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暑,正是暴雨烈日交雜的時節,我正好到上城出差,整座城籠罩在潮濕與燠熱中,讓人跟著心浮氣躁。


    好不容易熬完三天行業會,聽了幾個枯燥的行業報告,打算迴家看看孩子。


    眼眸一掃,就看見對麵的高樓,“雲川律師事務所”幾個大字甚是醒目。


    宋薇娜的話猶在耳邊,思索一番,決定去碰碰運氣,看程雲川在不在。


    果然,運氣不怎麽好,他人不在。


    聽秘書說是去了陝北,有人多嘴提了一句,說他是去處理譚粵銘的事。


    在上城,譚粵銘一直是個中心人物,不管是正兒八經的話題亦或是花邊新聞,多多少少都要牽扯到他。


    但近期,關於他的事牽涉禁忌話題,不少小道消息在坊間瘋傳,大家也隻敢私底下八卦,不會拿到台麵上講。


    那人提了就開始後悔,生怕被套個什麽莫須有的罪名似的,再不肯多說一個字。


    我自然也不會追問,請秘書替我打了個電話給程雲川。


    聽說是我,程雲川表現得分外熱情,說他正有事要找我,但眼下還沒忙得過來,問我有沒有空去陝北找他。


    事關譚粵銘,我沒有猶豫,立馬應下了。


    頂著烈日,我來到了位於黃土高原腹地的一個貧困縣,這裏地處高坡,入眼一片貧瘠荒涼,連色彩都是灰蒙蒙的,充分印證了我國區域發展的不平衡。


    從越野車上下來,見程雲川在村口迎接我,笑容比驕陽還熾烈。


    我是第一次見他,和聽說中的他相差無幾,皮膚白皙,高大俊朗,穿一件深灰色t恤,看起來與這片黃土地很不相稱,但見幾個老鄉繞在他身邊有說有笑,那樣自然融洽,又襯得他十分合群,不禁對他多了幾分好感。


    “李小姐,讓您跑這麽遠來,實在抱歉。”我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倒大大方方的和我打起了招唿,寒暄了好一會兒,話題才扯到譚粵銘身上。


    他是譚粵銘的首席律師,又負責他的經濟案,了解的情況自然不少,卻一點也沒有提起他的罪行和判決情況。


    我有些著急,“程律師,他現在到底是什麽個情況呀?”


    他道,“他的情況挺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我先帶你在這片兒走走,再慢慢跟你說。”


    見他氣定神閑的樣子,我也隻好耐著性子,跟著他一路參觀。


    沿著山路向村裏走,各式各樣的畫框鑲嵌於黃土壁上,圖案以z縣特色剪紙為形,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農村民間趣事為內容,有著粗獷渾厚的黃土高原文化,又不乏細膩典雅,呈現出一道獨特的剪紙文化牆。


    程雲川告訴我,這一片兒是銘望集團扶持的,投了不少錢,涉及的工程項目大大小小上百個,目前有許多事務要和地方接洽,所以他親自過來。


    跟著他走了一圈,看了幾個在建的交通和飲水工程,兩三個農副產品加工廠,對“扶貧攻堅”也有了不少感觸。


    這會兒走到一處田壩位置,他停下來,指著一口井說,“黃土高原缺水少雨,村民日常飲水主要靠旱井裏集存的雨水,能吃上清澈的甘泉水是村裏幾輩人的渴望,山上修了廟宇,保佑風調雨順,但上百年過去都沒解決問題。這口水井是譚粵銘弄的,七百多米深,圓了幾代人的吃水夢,農田用水、糧食收成也有了保障。”


    我有些驚訝,走近看,一位上了年紀的大娘正在打水,看見程雲川,笑嗬嗬的喊了他一聲。


    程雲川跟她聊了幾句,她猛地迴頭看我,“你就是譚先生的婆姨?”


    我一時有點懵,隨即笑笑。


    大娘熱情極了,“哎呀,生得可真俊,走,到俺家坐坐去。”


    我推辭著,聽她激動地說,譚粵銘幫他們解決了吃水問題,還幫她兒子解決了工作,做的是護林員,又搞蘑菇種植,一年能多兩三萬元的收入,日子越過越紅火。


    大娘的話匣子開了,關都關不住,要不是程雲川說還有事,她準要拉我去她家吃棗兒。


    程雲川看著我,“怎麽樣,是不是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譚粵銘?”


    我笑了笑,沒說話,他突然問,“李小姐有沒有興趣看場戲?”


    正納悶,就見他指著不遠處,那兒搭著簡陋的棚子,一群村民坐在窪地上看戲。


    戲台是用磚頭和水泥搭建的,三伏天裏被熱辣的太陽曬得冒煙兒,掛著的橫幅上寫了“z縣藝術劇團”幾個字,正在上演霸王別姬。


    沒等我問,程雲川兩步朝前走去,我也隻得跟上去。


    沒一會兒,一個老鄉端了凳子和兩盅水出來,熱情的很,“程先生,你們快坐,喝口水。”


    程雲川對他說了聲謝謝,老鄉樂嗬嗬的走了。


    看來他在當地還挺受歡迎。


    我問,“在這兒看戲啊?”


    程雲川瞟了我一眼,笑道,“對啊,在這兒看。是不是很不一樣的體驗。”


    我笑笑,沒說話。


    他又問,“李小姐,你防曬霜塗夠了嗎?”


    那口氣帶著點調侃,我有些窘,知道他是在說我嬌氣。


    還在想怎麽接,就聽他說,“我上次和譚粵銘過來,他提起你,說要不是怕你被這日頭曬著,準讓你一起來看看什麽是真正的霸王別姬。說你出個海,防曬霜要拎一打。”


    我笑了笑,“哪有那麽誇張,你別聽他胡說。”


    他沒說話,把目光放到舞台上,我也跟著把注意力轉移了過去。


    實際上,我對話劇歌劇戲劇之類的藝術形式並不是很感興趣,陪譚粵銘看過兩次意大利歌劇,直接看睡著了,事後還被他笑話,說我不像李百年的孫女兒,我爺爺一身藝術細胞遺傳到我這兒全都死光了。


    此時的台上,正是兵敗如山倒的項羽退到烏江邊,與美麗的虞姬自刎那一場。


    秦腔的做派和唱腔裏有一股豪中有悲,氣吞山河的氣勢,霸王“哇呀呀”一聲吼,兩步托起自刎的虞姬,仰天長嘯,吼著絕望到觸及靈魂的秦腔,他抓住虞姬的頭發,往嘴裏一叼,左腿一抬,那悲壯極具感染力,誰也沒想到“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也有如此落魄的一天,隻見霸王把頭一扭,大吼一聲,自刎於滾滾江邊,千古英雄就這麽與美人共赴黃泉……


    我看過很多版本的西楚霸王,包括電影,卻沒有一個像眼前這樣,將情緒處理得那樣悲愴,即便在七月的烈頭下,悲涼也能通到心底。


    看入了迷,程雲川叫我才迴過神來,猶豫了一下,接過他遞來的紙巾,不好意思的轉過頭去擦淚。


    移步到陰涼的窯洞裏,程雲川端了涼茶過來,平靜的問我,“李小姐,你覺得這出霸王別姬如何?”


    我道,“很好。這是我第一次看秦腔,沒想到這麽震撼,很打動人心。”


    他笑了笑,“那是,梆子腔可是幾千年豐富文化的積澱,樸實、粗狂、豪放,直擊人心。”說著頓了一頓,“那你對霸王別姬這個故事如何看,你覺得這結局好嗎?”


    心中隱隱覺得不對,他為什麽要問我這個問題。


    霸王別姬乃千古絕唱,這是故事最好的結局不是嗎。


    隻聽他說,“其實這結局很無奈,不管是楚霸王還是虞姬,都是因時因地的無奈選擇。虞姬沒有生對時代,若是現代,她應該帶著霸王的愛好好活下去,就像泰坦尼克號的女主那樣,珍惜生命,珍惜生活,活出自己,活夠本。”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說這話,隻見他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李小姐,你看,這裏的黃土地是多麽的貧瘠荒涼,卻繁衍了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在西北風吹、黃沙漫舞的成長起來的人,無論環境多艱苦,照活不誤,無論黑黢黢的粑粑有多難下咽,照樣唱戲剪紙找樂子,這就是生活,笑對苦難。”


    我站起來,“程律師,你到底想說什麽?”


    他看著我,很平靜的說,“你離開那幾年,譚粵銘背著行囊走過很多地方,在這裏停留了一個月,悟到不少生命的真諦,所以他才如此重視這裏的發展和改變,讓我親自來盯。”


    我問,“他現在到底怎麽樣,被判了多久?”


    他反問我,“如果他被判終身監禁,你會等他嗎?”


    我想了想,“如果他願意要我,我當然會等下去。”


    程雲川沒說話,定定的看了我一會兒,“李小姐,廟堂之上無所謂好人壞人,作為他的律師和朋友,我想說,他是個好人。相信在你心裏也是如此。”


    我有些不好的預感,“程律師,你就別跟我兜圈子了,有話直說。”


    他吸了口氣,“譚粵銘,已經走了。他有不少遺產需要你來處理。”


    原來,兜了這麽大個圈子,他是為了告訴我這個。


    炎夏酷暑,我的心卻像經曆了幾次寒武紀的輪迴,涼得無法跳動。


    萬籟俱靜,唿吸停止,眼前一黑,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是夢,那些撕心裂肺的情話,那些動人心弦的誓言,像漫天繁星,縈繞耳邊。


    是了,是他在說。


    我愛你,像風走了八千裏,不問歸期。


    我愛你,像春草染綠山脊,不容置疑。


    我愛你,像星光墜入眸裏,一眼萬裏。


    我愛你,像崖卷起千堆雪,歲歲如夕。


    我愛你,像星辰砸向大地,至死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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