彷佛那裏有誰一樣:


    「說不定,我也必須讓這個女兒陷入不幸呢。」


    如果現在要把這位公主嫁出去,對象一定是大貴族派的人吧。


    如此心想的葛傑夫什麽話都沒說,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能夠理解國王煩惱的人,隻有相同地位的人才行,葛傑夫並非那樣的人。


    兩人之間籠罩著一股沉默,為了揮去沉默再次邁開步伐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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