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


    青山在抱,綠水擁懷,遠處的宮殿和城堞隱約在望,碧空如洗,萬裏元雲,白色的布達拉宮在驕陽下看來亮如純銀,到了夕陽西下時,又變得燦爛如黃金。


    傅紅雪從未想到,在塞外的邊陲之地、竟有如此美麗的地方,美得是那麽的輝煌而神秘,美得是那麽的令人迷惑,美得是那麽令人心都醉了。


    宮殿高四十丈,寬一百二十丈,連綿蜿蜒的雉堞,高聳在山岩上的城堡,古老的寺院、禪房、碑碭、樓閣,算不清的窗牖帷簾,看來是那麽的瑰麗而調合。


    整個拉薩看來就像是夢境,不像是神話。


    傅紅雪不禁也看癡了。


    ——風鈴呢?她是不是已迴到了“風鈴屋”?——如果現在陪在他旁邊的是風鈴?為什麽一個人在被“美”所感動時,反而更不能忘記他一心想忘記的人?為什麽人們還是很難忘記一些自己應該忘記的事?城市如皮革,有光滑美麗的一麵,也有粗糙醜陋的一麵。大招寺外的街市,就是拉薩的另一麵。


    街頭上垃圾糞便狼藉,成群結隊的年老乞丐,穿著破舊襤褸的衣服,剃光頭、打赤足,匍匐在塵上中,嘴裏喃喃不停地念著他們的六字真言“爾吧呃叭奄哞”,等待著行人香客的施舍。


    蘇明明會帶傅紅雪來到這條街,是因為傅紅雪對她說:“我不想住在你的家,也不想住在太招搖的地方。”


    就這樣的,蘇明明才把傅紅雪帶到這條街上,因為這裏有一家實在很不起眼、也很少有人光顧的客棧。


    這家客棧的名字也很絕,一看你就會有同感。


    這家客棧的名字就叫“少來客棧”。


    店名絕,店主人通常也都是個絕人。


    “少來客棧”的老板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外表雖然和普通人沒有什麽兩樣,可是每當有人住店,隔天沒錢付帳的,他一定會麵無表情地對那個人說:“你走吧!記住,下次少來。”


    這麽樣的一個人,你說他是不是個絕人?“少來客棧”的客房也跟江南的客棧一樣,一間普普通通的屋子,一盞普普通通的油燈,一些普普通通的家俱。


    可是傅紅雪一走進“少來客棧”的客房時,血色就變了,變得就好像忽然看見鬼那麽可怕。


    二鬼並不可怕,有很多人都不怕鬼。


    傅紅雪也不怕,比大多數人都更不怕。


    這屋子裏根本就沒有鬼。


    這屋子裏所有的每樣東西,都是一個普通客棧裏應該有的東西。


    蘇明明並不太了解傅紅雪,可是這兩天她已看出他絕不是一個很容易受到驚嚇的人,但是現在她也看得出傅紅雪確實被嚇呆了。


    她沒有問傅紅雪:“你看見了什麽?”


    因為他看得見的,她也一樣能看見,她所看見的東西,沒有一樣能令她害怕的。


    她看見的隻不過是一張床、一張桌子、幾張椅子、一個妝台、一個衣櫃、一盞油燈,每樣東西都很簡陋,很陳舊。


    傅紅雪看見的也同樣是這些,誰也想不出他為什麽會怕得這麽厲害?——難道這間房間是個鬼房?到處都隱藏著凡人肉眼看不見的妖魔鬼怪幽靈險魂,無論什麽人隻要一走進這間屋內,都要受他們擺布?——那麽蘇明明為什麽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難道這房間裏的妖魔鬼怪幽靈險魂要找的隻是傅紅雪一人?蘇明明實在很想問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子,可是她不敢問。傅紅雪的樣子實在太讓人害怕。


    他臉上的表情看來就像是鬼,他慢慢地坐了下來,坐在靠牆的那張木桌旁,一把破舊的竹椅上。


    一坐下後,他臉上的表情又變了,變得更複雜,除了恐懼憤怒外,仿佛還帶著種永遠理不清也剪不斷的柔情和思念。


    ——這個普通客棧房間,怎麽會讓他在一瞬間同時生出這兩種極端不同的情感?蘇明明又想問,還是不敢問。


    傅紅雪卻忽然開口:“陰白鳳雖然不是我親生母親,卻也養育了我十八年。”


    有關傅紅雪和葉開以及馬空群之間的恩怨,蘇明明當然也聽蕭別離說過,所以她當然知道陰白鳳是誰。


    “她雖然一生都讓仇恨給包圍著,可是卻也是個溫柔可親的人。”傅紅雪喃喃他說著。


    葉開失蹤,馬空群消失,萬馬堂的謎還沒有解開,此時此刻,傅紅雪怎麽會忽然談起陰自鳳來?蘇明明想問,還是不敢問,所以她隻有繼續聽傅紅雪說下去。


    “那十八年之中,她將我從一個小孩養育到長大,雖然一直在灌輸著我仇恨的事,卻也很疼愛地在照顧我。”傅紅雪輕輕他說:“我告訴你這件事,隻因為我要你知道,陰白鳳雖然不是我親生母親,卻也給了我家的溫暖。”


    ——一個本應該是孤兒的人,忽然有了家,嚐到了家的溫馨,雖然那個女人不是他親生的母親,卻也養育了他。


    養育之恩勝於天。


    這個道理蘇明明當然知道。


    傅紅雪忽然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推開窗戶,窗外夜色已臨。麵對著星月仍未升起的黑暗蒼穹,過了很久傅紅雪才開口。“那十八年我們就住在一幢石屋裏,那石屋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幾張椅子、一個衣櫃、一個妝台、一盞油燈。”傅紅雪瞪著眼睛,瞪著黑暗的遙遠的地方,眼中忽然出現了一片空白:“這屋子裏的這些東西,就是從石屋裏搬來的。”


    蘇明明終於明白傅紅雪為什麽一走進這房間就變成那樣子。


    ——這屋裏的每樣東西,都是從他和陰自鳳的石屋裏搬來的。


    ——是誰搬來的?——當然一定是這一次萬馬堂的背後陰謀者,說不定也是使葉開失蹤的人。


    ——這個陰謀者無疑已找到了陰白鳳,現在她說不定已和葉開一樣落人了這個陰謀者的掌握中。


    蘇明明看著窗口的傅紅雪。


    淚已將下,卻未流下,隻有至深至劇的痛苦才能使人無淚可流。


    傅紅雪無淚,蘇明明卻已淚水滿眶,因為她已了解到傅紅雪和陰白鳳之間的感情。


    她默默地看著傅紅雪那孤獨寂寞的背影,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轉身,朝門口走去,還未走出房門時,就聽見傅紅雪的聲音:“你不必去。”


    “不必去?”蘇明明停住,迴過頭來:“你知道我要去哪裏?要去幹什麽?”


    傅紅雪點點頭:“你問不出來的,這些東西一定不是這個老板搬來的,而且他也一定不知道是誰搬來的。”


    蘇明明想去我的,就是這家“少來客棧”的老板。


    三點燃了油燈,昏黃的燈光立即迷漫了整個房間,傅紅雪依舊站在窗欄旁,遠眺著無盡的夜空。


    月色輕柔,星辰閃耀。


    這裏的月色星光,是否和傅紅雪住的石屋那裏一樣迷人?油燈未燃起時,蘇明明就已走了。


    是傅紅雪要她走的,因為今夜他必須好好地休息一天,必須要養足了精神,必須使自己的警覺、觸覺、感覺都達到巔峰狀態。


    因為明天迎接他的,是一個不可知的“未來”。


    星光朦朧,月色使得遠方山巔上的積雪變成了銀塊般純亮,也使得這條雜亂的街道多了一點浪漫的氣息。


    邊城的浪漫。


    雜亂的街上,人潮來來往往,街道兩旁被油燈熏黑的鋪子裏傳出的酸奶酪味,濃得幾乎讓人連氣都透不過來。


    純亮的月色和邊城獨特的颯颯風沙,又使人們的眼睛都眯了起來。


    傅紅雪的眼睛也快咪成了一條線,就算鐵鑄的人,也已經不起情感上的巨變,更何況是一天裏同時遭受到感情和親情的侵襲。


    就在傅紅雪感到累了、想休息時,他忽然發現街尾有條熟悉的人影一閃而過:一條少女般纖細的人影。


    看見這人影,傅紅雪的眉頭立刻皺起,人也立刻掠起,從窗口飛出,朝街尾追了過去。


    寒冷的夜風,唿嘯著從傅紅雪的耳邊而過,拉薩光怪的岩石和邊陲特有的仙人掌像奇跡般在他眼前分裂。


    隻一會兒的功夫,傅紅雪就追著那熟悉的人影到了荒郊。在岩石和仙人掌滿布的荒郊上,有一座八角亭,人影到了這座長亭立即停住了,她靜靜地仁立在長亭裏。


    傅紅雪也停住了,停在長亭外,看著長亭裏的纖細背影,一雙總是帶著冷漠、寂寞的眼睛裏忽然閃出一絲熱的光芒。


    風鈴?長亭裏的人是風鈴嗎?一定是的,因為她身上的那一套衣裳,正是那天離去時所穿的。


    傅紅雪的心已跳動得越來越快了,嘴唇也因激動而微微顫抖,更不知道要談些什麽。


    夜已深,月未缺,星朦朧,連冰冷的夜風都仿佛變得像春風般的輕柔。


    “你,你可好?”


    傅紅雪實在不知要說些什麽,隻好斷斷續續他說了這三個字。


    長亭裏的人影仿佛動了一下,又仿佛沒有動,等了很久,不見她有何動靜,傅紅雪隻好又開口。


    “你……你為什麽要走?”傅紅雪低下了頭:“信上所留的話,不是你的真意吧?”


    長亭裏的人忽然幽幽地歎了口氣。


    “認識十三天,你就那麽關心她。”長亭裏的人聲音中,明顯地有著埋怨:“難道在你心目中,我比不上她嗎?”


    又是一聲哀怨的歎息,長亭裏的人才慢慢地轉過身來,輕柔的月光,輕柔地泄在她的臉上,清清楚楚地將她臉上的輪廓映了出來。


    這時傅紅雪才看清她是誰,她赫然就是那個本應該是馬芳鈴的白依伶。


    “是你?”


    “失望嗎?”自依伶幽幽的眸子裏透著哀怨的光芒:“你想不到會是我?”


    熾熱的情火在瞬間消失,傅紅雪的眼睛裏又恢複了冷漠、寂寞、和一絲絲的痛苦。


    “你出現得正好,我本就想找你的。”傅紅雪冷冷他說。


    “找我?”白依伶淒涼地笑了:“找我問馬空群的事?”


    傅紅雪冷冷地看著她:“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又是淒涼地一笑:“我到底是誰?”


    她幽幽的眸子,深深地凝視著他:“我隻不過是一個小鈴鐺而已。”


    “小鈴鐺?”


    “小鈴鐺,小鈴鐺,別人搖一搖,我就‘鈴鈴鈴’的響,別人不搖,我就不響。”白依伶的眼中仿佛有了淚光:“小鈴鐺,你說這個名字好不好?”輕輕地歎了口氣,這時他才知道,不管她是白依伶也好,馬芳鈴也好,她也有段辛酸的往事。


    ——為什麽一個不快樂的人總是遇到一些不快樂的人?“每個人活在世上,都難免要做別人的鈴鐺,你是別人的鈴鐺,我又何嚐不是?”傅紅雪淡淡他說:“那搖鈴的人自己身上說不定也有根繩子被別人拎在手裏。”


    白依伶注視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你的人並不如你外表那麽冷酷,為什麽偏偏有那麽多人想要你死呢?”


    “但有些人死了,大家反而會覺得很開心,有些人死了,大家卻都難免要流淚……”她垂下了頭,幽幽他說:“你若死了,我一定會流淚的。”她忽然抬起頭,看著他,又說:“所以你最好快走,走得越遠,走得越快越好。”


    “哦?”


    “你不要以為你到拉薩來是很秘密的事,其實你的一舉一動,早就在人家的算計中。”白依伶目露關切的神情,“你再待在拉薩裏,隻有死路一條。”


    傅紅雪突然用一種很深的眼神注視著她,看了很久,看得她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他才說:“你走吧!我已不想為難你了。”


    “你叫我走?”


    “其實我早應該知道你是誰了。”傅紅雪說:“我本想從你身上追問出他們的下落,可是現在……”


    他忽然頓住了。


    “現在怎麽樣?”


    傅紅雪役有再開口,他隻轉過身,然後又用他那奇特的步法,一步一步地走高去。


    “你就這樣走了?”


    傅紅雪沒有停,他一開始,就很難停下來,就算明知道前麵是死亡,他也絕不會停下來的。


    “你這樣走,隻會走向死亡而已。”白依伶幾乎是用喊的說出了這句話。


    “傅紅雪仿佛沒有聽到,他的人已走遠了,就算聽到了又如何?淚水閃著月光,從白依伶眼中緩緩流出,看著消失在黑夜裏的孤獨背影,她臉上已充滿了痛苦之色。


    一隻強大有力、滿是刀疤的手拿著一條手帕,輕輕地伸到了白依伶的臉前。


    “忘了他吧!孩子。”


    白依伶一轉頭,就看見馬空群一臉哀傷痛苦的表情,他用手帕輕輕地擦去她臉頰上的淚痕。


    她實在忍不住地“哇”一聲哭出,人也撲在馬空群的胸膛上。“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呢?”


    馬空群輕撫著她的肩膀,輕輕他說:“因為我們都是小鈴鐺。”


    聽見這話,白依伶的哭聲又痛苦了些,她咬著嘴唇,喃喃地叫了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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