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霞身軀側開後,石沉便有足夠的地位升上來,他左掌一按石壁,輕輕掠了上去,目光再也不敢向她看上一眼,隻是正視著石壁上的字跡,隻見上麵寫著:"龍布詩,你到這裏來了,很好,很好,你武功為確沒有荒廢,此刻你上去,向右走十五步也有一處山隙,這條路比較近些,但卻難走些,不過你若仍有餘力再向上升七丈,你便可以找到一條更好的路,隻是你切切不可逞強,千萬要走你能走的路,不要勉強,即使你武功差些,也一樣可以見到我!"光線雖暗,但以石沉的目力,已足夠將這片刻在山石上的字跡看得清清楚楚。


    他甚至兩眼便將字跡看完,隻是他目光卻仍未轉動,因為此刻那一陣陣無法形容的香氣,已遠比方才濃鬱。他十歲就在"神龍"門中,那時郭玉霞也不過還隻有十二、三歲。


    那時,他們還都是黃金般的童年,雖然在嚴師的督導下,他們卻也有過任何一個人在童年中都有過的遊戲。


    青梅竹馬,耳鬢廝磨,他自然也會偷偷地愛上過這比他大上兩歲,也比他聰明得多,事事都照顧著他一些的"二師姐",但那不過隻是兒童純真的愛情,姐弟間的愛情,純潔得有如一張白紙,直到他長大了許多,他還是沒有將這段感情說出來!


    到了他十五歲那年,王素素也入了"神龍"門中,那天是個晴朗的日子,直到五年後的今天,石沉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星光是如何明亮!


    就在那星光明亮的晚上,"不死神龍"龍布詩在大廳上擺上了幾桌酒筵,宣布了兩件喜事,第一件是又收了一個聰明的女弟子,第二件宣布的卻是,他的首徒龍飛,與次徒郭玉霞的婚事。


    就在那天晚上,就在他那間冷清清的小屋中,石沉雖然也曾偷偷啜位了一夜,以朦朧的淚眼,數天上的明星,直到破曉,但自此以來,他卻極力使自己將那份純真的愛情忘去,因為她已嫁給他最敬畏的大師兄了,從此,她已是他的"大嫂",已不再是他童年的遊伴"小師姐"了,他隻能將這份感情忘卻,永遠的忘卻,忘得幹幹淨淨!


    從此,他便漸漸和她疏遠,他們之間的談話,也漸漸變得嚴肅而莊重,僅僅有一天,清晨,在練武場中,他單獨遇見了她,他想避開,她卻將他喚住,對他說:"這些日子你為什麽總是避開我,難道我已不再是你的小師姐了麽?石沉心裏在說:"是的!你已不再是。小師姐了。"口中卻沒有說話。沒有說話,以後他們就連單獨見麵的時候都沒有了,直到此刻……此刻,這些多年來的往事,在一霎眼間便從石沉心中閃過,而此刻,郭玉霞卻又仿佛多年前一樣地依偎在他身畔,在這一陣陣如蘭如馨的香氣中,他似乎又忘卻了她是自己的"大嫂"。於是他緩緩側過頭一郭玉霞的眼波竟是如此深邃,就仿佛那湛藍的海洋,又仿佛是他春夜的夢。四目相交,他不禁輕歎一聲,呻吟般緩緩道:"小師姐……"這三字語聲雖然輕微,但卻似一方千鉤巨石,投入海洋,使得郭玉霞湛藍的海,也不禁為之蕩起了一圈圈漣漪。她眼波輕輕在石沉麵上一轉,一圈圈蕩漾的漣漪,緩緩消失,代之以一陣陣閃動的光芒——她心裏在想著什麽?


    又有誰知道她心裏在想著什麽,她隻是輕輕伸出手掌,在石沉麵上輕輕撫摸一下,輕輕說道:"你瘦了!"石沉沒有動彈,安靜得有如一尊石塑的神像,而他的心,卻遠不如外表的沉靜——他心裏又在想著什麽呢?不管他心裏在想著什麽,但他口中隻是說道:"師傅必定上去了!"他不敢再迴對她的眼波,微一提氣,沿索而上!


    這十丈距離,霎眼便至,上麵果然便是盡頭,此刻他根本已無法再顧及自身的安危,毫不遲疑地一躍而上,放眼望去,這奇特的山峰,有如被一柄五丁神斧攔腰斬斷似的,峰頭竟是一片平坦的山地。


    "這山峰真是奇怪得很,難怪從下麵望上來,望不見峰頂,原來峰頭已被截斷了!"他心念方轉,身後己響起郭玉霞的語聲!


    輕輕的語聲,隻因她此刻已附在石沉耳畔,根本毋庸大聲。


    石沉哪敢迴轉頭去——雖然他心中實在有著這種欲望,他筆直地望著前方——而實在他此刻眼中什麽也看不到!


    風,比峰下更大,將她鬢邊的發絲,吹到他的耳畔,腮下,嘴角……


    她輕輕歎息一聲,道:"我知道自從我跟了你大哥之後,你就時時刻刻地逃避我,那天在練武場中我單獨遇見你時,你甚至連話都不敢對我說,你為什麽不能對我像以前一樣……"山下突地傳上一聲大喝:"上麵可是沒有什麽變故麽?"石沉霍然一驚,迴轉身,唇邊突地觸著了郭玉霞溫暖而甜美的嘴角——兩人誰也沒有出聲,誰也沒有動彈,誰也沒有迴答龍飛的喝問,誰也聽不到從四麵傳來的迴聲:"沒有什麽變故麽……什麽變故麽……變故麽……"他們隻聽得到彼此心房跳動的聲音……


    郭玉霞輕輕吐出一口如蘭如馨的香氣,道:"你記不記得有一次,在莊子後麵的榆樹下……"石沉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抱住你,要你陪我做新郎新娘的遊戲……"郭玉霞輕輕移動了一下目光的方向,道:"你要我做你的新娘子,陪你入洞房,我不肯……"石沉隻覺鼻端也觸及一片溫暖,夢囈著道:"你說你年紀比我大,隻能做我的姐姐,不能做我的新娘……"郭玉霞道:"於是你就抱著我,你迫我,那時……我……"山下突地又傳上一聲大喝:"喂,你們聽到了我的話麽?"石沉心頭又自一懍,突覺兩片溫暖的紅唇,觸到了他的嘴唇……


    隻聽郭玉霞輕輕又道:"那時,我就和現在一樣,被你親了……"石沉道:"可是……後來你卻嫁給了大哥,你已是我的大嫂……"他身形並沒有轉動,也沒有後退,因為青年心中的熱火,正火熱地在他心中燃燒著。


    郭玉霞道:"我雖然嫁給了你的大哥,但是……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心麽?"石沉道:"你的心……你的心……"


    郭玉霞道:"我哪件事不在幫著你,有時,你即使是被四妹碰了釘子的時候,我也是幫著你說話的,你知道那是為了什麽?""被四妹碰了釘子!"石沉隻覺心頭一陣哀痛,但瞬即被眼前的甜蜜掩沒,夢囈著:"為什麽?"郭玉霞道:"因為我心裏一直還是想著你,一直還是對你好的,隻是你一直不知道罷了!"石沉愕了半晌,緩緩道:"那麽你為什麽卻要嫁給大哥?"郭玉霞秋波一轉,輕歎道:"我年紀比你大,又是師姐,即使我要嫁給你,師傅也不會答應的!"石沉歎道:"起先我還以為你隻是為了想做神龍門長門弟子的妻子,為了將來想要接管止郊山莊才嫁給大哥的,因為……因為你和大哥的個性和脾氣,都沒有一絲可以投合的。"郭玉霞麵色微微一變,似乎是為了被人猜中了心事,又似乎是為了被人冤枉了,長長一歎,道:"你起先真的是這樣想麽?石沉點了一點頭,道:"可是我現在已知道我那時想錯了!"郭玉霞微微一笑,突地妮聲道:"我雖然不能嫁給你,但是……我們以後假如能時時刻刻相會,還不是一樣麽?"石沉隻覺心頭一蕩,癡癡地望著她,許久許久,甚至連唿吸都唿吸不出……


    此時此刻,清輝遍地,繁星滿天,他忽然想到自己與星群竟是如此接近——要遠比世上其他的人都接近得多,他忽然又想到,若是天上的繁星,都是世人的眼睛,看著他與自己師兄的妻子,如此親近,親近得甚至沒有一絲距離,那麽他又將如何?…


    …


    突地,山下傳來一陣語聲,龍飛沉聲道:"四妹,上麵或者有險,你原該讓我先上的!"刹那之間,石沉隻覺心頭一驚,有如耳畔突地響起一個霹靂,身軀一仰,左腳腳尖向前一蹭,右腳腳跟向後一蹴,全身淩空拔起,"嗖"地向後掠出兩丈有餘,筆直地落到一方一丈高下的山石之前!


    幾乎就在這同一刹那之間,王素素窈窕的人影,也已掠上危崖,接著,"嗖"地一響,龍飛魁梧的身軀,隨之躍上!


    星光下,四人的目光,閃電般交換了一眼,彼此之間,目光中俱是驚奇之色——當然,石沉的目光中還有慚愧與害怕!


    龍飛、王素素齊地驚"咦"了一聲,龍飛道:"原來你們在上麵!"郭玉霞微微一笑,手撫雲鬢,緩緩道:"當然在上麵,難道還該在下麵麽?"龍飛目光一掃,隻見石沉滿麵驚恐地立在一方山石之前,背脊緊緊貼著山石,仿佛是生怕自己會跌倒地上似的,胸膛不住急劇地起伏著,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來,而郭玉霞的微笑與言語,也遠不如平時自然。他雖然生性誠厚,但見了石沉與郭玉霞如此大失常態,心中也不禁起了疑惑,沉聲道:"你們在做什麽?"郭玉霞麵色一沉,道:"你這話怎地問得如此奇怪?你說我們在做什麽?"龍飛怔了一怔,道:"方才我在山下的唿聲,你們聽到了麽?"郭玉霞道:"聽到了!"


    龍飛歎道:"既然聽到了:你們為什麽不迴答我呢?叫我在山下好生著急!"郭玉霞的語音愈是生冷,龍飛的語聲便愈是和緩,此刻他長歎而言,話中已再無一絲一毫責備之意,隻不過是在訴苦而已!


    郭玉霞"嘿嘿"冷笑數聲,道:"你糊塗,我卻不能與你一樣糊塗!"龍飛道:"我糊塗什麽?"


    郭玉霞冷笑道:"你可知道我們是在何等危險的情況下?敵暗我明,敵眾我寡,你還要如此大唿大叫,難道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們在哪裏麽!我豈能再和你一樣,你卻不分青紅皂白,便來責問我!"龍飛怔了一怔,緩緩垂下了頭。


    王素素輕歎道:"還是大嫂想得周到!"


    石沉驚惶的心情,已漸漸平定下來,但是他的麵色,卻變得更加難看,對於郭玉霞,他既是佩服,又是害怕,他再也想不到一個做了虧心事的人,還能如此義正詞嚴地去責罵別人。


    對於龍飛,他卻有些伶憫,又有些慚愧,隻見龍飛垂首呆了半晌,突地向他大步走去,伸出大手,拍了拍他庸頭,沉聲道:"我對不起你!"石沉心頭一跳,訥訥道:"大哥……你……你怎麽對不起我……"龍飛長歎道:"我方才錯怪了你。"


    石沉垂首道:"我……沒有……"他畢竟不如郭玉霞,此刻隻覺心頭跳動,哪裏說得出話來!


    龍飛歎道:"我口裏雖然沒有說,心裏卻有些對你疑心,唉!我真該死,居然會對你疑心起來。"石沉呆了一呆,隻覺一陣熱血,湧上心頭,麵對著這樣一個熱誠、正直、胸懷磊落的大丈夫、男子漢,他直覺自己實地變得如此渺小,如此可恥,訥訥道:"大哥……我對……""對不起你"四字還未說出,郭玉霞突地一步掠來,大聲道:"兄弟之間,有些誤會,隻要說開了,也就算了,你們還說什麽!"龍飛道:"是極,是極,我不說了,我不說了。"捏了捏石沉的肩頭,突又驚唿道:"這是什麽?"目光凝注石沉身後的山石,再也沒有移動。


    石沉又自一驚,霍然轉過身來,目光動處,隻見這一方山石之上,竟刻著一個道裝女子的畫像,烏簪高髻,全身肅立,左臂垂下,手捏劍快,食、中二指,微微向上翹起,右掌斜抬,掌中的長劍,劍尖卻微微垂下,麵目栩栩如生,衣摺飄舞生動,夜色之中,驟眼望去,當真有如一個女子,活生生地立在你麵前!


    刻像旁邊,還有數行字跡,定睛一望,上麵寫的是——"龍布詩,你功力又精進了,可是,你攻得破我這一招麽?能,前走,不能,迴去!"龍飛仔仔細細地看了許久,突地冷笑一聲,道:"這一招我都能攻得破,何況師傅!"石沉道:"這上麵的口氣如此托大,但這一招驟眼看來,卻平平無奇,難道其中又有什麽奧妙?"王素素目光還未移開,口中緩緩道:"這一招看來雖然平平無奇,但其中必定蘊藏著許多厲害的後著,隻是我們一時看不出來就是了!"郭玉霞額首道:"正是如此,越是這種看來平凡的招式,其實卻越是厲害!"她語聲微微一頓,側首笑道:"你們看了半天,可看出這畫像有何特異之處?龍飛已又瞧了幾眼,此刻接口道:"持劍而立,腳下定要踩著方位,但這女道士的雙足,卻是腳尖並攏,腳腿分開,成了個內八字,運算什麽步法。"郭玉霞道:"不錯,這是一個特異之處!"


    龍飛道:"如左臂貼在身上,隻有食、中兩指向上翹起,這也不是捏劍訣的方法。郭玉霞道:"不錯!"龍飛胸膛一挺,麵上大是得意,立刻接口道:"她身上穿著道裝,腳下穿的卻像是男人的靴子,這也荒謬得很。"郭玉霞輕輕一笑,道:"衣著和劍法無關,這不能算是……"龍飛正色道:"這怎地不能算是特異之處,衣冠不正,心術不正,劍法也必定不正,不堂不正的劍法,怎能攻敵製勝!"郭玉霞笑道:"好好,就算你……"


    龍飛道:"自然要算的。"


    王素素不住頷首,道:"不堂不正的劍法,縱能稱雄一時,卻不能留之萬世,大哥的話,的確很有道理!"石沉道:"正是如此,自古至今,就不知有多少這種例子,你看,少林、武當這些門派的劍法,代代相傳,至今已不知傳了多少代,但昔年一些也曾名震武林的劍法,例如專走偏鋒的海南劍法,以毒辣著稱的追魂奪命劍,到了今日除了名字還有人知道,豈非都早已湮沒,由此可見那些昔年能仗著這種劍法稱雄武林的人物,隻不過是因為他們的才智過人,功力深湛而已,絕不是因為劍法的高妙,四妹的話,當真……"郭玉霞柳眉輕顰,截口道:"你說夠了麽?"


    石沉一怔,郭玉霞又道:"此時此刻,我真不懂你們怎會還有心情來說閑話!"石沉垂下頭去,郭玉霞突又笑道:"要聊天的機會,以後還多得很,你們兩個又何必急在這一時呢?"王素素麵頰一紅,不禁也垂下了頭。


    郭玉霞橫波瞧了她一眼,含笑又道:"除了大哥聽說的這兩點……"龍飛道:"三點!"


    郭玉霞一笑接口道:"這三點外,你們還看出了什麽?"石沉抬起頭來,目光雖然望著畫像,其實眼中茫然,什麽也沒有看到,王素素輕輕道:"我看最奇怪的一點,就是這畫像上女子的眼睛是閉著的,與人交鋒,哪有閉著眼睛的道理?"她根本沒有抬起頭,想必是早已將此點看出,隻是一直沒有說出而已!


    龍飛歎息一聲,道:"還是四妹心細!"


    郭玉霞道:"不錯,我先前也認為這點最是奇怪,甚至奇怪得沒有道理,但仔細一看,她將眼睛閉起,不但大有道理,而且還是她這手劍法最厲害的一點!"石沉、龍飛齊地詫聲問道:"為什麽?郭玉霞道:"她這一招劍法,靜如山嶽,含蘊不致,正是以靜製動、寓攻於守的內家劍法,而武林中誰都知道師傅的天龍十六式,是自古至今,普天以下,攻勢最為激厲難當的劍法,尤其是最後四式,更是矢矯變化,飛揚靈幻,當真有如天際神龍般眩人目光,有些人便連一招也難以抵擋!"石沉恍然道:"如今她閉起眼睛,根本不看那眩目的劍光,心情自然更靜——"郭玉霞頷首道:"不錯,但這也因她內力已至爐火純青之境,對聽風辨位有了極深的把握!"龍飛擊掌道:"正是,正是,我本想先以一招風虎雲龍作為誘招,誘得她出手攻我,或是移動劍位,那麽我使可以一招破雲升破她這一招守勢,但她如閉起眼睛,沉得住氣,那招風虎雲龍又有何用?"石沉道:"但即使不用誘招,天龍十七式中,也有破此一招的招術!"郭玉霞道:"你說的可是破雲四式,第一式破雲升中的那一招變化直上九霄?"石沉道:"正是!她這一招橫劍斜飛,雖然左可護胸腹,右可封敵路,但劍光微微下垂,左臂緊貼身軀,左頸到肋骨一帶便會空門大露,隻要用破雲升中第六第七兩個變化,便不難將此招攻破。"郭玉霞微微一笑,道:"三弟在外闖蕩還未兩年,武功想不到已如此精進了。"龍飛接口道:"再過兩年,必定比你大哥還要強勝幾分!"石沉垂首謙謝,郭玉霞又道:"你用直上九霄、震月飛星這兩招,雖然聲威驚人,無堅不摧,但卻顯得太過霸道,而且假如對方功力和你一樣,隻要將劍勢稍為變化,便可封住你的劍路,那麽立刻就變成以功力相拚,而不是以招式取勝了,也就失去了本意!"石沉俯下頭去,沉思半響,麵上不禁又自露出欽服之色!


    龍飛皺眉道:"那麽依你說來,該用什麽招式才對呢?"郭玉霞微微一笑,道:"若要攻敵製勝,先要知道對方這一招中藏有多少厲害的後著,而愈是看來平凡的招式,其中含蘊的變化便可能愈多,這本是劍法中的至理,隻可惜大多人都將它忽略了!"她語聲緩慢,因為她言語中的道理,正是要叫人一字一字地去慢慢思索,方能領悟。


    她語聲一頓,見到王素素亦已抬起頭來,凝神傾聽,一笑又道:"這道理極為明顯,天下萬物,莫不皆是此理,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譬如說文人寫字,他如隻寫了一橫,那麽他將要寫什麽字,便誰也無法猜到,因為由一橫可演變為字極多,真是多得數也數不清,但他若是已寫了一個寶蓋,或是已寫了一個草頭,那麽他可能寫的字便較少,別人也容易猜些,等到他已將一個字的大半都寫好了,那麽他便再也無法改寫別的字,別人自然一猜就猜中了!"她語聲微微一頓,龍飛、石沉、王素素已不禁俱都顏首稱是。隻聽她接口又道:"是以與人交手,招式最忌用得太老,力量也不可用得太滿,也就是這個道理!"龍飛長歎一聲,道:"這道理我原先雖然知道,但總不能說個明白,此刻聽你一說,才明白得清清楚楚,你這寫字的比喻,確是用得好極了!"郭玉霞微微一笑,道:"這山石上所刻的一招,正如寫字的人隻寫了一橫,後麵含蘊的後著,還不知有多少,你若不知道它的後著,又怎麽能破她的招式呢!"王素素突地接口道:"不是一橫,是個"草頭!"郭玉霞頷首笑道:"不錯,我說錯了,是個草頭,若是一橫,也就不成招式了!"龍飛、石沉對望一姬,龍飛笑道:"到底是她們女子較我們男子聰明些!"石沉道:"正是!"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郭玉霞道:"四妹的確比你們聰明得多。"


    王素素垂首道:"還是大嫂……"


    郭玉霞一笑道:"你別捧我,我且問你,你有沒有看出,這一招到底有多少後著呢?"王素素垂首沉吟半晌,道:"我雖然知道得不多,但據我所知道的,已有七種變化!"她目光一掃,龍飛、石沉麵色鄭重,正白凝神傾聽,隻聽郭玉霞微笑道:"哪七種?"王素素道:"她這一招雖然看不出是屬於何派的劍法,但卻可變為武當派九宮連環劍中的一招雁落平沙……"郭玉霞道:"不錯,隻要劍尖向左一轉,便是雁落平沙了。"龍飛雙眉深皺,點了點頭。


    王素素接口道:"她劍勢若是向左上一挑,便是點蒼派迴風舞柳劍中的"柳絮迎風,她手腕向內一擰,便是。峨嵋,派朝鳳劍中最最厲害、可攻可守的一招孔雀開屏!"一口氣說到這裏,她語聲漸漸激動!郭玉霞微笑道:"你慢些說不要緊的。"王素素喘了口氣,接著:"除此以外,這一招還……還……可以變……變作……"龍飛皺眉道:"還可以變作什麽?"


    星光之下,隻見王素素嬌美的麵容,突地起了一陣扭曲,痛苦而矛盾的扭曲。


    石沉大驚道:"四妹,你……你……怎地了?"王素素胸膛起伏,又喘了幾口氣,麵容方自漸漸平靜,緩緩道:"我沒有什麽,隻是……隻是胸口有點發疼就是了,現在已經好了!"石沉伸手一抹額上汗珠,原來他方才情急關心,竟不禁流下了冷汗。


    郭玉霞秋波一轉,笑問:"還有四招呢?"


    王素素緩緩道:"這一招還可以變作天山派三分神劍中的快分亂麻,昆侖派抱玉劍法"中的玉杖分波,少林派伏魔神劍、中的立轉陰陽",以及昔年三花劍客留下的三花劍中的一招桃李爭春!"她麵容雖已平複,但目光中卻仍帶著痛苦之色,生像是極為不願說出這些話,卻又不得不說似的!龍飛長歎一聲,道:"四妹,我真看不出你,武功竟如此淵博,大概你在沒有投入師傅門下之前,就已學了不少武功!"王素素麵色一變,期艾著道:"沒……沒有……"龍飛濃眉微皺,道:"沒有?我不信,若是沒有,我怎地就看不出這一招有這些變化!"他目光詢問地望向郭玉霞:"你看出沒有?"郭玉霞含笑搖頭道:"我也沒有,我隻看出了這一招可變為武當派九宮連環劍的雁落平沙,少林派儀魔劍法中的立轉陰陽,其餘的五招變化,我都沒有看出來。"她語聲微頓,補充著又道:"我雖然看出這一招裏,含蘊的變化絕對不止兩種,但三花劍、抱王劍這些劍法,我連看都沒有看過,,三分神劍、迴風舞柳這些劍法,我雖然看過,但裏麵的招式,卻是不甚熟悉,如何變化,我自然也看不出來了。""龍飛麵色一沉,目光凜凜,望向王素素,一字一字地沉聲問道:"這些劍法,你從哪裏學來的?"郭玉霞笑道:"我也有些奇怪!"


    石沉雙眉緊皺,眉峰間憂慮重重,關切地望著王素素,隻見她麵容蒼自,目光閃縮,顯然在心中隱藏著一些秘密!


    郭玉霞秋波轉處,含笑又道:"四妹在拜師的時候,我就有些奇怪一大哥,你可記得四妹是誰引進來的麽?"龍飛麵容一正,皺眉沉聲道:"北六省紅旗鏢局的總鏢頭鐵戟紅旗震中州司馬中天!"郭玉霞道:"不錯,可是司馬老鏢頭卻也沒有說出她的來曆,隻說她是一位故友之女,師傅他老人家生性直爽,也沒有盤問她的來曆。"她麵上雖然帶著笑容,卻是惡意的笑容,她目光不時望著石沉,又不時瞟向王素素。


    王素素麵容越發蒼白,目光越發閃縮,甚至連手指也輕微地顫抖。


    郭玉霞含笑又道:"這些年來我們大家相處,都和親兄弟姐妹一樣,可是,四妹在今天這樣的情況下,我卻不能不……"王素素突地截口道:"我雖然不能嫁給你,但以後隻要能時時相會,還不是一樣麽!"郭玉霞、石沉突地麵色一變,心頭大震,石沉腳步踉蹌,向後退了一步。


    龍飛皺眉沉聲問道:"四妹你說些什麽?"


    王素素輕輕一笑,道:"沒有,我隻不過在無意間……"郭玉霞嬌笑一聲,道:"她沒有說什麽!"緩步走到王素素身邊,王素素卻輕輕向後退了兩步。


    龍飛滿心詫異,道:"你們到底在搞些什麽?"郭玉霞突然輕輕一笑道:"你看,我真是糊塗,放著正事不做,卻在這裏說起閑話來了,四妹的身世來曆,師傅都沒有問,師傅也放心得很,我們還有什麽放不下心的,神龍門又沒有禁止帶藝投師的人,即使她以前學過武功,又有什麽關係?"龍飛瞠目道:"我又沒有說有關係,但是……"郭玉霞皺眉道:"你還說什麽,四妹若是身世不正,就憑人家鐵戟紅旗震中州那種身份,還會帶她來引見師傅麽?龍飛道:"但是……"郭玉霞道:"但是什麽?快去找師傅吧!"一手拉著王素素,繞過山石,大步走去!


    石沉暗中歎息了一聲,心中思緒,紊亂如麻,他已知道方才他與郭玉霞在此地所說的話,已被王素素聽去了,此刻他望著王素素的背影,心頭仿佛壓了一方千鈞巨石般沉重。


    隻有龍飛,他胸懷坦蕩,生性磊落,一點也沒有看出這其中罪惡的勾當,他呆呆地愕了半晌,側首道:"三弟,這到底是怎麽迴事?"石沉垂下頭去:"我也不知道。"他實在沒有勇氣來麵對他正直而爽朗的師兄。


    龍飛愕了半晌,突地笑道:"她們女孩子之間的事,我實在弄不清楚,罷罷,我也不要去管了。"他仰天大笑數聲,道:"三弟,告訴你,還是做獨身漢來得舒服!一惹上女子的事,總是麻煩的。"石沉聽著這豪爽的笑聲,心中既是敬佩,又是慚愧,他深知他師兄的個性,知道這標準的男子漢方才心中縱有疑惑,此刻也在這數聲大笑中化去,石沉雖然放下了心,然而卻更慚愧了!


    郭玉霞握著王素素的手,轉過山石,突地頓下腳步,將王素素拉到山石後。


    王素素道:"大嫂,你這是做什麽?"


    郭玉霞冷笑一聲,緩緩道:"你到底在搞什麽鬼,以為我不知道麽?"王素素道:"大嫂你在說什麽?我不懂!"她雖在笑著,笑容卻是勉強的,因為不知怎地,在這位"大嫂"麵前,她心裏總會不自覺地生出一些畏懼,就像是她幼時麵對著她哥哥時候似的。


    郭玉霞眼波一轉,道:"下山後,等他們睡了,我有話對你說!"王素素道:"也好!"突地瞥見龍飛、石沉飛步奔來。


    龍飛一步掠來,詫聲道:"你們在這裏幹什麽?"郭玉霞笑道:"難道我們姐妹倆人說悄俏話都不行麽?"話聲未了,龍飛又一聲驚唿,道:"原來這上麵也有字跡的!"語聲微頓,接口道:"三弟,你來看!"這上麵寫的是——"龍布詩,你若隻看出這一招的七種變化,你還是迴去算了!"他不禁驚歎一聲,道:"原來這一招的變化還不隻七種!"石沉已自掠來,皺眉凝注著山石上的字跡,緩緩道:"雁落平沙、立轉陰陽、玉杖分波……四妹所說的七種,這上麵果然都寫出來了。"龍飛噓了一口氣,道:"我就不相信這簡簡單單的一招裏,除了這七種變化外,還有別的!"他目光一轉,隻見這片字跡旁,竟還有一片字跡,隻是這片字跡刻得較淺,也較為零亂,不經注目,便難發現。


    郭玉霞輕唿一聲,道:"這豈非師傅他老人家的筆跡麽?王素素輕輕道,"不錯!"四人一起注目望去,隻見上麵寫的是——"以劍為主,以腿為輔,玄門劍術,異邦腿法,要破此招,唯有反常!"這一行字跡較大,也較深,另外還有一行字,更是零亂難辨。"你這一招的巧妙,全在那貼緊身軀的左臂,以及穿著那一雙奇怪鞋子的腳上,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麽,哈哈,哈哈……"龍飛道:"哈哈,哈哈……你看怎樣,這一招的巧妙,全在那一雙奇怪的鞋子上,你卻說衣著與劍法武功無關!"他手捋虯須,仰天而笑,神情之間,極是得意。


    石沉卻是雙眉緊皺,喃哺道:"要破此招,唯有反常!……反常這兩字,卻又是作何解釋!"郭玉霞斜斜膘了龍飛一眼,秋波轉處,又瞧了石沉一眼,道:"這些武功上的玄妙之處,我們縱然再想上三天三夜,也未必想得出的!"龍飛道:"但是我……"


    郭玉霞截口道:"就算你誤撞地說對了一樣,但你可知道這雙鞋子的巧妙究竟在哪裏麽?"龍飛呆了一呆,郭玉霞道:"還有一件費人猜疑的事,你們卻都沒有看出!"龍飛目光一抬,詫聲道:"是什麽?"


    郭王霞伸出纖指,指向那一片字跡,緩緩道:"你們可曾看出這片字跡是如何寫上去的?"石沉凝注兩眼道:"仿佛是用手指!"


    郭玉霞道:"不錯!"


    龍飛道:"這有什麽奇怪的,師傅他老人家的指上功夫,本來就可以劃石如粉!"郭玉霞冷笑一聲,道:"你呢?"


    龍飛道:"我可不成。"


    郭玉霞道:"師傅削弱了七成功力後,他老人家的功力不是和你一樣了麽?"龍飛"噢"了一聲,不住以掌拍額,道:"是了是了,師傅他老人家在寫這些字時,功力必定已完全恢複,這的確是件奇怪的事,的確令人猜疑……此時此地,又有誰會為他老人家解開穴道呢?"郭玉霞長歎一聲,道:"華山較技這件事,本來是很普通的,我在沒有上山的時候,原本以為此事雖有驚險,但絕對不會有什麽奇詭秘密之處,但上得山後,卻發現每一件事俱都超出常情常理,古往今來的較技比武之舉,隻怕再也沒有一次比這次更奇怪的了!"她話聲微頓,眼波一掃,又道:"那姓葉的女子用盡種種方法,要師傅自削功力,而師傅居然答應了,這就是武林中未有的奇聞,那奇怪的綠袍道人拚命來搶一具空棺,更是奇怪到極處,我心裏本已有些忐忑不安,哪知越到後來,離奇古怪的事竟越來越多,此刻我仔細想想,這次華山較技,其中必定隱藏著許多秘密,許多曲折,說不定有許多人計劃許久,設計了一個圈套,要來暗害師傅,而由丹鳳葉秋白出麵來做個幌子,你們想想看……"她話聲未了,龍飛突地一撩衫角,如飛向前奔去,郭玉霞皺眉唿道:"你要幹什麽?"龍飛腳步緩慢,迴首道:"既然如此,我們站在這裏說上三天三夜也沒有用,還不趕快去幫師傅,難怪他老人家常說你人雖聰明絕頂,隻可惜說得大多,做得太少了!"郭玉霞麵色微變,怔了半晌,王素素道:"大哥,你等一等!"纖腰微擰,一掠三丈……


    石沉微一遲疑,瞧了郭玉霞一眼,亦自隨後掠去,郭玉霞望著他們三人的背影,突地冷笑一聲,笑聲消逝,她身影亦已掠出三丈開外!


    哪知龍飛卻又已停下腳步,原來前麵七、八丈遠近,競還有一方山石,山石上亦刻有一個道裝女子的畫像,隻是姿勢已有變動!前像本是守勢,此像已變為攻勢,前像本身是全身肅立,此像已變為騰身而起,左掌劍訣飛揚,右掌長劍斜削,旁邊的字跡是:"龍布詩,你攻得破方才一招守勢,你避得開這裏一招攻勢麽?"但他到此刻隻是匆匆瞧了兩眼,便繞過山石,石後果然又另有一片字跡,石沉冷笑一聲,道:"又是老套!"龍飛喝道:"還看它作甚?"當先掠去,郭玉霞提氣縱身,此刻已掠到他身伴,低低問:"你剛才為什麽那樣對我?"龍飛一呆,郭玉霞又道:"在三弟四妹麵前,你總該替我留些麵子呀!"龍飛道:"你在他們麵前,還不是對我……"長歎一聲,改口道:"我心裏著急,你不要怪我。"郭玉霞幽幽一歎,似乎還要說什麽,卻見前麵又有一方山石,但上麵的畫像,卻已被人擊毀,山石碎片落滿一地,龍飛、郭玉霞對望一眼,龍飛繞過山石,哪知後麵的字跡,更是被人擊得七零八亂。


    龍飛濃眉一皺,道:"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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