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占春先,淩寒早放,與鬆竹為三友,傲冰雪而獨豔。


    時當早春,昆明城外,五華山裏,雪深梅開,渾苔綴玉,霏雪聯英,雖仍嚴飆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


    後山深處,直壁連雲,皚皚白雪之上,綴以老梅多本,皆似百年之物,虯枝如鐵,暗香浮影,真不知天地間,何來此仙境。


    暮色四合朦朧隴中景物更見勝絕,忽地梅陰深處,長長傳來一聲歎息,緩緩坡出一位儒服方巾的文士,亦不知從何處來。


    他從容地在這幽穀四周,漫步了一遍,深厚的白雪上,卻未見留下任何腳跡,然後負手佇立在一株盛開的老梅前麵,凝神地望著梅花,身上的衣袂,隨風微動,此時此地,望之直如神仙中人。


    萬籟俱寂,就連極輕微的蟲鳥之聲,在這嚴寒絕穀裏,都無法聽到。他隨手拾起一段枯枝,在雪地上淺淺勾起一幅梅花,雖隻是寥寥數筆,卻把梅花的淩風傲骨,表露無遺。


    此時遠處竟隱隱傳來些人語,但也是極為輕微而遙遠的,他麵色微變,嘴角泛起一絲冷峭的微笑,手微一揮,那段枯枝竟深深地嵌進石壁裏。


    片刻,遠遠看到幾條極淡的身影,晃眼間便來到近前,那種驚人的速度,是常人所無法思議的,但他見了,卻鄙夷地一笑,臉上的神色更冷峻了。那幾條人影在穀口略一盤旋,便直奔他所佇在之處而來,他喃喃地低聲說道:“怎麽隻有四個,難道此次又不能了我心願……”


    那四個人到了他麵前丈餘之處,才頓身影,緩步走來,其中一個麵色赤紅,身材高大的道人,高聲笑道:“神君真是信人,隻是我等卻來遲了。”


    笑聲在四穀飄蕩著,迴音傳來,嗡嗡作響。文士冷冷地哼了一聲,目光在那四人身上略一打量,然後停留在一個枯瘦的老者身上。


    那老者穿著極為精致的絲棉袍子,背後斜背著柄長劍,那劍身很長,背在他那枯瘦的身軀上,幾乎掛到地上了,顯得甚是滑稽,然而他廣額深腮,目光如鷹,望之卻又令人生畏。


    他們雖是麵帶笑容,但這勉強的笑容,卻不能掩飾住他們內心的驚俱和惶恐,那是一種人們在麵臨著生與死的抉擇關頭時候,所無法避免的驚懼和惶恐,其中尤其是一個年輕而英俊的少年,他甚至在顫抖著,英俊的麵龐上,也蒙著一層死灰之色。


    這些神態都瞞不了那冷峻的文士,他目光極快的一閃,朗聲笑道:“好,好,武林五大宗派的掌門人,今天竟然到了三位,真叫我梅山民高興得很,不過……”他麵色一變,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可畏的殺機,冷冷地說:“昆侖派的淩空步虛卓騰和點蒼的掌門人追風劍謝星,怎地卻末見前來,難道他們看不起我梅某人嗎。”


    那赤紅麵膛的道人,卻是五大宗派之首,武當派的掌門人赤陽道長,此刻聞言,笑道:“您的召喚,他們怎敢不來,隻是……”


    那枯瘦的老者冷冷接過口去,說道:“隻是有個比你七妙神君更勝過十倍的人將他們召了去。”


    梅山民雙目一張,閃電般盯在那老者臉上,說道:“那人是誰,我梅某人倒要見識見識。”


    枯瘦老者臉上泛起一絲笑意,不笑便罷了,一笑卻令人不由生出一絲寒意,他說道:“若你能見到此人,那我厲鶚第一個就高興得很。”


    梅山民變色問道:“此話怎講。”


    赤陽道長忙接過口去,說道:“神君先莫動怒,那追風劍謝大俠,和淩空步虛卓大俠,數月前都相繼仙去了,是以他們都無法踐神君三年前賭命之約,然而……”他用手微指身旁的英俊少年,接著說:“這位就是點蒼派的第七代掌門人,追風劍謝大俠的賢嗣,落英劍謝長卿,今日特來代父踐約的。”


    梅山民噢了一聲,尖銳地瞪了那仍在冷笑著的厲鶚一眼,目光迴到謝長卿那裏,說道:“謝世兄英俊不凡,故人有後,真叫我梅某人高興得很,但是前一代的事,讓我們自己了斷好了,謝世兄若無必要,也不必插足此事了。”


    在這刹那間,謝長卿的內心,宛如波濤衝激,顯然梅山民的話正觸中了他的心底深處,然而他生在武林世家,現在又是一大宗派的掌門,有許多事,他必須勉強著自己去做,為了點蒼派的名譽,為了他自己在江湖中的地位,他極力地控製自己的情感,不讓他在麵容上表露出來。


    他雙目茫然凝著遠方說道:“神君的話,自然也是道理,但是大丈夫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先父與神君既然有約在先,我自當遵著先父遺命,與神君踐此一約,至於成敗生死,又豈是我等計較的。”


    梅山民微笑著點了點頭,心裏在暗自讚賞著這少年的勇敢,說道:“人各有誌,誰也不能相強,謝世兄既如此,我梅某人敬佩得很。”


    他話聲一頓,變得冷酷而嚴峻,轉臉向赤陽道長說道,“三年以前,你們五大宗派在泰山絕頂東邀江湖同道,同赴泰山,爭那天下劍術第一的稱號。”說至此處他仰天長笑一陣,冗長的笑聲,震得梅枝上的花瓣,漱漱飄落。他厲聲又說:“想我七妙神君,怎會與你們這般沾名釣譽的狂徒,去爭那勞什子的名號,你們既然喜歡,就讓你們自稱劍術天下第一,又有何妨,但是我卻萬萬料想不到,自稱武林正宗的一派掌門人,卻聯手做下那卑鄙的行為,五劍合壁,在會期前一天,就將我至友單劍斷魂吳詔雲傷在天紳瀑下……”


    厲鶚肩微閃處,獨自掠到梅山民的麵前,截住了他的話,冷冷地說道:“你話也不用多說了,那吳詔雲是咎由自取,又怨得了誰!今日我等由遠處而來,就為的是見識你七妙神君妙絕天下的幾樣玩意兒,你劃出道兒來,我們總一一奉陪就是了。”


    梅山民說道:“隻怕你們還不夠資格來見識我的‘七藝’。”赤陽道長聽梅山民連罵帶損,卻仍神色自若,笑道:“那個自然,七妙神君,以劍術、輕功、掌力,以及詩、書、畫、色,妙絕天下,想我等隻是一介武夫,那裏及得上神君的文武雙全。”


    厲鶚又在一旁接口說道:“尤其是那最後一樣,我們更是望塵莫及。”


    赤陽道長笑笑道:“厲大俠此話說得極是,神君風流倜儻,那是我們幾個槽老頭子所萬萬不及的,今日在下與崆峒的劍神厲大俠,峨嵋的苦庵上人,以及點蒼的落英劍謝賢弟,專程來此踐約,隻想領教神君的劍術和掌力,若是我們能僥幸和神君各勝二場,那就再領教神君的輕功,至於詩、書、畫、色,我們卻是無法奉陪的了。”


    梅山民冷笑道:“這樣最好,首先我就要領教這位自稱天下第一劍的厲大俠,究竟有什麽精妙招術,敢這樣賣狂。”


    他嘴色泛起一絲陰森的殺機,說道:“然後呢,各位有什麽出類拔萃的功夫盡管便出來,我梅某人總不教各位失望就是了,反正今日身入此穀的人,若不能勝得了我梅某人,要想活著迴去,隻怕辦不到的了,我梅某人若是敗在各位手裏,也不想活著迴去,我話己講明,各位也不必講什麽江湖道義,隻管拿對付吳詔雲的手段來對付我好了。”


    此刻夜色已濃,天上無星無月,但襯著滿地白雪,天色仍不顯得太暗,再加上他們俱是內力高深的人物,在黑暗中視物,雖未見宛如白晝,但也清楚得很,梅山民目光如電,極快地自他們四人臉上掠過,見他們麵上雖不定,但卻個個成竹在胸,早已有了安排似的。


    他心申不禁一動,但轉念又想道:“即使他們有了什麽詭計,難道我不能識破,何況他們縱然四人聯手,也未必傷得了我。”


    劍神厲鶚冷哼一聲說道:“閣下倒真是快人快語,說話幹淨利落,正合我厲某脾胃,現在最好閑話少說,早作個了斷。”


    他伸手一拉胸前的活扣,將長劍撤到手中,隨手一抖,隻見劍星點點宛如滿天花雨,繽紛飛落,竟是一口名劍。


    他將劍鞘平著推出,那劍鞘像是有人托著,平平地落在一塊突出的山岩上。


    梅山民見厲鶚露這一手,心想盛名之下,確無虛士,今日一會,倒真是自己勝敗存亡的關鍵,此四人除了落英劍謝長卿外,無一不是在武林中久享盛名之士,自己雖以武術名滿天下,但與五大宗派的掌門,尚是第一次動手。


    厲鎢方自說話,那一直沉默著的苦庵上人袍袖一拂,朗聲說道:“神君所說極是,今日在此聚會之人,諒己早將生死置於度外,但貧僧不是說句狂話,我等數人在武林中雖不敢說是泰山北鬥,但俱非碌碌之士,若像那些江湖莽漢一樣地胡砍亂殺,動手過招,豈非有失身份,依貧僧所見,倒有一個更好的方法。”


    七妙神君雙眉一揚,說道:“上人有何高見,隻管說出來就是了。”


    苦庵上人說道:“第一陣自是較量劍術,但也不必過招,”他微微指了指穀裏寬闊的雪地,說:“我們就在這雪地上,劃個圈子,我與赤陽道長,厲、謝二位各占一方,神君隻要能在半個時辰之內闖出我等所布之劍陣,便算我等輸了。”


    梅山民將這主意在心中略一揣度,便點頭說道:“這樣也好。”


    苦庵上人道:“那我就請神君先劃個圈子。”


    梅山民迴身折了一段梅枝,那枝上花開得甚是繁衍,約有二三十朵,他握著那段梅枝,內力滲入枝裏,枝上的梅花忽然一起落下來,落人他寬大衣袖裏,他笑道:“想不到今日我也做了個摧花之客。”


    隨著說話,他衣袖一揚,那數十朵梅花忽地一齊自他袖中飛出,紛紛落在雪地上,竟擺成一個極整齊的圈子,鮮紅的梅花,襯在潔白的雪地上,形成一副極美的圖畫。


    苦庵上人見了,讚許的微點了點頭,他所讚許的,倒不是七妙神君所施的那種超越的手法,而是他見七妙神君所布的圈子極小,須知圈子布的越小,那在圈子裏的人越難闖出,他們對今日之會,心中早有計較,對這第一陣的輸贏,雖末在意,但見那七妙神君對這種有關生死的事情,也絕不取巧,一方麵固是讚許,另一方麵卻驚懼著七妙神君的態度,怕他也早有成竹在胸。


    七妙神君身軀毫末作勢,眾人眼神一亂,他已站在那圈子裏,朗聲說道:“就請各位趕緊過來,讓我見識見識武林中早已盛傳的名家劍法。”


    劍神厲鶚第一個飛縱出去,站在圈子南方,赤陽道長,苦庵上人和落英劍謝長卿也各站一方,各自撤出身後的劍。赤陽道長劍尖往上挑,說道:“第一陣既是較劍,神君就請快些亮劍。”


    七妙神君手裏仍拿著那段上麵已然沒有花瓣的梅枝,開口說遭:“近十年來我梅某人還沒有動過兵刃,今天麽,各位都是武林中頂尖兒高手,我梅某人不得不破次例,就用這段樹枝,來討教討教各位的高招,各位就請動手吧。”


    四人聽他竟如此說,臉上俱是一變。七妙神君仰天笑道:“各位切莫小看我這段樹枝,它在我梅某人手上,何異利劍。”


    赤陽道長再是涵養功深,此刻也是作色,說道:“神君既如此說,我等就放肆了。”


    “語音方落,那四柄本靜止著的長劍,忽如靈蛇,交剪而出”怪就怪在那四柄劍卻未向梅山民身上招唿,隻在他四周,結起一片光幕。


    梅山民隻覺他宛如置身在一個極大的玻璃罩子裏,四邊光芒耀眼。


    那劍式甚時詭異,卻也不是武當、峨嵋、點蒼、腔峒,任何一派的劍術,隻管劍式連綿,如長江大河之水,滔滔而來,可是隻要他靜立不動,也不能傷得了他。


    須知自古以來,武林中的劍法,不是防身,便是傷人,像這種既不防身,又不傷人的劍法,的確是聞所未聞,你若不動,就無法走出這個圈子,你若想動,那四道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劍光,根本無法破去,休說是人,就是連塵埃,都無法飛入。


    七妙神君在劍光內靜立莫約半盞茶時光,卻苦思不得破陣之法,心裏想道:“怪不得他們提倡用此法,原來練得這樣怪異好劍式,這倒是我先前所沒有料到的,我隻想他們四劍合壁,要勝它雖非片刻就能做到,要想闖出,還不是易如反掌,卻末想到……”


    他極留心地看看那四人的劍式,隻是劍劍俱是交錯而出,劍帶微芒,極快的振動著劍幅,巧妙地填補了劍與劍之間的空隙。


    七妙神君心中不禁有些後悔,他自思道:“我若將那柄“梅香劍”帶來,此刻也可用數十年來苦研而成的“軋枝劍式”破去此陣,但現在我手中所持卻隻是一段樹枝,要想在這四個名家手中的劍裏,覆穿而出,那裏能夠做到。”


    他正思到此處,忽見有兩條交錯著的劍光,微和相擊,鏘地發出一絲輕鳴。那本是毫無破綻的劍式,因這相擊,便停頓了一會。


    但那亦是那麽渺茫的一刹那,短暫得像是黑暗中的一閃光亮,七妙神君手中的樹枝,隨著那心裏的一個極快的念頭,向那空隙一劍刺去,左掌一立,掌風如刀,橫切在那兩道劍光上。


    原來此劍陣本是苦庵上人、赤陽道長、劍神厲鶚、和追風劍合練而成,為的卻不是用來對付七妙神君,而是要到山上去獵取一種極少有的峰鳥,故此隻守無攻,隻是要將那種峰鳥困住而已。


    到後來追風劍謝星一死,他們將采集峰鳥的事也告一段落,遂也將此陣擱下了。


    但後來他們與七妙神君所訂三年之約,日益迫近,七妙神君在武林中是有名的心狠手辣,往往在談笑中,致人死命,而且武功深絕,行走江湖多年,從未有人在他手中走過二十招的。


    他們這才會同落英劍謝長卿,重練此陣,但在這並不太長的一段日子,功力原本就稍遜的謝長卿,自然無法將劍式和這三人配合像追風劍一樣嚴密,故此才有一招之漏。


    但七妙神君梅山民是何等人物,心思反應之速,又豈是常人所能企及的。


    落英劍謝長卿,隻覺得手腕一振,有一種怪異的力量,使他混身一顫,手裏的劍自然也遲鈍下來,無法再配合其餘三人的劍式了,那本是嚴密而霸道的劍陣,也因他這微一遲鈍,而鬆懈下來,劍與劍之間,開始有了空隙。


    七妙神君乘勢左肩欺上,右手的梅枝化做千百條飛影,點點向那空隙之間刺進,那一種極快的抖動,使得本已漸形鬆懈的劍陣,更形散亂了。


    劍神厲鶚一看借勢有變,驀地長劍一引,退出那本劍式連綿配合的劍陣,長劍自上而下,“長虹經天”帶起一道淡青的光芒,向七妙神君連肩帶背,刷地一劍刺下。


    梅山民微一錯步,輕鬆地避開此劍,梅枝橫掃時,手腕一沉,枝頭巧妙地搭在落英劍謝長卿的劍身,微一用力,謝長卿直覺有一股大力自劍身滲人,忙也使出功力,來和這股力量相抗。


    說來話長,然而這卻是霎時間事,厲鶚一劍落空,長劍猛頓,長嘯一聲,“梅花三弄”劍式做三個圈子直取七妙神君“肩井”“乳泉”三個要穴,劍風淩厲,的確是內家高手。


    那邊苦庵上人與赤陽道長見劍陣己亂,遂也毫不考慮地各刺出一劍。


    七妙神君所劃的圈子,本就極小,苦庵上人、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研發出的劍式,在這極小的圈子同向七妙神君刺去,他們本是內家高手,刹那間隻覺青芒紫電,交擊而來。


    這卻也正是七妙神君所希望的,他手中的梅枝突地一鬆,落英劍早已滿蓄功力的劍,此刻因對方勁力頓泄,直如離弦之劍,不得不發,竟向赤陽道長和苦庵上人的劍光刺出。


    他這一劍,是畢生功力所聚,劍身未到,已有一股勁力,向劍光中擊到,於是苦庵、赤陽兩人的劍風自是一偏,七妙神君腳步迷蹤,向左微一側身,一聲暴喝,雙掌齊揚,雄厚的掌力,硬生生地擊偏了劍神厲鶚的招式,腳下細碎地踩著腳步,在這四劍中己微偏的空隙中從劍光裏極快地閃了出去,一聲長笑,他已遠遠地站在劍圈之外。


    這邊四人也連忙收迴劍式,苦庵上人大踏步走上前去,說道:“神君真好身法,這第一陣當然是算我等輸了。”


    七妙神君笑道:“那麽第二陣又是怎麽個比法,也請上人說出來。”


    苦庵上人說道:“這第二陣就由老衲和神君來一試掌力。”


    說著他走到方才七妙神君所布下的梅花圈子旁,俯身拾起一朵梅花,他這一拾梅花,才對七妙神君的手法起了更多的驚讚。


    原來那梅花看似飄落在雪地上,不甚著力,那知花蒂卻整整嵌在雪地裏,朵朵俱是花朵朝上,這種手法確是他生平所僅見,他自忖道:“這七妙神君的確是可算武林中一代怪傑,看他年輕並不甚大,那知卻有如此功力,若非我等早有安排,今日我五大宗派的掌門,豈非都要葬身在這五華山裏。”


    但他仍顯得那麽安祥和不在意,拿著那朵梅花,對七妙神君調道:“神君的功力,確是老衲生平僅見,老袖這試掌之法,雖是與眾稍有不同,但在神君麵前,還不是雕蟲之技嗎。”


    他用食中二指,掇起那朵梅花,接著說道:“今日老衲有幸,得以能遇海內第一奇人,又能在這勝絕人間的梅穀和神君一試功力,索性老衲也作個雅人,就拿這梅花和神君試掌。”


    他將梅花放在掌心,全神凝住,緩緩將右掌平伸出去,那梅花竟似黏在掌心,並未墜下,然後緩緩開口說道:“神君也將梅花黏在掌心,我們兩掌相交,卻讓兩朵梅花在兩掌之間,要梅花不碎,而將對方擊敗,這陣若是老衲再敗,我等四人便俯首聽憑神君處置,不知神君對此法可表讚同。”


    七妙神君朗聲道:“上人果真是個雅人,更是高人,想出來的方法,確是妙絕人寰,區區在下,那有反對之理。”


    於是他就隨手拾起一朵梅花,右掌一立,那梅花便也黏在掌心,是那麽的輕鬆自然,全然不似苦庵上人的凝重。


    他隨口說道:“這樣便請落英劍謝世兄來作個見證,一個時辰內若無勝負,便算在下輸了。”


    落英劍聞言,麵上露出喜色,立刻走到一旁,那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卻仍緊緊站在苦庵上人身後,七妙神君也末在意,走上兩步,右掌微曲,苦庵上人也踏上一步,兩人掌上的梅花便搭在一起,但卻微微觸著,並非緊接在一起。


    七妙神君一搭上手,心中便是一寬,知道今日勝算己穩在握,那苦府上人由梅瓣所滲出的掌力雖是陰柔異常,卻不夠雄厚,他忖道:“這苦庵上人真是作法自斃,不出半個時辰,我便要他傷在我‘暗影浮香’掌力之下,想不到這素以掌力見稱的人物,卻也不過如此,唉,今日武林,能真和我一較功力的,怎的如此之少。


    他這念頭方自閃過,忽覺掌中壓力一緊,那自梅瓣滲來的力道,何止增了一倍,而且雄厚異常,他方才太以輕敵,此刻掌上一麻,竟險些立刻落敗,連忙一整心神,全神凝住,將畢生功力,全聚掌上。


    他雖在驚異著苦庵上人的掌力,片刻之間便有這麽大的變化,但他那裏知道,這其中卻是對方的陰詭之計呢,原來中原五大宗派的掌門人,功力最深的便是劍神厲鶚,非但劍術高妙,掌力雄厚,而且習得武林中失傳已久的借力打力之術。


    此刻他側身站在赤陽道長和苦庵上人之間,左掌接住赤陽道長的右掌,右掌抵住苦庵上人的背心,以內力將赤陽道長和自己的功力,引導至苦庵上人體內,再由苦魔掌上發出。


    這樣七妙神君何異與三大高手聯集之力相抗,是以他雖然功力已至爐火純青之境,但仍感到那麽吃力,須知內家高手這樣相較內力,一絲也鬆泄不得,一個不好,內腑便受重傷。


    約莫盞茶時光,在全力施著掌力的四個人,額上都已微微見汗,而且全神專注,力完全聚在掌上,身上其餘的部份,像已不屬於自己了,此刻就算是一個稍有力氣的普通村夫,也能將之擊倒。


    他們腳下的積雪,雖因日久已凝結成冰,但此刻卻被這四個內家高手體內所散出的熱力,而溶化了,浴化了的雪水,漸漸滲人那站在一旁的落英劍謝長卿布製的便鞋裏。


    但謝長卿卻絲毫沒有感覺到,他眼中在看著這幕驚心的對掌,心裏反複思量著:“我該這樣做嗎,我該這樣做嗎?”


    他眼望場上的情況,已將近到了決定性的階段,七妙神君雖是以一敵三,但仍然屹立如山,而苦庵上人微曲著手肘已在微微顫動了,雖然那是極為輕微的顫動。


    須知苦庵上人巴達古稀之齡,雖然內力深湛,但歲月侵人,他體內的抵抗之力,已不複再有當年的強健,赤陽道長和劍神厲鶚,以千鈞內力,通過他體內,漸漸地,他覺得體內已然有了一種難言的不適,這是自然的威力,不是人力可以抵抗的。


    落英劍謝長卿,自然也看到此點,他天人交戰了一會,斷然思道:“說不得我隻好做一次昧心之事了,我還年輕,我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去,而且這穀中再無他人,即使我作了昧心之事,又有誰會傳將出去,唉!我想人人都該為自己打算吧。”


    他緩緩地移動腳步,黯淡的光線,使得他本來英俊的麵龐,看起來那樣猙獰。


    他走到七妙神君的身旁,望著七妙神君寬闊的前額,瘦削的麵龐,和那隻倏然發出光芒的眼睛,這些使這麵龐看起來是那麽地脫俗,那麽地呈現出一種超人的智慧,他遲遲了半晌,猛一咬牙,雙手俱出,極快地點了七妙神君的右肩、脅下的“肩井”“滄海”兩個要穴,那是點蒼的絕學“七絕手法”。


    七妙神君正自全神凝住著,他也感覺對方的手掌,己漸漸失去了堅定,忽然覺得全身一陣麻痹,手上一軟,接著一股無比的勁道,由掌而臂,直傳人他的心腑。


    於是他頓覺天地又迴複了混沌,在這渺茫的一刻裏,他腦海裏閃出許多個熟悉的影子,那都是美麗而年輕的影子,接著,他不能再感到任何事了。


    大地依然,天上己將現曙色,寒意也更侵人了。


    穀裏,又迴複了一貫靜寂,像是根本沒任何事情發生似的。


    赤陽道長,苦庵上人,劍神厲鶚,落英劍謝長卿,帶著一種雖是勝利,但並不愉快的心情走了。


    山岩的空隙裏,忽地閃出一個鶉衣百結的少年丐者,極快地掠至七妙神君臥倒在白雪上的身軀旁,俯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胸口,站起身來,長歎了口氣,正想抱起七妙神君的鈍屍體,忽又搖頭自語道:“就讓他躺在這裏也好了,讓雪把他淹沒,他能長眠在這幽靜地的梅穀裏,長伴梅花,也算天地不負他了!”


    那少年丐者慢慢地抬起目光,看到劍神厲鶚的劍鞘,仍然放在那塊山石上,微一轉念,飛縱而起,拿起那個劍鞘,身形猛一頓挫,直向穀外飛身而去。


    辛家村,是滇池背岸昆明城郊的五華山畔,一個很小的村落,村裏所住的人家,十中有九,都是姓辛,故此村名之辛家村。


    辛家村雖然很小,然而在雲貴高原一帶,卻是大大的有名。


    這原因是辛家村在近年來,出了兩個與眾不同的人物,這兩人一男一女,是一對夫婦,自幼本在辛家村生長的,而且是堂兄妹。


    男的姓辛,字鵬九,女的叫辛儀,兩人自幼青梅竹馬,情感隨著時日漸增,長大後,便暗暗定了婚約,那時禮教甚嚴,堂兄妹通婚,是絕不可能的,非但父母反對,連辛家村的居民,也是群起而攻,認為是大逆不道的事。


    但這兩人情感甚堅,絕本因外界的任何壓力,而有所改變,於是在那一年的春天,他兩人便雙雙失蹤,也不知到什麽地方去了。


    過了十餘年,當人們都已忘卻了這件事的時候,辛鵬九、辛儀突然又迴到這個小小的村落,而且還生了一個男孩,才七、八歲取名叫做辛捷。


    這時,他們的父母都相繼去世了,而且辛鵬九迴來之後,手麵甚是闊綽,無論識與不識,他都備了一份重禮,一迴來後,便挨戶送去。


    小村的人,最是吝鄙,哪曾見過如此手麵,不但不再反對他兩人,反更恭敬。


    昆明城內外,居民多善雕刻和製銅器,辛家村也不例外,辛鵬九和辛儀,本也擅長雕刻,此番迴來之後,所雕之物,更是出神入化。


    須知雕刻一技,除了心靈手巧之外,還得刀沉力穩,雕出來的線條,才能栩栩如生,辛鵬九夫婦迴來後,閑時便也雕些小像消遣,有時也拿來送人。村人一見他倆所雕之物,簡直是妙到不可思議,有些好利的人,便就偷偷拿到城裏去賣,想不到售得很高的價線,是他們所從未得到的。


    於是他們迴村後,便又央著辛鵬九夫婦再送些給他們,辛鵬九夫婦,來者不拒,也很少使他們失望,總是客氣地應酬著。


    這樣不消年餘,昆明左近的人,都知道辛家村有個“神雕”,有不少商人,見有利可圖,便專程到辛家村去拜訪他們夫婦。


    起先他夫婦還不太怎麽,後來聽人說他們竟被稱為“神雕”,便立即麵色大變,說好說歹,也不讓別人再在外麵叫他這個名字。


    但人間的事,每每都是那麽奇怪,你越不想出名,反而更加出名,你越想出名,卻永遠不會出名,人們雖然答應了辛鵬九夫婦,不再叫他們“神雕”這個名字,私下卻仍然稱唿著。


    一晃,辛鵬九迴到辛家村已經四年多了,這些年來,辛家村除了比以前出名得多之外,倒也相安無事。辛鵬九的兒子辛捷,這時也有十二歲了,生得聰明伶俐,身體也比別的小孩強壯得多。


    辛鵬九夫婦,本來經常緊繃著的雙眉,現在也逐漸開朗了,過了正月,春天已經來到了,雖然仍不甚暖,但人們多少己嗅到了春天的氣息。


    花朝節那天,辛鵬九夫婦在他們的小院裏,擺了三桌酒,請了些村中的父老,飲酒賞梅,辛儀原來不會燒菜,這四年來,卻變成個烹飪老手了,於是肴精酒美,人人盡歡而散。


    辛鵬九夫婦這天心情像特別好,客人走了後,仍擺了張小桌子,坐在廊棺下,把辛捷也叫到旁邊坐下,把酒談心。


    遠處有更鼓傳來,此時已起更了,辛鵬九舉起酒杯,長歎了口氣,對辛儀說:“這幾年來,真是苦了你,總算現在已經挨過五年了,隻要挨過今夜,日後我們的心事也就了卻了。”


    辛儀婉然一笑道:“就算日後沒事,我也不願再入江湖了,就好好在這裏做個安份良民吧,那種拿刀動劍的日子,我真過得膩了。”


    辛鵬九笑道:“說實話,這幾年來,我倒真個有些靜極思動了,要不是那個魔頭太過厲害,我早已熬不住了,幸虧……”


    辛儀忽地麵現愁容,搶著說:“要是過了今夜,他們仍不放鬆呢?”


    辛鵬九哈哈笑道:“那倒不會,海天雙煞雖是心毒手辣,但二十年來,卻是言出必行,隻要過了他立下五年之期,五年之後,就是我們和他們對麵遇上,他們都不會傷我們一根毫毛的。”


    話剛說宛,忽地傳來一聲陰惻惻冷笑,一個尖細的口聲說:“辛老六倒真是我的知己,就衝你這句話,我焦老大讓你死個痛快的。”


    這一冷笑,辛鵬九夫婦聽了,何異鬼卒敲門,夫婦俱都倏地站了起來。


    夜寒如水,四周仍然沒有人影,辛鵬九滿腹俱是驚俱之色,強自鎮定著,朗聲說:“大哥,二哥既然來了,何不請下來。”


    黑暗中又是一聲陰笑,說道:“你真的還要我費事動手嗎,盞茶之內,你夫婦父子三人,若不立刻自決,恐怕死得更慘了。”


    辛鵬九此刻已麵無人色,說道:“我夫婦兩人自知對不起大哥二哥,念在以前的情份,饒這小孩子一命。”


    黑暗中冷笑答道:“剛說你是我的知己,現在怎又說出這樣的話來,難道你不知道我弟兄的脾氣,還會讓你們留後嗎。”


    辛儀聽了,花容慘變,悲聲怒喝道:“你們兩個老殘廢,不要趕人人絕路,難道我們連不做強盜的自由都沒有,要知道,我們滇桂雙雕也不是好欺負的,我辛大娘倒要看看你們有什麽通天徹地的本事。”


    話聲一落,微風飄處,院中已多了兩個灰慘慘的人影,一個雖然四腳俱全,但臉上卻像是平整整的一塊,無鼻無耳,連眉毛都沒有,隻有眼睛像是兩塊寒玉,發出一種徹骨的光芒。


    另一人模樣更奇怪,頭顱、身軀,都是特別地大,兩手兩腿,卻又細又短,像個六、七歲的小兒,兩人俱是全身灰衣,在這黯黑的光線下,簡直形同鬼魅,那裏像個活人。


    此兩人正是當今武林中,一等一的魔頭,海天雙煞,天殘焦化,天廢焦勞兄弟。


    黃河關中九豪,領袖綠林,海天雙煞就是關中九豪的老大、老二,那辛鵬九與辛儀二人,自離辛家村後,東飄西泊,卻無意中得到一位久已洗手的奇人垂青,傳得一身絕技。


    辛鵬九夫婦,因受冷眼太多,不免對人世存了偏激之見,藝成後,挾技行走江湖,就做些打家劫舍的勾當,不數年,“滇桂雙雕”之名,即傳遍江湖,武林中俱知有男女兩個獨行劇盜,不但武功高強,而且手段毒辣,手下少有活口。


    後來那海天雙煞所組的關中九豪,突然死去兩人,海天雙煞一聽“滇桂雙雕”所作所為,甚合自己的脾胃,便拉他倆人入夥,須知“關中九豪”乃是黑道中的泰山北鬥,剛剛倔起的“滇桂雙雕”哪有不願之理,於是便也入了“關中九豪”的團體。


    數年來辛鵬九夫婦,所作的惡跡,自也不在少數,但後來辛儀喜獲麟兒,有了後代的人,凡事就處處為下一代著想,辛鵬九自有了辛捷之後,心情也不例外地變了,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實在是有違天道,雙雙一商量,便想洗手了。


    但“關中九豪”的組織甚是嚴密,除了“死”之外,誰也不能退出,而且“海天雙煞”武功高出辛鵬九夫婦甚多,他兩人也不敢妄動,這樣一耽誤,又是好多年,但他兩人已在處處留心著逃走的機會。


    直到辛捷七歲那年,海天雙煞遠赴塞外,關中九豪留在關中的,隻剩下老七子母離魂叟陳記超和辛鵬九夫婦,於是辛鵬九夫姆便倒反總壇,殺死了子母離魂叟陳記超,雙雙遠行。


    海天雙煞迴到關中,聞情自是大怒,便傳言天下武林綠林,說是五年中“滇桂雙雕”若不自行投到,聽憑處置,五年的最後一個月內,便要取他全家性命。


    辛鵬九夫婦,頓覺天下之大,竟無他三人容身之處,考慮再三,覺得隻有自己的老家,昆明城郊的五華山畔的辛家村,是他們最好的去處。


    於是他夫婦及辛捷三人,才隱入辛家村,安穩的過了幾年,卻勾不料在五年之期的最後一天,海天雙煞竟趕來了。


    海天雙煞一到,辛鵬九知道憑自己夫婦的武功,萬萬不是他弟兄二人的對手,而且自己一想,以前所做的惡跡,雖死亦是罪有應得,隻想軟語央求,為辛捷保全一條性命。


    辛儀卻忍不下這口氣,高聲罵了起來,那海天雙煞本是孿生兄弟,出世後一個是四肢不全,一個卻是生來又聾又啞,雖然自己取名天殘、天廢,卻最恨別人稱他們殘廢,聽了辛儀的怒罵,使得他們本己滿腹的殺機,更濃厚了。


    天殘焦化吱咯一聲冷笑,說道:“想不到辛九娘的骨頭倒比辛老六還硬。好,好,我弟兄今天若不讓你死得舒舒服服的,從此武林中就算沒有我們‘海天雙’這塊字號”


    辛儀悲聲喊道:“鵬九還不跟他們拚了。”說道人已離地而起,玉手箕張,一招“饑鷹搏兔”帶著虎虎風聲,直向天殘焦化擊出,聲勢倒也驚人。


    那知她盛怒之下,一出手便犯了大忌,這“"饑鷹搏兔”一式,隻能用對付比自己武功弱的對手,若是遇到強手,隻有更加吃虧。


    辛鵬九一見愛妻使出這招,便知兇多吉少,一聲驚唿,卻也來不及了。


    天殘焦化一見辛儀淩空而來,身形猛縮,本已畸小的身體,候又矮了二、三尺,幾乎貼著地麵了,辛儀滿蓄勁力,見對手不閃不避,正想一擊而中,至不濟也和他同歸於盡,卻不料焦化的縮骨之術,己至爐火純青之境,等到辛儀的勁力,己至強孥之末,雙手閃電般的伸出,抓住了辛儀的一雙玉手,微微一抖,辛儀但覺一陣劇痛,雙臂便脫節了。


    那邊辛儀一聲慘唿,摔倒地上,這邊辛鵬九也是心膽俱碎。


    天殘焦化身形一動,貼地飛來,極快的圍著辛鵬九一轉,那種速度幾乎是肉眼所看不見的,然後站在辛鵬九的身前,冷冷地說:“辛老六,你若能不出這圈子一步,隻是看著我弟兄二人處置你的老婆,我弟兄便破一次例,饒了這小孩的性命,否則你若要和我弟兄動手,也是悉聽尊意,你看著辦吧!”


    辛鵬九低頭一看,那堅硬的簷廊的地上,不知被天殘焦化用什麽手法,劃了一個圈子,他又一望辛捷,見他竟仍坐在椅上,滿臉俱是堅毅之色,既不懼怕,也不驚慌,竟比自己還要鎮定得多,隻是眼中卻是淚光瑩瑩,像是看見母親受傷所致。


    辛鵬九心中不禁大奇,他想不出這才十二歲的孩子,競有這樣的性格,這些年來,他雖對自己這唯一的兒子愛到極處,但直到今天為止,他才看出自己這個兒子與眾不同的地方,他知道,若能讓這孩子長大成人,將來一定不是凡品,他絕不能讓這孩子就此死去,那怕犧牲一切,他也在所不惜。


    這念頭在他腦中一閃而過,他知道“"海天雙煞”將施於他妻子身上的手段,必定是慘不忍睹的,但他決定忍受下來,他想反證總是一死,用什麽方法處死,又有什麽分別呢!


    天殘焦化從他的神色中,已知道辛鵬九願意做自己這幕戲的觀眾,高興地笑了笑,一種與生而來的殘酷之性,使得他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瘋狂想法,那就是當別人越痛苦的時候,他就越快樂了。


    於是他迴轉頭去,極快地向那始終靜立末動的天廢焦勞做了幾個別人無法了解的手式,焦勞也開心的笑了。他兩人臉上的這一種笑容,往往令人見了有比“怒”更可怕的感覺,這是當一個饑餓的野獸看見一個他即可得到的獵物的笑容。方才痛昏過去的辛儀,此刻被地上的寒冷一激,正自蘇醒了,發出一陣陣的呻吟,焦化滿意地聽著這聲音,突地閃身過去,在她身上點了一下,這是“海天雙煞”獨門的點穴手法。它使人渾身不能動,但卻並未失去知覺。


    然後他向焦勞微一點頭,焦勞微一晃身,俯下身去,伸手抓在辛儀的衣服上,隨手一揭,整整的撕去了一大片。


    於是辛儀那成熟而豐滿的胸膛,便暴露在西風裏,暴露在比西風更寒冷的海天雙煞的目光裏。辛鵬九隻覺心中一陣劇痛,恨不得立刻過去一拚,但他手按著的是他兒子的身軀,他的牙緊緊咬住,牙跟裏的血,從他的嘴角滲了出來。


    辛儀此時所受的苦難,更是非任何言語所能形容出來的,她感到腦前一涼,接著又是幾下猛扯,她渾身便完全暴露在寒風裏,雙臂的痛楚,雖已澈骨,寒風也使她戰栗,卻都比不上她心申之羞辱與絕望,她感到身上每一部分都受到襲擊,她意識到,將有更可怕的事情發生。


    但她除了呻吟而外,不能做任何反抗的事,此刻她感到又痛、又冷、又羞、又苦,再加上心理的絕望,身上被襲擊所產生的麻辣,她痛恨著“"海天雙煞”,她也痛根著自己的丈夫,她甚至憎恨世上每一個人,於是她閉上眼睛,切齒思道:“即使我死了,我也要變為魔鬼,向每一個人報仇。”


    十二歲的辛捷,處身在這種殘忍而幾乎滅絕人性的場合裏,委實是太年輕也太無辜了,雖然人世間大多數事,他尚不能了解,但上天卻賦給他一種奇怪的本能,那就是無論在任何環境之下,絕不做自身能力所不能及的事情,也許這是上天對他的不幸遭遇所作的一個補償吧,然而這補償又是何等的奇怪呀!


    他眼看著自己的親生母親,在受著兩個野獸般的人的淩辱,自己的父親為著自己,在忍受任何人都無法忍受的欺侮,他雖然難受,但卻一點也沒有哭鬧,也沒有大多數在他這樣的年紀,處身在這種場合裏的孩子所不該有的舉動。


    若他是懦弱的,他該戰栗,哭泣了,若他是勇敢的,他也該拋去一切,去保護自己的母親,但他任何事都沒有做,他隻是帶著一種奇怪的表情,呆呆地坐在那裏,“海天雙煞”若知道這種表情裏所包含的堅忍的決心,恐怕會不顧一切諾言,而將他殺卻的。


    但是“海天雙煞”怎會去注意這個孩子,他們正被一種瘋狂的野獸般的滿足的情緒所淹沒,他們用手、用腳、用一切卑劣的行為,去欺淩一個毫無抵抗的女子,而以此為樂。


    然後他們滿足了,他們迴過頭來,天殘焦化用他那畸形的手,指著辛鵬九怪笑道:“好,辛老六,有你的,非但你這孩子的一條命,總算被你撿迴來了,而且我焦老大一高興,連你也饒了,你若仍然跟著我,我也仍然像以前一樣的待你。”


    辛鵬九迴頭望了辛捷一眼,那是他犧牲了自己的一切,甚至犧牲自己的生命而換取的他的延續的生命,突然,他心中湧起萬千情緒,然後迴過頭去,對焦化說道:“你答應在十年之內,決不傷這孩子。”


    天殘焦化點點頭,說道:“我焦老大言出必行,難道你還不知道。”


    辛鵬九說:“好,那我就放心了。”隨著說話,他緩緩走近焦化的身後,天殘焦化的背後,正淒慘而無助的躺著辛儀的美麗的裸露身軀,他眼中噴出怒火,猛地出手,一招“比翼雙飛”左右兩手,雙雙齊出,一取天殘焦化耳旁的“玄珠”重穴,一取他喉下的命脈所在。


    這“比翼雙飛”乃是辛鵬九仗以成名的“神鵬掌法”裏的一記煞手,辛鵬九這一擊,更是不知包含著多少辛酸和悲憤,威力自是不同尋常,何況天殘焦化正在誌得意滿,再也想不到辛鵬九會出此一擊,等到猛一驚覺,掌風已自臨頭了。


    但天殘焦化能稱雄環宇,確非幸致,辛鵬九掌出如風,焦化的脖子像是突然拉長了幾寸,剛好夠不上部位。


    辛鵬九此擊,本是誌在必得,招一落空,他就知道自己冀求一命的希望,已是破滅,但他本是抱著必死之心,身軀微矮,“平沙落翼”雙掌交錯而下,掌心外露,猛擊胸膛。


    天殘焦化陰惻惻地一聲獰笑,腳下微一錯步,側身躲過此招,右掌一揮,直點辛鵬九鼻邊“沉香”穴,躲招發招,渾如一體。


    辛鵬九一咬鋼牙,硬生生將身軀撤了迴來,雙掌連環拍出,施展起他浸淫多年的“神雕掌法”,非但招招都是往天殘焦化致命之處下手,而且絲毫不顧自身的安危。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進手招數,完全豁出去了。


    這種動手的方法,除非和對手有不可解的深仇大怨,而且報定必死決心,在武林中是無人使用的,天殘焦化雖然武功通玄,但對這種招式,應付起來,也頗覺吃力,最主要的當然是辛鵬九功力亦是不凡,但辛鵬九若想傷得焦化,卻也是絕不可能的。


    過了一會,辛鵬九便覺得後力已是不繼,須知這等打法最是耗費真力,他眼看焦化仍然從容地化解著自己的招式,沒有一絲可乘的機會,而且天廢焦勞也始終冷眼站在一旁,若是他一出手,自己隻怕立刻便要難逃一死,而且死得更慘。


    辛家的院子並不甚大,他們在院中極快的騰越著身軀,幾次都從天廢焦勞的身旁,擦身而過,但焦勞依然冷靜地站著,並未絲毫移動過。


    此時辛鵬九的一百二七式“神雕掌法”堪堪己將使盡,辛鵬九正自使到最後的連環十二式中的“束翼穿雲”,下麵便是“"神雕展翼”。這連環十二式,招中套招,連綿不斷,乃是“"神雕掌法”中的精華所在,天殘焦化雖自持絕技,但也不敢太過大意。


    辛鵬九在使到這招時,身軀又逐漸移至天廢焦勞的身前,在這一刹那間,忽地一個念頭在心中電光火石般閃過,他雙臂微分,看似門戶大開,其實中藏危機,下麵便是該沉肘曲眩,一招“破風而起”,天殘焦化也期道他這下一式必是陰招。


    但他忽地原式末變,側身撲身側的天廢焦勞,張臂緊緊將焦勞抱住,張臂抱人,原是市井潑皮無賴打架的行徑,“海外雙煞”再也未想到他會使出此招,天殘焦化見他忽然舍了自己而去抱住焦勞,更是一博,然而更還有令他無法想到之事。


    辛鵬九將一身功力,全隨在這雙臂上,似鐵匝著天廢焦勞的身軀,焦勞正是一驚,卻見辛鵬九竟張口向他喉頭咬來,焦勞平日以掌力、內力見長,與天殘焦化之軟功,輕功,大相運庭,縮身易形之術,也遠遠不及乃兄,他潛用內力,真氣貫達四肢,想將辛鵬九震落,但在須央之間,卻也無法做到。


    這事情的變化,是那麽快,筆下所寫的那麽多事,在當時真是霎時之間,天廢焦勞若讓辛鵬九咬中喉頭,即使他有天大的武功,也得立刻氣絕,他如何不驚,但他畢竟是久經大敵,在危難中,自然會生出一種超於常人的應變本能。


    他雙肩一聳,頭往下俯,將那脆弱的喉頭,挾在下顎與胸脅之間,辛鵬九一口咬來,卻咬在他唇與下鄂之間,天廢焦勞痛怒之下,雙壁一抖,一聲暴喝,胸腹暗用內家其力,收縮之間,手掌從縫隙中穿出,一點在辛鵬九脅下的死穴。


    那脅下乃必死之穴,何況天廢焦勞指上潛力驚人,辛鵬九連哼都沒哼出來,便即死去。


    天廢焦勞摸著那已被辛鵬九咬得出血的下顎,冷然望著那地下的屍身,臉上依然一無表情,像是世間的任何事,都不能牽動他麵上一絲肌肉似的。


    天殘焦化冷然說道:“真便宜了他,讓他死得這麽痛快。”他突然想起這院中除他兄弟兩人之外,還有一個尚未死的人,於是他轉過頭去找,隻見辛捷仍然坐在桌旁,臉上滿是淚痕,雙拳緊弱地握著。


    天殘焦化心中村道:“這小孩子怎地憑般奇怪,莫說是這樣個小兒,就算是個普通壯漢,在這種情況下,也鮮有能不動聲色的,此子若不是癡呆,就定必是特別聰穎……若是癡呆罷了,若是特別聰穎,將來豈不是個禍害。”


    想著想著,他走到辛捷之前,緩緩舉起手來,想一掌拍下,免得將來反成養息之患。


    他這一掌下去,莫說是辛捷血肉之軀,即使是百練金剛,也柏立刻便成粉碎,他目注著辛捷,辛捷也正以滿含怒毒的眼光看著他。


    但天殘天廢兩人的心情,每每不能常理推測,他們滅絕人性及至頂點,對一言之諾卻看得甚重,他轉念想及:“但我己承諾了辛鵬九,決不殺死這個孩子,若是留下了他,將來也許倒成了,我心腹之禍……”他舉起的右掌,遲遲未曾落下。


    是擊下抑或是不擊呢,這念頭在他心中遲疑者,辛捷的性命,也懸在他一念之中,在辛捷本身來說,他沒有絲毫能力來改變這些。


    夜涼如水,而且突然刮起風來,由這小小的院子通到後院的一條小徑上,忽然傳來沉重的腳步聲,而且還像不止一個人。


    那種沉重的步子,在這靜寂的寒夜裏,聽來是那麽刺耳,天殘焦化微微一驚。一揮手,他弟兄兩人心意相通,雙雙一縱,隱在院的陰黑之處。


    那知那由後院中走出的,不過是一條牛,


    不何怎的,在深夜裏竟會離開廄房,“海天雙煞”見了,相對作一苦笑。


    那條牛想是平日調得好,生得又肥又壯,亮蹄揚角,倒也威猛得很,天殘焦化見了,心中俊然一動,思道:“我所答應的,隻是我兄弟二人決不傷殺此子,卻未答應牛也不能傷害此子呀。”


    他想到這裏,臉上露出笑容,像是一件甚難解決之事,忽然得到了結果,這種心理,和他的這種解釋,也是極難理解的。


    那牛走到院中,陣風吹來,想是也覺得有些寒冷,昂頭低鳴了一聲,又向來路走去,天殘焦化微一飄身擋在那牛的前麵。


    那牛猛一受驚,雙角一抵,便要往前衝去,天殘焦化出手如風,握住那牛的雙角,這等內家的潛力,何等驚人,那牛空自使出蠻力,再也休想往前移動半步,空自把地上的泥沙踢得漫天紛飛。


    焦化左手不動,騰出右手來,朝天廢焦勞打了幾個手勢,那是極簡單的幾個手式,但其中卻包涵了許多意思,這是他們多年來所習慣的溝通心意之法,除了這種手式之外,天廢焦勞再也不了解世人任何一種別人向他表露的心意。


    因之自幼以來,天殘焦化的意誌,永遠代表著天廢焦勞的意誌,他們兩人像是一件不可分離的結合體,實是二而為一的。


    天廢焦勞,極快地打開了院前的大門,再閃身迴來,橫手一掠,將辛捷挾到脅下。


    辛捷既不驚慌,也不掙紮,因為他知道,這一切都是多餘的,他知道自己的命運,是被操在這兩個似人非人的怪物手中,但是他心裏卻有一種奇怪的自信,他相信總有一天他要以血來償退今日的一切的。


    他動也不動地被挾到那條己漸發狂性的牛身上,那條牛正在極度的顛沛中,他一坐上去,就不得不緊緊抱著牛的脖子,這樣才不致從牛身上拋下來,他雖然並不知道被挾上這牛背究竟是什麽意思,但卻明了這一定是關係著他的生命的。


    天廢焦勞將辛捷挾上牛背後伸手捉住那牛的另一角,往外一扯,那牛龐大的身軀,被他這一扯,硬生生給旋了過來,牛角的根部,也滲出血來。


    那牛劇痛之下,狂性更是大發,它被製在那種驚人力道之下,前進後退都不能夠,隻有發狂地聳動著身軀,將置身牛背之上的辛捷,顛沛得胸胃之間,生出一種說不出地難受,就像是立刻便要嘔吐了。


    天殘焦化,將那握著牛角的左手一鬆,手掌順勢劃下,那麽堅韌的牛皮,被他這一掌,竟深深地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泊泊流出。


    那牛自是怒極,天殘焦勞剛鬆開手掌,那牛便箭也似的自門口竄出,亮蹄狂奔。


    辛捷的父母,雖是身懷武技,但自辛捷出左後,即對武林生出厭倦,是以根本沒有傳授武技之事,辛捷除了身體因父母善於調養,而比常童稍壯之外,連最淺薄的武技都一竊不通。


    那牛發狂地在深夜寂靜的原野上奔跑著,辛捷但覺身旁之物,像閃電般地倒退著,而且牛發狂性,那種顛沛與動蕩,更不是一個十二歲的幼童所能忍受的,他幾乎想鬆開他那緊抱著牛脖子的雙手,讓自己跌落下來,但是這種生與死之間的抉擇,他卻沒有勇氣來選擇,即使須受如此的痛楚。


    因為他對自己的性命,抱著極大的期望,有許多事是那淒慘而痛苦的事,此刻仍然在他腦海中盤旋著,他對自己立下誓約,這些都是他要親自去償付的,因此他必須珍惜自己的生命。


    這些思想對一個像他這樣的幼童來說,雖然是有些模糊而遙遠,但是悲慘事實的迴憶,對他卻是無比的鮮明,他雖沒有能力去克服這惡劣的命運,但他不願意自己去助長這種惡劣的命運,因此他決不鬆手地緊抱著牛的身子,即使生命已然無望,他也要掙紮到最後一刻。


    然而一個毫無武技的幼童,置身在一條狂牛的背上,那生存的希望,又是多麽渺茫呢。


    那牛也不知奔了多少時間,多少路程,漸漸辛捷的雙臂已由酸痛,而變為麻木了,他的神智,也漸漸迷亂,隻覺得那牛像是在往高處而奔,仿佛是上了山坡,但他也不能看得清楚。


    天色也漸漸亮了,辛捷的心裏,隻希望遇到路人,將這奔牛製住,但即使遇到路人,又怎能製得住這狂牛呢。


    他又希望這牛力竭而倒,但他也知道,比這牛更先支持不住的是他,他所剩餘的體力,已無法支持他多久了,他在此種情況之下跌倒,那裏還有命在。


    但此時他的腦海中,已迷亂得甚至連這些問題都無法再去考慮了,渾身的一切,都像是不再屬於他,所有的事,也離他更遙遠了。


    在他的感覺中,這一段時間是漫長的,其實也不過半個多時辰而已,那牛自辛家村落荒狂奔,也不辨路途,竟闖上了五華山。


    五華山山勢本不甚險。但是無論人畜,在顛狂之中,往往卻能做出平日無法做到之事,那牛辦是如是,非但上了山,而且入了山的深處。


    辛捷微微覺得那牛本是一直竄著的,此刻竟繞起圈子來了,他五覺得頭更是暈,忽然地那牛狂奔之勢,猛然一頓,他就從牛頭上直飛了出去,砰地落在雪地上,便失去了知覺。


    在他尚未失去知覺的那一瞬間,他仿佛覺得那牛竟像被人一拋,也遠遠落在雪地上。


    深山裏的氣候,比辛家村要冷得多了,而且雪花不斷飄落,失去知覺的辛捷,躺在雪地裏,並未多久,就醒了過來。


    當他睜開眼睛的那一刹那,他看見一個碩長的影子佇立在他而前,於是他努力清了清自己的眼簾,他看見一個瘦削而憔悴的人正也低頭望著他。他人是那麽的憔悴而衰弱,麵孔幾乎沒有一絲血色,像是剛從陰暗的墳墓裏走出來似的,佇立在清晨抖峭的風和雪裏,顯得那樣地不穩定,雖然他想挺直地站著,然而卻像隨時都會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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