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晨霧。


    乳白色的晨霧在山間升起。


    潘小君穿過晨霧,走進街道,看見病少爺躺在街道的正中央。


    他當然是舒舒服服的躺在他那頂特製軟轎上。


    清晨的空氣非常稀薄,似連唿吸也份外沉重,病少爺已經不停的在咳嗽。


    潘小君走到病少爺麵前,病少爺忽然抬起頭來看著他:“看來我已經輸了?”


    潘小君取出花四娘腳上的戒指:“是的。”


    病少爺忽然大笑:“佩服,佩服,我實在想不出你是用什麽方法拿到的,我真的想不出。”


    潘小君道:“我的方法一向很多,通常也都很有效。”


    病少爺道:“看來我已該打道迴府。”


    潘小君道:“山高路遠,入寶山空手而迴,這一趟也算辛苦你了。”


    病少爺仰頭大笑:“能輸在名動天下的潘小君手裏,總算也是值得,也總算心服口服。”


    潘小君道:“總瓢把子現在就走?”


    病少爺不停在咳嗽,他手一揮,軟轎已抬起來,邁開步伐,往山下走去。


    病少爺沒有迴頭,他隻是還在咳嗽:“這盤棋我已算輸,既然棋輸,人就該走,既然該走,就不必再留。”


    潘小君道:“有理。”


    霧色漸濃。


    病少爺走下山,山下霧更濃,晨曦尚未升起。


    一株殘敗的古鬆,凋零在一坯黃土上,枝幹雖殘,葉卻猶新。


    乳白色晨霧飄緲在綠葉間,葉上有昨夜剛下完的殘雪,大地蒼白而蕭瑟。


    病少爺抬起頭看著眼前古鬆,他的眼睛已落在鬆下。


    鬆下酒一壺,無童子,爐已盡,桌已毀。


    一個人直挺挺的站在那裏,就像是從昨晚一直就站到現在,一步也沒有離開。


    她穿著一襲白衣,白的勝雪,麵對古鬆,動也不動,卻背對病少爺。


    病少爺最先看到的是她的一雙手,一雙潔白修長的手。


    然後病少爺就瞬間揮手,停住,咳嗽。


    他已感覺到白衣人一身淩厲無匹的殺氣,殺氣就是從她修長的手指傳出來的。


    二個抬轎大漢,撕開衣襟,胸膛青筋暴露,腳下五指人雪三寸。


    病少爺雙眼瞬間縮成一線。


    濃霧漸散,風卻更緊,晨風冷的就像一把刀,一把出鞘的刀。


    古鬆殘枝凋落,新葉殘雪在滴,空氣間開始凝結,凝結成一股殺氣。


    病少爺並沒有動,他的臉已沾滿晨露,但他的眼睛卻更亮。


    時間一直在過去,一片綠葉忽然飄零在她的發梢上。


    她迴頭。


    “歡歡。”病少爺眼神利的就像一把刀:“你就是那個叫歡歡的女孩。”


    歡歡沒有說話,她蒼白的眼神,蒼白的可怕。


    “病少爺?”歡歡終於開口:“十二連環塢,總瓢把子?”


    病少爺道:“是的。”


    歡歡道:“青衣門的燕秋桐是你殺的?”


    病少爺道:“是的。”


    歡歡道:“還有楊開,胡大海,常遇春。”


    病少爺道:“沈風雨是鍾由,東籬居士,花四娘殺的。”


    歡歡道:“為什麽?”


    病少爺道:“青魔手。”


    歡歡道:“鍾山,常遇春,胡大海已經死了。”


    病少爺道:“是的。”


    歡歡道:“現在晃是該輪到你了?”


    病少爺咳嗽一聲:“歡歡好像是的。”


    他的話未說完,二個衣襟敞開的抬轎大漢,“唰”一聲,已各從腰畔間抽出一把金背砍山大刀,刀光一閃,他們的人也隨著刀光飛了出去。


    從來沒有人敢和十二連環塢的總瓢把子這樣說話,以前沒有,現在沒有,以後更不容許有。


    十二連環塢寨律第一條,就是不容汙藐視總瓢把子。


    如果有,那個人就必須閉上嘴,永遠的閉上嘴。


    霧氣漸散,二把刀有如神龍探首,斬開濃霧,劈向歡歡。


    歡歡沒有動,沒有出聲,她甚至連眼神都沒有眨過。


    病少爺躺在軟轎上,一直在盯著她。


    他看見二把金背砍山大刀,已斬到她的頭顱。


    眼看著就要一刀斬斷她的腦袋。


    病少爺對他們二個這種兇殘的殺人方法,一向很有信心,也認為有效。


    但是病少爺已感覺出不對了,他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實在不信。


    他眼看著歡歡就在這間不能容發的一瞬間,忽然自她的懷中,取出了一隻手套。


    她將那紅得像血的手套,套上她的手,她整個人忽然在這瞬間已變成另外一個人。


    病少爺實在無法相信一個人在一瞬間能有這麽大的變化。


    歡歡的眼睛已變成一雙來自地獄的眼睛,仇恨,憤怒,赤紅,嗜血。


    就像一隻惡魔。


    刀光一閃!


    二把金背砍山大刀,已被硬生生的從刀鋒深處折斷。


    二個衣襟敞開的大漢,站在古鬆下,站在歡歡麵前,一動也不動。


    他們都不約而同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胸口,然後不約而同的由心房深處感到一陣陣刺痛,就像針蜇。


    再來他們看見的就是一道鮮血,像箭一般的飆射出來。


    病少爺開始嘔吐。


    他見過無數的殺人方法,他殺人當然也同樣兇殘,但他實在沒有見過這麽殘忍,這麽詭異的殺人方法。


    殘忍的手,殘忍的武器。


    歡歡慢慢鮮血淋漓,已被穿破的胸膛間,將她的一雙手伸出來,動作很慢,慢的就像駱駝拉車。


    火紅的鮮血,一直在流,她那伸出的五指,還殘存死者的內髒。


    病少爺忽然咳嗽一聲,然後又開始不停嘔吐。


    歡歡的眼神還是連眨都沒有眨過,她的人仿佛被惡魔附身。


    血在滴,滴在雪上,化麵稠稠的血腥,血腥已在空氣間嵌了開來。


    病少爺吐完後,盯住歡歡,然後他眼中的瞳孔,忽然瞬間收縮。


    轉眼間,他整個人已從軟轎上,走了下來。


    能讓病少爺離開他那頂軟轎的並不多,應該說隻有歡歡一個。


    他那雙瘦的見骨的雙腳,看似連站都站不穩,但卻像鳥爪般的鉗人泥裏。


    他站的姿勢也很奇特,整個人傾斜一邊。


    他居然是個雙腳畸形的畸形兒。


    病少爺將他安裝在手上的強弩伸出,平舉胸前:“好殘忍的武器。”


    歡歡雙眼渙散,已讓魔鬼附身:“你也一樣,他們的死法,就是你的死法,你們沒有一個人能不同。”


    病少爺盯著歡歡那隻鮮血淋漓的手,一刻也不放鬆。


    他已感覺出自己的背脊已開始冒出冷汗,一直冷到頭頂。


    雪在燒,空氣凍結。


    病少爺雙眼一緊。


    然後他瞬間淩空撲起,就像鷹隼撲蛇般的撲向獵物。


    歡歡沒的動,她的手還是低低的垂著。


    病少爺飛卷在半空中,他的人卷起千堆雪,人就在雪堆中。


    他已在無數的交戰經驗中,看出了歡歡殺人的手的起手勢,它是看準了敵人的胸膛,然後一把的搜去,肉身和靈魂一起搜去。


    所以隻要讓她無法判斷出胸口的位置,就有致勝機會。


    濃霧漸散,病少爺連人帶雪的撲到歡歡頭上。


    歡歡散渙的瞳孔,盯著雪堆裏的病少爺,就像霧裏看花,分不出是霧是花。


    病少爺露出的雙眼已有了笑意。


    他在雪裏的手,忽然瞬間間伸了出來,一筒安裝在手臂上的諸葛弩,“啪”一聲,雷霆般的射出。


    箭就射向歡歡的心窩。


    歡歡一直在退,她的人幾乎就是貼著地麵,筆直的滑著出去。


    勁力萬鈞的響箭,挾雷霆,披急風,伴電雨,穿刺在風中,發出的“嗡嗡”響聲,就像索命夜叉。


    歡歡雙眼還是沒有眨過,她的人已被魔靈詛咒,複仇的魔靈。


    一株老梅在泥上,枝已凋,轉眼間歡歡已退到老梅的殘枝下。


    後退已無路,歡歡這時才忽然伸出了她的手,一雙鮮紅如血的小手,小手已瞬間抓向強弩箭端。


    寂寞小手!


    當歡歡的手抓上響和前的箭端後,站在古鬆下的病少爺,嘴角又露出了笑意。


    沒有人知道他的響箭是“子母雙箭”,就算知道的人都已死人。


    歡歡當然不會知道。


    但是很快的病少爺的想法就改變了。


    他看著母箭被抓住,子箭由母箭中射出,就射中歡歡的心窩。


    但箭來到歡歡胸膛前時,箭的速度居然瞬間慢了下來,就仿佛被一種奇幻詭異的魔力所鎮住。


    “啪”一聲,歡歡的手已在這同時,抓走了子母雙箭。


    肉體,魂魄一起抓走。


    病少爺整個人就像也已被抓住,他的心房仿佛也已被掏空,就像被掏空的響箭一樣。


    病少爺站在鬆下,動也不動,他的人似乎已死。


    歡歡已慢慢的走向他。


    霧由散轉濃,霧又漸濃。


    歡歡的身影就在濃霧晨露間。


    當病少爺能很清楚的看見她的臉時,她已來到眼前。


    病少爺雙眼裏已看不出任何神采,仿佛任何人,隨時隨地,都可以取走他的命。


    歡歡瞳孔裏渙散的眼神,已有血絲躍動,一頭嗜血惡魔已聞出血腥。


    她將手抬起。


    一隻小手,鮮紅如血,刻了幾個同樣鮮紅如血的字:“寂寞夜雨梧桐時。”


    眼看著這隻妖幻的小手就要抓入病少爺胸膛,將他的肉體、魂魄全部掏空。


    霧又開始散了。


    病少爺雙眼忽然一緊,手臂瞬間抬起,強弩機簧瞬間啟動,子母雙箭猛虎出閘般頸射而出。


    這是生死一搏,一招分生死。


    他從他的對敵經驗中,已估算過,九尺二寸的距離,正是他手上諸葛強弩,勁力最強的時候。


    這樣的近距離,隻要歡歡抓不住響和前,就是一箭穿心。


    若是她抓住,就是他的心房被掏空。


    病少爺做出最後一擊。


    生死一擊。


    ***


    濃霧又散,風更緊。


    風中仿佛傳來濃濃的血腥。


    病少爺低下頭,他忽然覺得很冷,從腳底開始冷,冷到頭頂。


    他的心在顫抖,就像一條鞭子不停在抽打。


    他的嘴在嘔吐,吐出白沫,接下來就是血。


    他忽然感覺到一陣酸麻的刺痛,然後最後一眼他所能看得清楚的,就是他的心髒被活生生、血淋淋的掏了出來。


    他的臉也在這瞬間扭曲變形。


    晨霧漸散,曙色將臨,光明即將照亮大地,但是他眼裏隻有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


    霧已轉濃,濃了又散。


    大地仿佛因血腥殺戮而黯淡。


    歡歡雙眼渙散,慢慢的抽出鮮血淋漓的小手,也慢慢的將這隻手套取下。


    她轉過臉,麵對蒼邁恆古老鬆。


    她眼中忽然有淚。


    她卻沒有流淚。


    她寧可流血,絕不流淚。


    ***


    早僧早課早過。


    一個靜肅的早僧剛做完早課,捧著一盤素齋,自幾株枯幹的白楊木下轉出來,麵對蒼茫曙色,朝著深深的禪院走去。


    深深的禪院,禪院森森。


    曙色迷離,白楊枯寂,早僧靜肅。


    靜肅的早僧,靜肅的近似無情。


    禪院的盡頭有間禪房,禪房在梧桐木下。


    東籬居士盤膝坐在一張蒲團上,窗外冷風吹在他的臉,他的臉溫潤如紅玉。


    他已經盤膝閉目的坐了一個晚上,按照僧課,要到晨鍾敲起時,他才可算做完早課。


    蒲團前低幾一張,幾上紫檀猶在燃燒。


    送齋的早僧推開禪門,就看見東籬居士,但是僧人的臉,還是靜肅的一點表情也沒有。


    僧人的臉仿佛就是冷的,冷如神案前佛低頭俯瞰世人百態。


    他將手裏齋飯,放在蒲團前的低幾後,就後退,碎步退出門外。


    東籬居士並沒有張開雙眼,無情的僧人並不需要客套。


    曙色漸明,雪已在消融,梧桐木猶在凋殘。


    東籬居士剛想要張開眼睛,作完早課,可是他的眉頭卻一緊,又閉起眼。


    因為他忽然感覺出有一個人就站在窗外看著他。


    他是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東籬居士居然不知道。


    東籬居士慢慢的將袖口裏的手伸出來,他伸出的並不是五指已齊斷右手。


    是左手。


    沒有人知道他真正的殺著是在左手,就如同見過他右手一雙“折菊手”的,都已是死人一樣。


    他已感覺出這個人,一定夠資格讓他使用左手。


    東籬居士用一種很慢,很奇特的速度張開眼睛。


    他就看見窗下人的背影。


    他瞬間迴頭。


    他就已看見他。


    東籬居士一直在冷笑,他的知意充當嘲諷譏誚。


    他本來應該吃驚的,應該大吃一驚,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是他沒有,他不但沒有,反而一直在笑。


    不停的冷笑。


    就像是事情早已在他預料之中,他早已預料出這個人是誰。


    “想不到你居然還活著?”東籬居士看著他,嘴角笑意很冷:“想不到真的是你?”


    “但是你卻想到了,非但想到了,而且早已知道是我。”


    “哦?”


    “在你右手五指讓人齊斷後,你就已猜出是我了。”


    “哦?”


    “你和楊開到這裏,本就是要等我,因為你知道我遲早會來。”


    “哦?”


    “你一定也知道我為什麽來找你?”


    “要我的命,你不過是要我的命。”。東籬居士還是在冷笑,冷的可怕:“你殺了胡大海、常遇春,接下來當然就是我。”


    “你說的沒錯。”


    東籬居士看著他:“不過,你得先要確定一件事。”


    “哦?”


    東籬居士道:“你殺得了我?”


    “我雖然不是很有把握,幸好有一件事是我能夠確定的。”


    “哦?”


    “幸好我知道你成名的‘東籬折菊手’真正的殺著並不是在右手,而是左手。”


    東籬居士雙眼忽然緊縮:“你知道的似乎太多了。”


    “是的。”


    “鍾山。”東籬居士忽然仰頭大笑,釘子般盯住他:“好一個‘鍾山劍客’鍾山,看來我的確太低估你了,我本不該這麽低估你的。”


    ***


    晨鍾初響,一聲,又一聲。


    曙色乍明,冬露漸散,雪開始消融。


    簷下梧桐,如雨後的殘亂,已讓昨夜深雪凍得碎裂。


    小窗幾亮,雙扉經雪洗得發白。


    從明鏡的小窗看進去,就可以看見東籬居士還是坐在窗下的蒲團上,他的臉還是溫潤如玉。


    他的對麵卻多了個人。


    鍾山就坐在他麵前,蒲團上,距離他不會超過七尺。


    他們都沒有再說話。


    東籬居士一直在看著鍾山,雙眼眨都沒有眨過。


    鍾山卻一直是閉起眼睛的,仿佛剛作完早課的僧人,又已閉目入定。


    幾上的紫檀已要燒盡,堆下的殘灰,就像是眼淚。


    東籬居士估算過,從鍾山進來屋內後,時間已過了有一個時辰。


    鍾山的雙眼,也已有一個時辰沒有張開過。


    東籬居士垂放在膝上的手,一直在不停的變動,他變化的每一個手勢,幾乎都是可以在一瞬間就置人於死地的殺手。


    他已變化了八十一個手勢。


    八十一個手勢,在正常情況下,就是八十一條命。


    ***


    東籬居士額前已似有冷汗冒出,每一個手勢都是他的殺著,都是他畢生功力的清髓,都是他江湖曆練的成就。


    鍾山卻完全沒有張開眼睛,看他的手勢變化,就已化解了他的殺著。


    他的眼睛雖然沒有張開,但東籬居士已感覺出他是張開的,而且比一般人張開眼睛時還亮,還看的多。


    他用的是心,用心看。


    用心看,豈非遠比雙眼看得更多,更明,更透徹?


    東籬居士額前冷汗,又開始冒,落下,就落在他自己的鼻梁上。


    當東籬居士變化到第八十一手時,鍾山的雙眼忽然張開。


    “鍾山劍客,劍如鍾山。”東籬居士收勢、撒手:“你的劍呢?”


    鍾山道:“劍在。”


    東籬居士道:“在哪裏?”


    鍾山道:“心裏。”


    東籬居士道:“心劍?”


    鍾山道:“手中無劍,心有劍,劍在心裏。”


    東籬居士道:“心劍能殺人?”


    鍾山道:“不能。”


    東籬居士道:“不能?”


    鍾山道:“它隻能摧毀一個人,完全的摧毀,就像佛陀的五指。”


    東籬居士道:“五指?”


    鍾山道:“不管你如何變,都變不出五指山。”


    東籬居士瞳孔收縮。


    晨鍾絕響,僧人入定。


    無情天地,無情僧人,人似比天地無情。


    東籬居士名動天下的折菊手,已有冷汗,他收縮的瞳孔,一直刀鋒般盯住鍾山,他忽然說:“劍似菩提,心似明鏡,時時拂拭,不惹塵埃?”


    鍾山道:“劍意已近,相差卻十萬八千。”


    道:“哦?”


    鍾山道:“劍非菩提,心非明鏡,本無一物,何有塵埃?”


    東籬居士道:“你有劍,心劍。”


    鍾山道:“哦?”


    東籬居士道:“劍就是你,你就是劍。”


    鍾山道:“我三年前已無劍。”


    東籬居士道:“哦?”


    鍾山道:“無劍無我,劍我兩忘。”


    東籬居士道:“所以你現在已無劍。”


    鍾山道:“沒有了,完全沒有。”


    東籬居士看著他,一直在看他,左手已有的殺著,卻在一瞬間就像泄氣的皮囊。


    他忽然仰頭看天,口中吐出鮮血。


    然後他整個人就瞬間萎縮,萎縮成一個沒有肉體,沒有靈魂的皮具。


    天漸明,蕭意更甚。


    鍾山麵對已像枯萎花朵般倒在自己血泊中的東籬居士,他忽然又閉起眼睛。


    他仿佛又如僧人入定。


    遠山有霧散去,風中還有昨夜臘梅殘香。


    禪院,僧人,白楊,梧桐。


    臘梅正盛。


    ***


    潘小君走進一家門前有石獅的酒樓,時間恰好是中午,日影雖已過竿,他穿過門牌,門牌下並沒有看見他自己的影子。


    天空已是灰色的,灰朦朦飄起小雪。


    霏霏的雨雪,雨雪已霏霏。


    當他坐下來,要一壺北國花雕,一碟涮牛肉,一盤小炒羊腸,就看見二個人就坐在他的斜對麵,正在看著他。


    “他喝的酒並不好。”一個滿頭散發,胡子至少有一個月沒有刮過,全身已髒得連虱子都不敢近身的人看著他說。


    “那麽你應該去敬他一杯,用你的酒敬他。”另一個一雙眼睛隻剩左眼,臉上有十字劍痕的人說。


    月下老人忽然笑了:“我本來就應該敬他,我來這裏本就是為了要敬他酒,他若不喝我的酒,而喝這種冷得要命的北國花雕,我一定不會讓他走,而且我一定先跟他拚了,省得他死在別人手裏。”


    月下老人話還沒有說完,已走過來,大馬金刀朝潘小君身旁坐下。


    潘小君也笑了,他看著月下老人:“看來你已經醉了。”


    月下老人抹了抹嘴角,將一盞竹葉青拋在桌上:“我的確醉了,你知道要我這個專門死人骨頭的醉鬼喝醉,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我並非醉不可,我今天實在非醉不可。”


    潘小君道:“哦?”


    月下老人看著萬殺道:“他是誰?”


    “血形十字形,萬殺。”潘小君道:“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是的,他的確是萬殺。”月下老人忽然大笑:“他不但是萬殺,而且還是來殺我的。”


    潘小君道:“哦?”


    月下老人道:“隻可惜名聞江湖的萬殺殺不了我。”


    潘小君道:“哦?”


    月下老人真的醉了:“隻可惜我也殺不了他。”


    潘小君道:“哦?”


    月下老人指著自己的鼻子說:“刀劍不能分勝負,所以我們隻有比酒,比看誰先喝死,先死的人就輸。”


    “輸?”月下老人忽然跳起來:“我沒有醉,我怎麽會輸?”


    潘小君道:“你沒醉?”


    月下老人道:“沒醉。”


    潘小君道:“那麽你為什麽來這裏等我喝酒?”


    月下老人眼中忽然黠淡:“因為我怕再也不能和你喝酒了。”


    潘小君道:“哦?”


    月下老人道:“因為我知道你要去送死,你根本沒有把握,也沒有任何機會能贏人家,你卻還要去送死。”


    潘小君忽然沒有說話。


    月下老人道:“大將軍的武功深不可測,我知道你見過他一次,你也和他較量過,你卻輸了,還輸的很慘,你這次再去,不是送死是什麽?”


    潘小君無語。


    月下老人將竹葉青倒在潘小君的酒杯裏:“這是江南的竹葉青,你本就已習慣喝這種酒,我沒有什麽可以和你道別送惜,我隻有酒,隻有竹葉青。”


    潘小君默默的看著他,許久說不出話來。


    月下老人也替自己倒一杯:“我知道你的脾氣,所以我根本不會勸你不要去,我隻想勸你喝酒,喝我這杯酒。”


    萬殺忽然走過來,拿起酒盞,也替自己倒一杯,站在潘小君麵前:“你說過,有一天我們倆個能好好的喝酒,喝上十天十夜,我相信這一天並不會讓我等太久。”


    潘小君看著萬殺。


    這是萬殺第一次說這麽多話,也是他有生第一次。


    月下老人站起,拱手,擲杯:“請。”


    萬殺一飲而盡:“請。”


    潘小君緊緊的握住酒杯,他握的很緊,很用力,他卻忽然大笑:“請。”


    ***


    午後,雪在午後。


    潘小君推開雙門,一身海水湛藍色披風,迎著午後滿場風雪,他挺起胸膛,邁開步伐,大步的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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