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看著窗外,他想做雪,不想卻成了風,卻偏偏又不是能席卷天下的颶風,隻能空對著茫茫大雪,無能為力。


    迴頭對陳拙淡淡一笑,舉杯:“來,喝酒。”


    陳拙發泄過一通之後,也漸漸冷靜下來,如同自己空懷一身武功,卻拿瑜親王半點法子都沒有一樣,他眼前這個人,不過才做了幾天太子,他又能做什麽?埋頭舉杯,悶聲道:“喝。”


    而後再無人話說,兩人悶著頭喝酒,不知過了多久,旺財迴來,道:“爺,被您料中了,萬歲召見瑜親王——那小子看著瑜親王出門才迴來報的信兒。”


    胤祚看向陳拙,道:“能騎馬嗎?”


    陳拙點頭:“能。”


    於是胤祚簡單交代了幾句,起身:“進宮。”


    他喝的不少,坐著還不覺得,一站起身就有些站不穩了,旺財忙扶住,勸道:“主子,您喝醉了,要不今兒就算了吧?”


    胤祚揮手甩開他,踉踉蹌蹌的向門外走去,旺財忙搶上幾步,再次攙扶住,走了幾步又趕緊跑迴來,取了胤祚的外衣,急慌慌的追過去,給胤祚披上。


    被雪風一吹,胤祚的酒醒了許多,踏進乾清宮的時候,已經能穩穩的站住了。


    周圍的人被遣個幹淨,隻有梁九功躲在陰影裏努力降低存在感,胤祚就靠在南書房門外的柱子上,聽著裏麵的哭訴怒斥。


    “畜生,畜生!”康熙憤怒的連聲音都帶了顫抖:“朕怎麽養了你這麽個畜生!”


    “皇阿瑪,皇阿瑪您救救我……”胤礽磕頭如搗蔥,淚流滿麵:“兒子也不想的皇阿瑪,皇阿瑪您親近六弟,對兒子越來越疏遠,甚至懷疑兒子……兒子心裏就像著了一團火,胸口像要爆開了一樣……”


    “兒子快要被逼瘋了,兒子控製不了啊……皇阿瑪,皇阿瑪!”


    “到了現在,你還要把責任推到朕身上,推到老六身上!”康熙怒道:“朕為什麽會一日日疏遠你?你先問問你自己做了什麽!”


    “皇阿瑪!”胤礽哭著抱住康熙的腿:“兒子知道錯了,兒子真的知道錯了!您救救兒子……那些人不過是賣了身的奴才,普通人家打死奴才也不過是罰銀了事,兒子好歹也是皇子親王,難道要兒子給那些奴才抵命不成?”


    “朕什麽時候說過讓你給他們抵命了?”


    “皇阿瑪您是不會,可是六弟他不會放過兒子的啊!”胤礽急聲道:“好容易抓住兒子的把柄,六弟他一定會揪著不放,不把兒子置於死地,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皇阿瑪,他現在是太子,他要對付兒子,兒子就隻有死路一條啊!說不定什麽時候,兒子就和索額圖一樣,被人……”


    “夠了!”康熙一腳將他踹開,喝道:“你到現在還要朝老六身上潑髒水!給朕滾迴你的地方去!”


    “皇阿瑪……”


    “傳令下去,瑜親王胤礽禦前失儀,貶為貝勒,迴府閉門思過,不得擅離半步。”


    就為了幾個奴才,就將他由親王變成貝勒?胤礽失聲驚唿:“皇阿瑪……”


    “滾!”


    胤礽見康熙還在氣頭上,不敢再說,低頭憤憤退了出來,出了大門,剛一轉身,便被人一腳踹在臉上,整個人直接翻進雪地裏,鼻血刷的就下來了。


    敢在康熙麵前動手打人的,不用看也知道是誰,胤礽疼的眼淚鼻涕一起下來,眼前也是一片模糊,隻能影影綽綽看到個人影,大怒道:“你……”


    話剛出口,又被人狠狠一腳踹在臉上,在地上滾了兩圈,胤礽終於反應過來,對胤祚陰森森一笑,伸手在臉上一抹,弄得滿臉都是鮮血,驚恐大叫:“皇阿瑪,皇阿瑪救命啊!”


    一麵連滾帶爬的撲向南書房的大門,哭道:“皇阿瑪,皇阿瑪,六弟要殺我……”


    他才起身,胤祚就在他身後就勢一腳,胤礽控製不住前撲,頭撞在柱子上,頓時鮮血直流,胤礽慘叫一聲倒地,又被胤祚一腳踹在肚子上。


    “胤祚!”康熙聽到動靜出門,看見的便是胤礽滿臉鮮血,抱頭趴在地上,被胤祚在身上狠踹,不由怒道:“胤祚,還不住手!”


    胤祚恍如未聞,一腳比一腳更狠,還專朝頭臉踹,康熙上前,用足了力氣才將他拉開:“胤祚!”


    胤祚甩甩頭,似乎這才看清是康熙,笑道:“皇、皇阿瑪。”


    康熙看他整個人像是傻乎乎的,又聞到一股濃濃的酒氣,皺眉道:“你喝酒了?”


    “嗯……”胤祚伸手比劃:“喝了一點……點,一點點。”


    康熙歎氣,拉著他道:“外麵冷,跟朕進去。”


    胤祚甩開他的手,指向胤礽:“等……等我先踩死這隻老鼠……”


    “胤祚!”


    胤礽終於爬起來,那副樣子,不裝都夠狼狽,哭道:“多謝皇阿瑪救命之恩……嗚嗚……”


    胤祚踢腳就踹,卻被康熙硬拽了迴去,胤礽雙手抱頭縮成一團:“太子爺!太子爺饒命!”


    胤祚拍手鼓掌,道:“好像!好像好像!再來一個!再來一個!”


    康熙無奈道:“胤祚!跟朕進去!”


    “不去!我不去!我要看他演!”胤祚再次掙開康熙的手,笑嘻嘻道:“皇阿瑪……我看過……仵作的驗屍報告哦!”


    用手指著胤礽,道:“快演,不然,我也用銀針,戳爆你的眼珠子,用燒紅的鐵條,紮進你的下體……哈,哈哈……他們那個時候,一定也在叫‘太子爺饒命,太子爺饒命’吧?快學給我看!學啊!你給我學啊!他們是怎麽哀求的,他們是怎麽掙紮的,他們怎麽被折磨昏死過去你被你弄醒的?你學啊!你學啊!”


    康熙臉色難看之極,冷聲道:“梁九功!”


    梁九功慌忙上前:“奴才在!”


    “帶瑜……帶二貝勒去清洗一下,”康熙沉著臉道:“記住,他身上的傷,是朕動的手。”


    “嗻。”梁九功走到胤礽跟前,卻並不扶他,伸手一引道:“二貝勒,請吧!”


    親眼看見他行兇,居然還護著他!胤礽氣的發抖,卻見康熙已經抓著胤祚將他朝南書房拖,知道再說什麽都沒用,咬牙跟著梁九功去了。


    這邊康熙拖到一半,胤祚卻抱著柱子不肯走:“什麽髒東西待過得地方,我不進去!不進去!”


    “胤祚!”康熙沉聲喝道:“胡鬧也該有個限度!”


    胤祚掙紮不休的身體立刻僵直起來,康熙歎了口氣,讓他扳了過來,卻見那張玉白的臉頰上,全是淚水,不由心中一痛:“胤祚……”


    “皇阿瑪,您廢了我吧!廢了我吧!”胤祚哽咽道:“不做太子,我可以舒舒服服的過我的小日子,看見看不順眼的事兒,進宮和您發發牢騷,在家罵罵貪官……高興的時候,做點兒小東西,看著人們用的高興,也覺得自個兒對得起百姓的供養,是個賢王……”


    “兒子知道自個兒私心重,做不到愛民如子,可我好歹還是個有良知的人,不會對惡行視而不見,不會對別人的苦難無動於衷……可是再這樣下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麽樣子……”胤祚流淚道:“兒子不想有一天,變成一個連我自己都不認識的人,甚至連人都不算,皇阿瑪,我真的好怕……”


    “胤祚……”一樣是眼淚,胤礽的眼淚讓他心煩,讓他惡心,胤祚的眼淚,卻讓他心疼的發顫。


    胤祚伸手抹去眼淚,勉強恢複平靜,道:“皇阿瑪,兒子知道您為難,那個人,您舍不得殺,舍不得圈,可是他也說了,他控製不住……雖然貶了,可是他還是貝勒,雖然禁足了,可是他一句話,就有無數的人出去幫他搜尋獵物。很快,又有另一個三十個,甚至三百個被害……他心中越不痛快,受害的人就越多,這次有個陵普給他頂罪,那麽下次,下下次呢?”


    “紙包不住火,”胤祚道:“皇阿瑪您舍不得他,但這樣下去,總有一天,全天下的人都會知道,皇阿瑪您一手教出來的兒子、大清二十多年的太子、您一直縱容包庇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畜生。”


    他不等康熙發話,伸手攏了攏衣襟,道:“他在的地方,兒子一刻都待不下去……皇阿瑪,兒子告退。”


    彎腰退了兩步,轉身大步離開。


    康熙看著他的背影,歎了口氣。


    胤祚紅著眼,大步出宮,到了宮外,對迎來的旺財恍如未見,隨手奪了侍衛手裏牽的馬,一躍而上。


    那侍衛驚唿:“太子殿下!”


    胤祚一言不發,一鞭抽在馬股上,駿馬痛嘶一聲,衝了出去,旺財急聲道:“主子喝酒了,快點跟上,快快!”


    一邊也搶了一匹馬,追了上去。


    ——


    冬天的晚上,天黑的早,這會兒已經有些暗了,城門口隻有稀稀拉拉的人進出,但守城的官兵卻是往常的數倍,女人要驗明正身,男人脫了上衣驗傷。


    城門暫時無人,一群人正抱怨該死的刺客讓他們大冬天的還在這裏挨凍,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傳來,迴頭一看,卻是一人一馬飛速馳來,一個城衛怒喝道:“什麽人,還不給……”


    還未說完,便被自個的頭兒在頭上狠拍了一下,正暈頭暈腦呢,便見頭兒已經跪了下去:“給太子殿下請安!”


    頓時嚇了一跳,忙跟著急急跪了下去。


    急促的馬蹄聲在耳邊一掠而過,城衛悻悻然站起來,道:“頭兒你該慢點的,害得我連太子爺長什麽樣都沒看見……”


    正埋怨呢,又是幾騎過來,在門口勒馬,為首一個亮出牌子:“太子爺可曾來過?”


    “頭兒”一指門外,道:“剛剛出去……太……”


    套近乎的話剛出口,那幾個已經衝了出去,後麵又斷斷續續衝出去十幾騎,皆是一色的侍衛服飾,他們連問都不敢問一聲,更別說驗明正身了,隻帶著羨慕的眼神,眼睜睜看他們去遠了。


    隔了一陣子,騎術最差的旺財才騎著馬出現在門口,大罵:“這些兔崽子,自己跑的飛快,一轉眼就沒影了!見鬼,這是朝哪兒去了?”


    那“頭兒”笑著迎上去,點頭哈腰道:“是旺財公公啊,可是找太子爺?太子爺剛剛騎馬出去了。”


    旺財哦了一聲,道:“多謝。”


    扔了一錠銀子過來,頭兒接住,諂笑道:“多謝旺財公公,太子爺今兒這是?”


    旺財幹咳一聲,道:“就是多喝了幾杯,出來散散心……行了,別問那麽多。”


    打馬走了。


    城衛嘖嘖道:“瞧這陣勢……頭兒,您見多識廣,知不知道這是怎麽了?”


    “生氣了發脾氣唄!這位還好,生氣了就自己喝點酒,跑跑馬,要是換了以前那位……得了!上頭的事兒,少打聽!”“頭兒”掂著手裏的銀子,吆喝道:“見者有份,一會關了城門,爺請吃酒!”


    “好啊!”眾人歡唿:“謝謝頭兒!”


    “甭謝我,這是沾了太子爺的光了!”


    ——


    一身侍衛打扮的陳拙勒馬停下,目光掃視一圈,終於看見靠在樹幹上的胤祚,於是打馬過去,扔了一個酒囊給他:“剛才是你請我,現在我請你。”


    胤祚舉舉酒囊,懶洋洋道:“謝了。”


    揭了蓋子喝了一口,嗆道:“太烈。”


    “烈酒喝起來才過癮。”


    胤祚不答,他正有些冷,又一連喝了幾口,身上開始發熱,才問道:“以後有什麽打算?”


    “我準備迴船上去。”


    胤祚失笑道:“我還以為你以後再也不沾我的事兒了呢!”


    陳拙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和你無關——外麵的世界更精彩。”


    外麵的世界——胤祚想起前世偶爾看的新聞,外麵有些國家,便是到了幾百年後,過得還不如這會兒的大清百姓呢!不過聽說政府所謂的新聞,都是套路,那就不好說了。


    歎口氣,道:“從好的方麵想,咱們大清,大多數百姓還是能安居樂業的——外麵一定有比這裏還讓你看不順眼的世界,這次你們出去,我幫你們把火槍大炮配齊,有看不順眼的,就殺他丫的,說不定一不小心,就打出一個陳拙帝國來。”


    陳拙道:“船是你的,人是你的,就算打出一個帝國來,也是胤祚帝國,與我何幹?”


    又道:“以後我不會再入京了,今日一別,相見無期。”


    胤祚道:“那也未必。”他也沒準備一輩子待在京城。


    陳拙接口道:“是未必,若是日後我聽說你也變成了那副模樣,我會迴來,親手宰了你。”


    胤祚不答,舉起酒囊:“一路平安。”


    陳拙幾口將酒喝完,隨手扔掉酒囊,一夾馬腹,駿馬飛馳而去。


    胤祚看著他走遠,找了塊石頭坐下來,等著被他放走的馬暫時引開的侍衛找迴來,然而最先出現的不是他的侍衛,而是一輛馬車,很眼熟的馬車。


    胤祚歎了口氣,掀了簾子上車,道:“是不是不管我做什麽,都逃不出你的掌控?”


    胤禛看著他坐下,遞過手爐,淡淡道:“我若真那麽厲害,就不會引得你對我這般不滿——不是你自己通知我要送陳拙走嗎?在城門口守著,看他出城門就用千裏鏡遠遠墜著,自然就追到了。”


    向外吩咐道:“跟他們說,太子爺找到了,讓他們先迴府候著——走,迴京!”


    馬車掉頭,開始前行,胤祚懶懶靠在車壁上,道:“什麽滿不滿的,四哥也別提了,先前的話,四哥隻當我沒說過就是。”


    胤禛皺眉,隻聽胤祚輕笑一聲,道:“我算是想明白了,靠山山倒,靠水水幹,我一直想著,在皇阿瑪的羽翼下,在你的羽翼下,快快活活的做我的紈絝……可是,你們又憑什麽幫我遮風擋雨,憑什麽要幫我把這些髒的臭的都自己解決掉,讓我舒舒服服的過自己的小日子?”


    “我自己麵對這些事兒的時候,不厭其煩,你和皇阿瑪對著這些,不一樣殘精竭慮嗎?其實自私的人是我,不是嗎?”


    “胤祚……”胤禛喉嚨動了下,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許久之後才歎了口氣,艱難道:“這次,是我的錯,是我不該不顧你的意願,將你強行推上這個位置,你要實在不喜歡,我日後再設法……隻是如今你才冊封沒有幾日,實在不是時候……”


    胤祚舉起酒囊,仰頭喝酒,對胤禛的話恍如未聞。


    胤禛勸道:“你身體不好,少喝點。”終究沒有直接將酒囊奪走。


    胤祚笑笑,繼續喝。


    胤禛無奈,隻得換了話題,想轉移他的注意力:“你今兒進宮和皇阿瑪鬧了?”


    胤祚嗯了一聲。


    “他身上的傷,是你動的手?”


    胤祚又嗯了一聲。


    胤禛歎道:“你真若有這份心思,有多少種法子收拾他呢?何苦為了他和皇阿瑪弄僵?”


    胤祚淡淡道:“背後欺負人的事兒,我是實在懶得做,沒意思。”


    打人,自然要當著他最大的靠山打,不然怎麽讓他絕望?


    “你……”


    “四哥放心,我沒你想的那麽傻,”胤祚淡淡道:“先前你十幾年對我不聞不問,我還不是快快活活的過來了?”


    不就是裝弱裝可憐嗎?誰不會似得。


    又歎了口氣,十幾年都一個人撐下來了,這個人開始振作才不過兩年,他竟已經習慣依賴他了,果然人的毛病都是慣的。


    “若我料的不錯,再過段日子,皇阿瑪應該就會找個由子將他圈了吧?”胤祚道:“想著這麽個東西還在外麵活蹦亂跳的,我覺得唿吸的空氣都是髒的。”


    這才是他去鬧那麽一場的真正原因,可惜陳拙等不得,沒看見太子被圈就走了。


    “不用過段日子,”胤禛道:“皇阿瑪已經把他圈了——你前腳出宮,後腳旨意就下了,圈禁宗人府……心裏可痛快些了?”


    “宗人府啊!”


    這消息的確有些意外,但還不足以讓胤祚驚喜,不過他還以為會圈在瑜親王府呢,宗人府——那地兒可不大……


    “楊府的案子,明麵上的兇手是他的奶兄陵普,”胤祚道:“皇阿瑪這會兒把他圈了,就不怕老百姓猜到真相?”


    “猜到又怎麽樣?”胤禛道:“縱火案早已蓋棺定論,剩下的,不過是死了幾個家奴,為了幾個家奴,萬歲爺就連自己最寵愛的兒子都圈禁了,還要怎麽樣?猜到的人,也隻會讚一聲萬歲爺英明仁慈。”


    “對。”胤祚笑的嗆起來:“對,對。”


    不管怎麽樣,這世界總是在越變越好,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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