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皇帝?”


    乾隆瞠目眼瞪趴在地下的高式非,轉臉望著玥妍,牙關一咬,點頭承認。韋玥妍嘴張了張,垂首目視地上猩紅的地毯,靜默半晌方小聲問道:“那……那公主她……”


    “她是朕的女兒……”


    “原來,原來你一直都在騙我……”


    “玥妍,真對不起!朕不是存心要騙你的……”乾隆一急,便滔滔不絕地解釋起來。他博才好學,滿腹經綸。此時為了讓美人原諒他欺瞞身份之罪,不禁打疊起十二分的精神,引經用典,借古諷今,直說得日月無光,天花亂墜,幾有活死人而肉白骨之效。


    高式非乃是武官,且不說他;趙連誠雖然科舉出身,仍然半懂不懂。


    乾隆在那裏大發厥詞,然韋玥妍卻全未聽在耳裏,她轉過頭去,瞥眼對方,心中想道:“阿漓是他女兒,怪不得她明明知道我們……我們……嗯,也從不過問。天!我到底都做了些什麽?他可是皇帝呀,隻要一聲令下,韋玥妍便有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但……但為何他仍如此遷就於我?莫非……他對我是……”


    她乃毒桑聖宮的頭號美人,多少人垂涎三尺,意欲親近。無奈教主喜愛的女人,誰都不敢有甚非份之舉。宋奚遙固然貪慕其之美色,可也怕她知道自己弑父篡位的秘密,故未讓玥妍見過其真正相貌。韋玥妍將之當作乃是算起來該有百歲的宋征戎,自然不會鍾情此人。遂其年已二十有四,然而未嚐真正愛過一人。可也正因她的年歲不小,尚未品過個中滋味,才會對之特別地敏感,以至於不敢去試上一試。


    這些日子裏,韋玥妍其實早已朦朦朧朧地感到了乾隆的情意,可抬言看他之時,總是勾起以往的惡劣印象,內心中自我情感封閉的意識又作起怪來:“皇帝都有三宮六院,由數不盡的麗人兒服侍。他怎會把我這個‘詭計多端’的壞女人放在眼裏?聽說這乾隆皇帝是出了名的‘人見人愛’——見一個,愛一個。我過去那樣待他,他都似渾不在意,不過是看我有些姿色,想把我弄到手罷了。等他再看上了別人,說不定就要將我…


    …將我……況此人十句話裏,恐怕隻有半句是實。自始至終,他都在隱瞞身份,就連他的師父東方夫人也被蒙在鼓裏。要不是那高大人,恐怕我永遠都要以為他隻是個公主額駙——是啦,到時,他完全可以借口說因為公主老婆從中作梗,隻得與我分手雲雲的…


    …唉,一個人相處多好,無憂無慮的。待我學會‘紫微變’後,便立即離開這裏。一旦那‘冥響蠶音’練成,能殺宋奚遙便罷;否則的話,總也先得救妹妹逃脫火坑。然後,咱們姐妹兩個隱居雪山之上,再也不問世事。隻是如今還有事兒求他,姑且忍耐一下吧。”


    她想到此處,眉頭不由舒展開來。乾隆見其初時憂愁滿麵,現在似乎已然放下心事,以為自己的說辭起了作用,不禁舔了舔發幹的嘴唇,道:“師妹,你都明白了麽?”


    韋玥妍點了點頭。


    乾隆又道:“那你不怪朕了?”


    韋玥妍側著臉,幽幽說道:“你是額駙也好,是皇帝也好,那也沒甚麽差別。”


    乾隆聞之,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心。他歡喜的是,韋玥妍終於肯原諒他了;傷心的是,對方親說不論額駙與皇帝,都無半分區別,自是指其並不會因己身份轉換,而改變其一貫的態度。


    高式非眼見其景,知道自己闖下禍事,無意暴露了乾隆的身份。放眼四顧,屋內唯有兩名跪地不起,嗦嗦發抖的侍婢。目光一閃,轉臉讓手道:“聖上,請上座。”


    乾隆大歎口氣,搖搖頭,手拍了拍高式非的肩頭,緩步踏上首座。高式非被他一拍,渾身不覺一顫。雙目眼瞪,冷汗直流之際,突然抬眼看見韋玥妍背後的姚水衣,猛地大吃了一驚,嘴唇動了動,卻又很快恢複常態,沉聲招唿趙連誠和兩位姑娘坐下。


    乾隆開言問起他那天因何失蹤,高式非說自己追及於賊,不敵為其他打下山穀,多虧有一夥山賊搭救,將養了這許多日的傷,方才安然迴轉。乾隆又問起那些山賊的情況,高式非答道:“其實,他們本也並非兇惡之徒,更是早有歸順朝廷之意,無奈沒人保舉而已。臣本欲上表聖上,下旨招安。如今皇上至此,那可再好不過。您隻需一道聖旨,自必可令其效死力!”


    乾隆聞言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高愛卿一出手間,不但清平天下,威震江南,還為朝廷發掘棟梁之材。果不負朕對你的厚望,甚好,甚好!!哈哈哈……”


    高式非慌忙立起身來,惶恐道:“聖上過獎了,臣哪裏敢當。”他適才無措之下,暴露皇帝不願顯露的身份,內裏自責極甚!然如今見對方絕無怨怪之意,還一再褒譽誇讚,心頭更覺慚愧。斜眼望見那兩名婢女,腦中下了個決心。


    夜深月明,萬籟寂靜。


    欽差府內,書房之中,兩位侍婢神色張皇地立在屋心,不知高大人那麽晚召見二人,為的是甚麽。屋裏隻點一盞油燈,秋風貫入,燈火搖曳,所有的黑暗與陰影都在晃動。外邊傳來梆梆的打更聲,已然是二更天了。


    欽差大人高式非背向二人,立在案前舉手摩挲著架上的寶劍。他臉色陰沉,眉頭緊鎖,半晌,開口說道:“你們兩個……白天都看到了?也知道皇上的身份了,是麽?”


    兩名婢女對視一眼,小聲應道:“是……”


    高式非側仰起頭,右手慢慢摸至劍柄處,指頭微動,道:“皇上微服私遊,駕臨我處。本是府中的無上光榮,然如今乃是非常時期,若讓紅花會的餘孽知道了這個消息的話,可就……可就危險啦……”


    一位綠衫婢女心頭一跳,趕忙連聲說道:“大人放心……我們,我們絕不會想外透露半句……我保證,我保證!真的……是真的……”


    高式非略略轉身,眯眼望了望她,又道:“聽說婦人最為長舌,叫本官如何相信你們呢?皇上是絕不容有失的!我……一切都是我的錯……可是……可是……”


    “高式非!你這樣做,難道要陷朕於不仁不義嗎?!”


    高式非陡然耳聞乾隆的聲音,嚇得雙手一揮,將劍連架推落在地。急轉身來,燈火昏黃,房中除了他們三人,哪裏有皇帝的影子?那綠衫婢女看見他獨目中射出的殺氣兇光,唬得啊地一聲,攤坐在地上。另一名侍女膽小,鑽入了對方的懷中。


    高式非這才知道,原來方才不過是自己的幻覺罷了。他吃力地轉過身去,手扶案沿,喘著粗重的氣息,良久,狠狠閉上眼睛,抬手連揮了數揮。兩名婢女得此赦令,連磕頭也顧不得了,爬起來返身就往外逃。


    “站住!!”


    綠衣婢女渾身一顫,拉著同伴的手,驚恐地迴頭,見欽差大人目光堅定、不容違背地盯著自己,啞聲說道:“不許說出去!知道麽?”


    兩人同時拚命點頭,見對方合眼頷首,才自推門奔出。高式非癡立半晌,獨目中突然淌下淚來,口中喃喃道:“弘曆,我絕不會讓你再受絲毫的損傷!我保證……”


    乾隆一行從此在高式非的府中駐留下來,足足呆了近一個月的光景。這二十幾天來,他每日手把手地教韋玥妍學琴。可不管怎麽討好對方,其態度卻是始終不溫不火,令之內裏頗為心焦。韋玥妍天份甚高,不但學武迅速,學琴更快。乾隆眼見她所彈奏的“紫微變”,已然不下於己,而兩人的關係,卻仍是不尷不尬的師兄師妹,知道分手的日子將至,幹甚麽都是沒情沒緒。紅花會被活捉的數十名逆黨,個個視死如歸,不肯歸降,更令之大光其火,脾氣暴燥。


    他已照高式非的意思,寫下聖旨,向那幫山賊招安。對方派得人來,都由高式非一個接待。乾隆一則吸取上次在海寧的教訓,不敢輕易暴露身份;二則其一顆心思都在韋玥妍的身上,倒不在意高式非一人做主。


    那天夜裏,書房之中,乾隆仍坐客席,長歎口氣道:“高式非,你說,你給評評理看……朕待他有哪點不好?難道朕真的麵目可憎,又老又醜麽?為什麽她始終都不肯接受朕呢?今兒個一早,她留下書信一封,人不聲不響地走了,這這……這真是太沒道理啦……”其對高式非的信任之深,當做是知己一般,竟將自己與韋玥妍的私事也說給了他聽。


    高式非仿佛心不在焉,許久才自笑道:“皇上,其實感情這個東西是很奇怪的,喜歡與不喜歡,都無半分道理可言。如果你愛一個人,哪怕她是……是位賣笑的青樓女子,也決不欲計較彼此身份地位的懸殊差別,更不會計較他人的想法……”


    乾隆見他說著說著,眼神中突然有一絲神采閃過,不禁笑道:“高式非,你說得那麽通透,正所謂‘醉過方知酒濃’,難道……難道你已有心上人了嗎?”


    高式非自知失態,紅著臉道:“皇上莫開玩笑,哪……哪有此事……”


    他越是辯解,乾隆越是疑心,朗聲大笑間,正欲問個明白。忽然有一名官兵進來,向上稟道:“高大人,塌頭寨有名姓方的女子來見,說有急事相告!”除了當日兩名侍茶的婢女,無人知曉乾隆身份,這官兵自然也不認得對方。乾隆奇怪夜已深了,那山寨上居然有人求見,不禁奇道:“是麽?快傳!”


    那官兵呆了一呆,方應了聲“是”。他退出屋去,心裏納悶,為何本官不作聲,卻由外人作主。


    乾隆全未注意這些,笑道:“高式非,近一個月來,都辛苦了你與塌頭寨的人交涉,朕荒於政事,卻然沉湎女色,幾乎成了半個昏君。今晚山寨有人來訪,且由朕來見他一見吧!”


    高式非額上冷汗直流,生怕對方察覺,忙轉臉悄悄拭淨。迴頭見乾隆眼望自己,強抑製心頭恐懼,支支吾吾地說道:“如今……如今那紅花會雖則已為全殲,然卻無法保證他們沒有餘黨漏網。倘……倘由皇上您會見山寨之人,難免便要暴露身份,那……那可就對您的安全有所威脅。”


    “這……”乾隆習慣性地揉揉耳垂,歎氣道,“唉,是啊……這樣的話,還是由你來接見她吧!”


    高式非此刻手腳冰涼,一隻右臂微微顫個不住,可他曾臨大敵無數,遇事極其冷靜,略為平穩混亂的心緒,道:“那樣也不好……這個……我……我是說,聖上您若肯紆尊降貴,暫時冒充下官,諒那山寨突然有甚急事,譴人來傳消息。小小賊卒,不可能認得下官……”


    他有難言之隱,極大的秘密,無法明言說出,這個荒誕的主意,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唯其之言,反令得乾隆童心大生,來了興致,全未產生一絲的懷疑,連連點頭笑道:“好,好,好主意!有趣,有趣!哈哈哈哈……”


    乾隆本來坐於下首,現在兩人易位,互換了身份。高式非手心發潮,眼皮狂跳,緊張地直盯著大門。乾隆在上位坐停當了,側目見對方神色有異,正欲發問,早有一人被領進房來。他端正姿勢,清清嗓子,遙遙看去,見那方三姐短打男裝,頭紮方巾,大步流星,踏到跟前,宛若一名男子漢的模樣,向上團團一揖,不覺肚裏滑稽,麵帶歡顏。


    那女子並不下跪,抬眼一瞥乾隆,垂首偷笑,許久方道:“塌頭山寨方三姐,這裏見過欽差高大人。”


    乾隆看她果然並不認得自己,頑性更重,大手一攤,溫言道:“免禮,看坐。”


    那方三姐並不客氣,道聲謝後,衝高式非點頭笑笑,大搖大擺地坐了他的下首。乾隆傾身肘靠椅臂,歪脖問道:“方姑娘深夜來見本官,不知所為何事啊?”


    方三姐閃著一對大眼,朗聲道:“其實……其實我有兩樁事情要與大人說。”


    乾隆見她突又壓低嗓音,咳了數聲,側臉現出一副女兒含羞之態,不由微哂道:“哪兩樁?”


    方三姐道:“第一樁,咱們是山野土人,嘿嘿……寨中本來便極混亂,常常搞不清誰是誰的……這十幾日裏,按大人的吩咐,已經將所有兄弟都編排完畢,點了個卯,隻等大人一句話下,隨時聽從差遣。”


    乾隆頷首道:“甚好,甚好。”


    方三姐又道:“這第二……第二樁麽,聽說……聽說大人後日便要押解紅花會的人上京,有這件事麽?”


    乾隆和藹地笑道:“不錯。”


    方三姐突然立起身來,大急道:“那,那那那……那你為何不早些通知咱們寨裏一聲?也好讓大當家的作點兒準備,一起同行。”


    乾隆奇道:“一起同行?”


    高式非插嘴道:“方姑娘,嗬嗬……你,你恐怕有些誤會。你們山寨之人,其實是要歸巡撫趙大人統管的,就在本地當差,並不隨行上京。”


    方三姐踏前一步,緊張地問道:“甚麽?當真?”


    這些事兒,往常均由得高式非一人全權負責,乾隆於之,並不甚知詳情。聽他人在座下,也如此說了,相信應該是實,遂木訥地點了點頭。


    方三姐吃驚地往後一退,低頭左右掃視,下唇微動,食指與拇指輕搓,靜默良久,猛然抬頭,可憐兮兮地問道:“你……你你你這是說……要將我一個人孤單單地丟在這兒,自個兒上京去麽?”


    乾隆詫異地眼望著慌亂的對方,良久方道:“……方姑娘你說什麽……我,我真的……不大明白……”


    方三姐咬咬牙,大聲喝道:“高大人……式非,高式非!!你……你難道忘卻了當日於山寨木屋的時節,我每日裏喂你吃藥吃飯的情形了麽?這些天來,我隨了大當家一道下山見你……你不也曾摟著人家,說……說說說……要和我一輩子在一起,永不分離的麽(小聲地)?怎麽,怎麽現在竟要如此薄幸,拋棄……拋棄人家……我我,我好可憐……”她說著說著,將嘴一咧,幾乎就要掉下淚來。


    乾隆被她問得一時手足無措,應付不來,忽然轉臉問道:“高式非!這……這這這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啊?”


    高式非腦中轟地一聲,知道再也瞞不下去了。緊閉雙目,鎖起眉頭,將首搖了數搖,許久方自啞聲說道:“三姐,其實……其實我……”


    他話未說完,耳邊倏然響起破空之聲。方三姐哼了哼,軟軟摔倒在地。乾隆驚見此變,豁然起身,尚未及唿叫,便見眼前人影一晃,身上數處穴道被封,癱靠在座,不能動彈,嗓中發不得聲來。


    迴目釋解:本迴迴目“無情有恨何人見”,摘自李賀《昌穀北園新筍(之二)》詩。無情,此指竹子;有恨,原指所作的詩詞。該句乃是李賀感歎自己的詩作,得不到他人的欣賞。本迴以之為題,乃喻乾隆的情意,不得玥妍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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