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璽背對二人,又被封了穴道,一時動彈不得。師父此刻麵上的表情是看不到,然聞其語調,卻已消氣。想到剛才那名隨來的天仙女子,所見粉黛三千,以其為最!眼下飽餐秀色的大好時機,卻苦於轉不過身,不由得黯然謂歎。


    “你歎什麽氣?”


    “我在想,徒兒便如孫猴子一般,總逃不出師父您的手掌心兒。事到如今,為何您還不解了徒兒的穴道?難道師父還擔心我會逃走?”


    他向來能說會道,馬屁一堆,東方夫人是早領教過的。但無論如何,奉承之話總是令人消受。東方夫人的手不由自主地在弦間劃過,錚地一響,寶璽周身登時大鬆,腿腳一軟,幾乎摔倒。待立定了,整整衣裝,迴轉身來。韋玥妍二度見他,卻是滿臉的油滑與玩世不恭。而在這副麵孔之下,似乎還隱藏著些什麽東西。隻是現在的寶璽,給人的感覺,隻有輕佻二字。


    寶璽一個斜眼,恰與玥妍四目而對,羞得玥妍垂下頭去。方才匆忙之下,隻覺對方一瞥驚鴻,此時細細看來,果是天資絕色,美豔姚冶不可方物。


    “這位是韋玥妍韋姑娘,”東方夫人介紹道,“她有仇人追殺,我又要南下辦事,便想找你幫忙來照顧些時日。可現在你既不是太監,此法便行不通了……”


    “為……為什麽?!”寶璽不禁大急道,“我……我我我保證會好好照顧韋姑娘的,不教任何人碰她……”


    “唉!我現在最擔心的正是你啊!”


    “我?”寶璽指著自己的鼻尖,心電急轉,思忖怎樣才能說服師父迴心轉意。當然,他又不能表現出太過猴急,以至於欲蓋彌彰。


    “師父您遠行他鄉,徒兒為您分憂,是天公地道——唔,師父您若信不過徒兒,就將韋姑娘交由我妻子十公主看顧,如何?”


    “這個……”


    “您放心,公主她對我從來百依百順。況且,她平日裏也很是寂寞,身邊能有個伴,正是其夢寐以求之事。”


    東方夫人向韋玥妍看看,征求她的意見。韋玥妍低頭尋思,雖說此人滿嘴糖蜜,不安好心。但若他真要不規矩的話,我有濯血箭在。諒你武功再高,猝不及防之下,必然著了道兒。況那公主身份尊貴,再如何百依百順,看到丈夫偷情,哪會不理?眼下自己隨時可能為宋奚遙的人發現,一旦被捉迴去,那可是有死無生!若能藏身宮中,自是再安全不過。


    她那裏思前想後,可急壞了寶璽。眼見她踟躕顰眉,宛如病中西施,楚楚動人,垂首露出一段粉頸,便也美到了極致,不由得臉紅心跳,深深著迷,不能自拔。最後,見對方終於還是點了點頭,樂得寶璽險些就要跳起來大叫“韋姑娘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竭力按捺心頭狂喜,總算沒有手舞足蹈。想立即便拉了韋玥妍入宮,可又怕她改變主意,心焦搓手間,東方夫人歎道:“這也好……不過我要親自帶了玥妍去見公主!不是師父信不過你,隻是倘若你迴去之後,那公主不答應的話,我人又不在,可教玥妍怎辦?”


    “是,是……師父心思縝密,擔心得是……”


    寶璽沒料到她會有此一舉,嘴上固然應和著,身上卻早是冷汗直冒。他本就不是什麽乘龍額駙,又哪來的公主老婆?然現在騎虎難下,萬事隻好走著瞧了:“那師父,你們就隨我來吧!”東方夫人向韋玥妍一望,玥妍點了點頭,兩人跟著寶璽進入他先前步出的屋子。裏邊原來是個灶間。寶璽來到灶旁,掀開地下幾塊磚石,露出一扇暗門。他拉起暗門,底下顯現一條秘道。


    寶璽抽身鑽入,東方夫人、韋玥妍隨後。甬道裏昏黑幽暗,四處散發著黴臭的氣味。寶璽晦著口鼻,摘下掛在牆上的燈籠,一路指引。三人行了飯頃,來到一堵石牆之前。見寶璽在牆上撥動了什麽,忽而嘎嘎數聲,移開了一道門。他探頭向外望望,招手示意兩人跟來。玥妍走出地道,頓覺眼前一下子豁然開朗起來。


    “好漂亮的屋子!”


    寶璽撥動機關,合上甬道之門,原來卻是一隻古玩櫃。這屋裏擺設華貴,裝飾輝煌,但又似乎鮮有人來,嗅不出一絲的人氣。


    “這是在慈寧宮麽?”


    “是啊!嘿,您看您,啊,沒想到師父的記性這麽好,十幾年沒進宮來,卻還記得這裏。”寶璽涎臉含笑道。


    “你就是廢話一堆,還不快帶我們去你住處!”


    “好,好!”


    寶璽領了二人小心翼翼地在宮裏亂轉,想以此拖延時間,好找到應付的對策。宮裏巡夜固然極多,然三人的武功均是不弱,寶璽且又熟悉地形,故許久未嚐為人發現。他本應編個借口支開東方夫人,可又忍不住要偷看韋玥妍一兩眼。這一看,便是滿腦子的胡思亂想,當也拿不出法子來了。


    又過飯頃,寶璽抬頭看時,卻是來至一處。他望見匾額上的金字,忽地計上心來,微微笑道:“師父,這就到啦!徒兒先前是從窗戶中爬出來的,咱們還是打原路返迴吧!”深更半夜,大內之中,自不可去走正門。東方夫人拉了玥妍與他逾牆而入,又繞到一間廂房窗下。寶璽一拉窗沿,應聲而開。他悄沒聲息地翻入屋中,借著月光,見大床上正甜甜地臥著一名年輕女子。


    “喂!公主!公主!!快醒醒!!”他坐到床頭,輕搡其肩,細聲喚道。


    那公主緩緩睜開惺鬆的睡眼,驚見房內徒增三人,不由嚇的魂飛魄散。口一張,便欲叫喊。寶璽早有準備,發指如電,點了她的頰車穴。公主登時啞了嗓子,發不出聲來。寶璽將臉埋在她麵頰內側,吻了一下,道:“公主,別怕!是我——寶璽……”旋又放低聲音:“幫個忙,現在我裝作是你丈夫,叫寶璽!”


    公主待其坐直,才自看清他的真實麵目。詫異之際,斜眼望向站在麵前的東方夫人與韋玥妍,不禁又是一驚。寶璽見她已然認出自己,略略放心,隨給她解了啞穴,使個眼色道:“這位美姐姐,是我師父東方夫人;那個俏妹妹……是我師妹韋玥妍韋姑娘。”又將二人來意告之。


    公主點點頭,道:“寶璽的師妹,就是本宮的姐妹。你肯留下來給我作伴,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放心吧,東方夫人。我們會好好招待這位韋姐姐的!”


    東方夫人、韋玥妍剛才親眼看見他倆的親熱相,方信其為夫妻。隻是看那公主,人才十幾歲的年紀,和寶璽相差太大。不知這小子馬屁功練到了何等境界,卻有本事將一個皇帝老兒弄得甘心情願地把妹妹嫁他。東方夫人見這位十公主舉止得體,賢淑溫雅,頗為通情達理,全無金枝玉葉的嬌氣與刁蠻,這才放下心來。由寶璽送出宮後,一路南下貴州不題。


    卻說第二日清晨,公主與玥妍用完膳食,坐於房內,一唱一答,很是相投。寶璽說她是自己的師妹,不過是為套個近唿,占個便宜而已。那公主問起其之身世,玥妍隻好騙她說,自己的父母雙亡,隨師父四處漂泊為生。現師父南下有事,自己不便相跟,才來這裏叨擾。公主又問起她師父門派來曆,以及寶璽何時拜在其之門下,自己卻是從來不知一事。玥妍想她本就不是東方夫人門徒,又哪裏可以知曉?一時捏造不出,正在那兒焦急,忽聞門口有人笑道:“你們兩個大美人兒談得好歡啊!”


    她們一迴頭時,見寶璽如今妝扮一新,笑吟吟地立在當間兒。韋玥妍觀其眉勝利劍,目比寒星,額高隆準,方臉闊頷,髭髯修齊,不怒自威,雖是啟齒含笑,仍覺霸氣莊嚴,再加一身湖綢袍褂,翠玉腰佩,與昨日的形象截然不同,不禁呆了一呆。


    “阿……寶璽!你來啦?”公主站起身來,才自望前跑了幾步,卻若忽然想起甚麽似的,放慢步子,微笑相迎道,“我方才還在正問你的韋師妹呢——你啥時有過這麽一位師父?我卻從不知曉……”


    “公主大人見諒!”寶璽學著戲腔唱道,隨一躬身,直揖到地,“這段說來話長…


    …可是雍正九年間的事了。”寶璽過來坐在兩位美人兒當中,輕揉耳垂,一邊偷望韋氏,一邊將茲事的來龍去脈細細講起。


    那一日,他經由其無意發現的秘道迴轉。才自步出慈寧宮門,就見一名與己年輕相仿的美貌女子,正與十幾名侍衛往來周旋。看她身形萍蹤不定,左飄右舞,優雅灑脫。


    時而四方閃現,時而化作長影一叢,如蝴蝶穿花,淩波微步,縱橫於眾人間。


    寶璽為其翩翩風采傾倒,咬唇自思道:“我若能學得這門功夫,可有多好?”他正在遐思,忽覺眼前人影攢動,那女子竟已來至跟前。一呆之下,見那人旋又一杳,插到身後,牢牢扼住其後頸大椎重穴,向眾侍衛甜聲嚷道:“你們別再過來!否則的話,他可就要不妙了!——喂!小子,你想活命的話,就快帶我出宮去!”


    那幾名侍衛用刀尖指著這兩人道:“那小子是哪裏混進來的?實在麵生得很……哼,說不定,你們還是一夥的呢!”


    原來,寶璽出宮精心化妝過一番,用煙灰搽黑臉頰,又自粘上了假須。憑那女子的絕頂武功,本不必將幾名小小侍衛放在眼裏。無奈她於宮中迷失了路途,總這般轉來轉去,便是武功再高,也還是要給累垮的。所以其極盼找個人做向導,領了她走。寶璽此刻心電急轉,想若自己幫她逃脫,對方自當欠我一個人情。那時再開口央她教其武功,她就不好推脫了。


    其主意打定,對那女子輕聲耳語道:“好姐姐,讓我帶你出宮!我來指路!”


    “真的?”她蛾眉微蹙,寬袖一拂,刹時撩倒了前邊數人。趁對方陣腳大亂之時,拉了寶璽就跑。此女輕功卓絕,奔馳起來直如飛翔,很快便將尾巴悉數甩掉。寶璽領她從秘道來到那家四合大院之中,盡其所能,大誇對方武功如何了得。


    那時的東方夫人,人方二十出頭。聽了寶璽無恥的讚美之後,不禁羞澀不已。寶璽甜言蜜語之中,已將其身份來曆套出。原來,東方夫人芳名寂寞,因為愛侶被害,仇人武功太高。除非自己能用一種叫冥響蠶音的功夫,否則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冥響蠶音?!”聽到這裏,韋玥妍險些兒就要叫出聲來,“難道這東方夫人就是……沒錯!那果然是唿延峻……”寶璽不知她心裏有此一想,繼續講了下去。


    原來,這冥響蠶音,必須一把上好古琴,方可練成。而天下最珍者,莫過於雍正帝的那把殤羽寶琴。東方夫人貿貿然闖入禁宮,就是想盜此琴。可她把皇宮想得太簡單,雖然那些侍衛武功差極,然其於宮中路徑不熟,卻是一直都在兜圈,若無寶璽指引,險些便要被困死其中。


    寶璽聽到這裏,不由計上心來,拍拍胸脯道:“東方姐姐,不瞞你說。我其實是皇上的貼身太監,”說著擦去煤灰,撕掉假胡子,露出一張清秀的臉來,“我叫金璽,人人都稱小璽子的便是。宮裏寂寞無聊,所以我就化了妝去,偷偷溜出宮玩。沒想到迴來之時,正遇上了姐姐你,咱倆可實在是投緣。好姐姐,你將如此要緊的事都告訴了我,便是看得起小璽子。我保證定要幫姐姐將琴弄到手來……”


    “就憑你麽?”


    “怎麽,好姐姐不信?”


    東方夫人見他一臉認真的樣子,不禁止住了笑,正色道:“你若真能弄來,我,我卻不知該如何謝你才好……”


    “哎,您也不用謝我。小璽子隻有一個要求——不知姐姐您願不願教我那神秘莫測的步法?”


    “可以!”東方夫人沒想到世上有人會對己如此仰慕,自是一口答應了下來。隻是,她仍不相信,這個小太監真能將殤羽琴偷到手裏。可事實終是事實,三日之後,寶璽果然按約定將這稀世古琴帶來。東方夫人興奮地將其捧在懷中,又是撫摸,又是落淚。


    那份古樸,那份沉重,確是不同凡響,人間極品。她人言出必行,以後寶璽每每溜出,便從練氣運勁教起。待對方的內力有了一定火候,才始傳授這“心猿易形步法”。他們兩個,師父耐心,徒弟聰明,寶璽在東方夫人離開後又自勤加練習,終於將此絕學演至化境。


    迴目釋解:本迴迴目“美人相並立瓊軒”,摘自朱慶餘《宮中詞》。“美人相並”


    指韋玥妍與公主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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