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暗夜比白晝更具包容性。它接受一切理所應當和不可理喻,默許一切預料之中與出乎意料。放肆、放縱、放逐過後,月與日交接之時才是這城市唯一安靜的時刻。它要歇息了,臥躺在大江上,靜若處子。但,安靜有時候比喧囂更可怕。


    餘一得沒有喝醉,他從遊船上下來,拎著外套,長歎一口氣。他像之前很多個三更半夜一樣,坐倒在江畔,沾滿露水的草芥弄濕了他的衣褲,涼意滲入肌膚。就這樣,他和城市一樣平息下來了,與這個生活了15年的城市終是融為一體。他和它,總算可以平等地坐下來互相審視了。


    江上的霧氣與星點燈光在一起,倒像是夢境。15年前,一個年輕人帶著他簡單的行李,坐著父親撐的竹排,順著江一直蕩到這裏。他觀望著江兩岸的景象,飛鳥掠過之處,那些樓房、汽車、行人、店鋪、商廈。而他,即將投奔它,開始新的生活。


    這裏生活著各式各樣的人,甚至不能夠用性別來劃分了,隻能分成靠譜的和不靠譜的。靠譜的人往往是社會中間力量,按照工業化和城市化時代的主流價值取向生活。不靠譜的人是城市之所以精彩紛呈的重要因素,他們過著想當然的生活,隨時隨性改變人生路線。


    餘一得早年糾結過此問題,可他始終處於遊離狀,行走在靠譜與不靠譜之間,無所事事。很多次他想證明這個世界是不靠譜的,但個人是靠譜的。在一個不靠譜的世界上,哪有完全靠譜的個人呢?他錯了。


    15年前,他24歲。在這個城市裏結交了很多和他年紀相仿的朋友,他們把理想係在手裏,用奔跑放飛它。他們喝酒、唱歌、打牌、戀愛,無樂不作,卻事事都有尺度。這尺度是刻在手臂上的,囑咐他們有必要的循規蹈矩。


    同時,他們滿腔熱血,看起來有些羸弱的高高瘦瘦的他,也曾對著大江寫下豪言壯語。白天,他在《大江》雜誌社上班,彼時,這是一本無比高尚的純文學刊物;晚上,他或玩樂、或約會,及至後半夜才開始創作,靈感總是猝不及防、來勢洶洶,讓他爬格子爬得一往無前。28歲後,餘一得成為文人。接著,成家立業。


    15年後,他39歲。朋友屈指可數,妻女遠在異國。崇尚文學的《大江》在文學不再高貴的時代很合時宜地變身為一份五花八門的“鹵味拚盤”,更名為《a城畫報》。


    畫報裏的城,繁華如錦。美好的季節將給a城人民帶來累累收獲,旅遊旺季會讓全市經濟再次活泛,各行各業欣欣向榮;著名民營企業家林五六致富不忘迴報社會,決定修複已經垮了2年卻已有數百年曆史的長興塔;優秀環衛工人表彰大會上,市長感慨萬千,甚至向他們鞠躬致謝;如何選購實木家具;離異有孩英俊多金男一名,征溫柔賢惠女友;美貌單身女碩士一名,誠意交友;“不夜城”廣場即將動工,a城的夜從此不再寂寞……


    寂寞。他的同事們熱衷於一種“偷菜”的網絡虛擬遊戲,他們說,偷的不是菜,是寂寞。他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周遭的一切並不是熱鬧,是寂寞。他不以為自己會寂寞,盡管每次看到“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何人不識君“時,總會有一點半點小感慨。


    天已經發亮,百無聊賴的他從江畔走到老城橋上,花鼻子舉著一塊紅幡走來,嘴裏念叨著:“宅彌萬裏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迫隘兮,朅輕舉而遠遊。乘絳幡之素蜺兮,載雲氣而上浮。建格澤之修竿兮,總光耀之采旄。”


    “《漢書-司馬相如傳》。”


    “一得,我念了一天了,隻有你知道出處。”


    “他們知,他們未必會說。你舉了紅幡做什麽?”


    “紅幡,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好彩頭。”


    “林五六昨日來算過卦。”


    “哦?他還用算?”


    “他問婚姻。”


    “老東西,別告訴我,我可不想知道他的婚姻。”


    “一得,你看,”花鼻子指著天邊一朵紅雲,“天有絳雲,你說它像什麽?”


    “我沒心情看雲。”


    “這些年你浮躁啦。留心些,像你年輕時候那樣。”


    餘一得仔細看了看那雲彩:“像花。”


    “什麽花?”


    “有五瓣……像是……”


    “一朵桃花五瓣心緒。”


    “嗬嗬,你說我有心事?”


    “這老城橋上來來迴迴的人,哪個沒有心事?”


    “不過是朵雲彩。”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前些天我說你招桃花,你忘了?”


    “我喜歡招桃花,好事。”


    “好嗎?好就行。聽人說,餘一得有滿城的紅顏知己。”


    餘一得扯過花鼻子的紅幡:“卦可以亂占,話不能亂說。”


    “你自知。”


    “我想出去走走。”這些年,他很喜歡出去走走。隻是,每次都不知該去哪裏。


    “去戒坡吧。”花鼻子放開紅幡下麵的木棍,揚長而去。


    隻留餘一得拽著幡,立在老城橋,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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