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張老之子張小山因見妹子業已成人,父母又極鍾愛,老母大病剛起,意欲借著妹子生日,把家中存了半年不舍得吃的麥粉做些麵餅,再將僅有的一隻老母雞殺掉,連同馮氏兄弟昨日送來的一些野豬肉,全家大吃一頓,補補平日的苦勞。打算明朝再往莊中送糧,好在限期未過,過了明午不交方算違限,憑著曆年老麵子也不至於吃什大虧。


    心想,這多年來別的土人雖然常受鞭打淩辱,自家仗著謹慎小心,隻日子越過越苦,並未受過打罵,就此忽略過去。先命二牛往尋鐵漢,恰巧鐵漢近年多開了幾畝田,莊稼甚是茂盛,算計自吃之外,還可送點與別的土人,一時高興,想起目前虎女所送大塊岩鹽,想在收割以前去打兩條野豬肥鹿,用鹽醃好,一半還送虎女,一半準備到時邀了張、馮兩家到他新蓋的木房中過中鈦節,人已離開,不知去向。二牛因張老全家俱喜鐵漢,見天還早,意欲將他找到。不料尋遍平日去處,均未見人。天已近午,快吃壽麵,隻得趕迴。剛走到來路崖上,便見幾個惡奴由張家走出。張老和乃兄大牛挑了糧食正往前走,隱聞悲泣之聲。知道張家的糧已被惡奴搜走。看神氣張家已被惡奴鬧個河翻水轉,當時還不敢去。等了一陣,見金娃哭啼啼走出取水,忙趕上去見麵一問,才知方才惡奴到來先是催糧,後見金娃裝扮整齊,人又美貌,動手調戲。張小山怒極發話,被惡奴打傷,將家中租糧連同有限存糧全數搜去,迫令張老、大牛挑走,親見莊主迴話。


    等到黃昏,大牛帶著鞭傷迴轉,身後還跟來一個惡奴。剛一見麵便喊:“二牛、小山快逃!否則決難活命!”惡奴聞言大怒,動手就打。不料大牛是個血性漢子,因在莊中受辱,張老已被惡霸囚入石牢,迫令獻出女兒與他為妾,否則全家殺死,休想活命。


    大牛在旁分說了幾句,張老又說:“金娃業已許配二牛為妻,收過聘禮。”巴賊越發大怒,先將大牛毒打一頓,再命惡奴押來,假傳張老之命,令女兒往莊中去見巴賊。大牛憤悲之極,早已橫心,打算拚命。又知張氏父女寧死不從,一到便令二人快逃。見惡奴動手打罵,冷不防縱上前去,掐緊對方頭頸,正在滿地打滾。小山少年氣盛,又見乃母嚇死在旁,不由怒火中燒,上前一刀將惡奴殺死。四人略一商量,背了母屍便逃。剛到崖上,迴顧後麵又有多人追來,乃母人已斷氣,無法救活,匆匆把屍首藏向附近山洞之中,人也一同藏起。到了半夜,均覺饑渴。先是大牛、二牛相繼出外探看,一去不歸。


    兄妹二人正在洞中憂疑,眾惡奴打手忽然尋來,本來小山命也難保,總算金娃機警,見勢不佳,哭告乃兄說:“仇人專為尋我。爹爹尚被囚禁,不知如何受苦。我就舍了自己,為他擒去,還能保得爹爹一命。否則東山相隔甚遠,那位騎虎的女菩薩隻聽鐵漢傳說,天天盼她,一次也未遇見。早晚必被惡奴擒去,全家都難活命。不如由我舍身救父,二牛他們也許因我能夠無事。留下哥哥將來裏外合謀,還可報仇,”一麵又發了許多惡咒。


    小山想起父親所受毒刑,本在憂急,聞言也覺在理。


    正在商計日後如何下手,洞口已有人在說話,聽出大牛已被擒去,正對惡奴怒說,“四人分路逃走,不知去往何方,逼我無用。方才曾聽虎吼,他們兄妹也許被那騎虎的女菩薩救走。”惡奴便說:“人藏洞內。”外麵已有火光照進。金娃見勢不佳,忙即挺身奔出。惡奴本因巴賊聽說金娃美貌,非當夜將人搶到不可。覺著張老如此倔強,乃女已許二牛,未必一喊就來,命眾惡奴趕來相助。到後一看,先來惡奴被人殺死,全家逃亡,又驚又急。空手迴去,主人兇暴,決不答應,隻得滿山搜索,好容易將大牛擒到,一路尋來,到了洞前,金娃忽然衝出,當時圍住。金娃跳腳哭罵:“要我上路容易,但我哥哥不知去向。他又一身的傷。你們如將他當麵放走,我便答應;否則一頭碰死!”


    惡奴不知是詐,力言:“人未捉到。莊主要的是你,隻肯同去,萬事皆休。馮大牛殺了我們的人,卻不能放他逃走。”金娃一想,事已至此,隻得假裝委屈,哭啼而去。二牛先出,往尋鐵漢未遇,發現火光人影到處搜索,不敢迴轉。遙望惡奴已走,趕迴山洞,小山正在悲憤痛哭,問知前事,自是傷心。因料方才殺了惡奴,金娃此去吉兇難料,小山身又受傷,不能再逃,隻得由二牛背了小山往東山境內逃走。初意逃往鐵漢家中,有事一樣危險,還要連累別人,打算乘此時機逃遠一些。不料鐵漢當時路遇虎女,代她做了點事,剛剛迴轉。途中相遇,問明經過,暴跳如雷,氣道:“事情也是大巧。要是咋日發生這事也還有救。這位騎虎的姑娘黃昏後恰巧離開,一時無從尋她。所居山洞地勢隱僻,常人足跡決不能到。雖有兩隻老虎,都不傷人,又認得我,一隻大的已被騎走,洞中飲食俱全,便住一年也有吃的,莫如到她洞中暫避,由我想法救這老少三人,將來再打報仇主意。”一麵說起近半年來所遇奇人奇事。張、馮二人聞言驚喜。鐵漢先將人送往虎女洞中安頓,並照虎女所說朝守洞的虎喊了虎名,那虎果然馴善非常。安置停當,天已快亮。


    鐵漢原因虎女之外並與公亮相識,以為虎女不在,公亮近來每日均往獵場林中走動,當可尋到,匆匆便往迴趕。哪知尋了半日均未見人。迴到自己家中胡亂吃飽,又往尋找,人仍未來,所居香粟村相隔既遠,又未去過,不認得路,急得無法,人又好強,想起昨夜拍了胸脯,如何再去見人?越想越不是意思。心裏一急,恰巧遇見一個交糧迴來的土人,得知張老見了惡霸甚是固執,說什麽也不肯答應婚事。金娃偏要見過父親答應之後才肯順從。如換別的女人早被打個半死,巴賊不知怎的愛極了金娃,居然不忍殺害,一味威迫利誘,想令張老屈服。本還顧忌,不肯虐待張老,隻拿大牛毒打示威,殺雞嚇狗,加以威逼。不料惡奴金三狼初意隻想強娶金娃為妾,乃至調戲未成,負氣稟告巴賊,將事鬧大,又生憐意,既不憤金娃送與別人享受,又見巴賊愛極新人,想起雙方結怨大深,金娃做了新姨娘定必得寵,必要乘機報複。狗子為人喜怒無常,難免受害。又是嫉妒,又是憐恨,意欲假公濟私,將張老害死;金娃性烈,定必懷恨不從,不是被害,就是自殺,這樣便可免掉後患。於是背了巴賊常加毒打,張老業已吃過許多苦頭。鐵漢聞言,怒火燒心,想起前日婁公亮所說巴賊對於東山這班俠士又恨又怕,雖然麵和心違,表麵上還帶幾分客氣,隻不將臉抓破,還好商量之言,忽然想起一個主意,膽氣一壯,便往惡霸莊中趕去。初意打算憑著一身本領,由那年暗人後莊的密路途徑暗中掩入,看事行事,偷進石牢,先將張、馮二人救走,免其受苦,送往虎女洞中,再作計較。如被賊黨發現,便推奉了東山香粟村諸俠士之命,說山中近又發現兇狼,約其合圍打狼,也不至於為他所害。自以為主意想得高明,冒失趕去。


    所行恰是寇公遐昨日來路,崖洞側麵中間隔著一條山溝和一片湖蕩。鐵漢本來會水,人又矯健,去時正在深夜。巴賊法令素嚴,各路山口均有防守,外人休想入境一步。土人更是畏若狼虎,要他命也不敢前往窺探。以前雖發生過土人行刺之事,但都沒有深入,隻殺了一匹馬逃走,並且隻有一次,一直無事,誰也沒有想到有人越崖遊水由莊後侵入。


    鐵漢容容易易便到了巴賊所居後莊樓下。那通往石牢的地道鐵漢以前隻聽一老土人說過,土牢共有三處入口,內中一個偏在莊橋側麵。為了上有一條溪流,下麵地道均是山石建成,甚是堅固,鐵漢卻不知道。彼時全莊人等十九睡熟。巴賊為了金娃非要父女見麵,問明之後,誓死不從,心中氣憤,又不舍得殺死,吃了幾杯悶酒,便往上月新霸占的一個少女房中安歇。鐵漢如其深知底細,隻要尋到前麵人口,由地道走往石牢,將兩個看守的惡奴殺死,救了張馮、二人,徑由土山那麵另一洞口逃走,照著昨日夜裏所行山路越崖而出,天明以前決不會有人警覺。無奈地理不熟,共隻來過一次,除莊後地道外別無所知。偏巧這一條人口原供巴賊親自出入士牢消遣對頭之用,照例夜間關閉,無法人內。鐵漢在暗影中繞著許多樓台亭閣,窺探了一陣,見到處靜悄悄的,不見一條人影。


    地道鐵門之外還有木柵,萬難人內,實在無法。因覺張、馮二人身受重傷,便是救出也難帶走。心裏一急,忽又想起金娃不知關在何處。難得全莊敵人均已睡熟,正好下手。


    何不先將此女救走,到底也好一點,省得空跑一次。心中一動,不願空迴。便貼著牆根一處處窺探過去。


    事又湊巧,巴賊愛妾林鶯近聽妹子之勸,不再爭風吃醋。想起丈夫荒淫薄情,心終難過。想起前月出莊打獵,不知怎的由崖上落下兩塊山石,丈夫馬快,沒有打中;自己跟在後麵,恰被打中腿上。跟著命人滿山搜索,並未發現人影,仿佛上麵崖石年久鬆落。


    上藥時沒有上好,傷處至今不曾痊愈。加以天熱,胸前又生了一個熱瘡,稍微有點膿血,由此丈夫便不再進房,口稱養病要緊,實是嫌髒,許多薄情之事。當夜為了新搶女子張金娃不肯順從,反要自己代向致意,越想越氣。巴賊去後心中煩悶,彼時天氣還早,便將妹子林蓉喊來談大解悶。林蓉前恐巴賊動強,一麵向姊哭訴,以死自誓,求其保護,巴賊總算還有一點顧忌。又聽林鶯說隻不調戲她妹子,任你隨意搶人為妾均可不問,巴賊雖然答應,未再調戲,林蓉仍有戒心,除乃姊外又與巴賊之妹柔雲交好,並與同居一室,一聽乃姊喊她,又在夜間,好生不願;無法拒絕,隻得前往。坐談了一陣,兩次告辭,均被林鶯勸住。後聽巴賊已在別房安睡,才放了心。姊妹二人這一談不覺到了半夜,覺著腹饑,又對飲了一陣。林鶯還想留她同睡,林蓉知道巴賊喜怒無常,一味荒淫,向不避人,就許一清早趕進房來,執意不肯,於是又多坐了一會兒。走時,林鶯忽然憐愛妹子,恐她膽小。想起柔雲近日不知何事心神不安,老早上床悶睡,不曾同來,嫌外麵冷靜,意欲送她迴房。因在江湖多年,體惜下人,好在巴賊沒有同房,姊妹密談又不願被人聽去,下人早已分別遣睡。柔雲所居相隔頗遠,姊妹二人同往前走。


    鐵漢見幾處樓上均有燈光,拿不準金娃關在何處,又無一人可以探詢。心正為難,忽聽女子笑語之聲。上旬天氣,月光不亮,忙由暗中掩過一看,見是兩個婦女穿花拂柳低聲笑語而來,內一少婦手還提有一盞紗燈,攜手同行,神情親密,像是兩姊妹。先想上前威嚇,繼一想身是男子,不應欺侮兩個女子,前聽人說,莊中婦女都是惡霸強搶而來。休看吃得好,穿得好,實則惡霸喜怒無常,一味淫兇任性,不知體恤。稍不如意,或是日久變心,得新忘舊,便遭打罵淩辱,奴隸不如。她們都是些可憐人,不應欺侮。


    何況人有兩個,其勢不能用手去捉。一個嚇她不倒,哭喊起來,驚動敵人,豈不討厭?


    正在盤算,欲前又卻,打不起主意,二女已由身前走過。心想跟蹤偷聽,剛要尾隨掩將過去,聽出二女口氣好似送人迴房,一個還要分手迴去,少女身旁還佩有一口寶劍。不知林蓉為防惡霸調戲強奸,不分日夜,兵刃暗器向不離身。想起平日所聞,誤認少女是惡霸之妹巴柔雲。仔細一看,貌又不像,和少婦又是姊妹相稱。林鶯常出打獵,鐵漢曾經見過,但相隔又遠,又是一身獵裝,本領頗高,不像此時文秀,還沒想到是她。


    照著土人傳說,柔雲是惡霸之妹,心腸甚軟,每遇土人受罪,必向惡霸力爭,存有好感。近和公亮相會,似頗投緣,人也見過。林鶯還有一妹卻未聽說。想等二女分別,挑上一個再行下手,便未跟去。林蓉見夜已深,再三推謝,請乃姊迴去。林鶯本來還想送到再走,忽覺熱瘡破口有膿流出,素喜幹淨,忙著迴房洗膿上藥,便將手中紗燈交與妹子帶走。林蓉笑道:“姊姊病體未愈,前次打獵所受的傷才剛結疤,胸前又生熱瘡,一點也碰不得。沿途花樹太多,姊夫所居正樓還有好些石筍假山,一不留神撞在上麵如何是好?今夜雖無月亮,莊中向來安靜,各處房中俱都有人,稍有風吹草動全都驚醒。


    妹子武功雖差,也還能夠自保。姊姊瘡還未好,手中無燈怎好走路?”林鶯急道:“妹子怎不聽話?你是閨中少女,不能比我。你迴到雲妹房中還有老長一段。休說你姊夫對你存有邪念,他這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不可不防;便是近來莊中兆頭也頗不妙。休看我們人多,倒有一多半的飯桶。你姊夫本領雖高,但他終日荒淫酒色,倚勢狂傲,以為照他那樣兇橫強暴,永遠可以太平無事。決不想他虐待土人太甚,早晚必有反抗。東山那些暗對頭已極可慮,近又出了一個虎女。連日心神不安,必有變故發生。我嫁到這樣丈夫,有何法想?最可氣是他將張家金娃搶來,還要我代她拉馬,要是以前我早翻臉了。


    你看這大一片莊院,單自己人就有好幾百,睡得偏是這樣死法。要有幾個強敵突然趕來,非被人家殺個落花流水不可。剛起秋風,天還未冷,就這等懈怠,要到冬天夜裏更不知怎麽懶呢!路才走了一小半,我平日走慣,以前奔走江湖,專在月黑風高,夜靜更深之時下手走動。目力又好,自己家中哪有這等嬌法?我此時急於迴房有事,快將燈拿走。


    再不聽話姊姊要生氣了!”林蓉從小跟她長大,向來惟命是從。近因惡霸變心,好容易姊妹情分越來越厚,如何還敢違抗?隻得將燈接過,轉身走去。


    鐵漢聽出少婦竟是林鶯。二女這一立定爭論,越發看清,果與前兩次打獵時所見麵貌相似。一聽這等說法,消了好些敵意。知其要走迴路,心想,這一帶房舍甚多,內裏都有人住,這婆娘一身武功,就逼她說,定必不服,她雖嫁與惡霸,聽口氣人並不像惡霸那樣可恨。暗中殺一女人也不光棍。正樓一帶四麵花木環繞,與別房相隔均遠。聽她方才所說,樓上共隻幾個丫頭,早已睡熟,這些都是惡霸強迫搶來的土人之女,就是驚動,想也不會幫助仇人。那地方偏在莊後來路,相隔不遠便是湖蕩,逃走又極容易。何不乘機趕到她的前頭,藏往所居房中,等她進門,突然將其打倒威嚇,隔著兩層樓窗,便是哭喊也聽不見,免得殺一婦人,被人笑話。主意打定,乘著二女分手背向自己,往旁邊一閃,借著牆根樹石掩避,輕悄悄先往正樓掩去,哪知林鶯出身綠林,耳目最靈,稍微響動便有警覺。鐵漢新近才跟人練了一點武功,全仗天生力大身輕,常年勞苦,動作輕快,但在行家麵前仍瞞不過。


    開頭二女隻顧談話,尚未留意身後有人。分手之後,林鶯走不兒步,便聽出前麵草響,有了動靜,忙即立定,靜心一聽,便知前麵歸途有人走動。這時左近房中到處都住滿了人,多半會武,林鶯隻一出聲,鐵漢立時成擒。林鶯偏是膽大多心。先當有人夜起,莊中這些教師、惡奴睡時十九赤體,偶出走動隻披上一件長衣,必是看見自己想要避開。


    後來聽出是往正房和丈夫新搶兩民女的臥室一麵逃去,走得又輕又快,想起妹子平日優急之事,心疑丈夫又生邪念,知道妹子不會留在房中過夜,必要迴去,埋伏中途,想要調戲,沒想到我會親身護送,失望溜迴,心中氣極。又因莊中向無外人擾鬧,似此昏黑,身是女子,又未帶有兵器,如是敵人,便不乘機下手威迫,也必藏在原處。隱伏之處甚多,莊中的人睡得這死,並無警覺,何必搶先溜走,腳底又不像個夜行人,十九是那該死的禽獸生出惡念,想打妹子主意,因恐撞上,無話可答,情虛溜走。因其素來任性,又在自己莊中,隻避自己一人,並無顧忌,因此連腳步聲也聽了出來。越想越覺所料不錯,氣到極點,不禁勾動平日妒念,新仇舊恨一齊發作。藝高人膽大,非但毫未驚動,連步法都未改,隻在後麵照著那人去路,靜悄悄從容掩將過去。跟了一段,聽出那人走往正樓一麵,並未去往新搶民女房中,與所料不符,心中一動,忽然想起平日專向自己討好獻殷勤的兩個惡奴。這班小人巴結主母原是慣技,不足為奇;但像惡奴金三狼那樣,格外做得過分,人又那樣賊眉鼠眼,莫非是這惡奴狼心狗肺,妄動色心,仗著丈夫信任,許其出入內室,知我失寵,想要乘虛而入?如其所料不錯,非將這廝擒住,叫丈夫看看他手下養的這班豺狼本相不可。一路盤算,因鐵漢計算動作俱都太嫩,全不像個江湖上人。如說土人行刺,休說無此大膽,也必不會這等做法,始終沒想到那是外來仇敵。將到樓前,方始越想越怪,覺著所料那幾樣人均有於理不合之處,便把腳步放快,追將過去。


    鐵漢腳底自比林鶯要慢好些,何況做賊心虛,好些顧忌。樓前本掛有幾盞紗燈,雖因夜深燭盡,內有兩燈還未全熄。鐵漢聽出身後已無腳步之聲,隻當隔遠,不知敵人施展輕功,業已迫近,掩在石樹之下,想要看清他的形貌,好打主意。因見樓燈未滅,殘焰搖搖,為恐被人看破,臨時變計,想由側麵繞過,攀著欄杆縱將上去。心還以為想得謹細聰明,這一變計更把全身現在敵人眼裏。林鶯追離樓前已隻兩丈不到。前麵乃是樓前空地,惟恐驚動來人,特意掩在石筍後麵。身剛立定,便看出昏燈影裏有一身材高大的壯漢往樓側悄悄掩去,才知來了外賊。因覺敵人武功不高,沒想到會是以前打獵兩次相遇的鐵漢,當是上人恨極,來此行刺,以為丈夫住在樓上,搶先趕來拚命。因對自己不存惡意,故此方才相遇不曾下手。暗忖:這些苦人所受虐待大深,情急拚命,理所當然,也實難怪。我如驚動人來,此人非但身受奇慘,還要牽連許多無辜之人受罪慘死,實在可憐。好在此人本領不高,莫如搶先上樓,拿了兵器,將其擒住,問明來意。隻要真個情有可原,迫於無奈,說他幾句,悄悄放掉,免得多害好人,也是積德。心念一轉,仗著路熟腳快,由黑影中輕輕一縱,便到對麵樓旁;再一縱,便迴到樓上。耳聽另一麵樓板欄杆響動,心還暗罵蠢人,匆匆迴房,想拿了兵器再去,以防萬一敵人手有板斧,敵他不過。哪知一片好心,反而吃了苦頭。


    原來笨人也有笨主意:鐵漢由側麵上樓時,因樓旁花樹太多,林鶯無意之中被樹枝掛了一下。因覺來賊是個粗人,自恃心盛,不曾留意,致被鐵漢聽去。林鶯本領又所深知,暗忖:這婆娘打獵時往往孤身一人縱馬飛馳,不論多麽厲害的猛獸都敢上前,所用晴器百發百中。方才不曾聽到後麵腳步走動,莫要被她暗中掩來,吃她的虧。心念一動,人已翻過欄杆。樓上四麵均有走廊,沿廊懸著一排紗燈,每麵均有兩三盞燈光未滅,心方一驚。瞥見左近窗台上放有一塊小木板,忽然想起一個主意,便將木板拿起,打算投石問路,試探敵人可有警覺。忙把木板在樓板上輕輕敲了一下,推了推欄杆,跟著身往前麵樓角一閃,藏在一旁,想等探明虛實下手。目光到處,望見對麵樓角果躥上一條人影,定睛一看,正是林鶯,知道蹤跡已泄,想起對方本領,頓生敵意。料定敵人已有戒備,兇多吉少。照此形勢,也許敵黨已被驚動。心正尋思,事有湊巧,樓側花林外恰有兩人夜起,因相隔遠,看不真切。鐵漢隻見花林外麵有兩條人影,在殘月昏燈微光之下一閃,便轉入暗影之中不見,越料有了埋伏,敵人已在暗中發動。覺著惡霸的老婆有什麽好東西。自來賊不空迴,就不要她的命,也應給她一點厲害,向惡霸帶一個信,好歹出一口氣再走。忙將身形隱人樓角小門外麵,探頭向外張望。林鶯一則心急,又料來賊不知地理,必在查探丈夫臥室所在,連房也未進,竟將窗戶打開,縱身人內;連暗器都未取,隨手拿起一把刀便掩了過來。本意掩在來賊身後,冷不防將其打倒,問明來意,再作計較;做夢也未想到蹤跡反被敵人看破,前麵伏有危機。鐵漢見她貼著牆根悄悄掩來,忙將身子往門裏一縮,斧柄朝下,緊握手內,準備一下打倒拖進房去。敵人如未驚動,便將她綁緊,問明張家父女人在何處,前往將其救走。否則便罵她一頓,命向惡霸警告,仍由水路逃了迴去,尋到虎女、婁公亮二人,再想法子來此救人。


    林鶯一時疏忽,因未再聽聲息,以為來賊業已掩往後樓一帶,否則早已過來,忙將腳步一緊加急趕去,借著牆角隱身,探頭一看,並無人影。小門緊貼樓角,乃是日裏放茶水的小屋,空無一人。門也開著,裏麵隻有茶爐杯壺等零星物件,向不留意,沒想到蹤跡已泄,人會藏在裏麵。一見無人,想起側麵正屋乃丈夫平日飲酒望月之處,去冬曾在當地拷打土人,後來放走一個。來賊不由前樓,卻往旁邊繞來,好似來過的人。隻當人已掩進中間屋內,也未細想,仍貼牆根掩將過去。走過小門前,微聞門內微響,便知不妙。因麵向外,不及迴顧,大喝一聲,便往外縱。未容落地轉身,鐵漢一斧背已朝後肩背打下。瞥見敵人驚唿縱起,心裏一急,往前一躥,跟著將斧一推。林鶯本是猿猴獻果,一麵縱起,一麵轉身橫刀迎敵。不料驟出意外,急怒交加,一聲驚唿,用力太猛,胸前瘡口立被震裂,膿血四流。平日大愛幹淨,一路走來,覺著胸前發冷,瘡破流膿,本就氣忿難耐。震破之後,瘡口又痛,由不得心神一分,背又向著敵人,種種吃虧。


    鐵漢本領不高,偏有天生蠻力,手疾眼快,惟恐一擊不中,用力太猛。林鶯雖未被斧背打中肩臂,這反手一刀恰巧撩在斧上,哨的一聲震得膀臂酸麻,虎口皆裂,刀也脫手甩掉。鐵漢上來勢子太猛,林鶯隻再稍微往側一偏,不必迴手用刀來架,鐵漢一斧斫空,休說傷人,連身子也必同時躥出,不易收勢。以林鶯的本領,無須喊人,當時便可將其打倒。經此一來,反倒吃了身法靈巧,武功大好的虧。雖因耳音靈敏,沒有迴身便聽出敵人來勢,氣力卻差得多。又當瘡口迸裂負痛之際,見刀脫手,半身全麻,越發心慌,以為來了強敵,知道敵人斧沉力猛,慌不迭一個旋風腳便朝敵人襠裏踢去。為了上來受傷、情勢危險,心中痛恨,想用殺手製敵死命。哪知敵人手疾眼快,近從高人學了一點手法,無意之中恰巧用上。上來一斧剛將敵人的刀打飛,想要低聲喝罵“狗婆娘快些停手,我不殺你,隻間幾句話”,未容開口,耳聽房中有人驚唿“有賊”,同時瞥見敵人一腳踢來,身子一偏,右腿往後一撤,左手一探,就勢抓緊。就這樣還無傷人之心,剛用力往迴一帶,口喝:“不許再強,聽我問話!”


    林鶯傷還未愈,胸前又生熱瘡,一時輕敵,沒有喊人,冒失掩來,被那一斧震得半身酸麻,傷處越發疼痛,還不知進退,一腿踢去,被人抓住,出生以來幾時吃過這樣大虧?又羞又急,怒火攻心,大喝:“我與你這狗強盜拚了!”話未說完,人已就勢單腳縱起,咬牙切齒照準敵人上三路抓去。本意驚龍探爪,一手去抓敵人板斧,一手去抓敵人雙目,另一腿便當胸踢去,手法原極厲害;無奈周身傷痛酸麻,起勢雖猛,氣力不加。


    鐵漢是個粗人,一心對敵,並無憐香借玉之心。剛把林鶯的腳抓住,忽然想起此是婦女的腳,覺著晦氣,慌不迭順手一甩。林鶯用力太猛,先隨敵人一帶之勢騰身而起,整個身於俱都淩空,剛縱過敵人的頭,待往前撲,還未抓下,瞥見敵人手上那柄又沉又重的板斧映著殘燈寒光閃閃,心膽一怯,氣便散了好些。本就傷痛難支,誤以為敵人找她便宜,情急拚命,萬沒料到有此一甩。鐵漢力氣又大,哪禁得住?當時甩出老遠,雖被廊柱擋了一擋,不曾甩向樓外送了性命,驟出意料,去勢太猛,怒極心昏,身子一挺想要翻轉,無巧不巧膝蓋骨撞在樓柱上麵,受傷越重,骨痛如裂。百忙中一把撈住欄杆,人已痛麻,正在嘶聲怒罵“快捉狗強盜”,腳還不曾全落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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