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鳴,腳步聲,輕不可聞的低語。錢文正皺起眉頭,一動,渾身上下的皮肉和筋骨就像剁碎了又擰在一起,牽拉撕扯著,刺激著他的痛覺神經。


    “啊……”他轉動肩膀,從腋下到肋骨,火辣辣的灼痛,是燙傷。因為這個,他確定自己還活著,奇怪的是,他居然躺在床上,蓋著一床幹淨柔軟的被子。


    “他醒了……”是日語,“馬上報告……”


    錢文正睜開眼睛,看到一麵白牆,牆上掛著醒目的“天皇萬歲”日曆牌,紅色的阿拉伯數字寫著大大的“25”,他立刻記起來,自己是22號夜裏進入關東局的,現在是白天,說明還沒到三天,想到這兒,他忽然愣住,老馬都把他出賣了,他還傻傻地記著他的交代。


    門從外推開,一雙軍靴踏進來,錢文正偏頭看,一個不認識的少佐,站在床邊,恭敬地哈下腰:“長官,失禮了。”


    他竟然對自己說日語,還稱唿“長官”,錢文正驚訝,臉上倒沒什麽波瀾,閉上眼睛不做反應。


    那家夥立正站好,打開夾在腋下的文件簿,深鞠一躬:“受藥師丸大佐委托,向‘椿’報告行動進展,”說著,他翻開文件,“23日抓獲頂針,在其家中發現電台,在軍事部次長辦公室主任室發現其秘密調查‘椿’的文件,24日,在其同夥活動的據點棺材鋪,查獲重慶政府的委任狀……”


    錢文正被子裏的手陡然攥緊,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轉動,陳醉……暴露了?是老馬招供的?不,棺材鋪怎麽會有國民黨的委任狀,自己又是……等等,文件上提到了“椿”,這個代號在老馬給他的情報上出現過,他還背過這個人的履曆,參謀本部高級間諜,在海參威被蘇聯方麵抓獲,已經死亡。


    “……通過刑訊,頂針交代如下信息,他是中統特勤人員,通過與共產黨分享情報,得知‘椿’在海參崴暴露,秘密潛入新京,並打算通過結識滿洲政府高層,伺機證明身份返迴日本,於是策劃反間計……”


    錢文正突然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老馬並沒有出賣他,而是用自己的生命布了一個大局!


    眼淚瞬間浸濕睫毛,眼看就要從眼角滑落,他抓起被子蓋住腦袋,組織的意圖他明白,是要讓自己成為“椿”,打入關東軍憲兵隊,甚至日本參謀本部,可是……陳醉呢,他為什麽要幫老馬,難道是為了……


    救自己!錢文正不敢再想,稍一想,渾身就痛得顫抖,陳醉怎麽樣了,是死是活?明明心急如焚,卻不能發問。


    少佐讀完文件鞠躬離開,護士進來量體溫,錢文正不敢哭,他了解日本人,護士一見到他的淚水,馬上就會向憲兵隊報告。忍著滿腔悲憤,藏著滿腹憂心,他堪堪熬過黃昏,一入夜,立即用日語重複一句話:赤い椿白い椿と……


    護士聽見,轉身跑出病房,半個小時後,藥師丸到了。


    “紅茶花,白茶花,”這是日本詩人河東碧梧桐的一首俳句,下一句是“地上落花”,藥師丸站在錢文正床前,微微躬身,迴答的卻是:“茨の花。”


    “都是帶刺的花。”這是另一位詩人小林一茶的俳句,也是椿的接頭暗號,錢文正慢慢撐起身體,用日語懶散地打了個招唿:“晚上好啊,藥師丸君。”


    藥師丸隨即露出一副榮幸之至的表情,甚至給錢文正踢了個立正:“長官!”他像個新入伍的小兵,大吼著報告,“您清醒後我立刻就想拜見,但參謀本部明確指示,如果是真正的椿,斷不會貿然接頭,至少會靜默八小時,若您覺得安全,會主動與我接觸,故而遲來,失禮了!”


    錢文正淡淡地看他一眼,壓抑著胸口那陣狂瀾,簡短地問:“頂針呢?”


    藥師丸又狠狠踢了下鞋跟:“已經處理了!”


    錢文正的心驟然揪緊,陳醉,那個明豔的人,那個堅韌的人,那個黑夜中星子似的人,他的愛人……


    不,他不相信,也許每一個懷著愛的人都心存僥幸吧,他拚命尋找希望,藥師丸隻說了“處理”,沒說“槍斃”,而這個魔鬼“處理”人的方式,他聽他說過,是送去100部隊。


    “啊,對了,”藥師丸繼續報告,“稻垣次長引咎辭職了,東京正在物色新的人選。”


    錢文正點頭,藥師丸看了看他,忽然說:“今早,參謀本部在電報裏,問起了‘芭蕉’的近況……”


    芭蕉,也是那份情報上的日諜,這是在進一步甄別“椿”的身份,錢文正露出鄙夷的神色:“他?恐怕在西貢的賭場裏,輸得隻能賣情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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