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綿柔,照著庭院花圃,一撥十幾個孩子嘻嘻哈哈從府中學堂奔出,看到父親和大兄,禮貌的一一行禮,脆生生的叫了聲‘爹!’‘大伯!’


    “今日功課,可得先生讚賞?”


    “先生誇了。”一幫小家夥齊齊喊道。


    “好,去玩吧。”耿青笑了笑,抬手揮了揮袍袖,十幾個孩子小臉表情正經,畢恭畢敬的走去另一側的月牙門,一出去,頓時歡唿小叫的結伴追趕跑遠。


    “你小時候,也是這般模樣,把你娘,還有大娘給急壞了,生怕被嬌慣的不明事理。”


    看著一群兒女,耿青沒來由的感到一陣自豪,比得了高官厚祿還要來的舒服,他收迴目光,看去身後的長子耿念,笑著側身在他肩頭拍了拍,示意繼續前行。


    耿念已經十六,其實性子還是有些靦腆,被父親那句‘你小時候,也是這般模樣......’臉都有些微熱,抿著嘴唇老老實實跟在後麵,踩著細碎的鵝卵小道走著,走了一陣,腳底就感到一陣疼痛。


    “父親......還要走多久.....”


    “才走一陣,腳就受不了了?要知道,為父必須的每日要走上幾圈。”耿青指了指腰側,像是與好友一般說道:“......多鍛煉鍛煉身子有好處,將來你也用得上,男人嘛,不管妻妾多不多還是要擔起責任來。”


    耿念嘴角抽了抽,輕聲嘀咕一句。


    “繞這麽大一圈,不就是雨露均沾嘛,說的那麽清醒脫俗......”


    話語再小聲,還是被前麵的耿青聽到了,迴身就是一巴掌拍在兒子腦袋,然後使勁揉了幾下。


    “話裏意思都聽不明白,為父是告訴你,無論何時都要擔起一個男人該有的責任。你大娘揍你,可是為你好,做錯了事,就得擔著,心裏別有埋怨。”


    頭頂感受著父親掌心的溫度,耿念撇了撇嘴,心裏仍舊不以為然。


    看他表情,耿青笑著搖了搖頭,走到一側,一把壓著他肩膀攬到身旁,父子倆就這麽走在道上,周圍丫鬟仆人一一行禮間,耿青看著他們輕聲道:


    “你這表情可是心裏不服?嗬嗬......為父跟你講,這男人第一步,就要先撐得住家,連家都撐不住,外麵能撐得起何處?那些人能把你骨頭吃得渣都不剩下,別不服,你這樣想法的人不少,可大多都沒有善終......比如我那義兄朱溫,從強盜坐到皇帝,厲害吧?可家裏卻一團糟,最後被自己兒子給手刃了,這樣的人其實說到底,是失敗的,至少在家庭,他不是一個好丈夫,不是一個好父親;比如晉王李克用、比如僖宗、昭宗,他們的事,為父以前也跟你講過,並不是讓你當故事聽,而是要明白他們的短處,在哪裏失敗,前人的錯誤,就是後人需要引以為鑒的。”


    “孩兒知道......”


    “你知道個屁。”


    耿青笑罵一句,使勁勒了勒兒子的脖子,他在親人麵前沒有雍王的架子,為這件事巧娘沒少在嘮叨他,不過用耿青的話說,‘在自家人麵前都要端著架子,累不累?’‘到了床榻上,行夫妻之禮,沒甚意思’。


    婦人的嘴根本沒辦法在丈夫麵前反駁,說了幾次後,就由得丈夫這般行事了,不過,有時這樣看來,在家人麵前沒有架子,倒也不錯,至少子女們都願意跟這位雍王父親親近。


    這邊,耿青笑罵一句後,扭頭看了看悶悶不樂的耿念,“你看這些人,往往都是鋒芒太露不知收斂,哪怕英雄無敵,縱橫一生,可到頭來都草草收場,有時候,為父其實最想的,不是你們有太大的出息,隻希望你們平平安安,好好的成家立業。”


    話語停頓,他看去枯敗的花圃,過得片刻,方道:“家中,有為父站在前麵就夠了。”


    “可如果父親將來撐不了?家中兄弟姊妹,沒個像樣的人站出來,怎麽辦?”


    “所以這就是為父這些年想的事......”耿青沉默片刻,招招手,讓耿念跟上,“......耿家從無到有,走到今日這一步,其實如履薄冰,甚至可以說根基淺薄,假如有一天為父倒下了,信不信,有很多人落井下石,他們呐.......不過畏懼為父活著罷了。”


    耿念若有所思的看去父親。


    “所以父親這些年,四處拉攏軍中將帥,就是為了打下根基?”


    耿青欣慰的點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


    “不止.....拉攏關係,也是希望當中能有重情義之人,但有一點,念兒要明白,利益捆綁的情誼,既牢固,也是最鬆散的,隻要耿家不倒,關係就會一直維係下去,那如何不倒?曆朝曆代哪怕最鼎盛的王朝都有傾倒的一天,區區耿家如何能與他們相比?唯有一法可以。”


    “是何方法?”


    “為父現在沒理清其中關節,不過已經在著人悄悄做了,目前隻能給你透露一個字,把手伸過來。”


    那邊,耿念遲疑了一下,還是抬起手掌。


    耿青手指落在他掌心,輕輕劃開,一撇一捺慢慢寫出字來。


    “隱?”耿念抬起臉,有些驚訝。


    “嗯,就是隱字。”


    耿青點頭的同時,對麵的兒子蹙眉沉默,然後有些猶豫,最後搖了搖頭:“父親,孩兒聽了你許多許多的事,可這些年,孩兒覺得,你沒有膽子了.....沉浸在王府裏,與眾姨娘生活,已經不是那個臥龍再世。男人就該不懼危險,該頂天立地!”


    “說的好,有見地。”


    耿青看著他低聲說著,笑了笑:“那念兒覺得如何成為你口中這樣的人?”


    “披荊斬棘,一往無前。”


    “說得好,那你準備怎麽做?”


    父親的話語問來時,隻有十六歲的年輕人終究激起了火氣,握緊了拳頭,看著閉上眼睛的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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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聽說長安要向蜀地用兵,孩兒想入軍!”


    耿青閉著眼睛好一陣,他睜開雙眼,看著耿念那雙倔強不服輸的眼神,笑著點了下頭,重重落下一聲。


    “好!”


    對麵的少年人露出欣喜,從小身邊就不缺武藝高強的人,如竇威這樣的,也有九玉、李存孝、夏魯奇這般武藝超群。


    自小習武之外,還遍讀兵書,多少夜裏夢境之中,憧憬自己在沙場之上運籌帷幄,殺潰敵人的場麵,如今父親首肯,笑的幾乎合不攏嘴。


    重重抱拳,恭敬行了一禮告辭離開。


    看著兒子遠去,耿青歎了一口氣時,身後一道人影慢慢邁著蓮步過來,乃是白芸香,她歲數比耿青還要大上幾歲,已是將近四十的年紀,隻生過一個孩子的緣故,身材保持的還算不錯。


    剛才父子倆的話,她都聽在耳中,耿念是她所生,聽到孩子要從軍去蜀地,心不免提了起來,等兒子一走,連忙出來。


    “夫君,讓念兒去蜀地,會不會......”


    耿青擺了擺手,轉身過去,手放在軟軟的腰身,摟著白芸香繼續在花圃間漫步而行。


    “這孩子心氣高,總是想要證明自己,加上到了叛逆期,聽不得勸,他想要去就由他去好了,人這一生,總要磕磕絆絆幾次才會長大的。”


    婦人知道耿青心中是為孩子著想,戰場的殘酷,她是見過的,誰都能去,唯獨她的孩子不能去,白芸香絞著絹帕,咬緊了嘴唇。


    “夫君,戰場刀槍無眼,他是你兒子,本可以不用去的。”


    “之前確實不願他去的,可那眼神,你是沒看見,不過現在想想,正因為他是我兒子,那就更要去......往後你我老去,家中終究要有一兩個頂梁柱才行,耿家不倒尚還好,一倒那就全家死光的結局。”


    安慰妻子幾句,將她送去側院,迴到後苑那邊,悄悄朝書房看了一眼,兒子抱著兵書看的仔細,偶爾不懂的抄錄下來,準備之後去請教軍中的將領。耿青歎了口氣,走去荷塘,坐到涼亭,叫來了附近擺弄盆栽的九玉,低聲叮囑,大抵是要派他去軍中做一個侍衛。


    “念兒那邊,麻煩你跑一趟,讓他成長些許就夠了。”


    “嗯,不死就成?”


    “最好完完整整的迴來。”


    多年的一對老友互相打趣的說笑兩句,府中的管事此時也快步尋來這邊,將一封來自沙洲的信函交到了耿青手上。


    上麵內容,是沙洲節度使留後曹議金遣人送來,想要朝廷封他為歸義軍節度使,不過信函是私人的,先送來長安,讓耿青幫忙給朝廷說說。


    “這老家夥.....”


    耿青搖了搖那信紙,輕飄飄的扔去荷塘裏,一地掌權的留後就那麽被他駁迴了,放做他人,豈敢?


    這便是權柄。


    .......


    貞明二年,秋末。


    長安以南集結的軍隊終於調動了起來,號角、戰鼓延綿,一撥撥一股股兵卒、騎兵奔馳在了原野上,然後,急速南下推進,殺向山南西道與長安接壤的洋州。


    安寧的十年陡然打破,明媚的秋日照著人的眸底,金戈鐵馬衝入人們的夢裏——


    平靜的城池掀起廝殺,洶湧的人潮旌旗林立,衝入傾倒的城門。


    無數的箭矢劃過天空,落入人群。


    衝上街道的戰馬揮舞刀槍震砌城池,名為夏魯奇的猛將,提著城中守將的人頭嘶聲咆哮,身後無數兵鋒蔓延湧來。


    十月三十的下午,整個城池傾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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