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嗯。”


    嬌嗔哼聲溢滿昏沉暗色。


    全身力氣隨著鮮血抽離——被吸走,帶來抽疼的虛幻疼感,沒入肌膚的獠牙,以及意識融入血液後被吸取的感覺。彌漫口腔,滑進咽喉,進入獻上忠誠的主人體內。


    已經無從描述,不需要描述;隻要一味地奉獻,無論身心。“啊……”再度流洩歡喜之聲。自己被更為強大崇高的生命——心愛的生命——吸收,無可取代的陶醉感。沙由香暢快品嚐與主人合為一體的感覺,甚至頻頻失去意識。


    終於——


    “……哈——”


    傑爾曼的獠牙抽出後頸,沙由香滿足地歎氣。


    無力的肢體擺放於少年胸前。坐在床頭的傑爾曼撐起使仆的雙肩,緩緩讓她躺下。


    抬起右手,確認狀況般緊握拳頭。“門將阿斯拉”卓越的恢複力讓昨日受銀之創傷完全痊愈,也拜沙耶香的血之賜。傑爾曼目光寧靜地望著橫躺的使仆。


    主從兩人目前在第四區(forthyard)的旅館內,是“公司”監視不到的廉價旅館。與失控的次郎一戰後,負傷的傑爾曼避開人群與沙由香會合,躲進她熟悉的旅館。


    抵達旅館的傑爾曼便先吸取沙由香的血。接著整整二十四小時,它宛如負傷的野獸持續沉睡,不久前清醒過來,又再度享用她的血。


    打斷他睡眠的是“九龍的血液”的襲擊,他們臨戰散發之不祥的豪放氣息撼動傑爾曼的“血”。即使埋下創傷,與失控的次郎一戰燃起傑爾曼內心的某種念頭;現在他乍看之下態度冷靜,胸口卻有某種念頭激蕩他的血氣。而這念頭正是傑爾曼所追求的。


    以意念力場送來桌上香煙的傑爾曼銜住煙,用視經(eyeighite)引火點燃。冉冉煙霧中,緋紅眼眸微微眯起,同時他抬腳盤坐,再度擴大感覺。


    渾然忘我差點打盹的沙由香察覺到他這行為——


    她慌慌張張地維係意識。


    反複不斷眨著眼,在被單上扭動一陣試圖起身,而每當她一動,仍殘留體內的甜蜜快感餘韻,變化作為弱電流竄過神經。


    “睡吧。”


    “不…不要……”


    沙由香男的反抗傑爾曼的指示。她衣著淩亂,發絲貼著額頭,一副剛起床的模樣窸窸窣窣地攢動。


    可不能睡著。她想再看他久一點。


    才能將他烙印在眼底。


    床邊黯淡燈光下,傑爾曼的紅發宛如無聲的火焰。他身上穿著跟平常一樣的黑運動衫;這是與主人重逢時,沙由香買來的衣物。在突然掀起的與次郎一戰後,迴到旅館錢也隻帶迴這件衣物。


    自從服侍傑爾曼以來,沙由香為主人搭配了各種名牌衣物,可是到頭來傑爾曼看對眼的是這種休閑裝扮。明明更正式的打扮會很帥——她曾經如此認為,如今沙由香也覺得這模樣的主人最符合他本人的性格。


    自由而不裝模作樣——卻散發出藏不住的高貴氣息。


    令人著迷——她引以為傲。


    “我好開心,傑爾曼大人。”


    “……怎麽了?”


    “因為傑爾曼大人看起來很開心。”


    “…………”


    傑爾曼未做迴應,也無意看向她。可是沙由香心滿意足,甚至不將死亡的預感放心上。


    啥郵箱沒有詢問傑爾曼“要去嗎”,事到如今這是理所當然。他會去。非關敵人或者同伴,甚至勝負也非問題。他是遵循靈魂的指示,可求血液沸騰的瞬間而赴戰,僅隻是如此而已。這時的他心無雜念。如同火焰,專一純粹。


    大概也因為被吸取大量血液,加上昨天在商務飯店互吐心情——並且完全獲得諒解後,沙由香對傑爾曼的愛慕產生些許變化;或許變化的是傑爾曼對沙由香的態度。不知為何,如今沙由香覺得能理解一直以來孤高而遙不可以的主人心思,好像他內心的牆隻對自己敞開。


    手伸出被單,指尖掐住運動衫的衣擺。傑爾曼並未撥開她的手。


    “傑爾曼大人。”


    “什麽事。”


    “‘門將阿斯拉’都是這樣嗎?”


    “怎樣?”


    “像現在的傑爾曼大人這樣。”


    “誰知道。”


    “曾經碰過嗎?”


    “沒有。”


    “一定是——”


    “什麽?”


    “……沒什麽。”


    沙由香咯咯一聲趴在床上,愉快地笑著。達爾曼感覺被看穿而不快地瞄了瞄使仆——


    “哼。”


    他鼻子一哼。


    跟孩子一樣——從相遇以來,沙由香第一次對傑爾曼有如此印象。明明有“門將”這種了不起的名號,明明是熱愛戰鬥的危險血統末裔。


    可是,光就身為人類的成長時間來看,傑爾曼的確比沙由香小。


    沙由香躺著注視主人的視線處處充滿純粹的愛情。迴頭想想還真是多舛的人生;她是才二十二歲的女子,卻拋棄過往、平常與未來,躲進這種郊區旅館裏,甚至跟擁有八百年歲月的惡名昭彰的吸血鬼在一起。


    若未與他相遇,她會過什麽的生活呢?總覺得能夠想象——優秀卻有潔癖,缺乏想象力但卻是完美主義。沙由香十分自覺對其他人保持距離的傾向,以及討厭人類的性格。要幸福很難吧;至少在不改變自己的前提下。因此她能自信地說,與他相遇真是太好了。


    沙由香心想。


    白峰沙由香何其有幸與傑爾曼克洛克相遇,想當然爾地服侍他;換句話說,這是白峰沙由香的命運——嗬。


    傑爾曼不解地看一眼又開始竊笑的使仆;


    “你讓人感覺不舒服。”


    “過分,請別這麽說。”


    “哼,算了,不想睡的話,去做準備,好隨時動身。”


    “……要去了?”


    “嗯。”


    他淡淡地應聲,可是沙由香的表情並未為之陰沉下來。


    “傑爾曼大人。”


    “什麽?”


    “沙由香還有血。”


    “…………”


    傑爾曼再度看向沙由香,沙由香深深迴望銳利且美麗的緋紅眼眸。


    她不想被留下來,就算追在後頭也無所謂,再不濟也想成為微不足道的食糧。


    主從彼此嚴肅認真的實現長時間交會。


    最終傑爾曼搖搖頭。


    “為什麽?這……”


    傑爾曼放下沙由香起身。


    他離開床鋪走向茶幾,抓起上頭的黑色毛線帽,以熟練的手法壓住恣意亂翹的紅發,仿佛將亢奮的鬥誌收藏起來。


    “傑爾曼大人!”


    沙由香勉強撐起出不了力的身體:


    “拜托,我——”


    “看著。”


    “咦?”


    打斷愈說愈激動的沙由香,傑爾曼喏喏低語。將毛線帽蓋住額頭,以蘊藏種種未說出口的意誌之目光瞥了她一眼——


    “看著我的戰鬥直到最後。”


    沙由香屏息,接著,眼眸稍稍濕潤起來,頻頻點頭。


    傑爾曼橫越房間走向門,步伐寧靜得不像即將投入激戰。沙由香按耐著壓迫胸口的千頭萬緒,凝視主人的背影。


    為了不讓聲音顯現出悲傷,她拚命調整唿吸:


    “傑爾曼大人,準您武運昌隆。”


    傑爾曼並未迴頭,隻是輕輕舉手過肩示意便走出房間。


    2


    月兒於夜空路麵。


    不知不覺天上的空氣流動有別於和風吹拂地麵,似乎增快了,厚重雲層迎合強風低嗚,撥雲現身的月色明亮,雲朵受月光映照散發淡淡光輝。


    突如其來的寂靜降臨於月下魔物們聚集的戰場,如繃弦般的寂靜。仿佛一記彈弦——


    “我想起來了。”


    傑爾曼愉快地說:


    “‘舞姬巴薩拉’的舞踏戰士……就是在阿拉伯一帶行遍沙漠黑夜的家夥嘛,你是達爾大人,是吧?”


    “……你是“緋眼傑爾曼”?古老的暗夜獵人,繼承阿耆尼之火之一族末裔。”


    一直倒映出荒涼沙漠夜色的雙眸,以及在黑夜吐息並偶爾帶來伴隨熾熱之破壞的雙眸。


    “需要開始問候嗎?或者你要自我介紹一番?”


    “不必。你的武名耳熟能詳,再說你應該對我的武名不感興趣。”


    “嗬嗬,倒也不是。”


    達爾曼淺淺一笑。令人毛骨悚然的無情美麗,不斷勾引他人視線的危險冷笑。


    身著黑運動衫的吸血鬼仿若蒞臨荒野的暗影,僅僅如此,閃耀緋紅的目光便凸顯出紅寶石的高貴與猛獸的野性;即使穿著深色衣物,仍看得出他其實是少年外形的劫火。達爾再度閉嘴,兩者鋼鐵般視線注視與自己一樣同為古老血族之身影。


    “……傑爾曼。”


    凱因以唯恐打亂當場氣氛的語調悄聲道:


    “你是來……助陣的嗎?”


    “助陣?喂,凱因,才不過被這些家夥戳了幾下,就變得這麽軟弱啦?我可不想跟你們攪和在一起,忘了昨天的事嗎?”


    傑爾曼看向無言地喘氣的次郎:


    “對吧?‘銀刀’?我不曉得你記不記得,那場對決挺不耐的。”


    負傷慘重的次郎甚至無法迴話,光以朦朧的雙眼迴瞪傑爾曼便竭盡全力。“哎呀呀~”傑爾曼無可奈地歎息:


    “擁有那種力量……拜托,‘銀刀’,不,望月次郎,既然能將本大爺我逼到那種窮途末路的地步,就別露出這種慘兮兮的模樣嘛。”


    達爾曼的視線又迴到達爾與那布羅身上。達爾期待已久似地,表情嚴肅地開口:


    “我聽‘人行者’說了。”


    “怎樣?”


    “聽說你長期厭倦生存,原來如此,他的見解是正確的。你在尋求葬身之處嗎?”


    “哼,別一副很了解的口吻。”


    達爾曼雙眸險峻起來,嘴角保持冷笑。


    達爾不予理會——


    “他已經跟你說過,但我也要再說。”


    “怎樣,還想拉攏我?”


    “對,接受我們的‘血’,傑爾曼克洛克。若急著死,這選擇能給你很多東西。”


    “……很多東西嗎?”


    麵對比自己年長之大吸血鬼的勸誘,達爾刻意哼了一聲。


    他瞥了凱因一眼——


    “——他都這麽說了,凱因,你怎麽想?”


    “……別低估人了,傑爾曼。我討厭你,但好歹知道你的迴複。”


    凱因苦澀卻堅定地迴答傑爾曼嘲弄的問話。傑爾曼瞬間出乎意料地挑起柳眉,又露出深得我意的微笑。


    他稍稍垂下臉——


    “其實啊,達爾……”


    他挺起拇指比向背後——尚未遭致破壞的街道——


    “那頭有間我常去的店。”


    “店?”


    “嗯,是我很喜歡的拉麵店,今天想說很久沒去吃了——”


    傑爾曼挑眼看向他。


    笑容拉大,唇邊探出白牙:


    “要是讓你們髒兮兮的腳踩上去,我會很傷腦筋啊。懂嗎?”


    “…………”


    達爾抿起唇,緩緩提起雙刀。受達爾的動作影響,那布羅也重新舉直西洋劍。


    凱因與次郎迅速交換視線,打算擺出戰鬥姿勢——


    “別礙事。”


    傑爾曼冷淡說道。凱因瞪向他:


    “傑爾曼,別小看達爾大人,更何況是二對一……”


    “——真虧你居然沒死在香港啊。”


    “什麽!”


    “一點‘判斷力’也沒有,稍微搞清楚‘狀態’。”


    傑爾曼赤紅雙眼已經固定在前方兩人身上,他赫然眯起眼——


    “算了,機會難得,給我閉嘴看好。”


    傑爾曼目光一閃,達爾與那布羅光速似竄過一陣緊張。


    滋。


    在對峙雙方正中央空間迸出火星,與他出場時釋放的火焰風情大為不同,就像能烤焦夜氣的火星。然後——


    滋。


    滋滋。


    開始連續產生。


    滋滋滋——


    啪嘰啪嘰————


    火勢徐徐增強,就像燒焦的一點開了洞,火星在空間紮根,中央是刺眼的光點,旁邊留下蒼白光芒的殘像。宛如死神鐮刀般不吉利地孕育著死亡的預感。


    “你們應該熱身完畢了吧?”


    傑爾曼加以確認,火星啪啪啪地交纏:


    “要上了。”


    開展宣言。同時,固定於空中的火星朝達爾他們射過去。


    飛翔同時大量碎開,拖曳蒼白閃光襲擊的火之散彈,如閃電的閃光刹那驅逐戰場黑暗。


    對於初次見識的攻擊無法掌握其威力,達爾與那布羅橫向移動閃躲。


    此時,又湧上一朵巨大紅蓮火焰,兩人更加大幅移動。


    但無論怎麽動都毫無意義。


    火焰瞬間趕上兩人,或者說,赤紅火球於暗夜降生於兩人移動的方位,因此雖然兩人高速移動,但根本令人感覺不到。傑爾曼一步也不動,隻將雙手置於口袋。


    “嗬嗬嗬……不愧是兩位,很棒的動作嘛。”


    火勢進一步加大,數量也增多。仿佛欲淹沒達爾與那布羅,形形色色的火焰之花四處盛開,從一大片四散化般散發高熱餘浪。次郎與凱因屏息麵對眼前反複不斷的絢爛火焰盛宴。


    至於達爾與那布羅則拚命奔走,跳躍,持續竄逃,幾乎無反擊餘地。既然與使用視經引火的對手戰鬥,這是理所當然的展開。


    視經引火與視經侵攻是同一係統的魔術,以視線為媒介產生火焰,“隻要以眼睛注視”就能燒毀對手。而且通常是強製極度專注與付出相應損耗的魔術,傑爾曼卻能以活動自身手足的程度完美施術。與登峰造極的視經引火施術者對戰,承受壓倒性的差距與其一戰,認真想想根本是笑話。


    更何況這種施力。因達爾的破壞而拓平的瓦礫荒野,如今火焰籠罩。強勢的猛攻下,達爾與那布羅無奈地網上空一跳。


    就像等他們落網,火焰布幔高高懸起般熊熊燃燒,宛如大蛇昂首,大張獠牙追擊兩人。


    那布羅咋舌展開力場,籍著反作用力逃往地麵。達爾不躲,順著力場揮舞彎刀,揚起烈風,橫掃進逼的炎之大蛇。達爾也擅長強力攻擊,以力相搏,或許能夠抗衡傑爾曼的火焰。


    火焰被推迴去,而被推迴來崩散的鮮紅火焰中飛出團團青藍火星。


    這是與開戰宣告同時釋放的火星。達爾瞪大眼,雖然又舉起彎刀一揮,卻穿透細小火星卷起的大氣障壁。


    浮起至困住達爾的位置,一朵火星閃耀,所有火星隨之連鎖放閃光。壓縮的火焰解除封印,宛如荊棘纏住達爾。


    施展意念忍耐炎熱,行動遲緩下來。這一刻,宛如大刀一揮的衝擊直打延髓,傑爾曼的一踢曾幾何時已經逼上前踹過來。


    腦袋震蕩,同時凝練的力場灌入,自達爾體內擾亂他的動脈。“達爾!”落地的那布羅唿喊兄長之名。


    巨體在空中搖晃,傑爾曼趁勝追擊。


    可是——


    “愚蠢。”


    麵露苦澀的達爾眼眸銳利一閃瞪向傑爾曼,傑爾曼在他的魄力下停止動作。


    “居然自己闖入攻擊範圍!”


    下一刻,達爾的意念力場爆發。並非施展攻擊,而是強迫炸出體內流動的不協調音,調整律動的意念。不顧對身體造成的負擔,親手矯正自身的脈搏。


    接著,雙刀一彈。


    這迴換傑爾曼臉色一變,以驚人身法應對猛烈的刃之風暴。時上時下穿梭於白刃中,伸手揮擋劍背,趁一時之隙從極近距離下發動視經引火。但火隻成功燒掉達爾的倒影,達爾依舊持續劍舞。優美莊嚴的幻惑之舞並未鎖死於傑爾曼身上,一切都是瞬間的一來一往,而使當下長久延續。在地麵仰望的凱因想出手支援卻辦不到。兩名大吸血鬼無餘力以力場支撐身體,彼此糾纏著墜地。


    一墜落的同時,傑爾曼向後飛身而退,他企圖拉開距離,達爾立即追趕其後。傑爾曼迎麵朝他施展視經引火,但阻止不了達爾。當下,他以力場強化防禦,衝撞火焰加以突破。


    傑爾曼嘴角獠牙一閃,拉出笑容。轟然一股力量在體內卷起漩渦,再從緋紅眼眸放射出去,比上一迴更加濃稠宛如岩漿的火焰。達爾狠狠咬牙,不得不閃避。


    傑爾曼卻緊急轉身,好不容易保持的距離又輕易拉近。達爾膛目結舌,隻見傑爾曼戲謔一笑舉起雙臂——


    揮下。


    強大重量傾倒而下;是意念力場。與未成熟之少年姿態差距甚大,使達爾顏麵盡失的武力。受到出其不備的攻擊,達爾被製於當場;如他這般高手,劍舞關鍵的步法卻遭致封殺。


    然後是目標明確的視經引火,徹底吞噬達爾的壯碩身軀,巨大火球低吼。遠方的凱因,次郎甚至那布羅都遮臉避開過剩的熱浪。


    達爾麵如惡鬼:


    “哈啊啊啊!”


    他大張獠牙嘶吼,瞬間絞盡全身力量,並灌注於愛刀之上,對火球刺出雙刀刀鋒,順勢左右揮刀縱力割裂火球。一分為二的火球穿過以頂天立地之姿展開雙臂的達爾兩腋,並各自在他背後爆炸,瓦礫飛掀熊熊燃燒。


    傑爾曼一臉事不關己地吹了聲口哨,誇讚達爾;達爾則嚴峻的表情依舊。一身白衣處處焦黑,冒起陣陣熏煙。


    凱因咽了咽喉嚨,斜眼看向身旁的次郎。


    他為了保持平靜以說笑語氣道——


    “你將‘那個’逼到窮途末路?”


    “…………”


    次郎並未迴以談笑之詞,隻睜亮眼凝視兩人的戰鬥。


    若以累積的歲月而言,傑爾曼並不及達爾,但他是繼承了“門將阿斯拉”血統的第三代吸血鬼。


    “賢者夏娃”、“魔女摩根”、“舞姬巴薩拉”、“老牙尼薩林”。此地聚集之人全部都是卓越的戰士,但他們之中卻沒人擁有與此“血”平起平坐的純粹戰士素質。次郎與達爾自然不用說,魔術大家凱因之血統,或擁有殺手一族血統的那布羅血統,都不想他的“血”如此渴望戰爭。九龍血統愛好作亂,然而並非意味就會特化其戰鬥能力。


    但傑爾曼不同。他所屬的“門將阿斯拉”如其名是以“戰鬥”為“血”之宿命的血統,從轉化起,便擁有強大戰力,自根基就與其他血統截然不同。這種血統也是世上罕見。


    而——


    “傑爾曼!後麵!”


    次郎出聲警告,凱因彈起身迴頭。


    受紅炎洗禮的瓦礫遍地燃燒,戰場化為如地獄之穀的樣貌。地麵燃燒的火焰自足下照亮戰士們,而佇立於正中央的傑爾曼背後濃煙彌漫。


    一道劍尖於霧中現影;是那布羅的西洋劍。


    聽到次郎警告的刹那,傑爾曼並未迴頭,而以膜拜之姿放倒上半身,同時一副行有餘力的表情伸出右腳往正上方一蹬,運動鞋跟精準地踹開西洋劍的尖端。


    “由背後一劍刺穿心髒——”


    傑爾曼上下顛倒的臉龐嘲笑道:


    “太過照本宣科了。”


    殺無赦的視經引火轟炸,霧氣起火,實體化的那布羅高聲尖叫。


    次郎之劍攻擊不了他的“霧化”,凱因的魔術也無法構成有效打擊。基本上,毫無準備下想打倒運用“霧化”的吸血鬼非常困難。


    然而火焰另當別論;火淩駕於銀,是最適合攻破此魔術的武器。


    達爾即刻跳出來。


    “那布羅,潛入瓦礫中!”


    那布羅馬上聽從兄長指示,無視創傷再度變化為霧,從薄薄細縫鑽入瓦礫堆中。傑爾曼的視經引火追擊,火焰掠過瓦礫爆炸,那布羅在間不容發之際逃過一劫。


    雙刀風暴取而代之逼近傑爾曼。


    “可惡!不能再繼續旁觀了!”


    凱因說完便衝向達爾凱因,至少警戒傑爾曼周遭動靜,阻止那布羅殺出下一刀。次郎也打算跟過去——


    “你給我等到痊愈!”


    凱因厲聲製止。次郎心生懊惱,但傷口的確仍在恢複中,他若上前隻會礙手礙腳。


    另一方麵,傑爾曼慎重地保持距離,迎擊白刃。這是因為若達爾的劍與舞踏獲得施展空間就能增加威力,長距離是傑爾曼稱霸,肉搏戰(infight)傑爾曼也略勝一籌,但若進入劍的攻擊範圍則是達爾勝出。傑爾曼以輕快的步伐控製敵我距離。


    自然,這並非簡單的事。對手是達爾,雙刀散發的威嚇感令人惶恐不安,可是持續費心看穿劍路的傑爾曼表情卻洋溢著嚴肅中也壓抑不住的昂揚感。


    奔馳於瓦礫上,貼附於燒剩的鋼筋,匍匐地麵,飛舞天際。


    不知疲倦猛追的達爾就像巨大的削岩機。相對於此,靈活運用四肢躍動的傑爾曼之姿,好比為解放的黑豹,動作鮮活而亮眼,與達爾的豪放恰成正比。


    可是——


    “——怎麽迴事,很單調耶?”


    不斷奔逃的傑爾曼動如飛燕地殺進,一瞬間似乎加速。他正漸進地——以達爾都未察覺的程度放慢閃躲速度,誘使對方掉以輕心。


    由於突然的變調,達爾的步法原地踏步,傑爾曼直線攻擊。達爾以力場迴擊,讓傑爾曼動作遲鈍後使出雙刀斬擊。


    果然在這距離下達爾的防禦仍未潰敗——


    本應如此。


    “天真,達爾大人。”


    傑爾曼毫不退卻地以“手臂”承接達爾揮下的刀刃。


    以勉強的體態出手牽製。即使皮開肉綻骨頭也不會斷;傑爾曼看透這點便不退後,更向前邁進以遏阻劍勢,這是在激戰中大膽——且冷靜的判斷,就連達爾也感到出其不意。


    傑爾曼的緋紅眼眸竄過鮮明殺氣。施展零距離的視經引火,達爾被火焰包圍——不待片刻筆直殺出手刀,指尖挖進胸膛,噴出鮮血,濺到傑爾曼的白晰肌膚上。


    染血的壯漢蹣跚地後退,體態搖搖擺擺;達爾仍將左手彎刀在手中一轉,反手持刀。


    刀尖舉至傑爾曼上方。察覺他的氣息,傑爾曼仍不後退,抽出手刀後更加貼近,以手肘打入胸骨,呐喊並灌注意念。達爾的高壯身軀頻頻顫動,同時將冰冷刀尖貫穿傑爾曼後背。


    達爾豪壯氣息平息;生效了。傑爾曼雙手如閃電般迅速揪住劍士前襟,而且竟然——


    “嘿呀!”


    他舉起達爾,使盡全身氣力將達爾拋上夜空。


    傑爾曼出乎意料的行動讓凱因與次郎大為吃驚。


    可是,似乎隻有大意失荊州的達爾發現傑爾曼的意圖。他赫然表情蒼白,以撕扯到傷口的動作揚起手臂——


    傑爾曼的氣息飛漲。


    爆發的眩霧將周圍的餘火連根撲滅。


    “‘螺炎’。”


    緊接著,達爾也全力朝眼下的少年射出彎刀。


    傑爾曼的緋紅眼眸在空間中產生亮點,亮點奔向夜空,一麵飛馳一麵解放,即將施放出甚至炸開夜空的驚人炙熱——而在解放前,與猛烈迴轉投擲而出的達爾愛刀彼此衝撞。


    閃光灑遍全世界——


    bbb


    “什麽——”


    換手當駕駛的拉烏對著透過前擋風玻璃所見的夜空愕然瞪大雙眼。副駕駛座的薩劄也臉色驟變,看著相同的景象。


    他們從第六區進入第五區南部,途中經過架設於運河上的橋梁。兩人的廂型車正越過上方,對岸有兩三層樓高的建築與公寓,隻見屋頂上北方天際出現巨大——而且直徑約達數百公尺的“漩渦火球”。


    比紅色更接近金黃色的巨大火球就像怪物深吸一口氣似地膨脹,凝煉——


    “不妙!”


    拉烏猛然踩刹車,薩劄跌進座位。


    下一瞬間,炎之怪物爆散。


    光芒將夜空轉為白晝。


    兩人腦中閃過“死”的意象。稍候片刻,熱風迎麵吹來,恐怕是以火球為中心作同心圓擴散,運河水麵像是有人跳水般掀起大浪。


    拉烏由於完全被光籠罩,一時間什麽也看不見,總算恢複視力時,隻見上空沒有火球留下的痕跡。


    不。


    “沒有雲”;或許受爆炸衝擊而吹散,隻露出一片空蕩蕩的夜空。竟是連氣象都受影響的龐大能量。


    “……怎麽了,剛才是?”


    一身豪膽的拉烏這時也不禁聲音輕顫。薩劄嘖舌迴應——


    “是傑爾曼,與他為敵了。”


    接著他粗魯地拍打仍在恍惚中的弟弟肩膀說:


    “快點,事關緊要。”


    鎮壓了先行部隊的卡莎已經進入下一步行動。拉烏迴神,慌張地頷首,發動廂型車。


    bbb


    “公司”本部的抵抗超乎預期激烈。


    “真是,這些家夥真的是外行人。”


    馬貝裏庫忍不住埋怨。


    這棟是坐落第八區的五十層高科技建築,“公司”分布於第四十五層到最頂樓。現在馬貝裏庫與他掌控的“赤色獠牙”分隊已經到達四十七樓。


    馬貝裏庫雖不擅長作戰,但在視經侵攻與支配入侵對象精神方麵擁有僅次於薩劄與卡莎的能力。事實上他染成九龍血統時,也是活過相當歲月的吸血鬼。他在兄弟姐妹中負責破壞工作,這次受命單獨行動的理由也與前述特點有關。


    可是本部大半鎮壓完畢之時,他與他的部隊遭遇意想不到的抵抗。


    吸血鬼的腕力也打不破的隔絕門,大樓遍地設置的大量陷阱,更厲害的是,遭受武裝吸血鬼軍團襲擊,還能依循上級指示冷靜避難的職員們。看來“公司”也曾假設若遭受攻擊的狀況,似乎平時便有準備,這時或許該說——不愧是秘密結社。


    相對而言,馬貝裏庫並沒有鎮壓固若金湯高科技大樓的屋內戰經驗,幸好已經破壞掉通訊網絡,但接下來的階段就不行了。搶來的分隊成員對這類戰鬥得心應手,但又不能解除對他們的精神支配。


    而進攻不得的馬貝裏庫從地上四十七樓走廊窗口目擊西方天際顯現的巨大火球。


    他為之愕然——


    “……傑…傑爾曼嗎?”


    令人不敢置信那隻是一名吸血鬼的作為,甚至可說,擁有類似中距離彈道彈(irbm)與大陸間彈道彈(icbm)的“兵器”威力。


    此時,一名屬下緊急來電:


    “新對手!?機場的部隊抵達了嗎?”


    比預料中迅速。可是聽到屬下慌慌張張傳來的念話後,想不到在巴得力克向導下,機場見識到的古血少女正與部下一起上樓。


    整齊一致的步伐,數量與熟練度都不是馬貝裏庫部隊比得上的。


    “可惡,打不完……!”


    既然如此就不能再繼續拖拖拉拉,反正已經成功破壞通訊網這項最優先課題。馬貝裏庫接二連三犧牲支配下的隊員們,開始撤離“公司”本部。


    bbb


    漢斯與亞弗裏並未像其他兄弟姐妹一樣的苦戰。由於卡莎在第六區襲擊了“赤色獠牙”先行部隊,與其交戰的鎮壓小隊救援無法前來。


    早先出現的兩架直升機,已經擊墜一架。接著一麵躲避殘餘之鎮壓小隊追擊,一麵朝與卡莎會合的地點前進。進擊速度稍稍變緩,是因為至今漢斯仍帶著受次郎下重手的傷口。


    “抱歉。”


    “沒關係。”亞弗裏適當迴應懊惱的哥哥,原本他會負傷也是因為自己,亞弗裏心想,反倒是自己才該道歉。


    可是當“那個”出現於夜空時,兩人均停下腳步,忘了被追擊而瞪大眼。


    一瞬間無法理解發生什麽事。當然不僅他們,緊追不舍的鎮壓小隊隊員以及附近的普通民眾——不,應該是特區各地居民均屏息仰望天空。


    東方天際浮現巨大火球,令人以為是拍科幻片的非現實景象。


    火球爆炸時,本能感受到死之覺悟。最後,預期的破滅未來臨,但熱浪湧近時仍捏一把冷汗。到底炸射出多大的力量呢?實在很難想象。


    “那難道是‘緋眼傑爾曼’?”


    “……是達爾哥與那布羅哥所在的區域。”


    “啊!”


    亞弗裏看向漢斯,漢斯臉色蒼白地——


    “快。”


    亞弗裏二話不說地點頭。


    bbb


    色彩,輪廓,聲音,氣味,在壓倒性的閃光前,均被抹成一片白,


    感覺迴複時,戰場又被寂靜籠罩,空無一物的寂靜。甚至先前充斥四周的戰意與鬥誌均因不同凡響的炙熱蒸發。


    少年站在其中,站在寂靜的中央重重唿出一口氣。


    帶著哭笑——卻是無畏的笑容——


    “就未‘蓄勢’的攻擊而言還不錯……但連豪華大絕招都躲過不就不能決勝負嗎?”


    他的視線方向是瓦礫上單膝跪地的達爾,旁邊則是讓兄長靠著肩膀的那布羅。


    達爾最後射出的彎刀在火焰膨脹前製造出一瞬間的“空檔”,然後那布羅趁隙奮不顧身地救出達爾。


    雖說如此——


    “……呃。”


    “那布羅!”


    達爾心焦地撐住頹然倒地的弟弟。化為霧氣的那布羅大量身體被卷進火焰而喪失,能四肢齊全地實體化已是奇跡,形容枯槁得甚至會被誤認成其他人。達爾也失去長年如手足相伴的雙刀之一,對他來說就等同於失去單臂。


    而且——


    “……喔?”


    傑爾曼腳下一時搖晃。在投入全力的戰鬥中,受達爾刀創還緊接著使出如此大絕技,即使是他也不掩疲憊。


    迅速對傑爾曼伸出手的——是次郎,似乎傷口終於痊愈,他表情古怪地伸手扶著原本在特區一直敵對的年長古血。傑爾曼稍顯驚訝,又馬上戲謔一笑,無情地甩開次郎的手。


    “傑爾曼,你的傷——”


    “與你造成的傷口相比,不足為道。”


    傑爾曼冷淡地答道,次郎不禁迴以一聲“咦?”


    傑爾曼壓低聲音——


    “……你似乎搞不清楚你的武器有多厲害呢。對我們來說,致命傷以外的創傷都隻是單純的傷害,終究會痊愈。或許行動緩慢造成不利——總結來說與戰鬥中的‘時間’等價,若製造出相同或淩駕其上之消耗敵方‘時間’的狀況,損失的時間不成問題。”


    “這是說……”


    “我們的戰鬥不將對手化為灰燼就不會停止,就這點而言,‘銀’製刀刃能‘累積’傷害,平常鑰匙揮舞那種東西,就算不願意也會失去鬥誌——但是你卻不同,懂嗎?你的‘優勢’?自己的‘能力’?你若有心,能做出多少戰術變化——”


    傑爾曼還想說什麽,卻突然尷尬閉上嘴,似乎想到戰鬥尚未結束居然聊起這種瑣事。


    不理會無言以對的次郎,轉頭看向另一名吸血鬼。凱因尚未自衝擊平息,仍毫不疏忽地盯緊達爾與那布羅的可趁之機。


    “幹嘛,凱因,敵人一變弱就充滿幹勁啊?”


    “……隨你說,為了保護特區,我不惜手段。”


    凱因不引以為恥地迴答,實際上也無羞恥可言,看不到勝算的戰鬥終於出現贏麵,若放過這機會,才是身為特區守護者之恥。


    與凱因的決心同步,次郎也隨之提起銀刀。看著兩人的態度,傑爾曼縮縮頭評論“得寸進尺的家夥”,話說迴來,他也無意阻止兩人,隻是吐舌舔唇。


    此時——


    “……傑爾曼克洛克。”


    達爾叫住他。


    “剛才的螺炎……是阿耆尼的火之箭?”


    “很稀有吧?”


    “……聽說龍王擋下來了。”


    達爾出口詢問,平鋪直述的語氣掩蓋質問的意圖。傑爾曼眼角微微一動。


    “這也是從‘人行者’聽來的?真辛苦你搜集情報。”


    “究竟怎樣?”


    “……對啊,被他封殺了。順便提醒你,就算想吸遍特區的血,我後頭還有他守著。昏頭了吧?如果無論如何都需要我,也不是不能助你們一臂之力啦?”


    傑爾曼以他獨特的蠱惑冷笑迴答,答話也很有他的風格。即使知道他在說笑,次郎與凱因仍覺得不是滋味。


    可是——


    “……原來如此。”


    達爾無視傑爾曼的玩笑,露出淺笑。任誰看來都明顯的劣勢下,真是大膽的笑容。


    “確實——正如軍師大人所言,真令人放心。”


    “什麽?”


    傑爾曼眼神險惡,達爾則不再迴應。


    他掩護在弟弟前方,端正姿勢,收斂表情,舉起僅存的一把彎刀:


    “立場逆轉了,接下來——”


    蒙塵的臉龐探出獠牙:


    “換我們爭取時間。”


    3


    手機有堆積如山的來電,全都是來向邊邊子求助的。


    因此——


    ——必須工作。


    邊邊子心想。


    求助的是平常她照顧的小血族們,與“公司”不理會、地位邊緣、能力弱小、以及偷渡的吸血鬼們交涉,解決他們的問題,是調停家葛城邊邊子目前的工作。


    所以現在有許多事情要做。譬如費妮周,她是外貌如國中生的弱小血族長老,應該會因攻擊特區的騷動感到怯懦不安;也得聯絡韓老先生,邊邊子事務所附近的小血族無論何事都會請教他,現在正需要他的建言;還有基克洛羅西尼,雖說辭退“義士皮庫羅托提斯”長老職,但他一定依舊關心著同伴,而且他也能協助邊邊子,一起努力——將大家帶到安全的地點——


    ——安全的地點。


    是哪裏呢?


    不曉得。但隻能想辦法,她必須想辦法。


    因為,她不想辦法,也沒人幫得了她,沒有支持的力量。


    現在已經沒有了。


    “小邊邊?”


    小太郎輕聲唿喚她,緩緩迴過頭,盡可能迴以一笑。


    “小邊邊,你還好嗎?”


    “嗯……對…對不起,再等一下,再等一下馬上就去工作……”


    空洞的笑容讓小太郎眼眸一暗,他將邊邊子拉過來,小小的胸膛擁著她。好溫暖,人體的溫度傳遞給邊邊子,可是傳出來的熱意來不及溫暖邊邊子內心就消失了。如今邊邊子失去某種保溫的容器。


    兩人正在“公司”調停部的辦公室。鄰近往二樓的樓梯旁自動販賣機一帶,有一區通往後門緊急出口的休息空間。


    因為也是吸煙區,陣內偶爾會在這裏吸煙翹班。被鈴介帶來辦公室的邊邊子無處可去地到處亂晃,最後來到這裏,坐在安置在此的沙發上,接著就一動也不動。


    陣內驟死的消息奪走調停部辦公室的希望之光。


    可是陣內組織訓練的調停部並未因此崩壞。無言以對的人,口吐惡言的人,揚聲感歎的人,默默接受的人,這些反應五花八門,但大多數人得知這消息後,立即重新展開業務——不,“自己的使命”。


    每個人都明確自覺自己應盡的職責與意義。正因如此,他們才會持續任職“調停員”這種報償微薄的工作,並伴隨自傲。


    可是——


    對他們來說,陣內是宛如父親的長官。


    而對邊邊子來說,陣內就是父親。


    小太郎無言地緊抱坐下來的邊邊子。沒有流淚;明明是愛哭鬼,哭出來也沒關係,但陣內過世後,邊邊子卻還沒哭,似乎眼淚都幹涸了。


    來傳達陣內死訊的鈴介,為邊邊子打氣後離開辦公室,他以非常固執的表情說“我去找神父”。所謂神父就是“那位”神父嗎?不曉得,總之到最後他均未露出往常的玩鬧態度。


    辦公室的熟麵孔都對她小心翼翼,誰都知道陣內與邊邊子的關係。尤其晚輩雲雀,連同沒有哭的邊邊子的份一起悲傷到眼睛通紅。


    “學姐……學姐……!”


    她話不成聲地揪著邊邊子:


    “為什麽部長……怎麽這樣…太過分了……”


    雲雀歎息地說。邊邊子也覺得太過分了。


    可是她並不覺得“為什麽”。並不是現在才這樣,陣內總是身先士卒,衝鋒陷陣,在他庇護的羽翼下,邊邊子、雲雀、以及調停部的所有人——或許包括“公司”大多數人——才得以奮戰至今。


    直到他們能自立自強地戰鬥。


    ——那個人果然很厲害。


    大哭特哭後的雲雀剛才也迴二樓去執行自己的職責。陣內去世後調停部仍健在,“正因如此”,反倒更加感到陣內的存在感,從他遺留的事物,確切感覺到他對周遭的影響之大。


    既然這樣,自己也該安然健在地處事;身為陣內的部下之一。


    “……謝謝,小太郎,我已經好了。”


    “可是——”


    “沒事。”


    邊邊子笑著,身子離開小太郎。


    ——必須動身。


    她告訴自己。那些求助的來電,受到如此龐大的信賴,不能背叛;身為陣內培育的調停員,可不能背叛那些信賴。


    可是……


    使不出力氣。


    打不起精神。


    不管怎麽做身體都不聽話。


    沒事才怪。甚至感覺不到懊惱的憤慨,覺得不能這樣,卻又無計可施。


    腦中閃過陣內的話;結果那居然成為遺言。


    ——“我對你很期待。”


    “才不要……!”


    才不要他的期待,又無法迴應他的期待。


    怎麽可能撐得下去。


    忽然想到。對,次郎;次郎還不知道陣內已死,他正一無所知地拚命戰鬥。


    對次郎傳達死訊的應該是邊邊子的責任吧。可是……該說什麽才好?要怎麽說才好?次郎與陣內是好友,更是曾經並肩作戰的戰友,至今兩人的信任關係依舊。要是從邊邊子口中聽到死訊,次郎究竟會受到怎樣的打擊?辦不到,她甚至無法麵對麵看著他。


    邊邊子再度垂下臉。真想拋掉一切,拋掉工作、朋友、重要的人們;真想逃到沒有吸血鬼的地方。


    “人類——”


    “……咦?”


    “死了以後會怎樣?”


    小太郎突然發問,邊邊子一臉訝異。


    “小太郎?”


    “……啊,對不起,邊邊子。可是我覺得好奇妙——”


    小太郎的臉上充滿安慰邊邊子的溫柔與關懷,接著,他以拙劣的用語描述自己的感覺:


    “小邊邊,記得嗎?我們來特區時——差點死掉時的事。”


    “……嗯。”


    邊邊子點頭。


    薑是以進入特區為目標的“斷絕血統”集團中的少女,是率領集團的凱麗黃的直係。而她也遭“九龍的血統”毒牙攻擊,即將進入特區前,短暫的人生就此謝幕,在交情良好的小太郎麵前化為灰燼。


    “那時候我想,薑雖然消失了,其實還在黃的體內好好活著。”


    “這……”


    腦袋還無法順利運作。但她總算理解關於吸血鬼血統的事情——也就是所謂的“血”。


    吸血鬼的本質是“血”,每個吸血鬼都親口如此說,尤其是活過漫長歲月的吸血鬼,似乎更能親身體會此話的真實性。即使失去記憶,小太郎也是活過漫長光陰——非常漫長的光陰——的吸血鬼,看到薑化為灰燼時會這麽想也不足為奇。


    於是,建立在親身體會的基礎上有此一問——既然這樣。人類死了會怎樣?


    邊邊子知道答案。以前跟陣內問來的答案;不輸給黑血(ckblood)的紅血(redblood)存在。


    可是她無法將答案說出口。因為不管怎麽解釋,陣內還是死了,不在了。


    小太郎眼神溫柔地凝視邊邊子,直到邊邊子的內心深處。


    “我……”


    邊邊子支吾著。


    這時——


    “學姐。”


    雲雀從樓上走下來。她雙手拿著盛咖啡的紙杯,噠噠噠地跑下來,朝坐在沙發上的邊邊子揚起鼓勵的笑容:


    “正好有空,所以泡了兩杯,請喝。”


    小太郎微微一笑——赫然頓住。


    邊邊子一副“我知道”的態度,將手放在小太郎的肩膀上——


    “請別這樣,卡莎。”


    雲雀一臉吃驚地拿著紙杯停下腳步。


    她瞪大雙眼——


    “為什麽?”


    “我知道。”


    邊邊子淩厲地迴話。“嘖!”雲雀嘟起嘴,視線落在手上的紙杯。


    接著重新振作又接近邊邊子,遞出一杯紙杯。這是已經解除“化身(metamorphoses)”,團子頭變迴黑色長發,孩子氣的容顏變迴妖豔的白晰臉龐。


    細長翠綠眼眸送出一個秋波,向敵方首領微笑地說:


    “算了,既然泡都泡了就喝吧,我沒下毒。”


    bbb


    要告訴聖。


    邊邊子心裏這麽想卻沒動作。若表現出要去叫聖的樣子,卡莎不會保持沉默。但聖應該已經發覺,不管怎麽隱藏氣息,他所在的墓地離這裏近在咫尺。


    有不讓卡莎發現而引起聖注意的方法嗎?邊邊子想了又想,緩緩伸手收下卡莎的咖啡。


    邊邊子收下咖啡後,卡莎一副很開心似地微笑。


    轉眼她突然態度直接地——


    “不給你,這是我的份。”


    “……我才不要。”


    “唔,一點也不可愛。以前還比較老實,尤其是跟食物有關的事。次郎的教育真糟。”


    “以前?”


    小太郎一臉不解。少年與美女一時之間氣氛險惡地——旁人看來實在很幼稚——互瞪。


    當邊邊子插嘴喊一聲“卡莎”後,卡莎便幹脆地退開。


    她對邊邊子說——


    “好久沒跟你說話了。”


    “……是啊。”


    “你剛才在用餐嗎?真不好意思。”


    她是指乘船到對麵時的事情。邊邊子沒迴話。


    卡莎已經知道墓地的位置,應該也曉得聖正固守於墓地的狀況,然而卻偷偷潛入敵人等待著的危險地點,特地出現在自己麵前。看不透卡沙的意圖。


    “為什麽?”


    她坦率詢問,卡莎也立即察覺邊邊子的話中含意。


    “引起爭亂前先來道謝。”


    “道謝?”


    “嗯,謝謝你照顧我妹。”


    真是出乎意料的說詞。既然是卡莎的妹妹就是“九龍的血統”,可是邊邊子不記得曾照顧過任何“九龍的血統”。


    ——還是說……!


    自己在不知不覺中采取什麽對卡莎他們有利的行動嗎?若是如此就糟糕了,實在對不起次郎、其他人、以及去世的陣內。


    不過看到臉色發青的邊邊子,卡莎苦笑地搖搖頭。


    “不是,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


    “半年?”


    “哼,算了。總之,雖然晚了,我覺得還是來道謝一下。至少就個人而言。”


    說著,卡莎翹起拿著紙杯的食指:


    “‘黑蛇卡莎’泡的咖啡,可是我的弟妹們難得喝到的極品。”


    “……”


    邊邊子不知如何迴應而含糊其詞。


    看向身旁的小太郎。小太郎仍保持警戒心瞪著卡莎,不過怎麽說呢——雖然警戒,卻沒有憎恨憤怒等負麵情緒。小太郎不適合這種情緒,但譬如失去薑時,他也曾顯露十足憤怒。


    麵對卡莎的反應有些不一樣。就算這種比喻不太正確……像是警戒附近大聲狂吠的猛犬一樣更加“平常”,才是小太郎所熟知世界範圍的警戒心。態度會不會太透徹了?


    就像小太郎無法顯露敵意,邊邊子也無法對卡莎憎惡相向。卡莎的態度跟以前一樣,就是一年半前變成黃接近邊邊子的樣子。


    並未惡形惡狀的坦然態度。邊邊子仍清楚記得當時與身份不明的她的對話。


    ——“他的血就算隻剩最後一滴都屬於艾莉絲夏娃。”


    不知為何,邊邊子清晰牢記說這話時卡莎的聲音,眼神,以及她營造的氣氛。連同理由不明閃過內心的同情。


    ——可是。


    邊邊子想起來。


    她是“敵人”。


    是她同伴害的——


    “陣內部長死了。”


    來不及抑製就脫口而出。卡莎點頭,頓了一頓——


    “好像是。”


    她應聲。


    從此兩人對話中斷。


    她知道,這就是戰爭。基於戰略上,她能理解卡莎除掉陣內的行動,同時,也無意否定自己無法饒恕的憎恨心情。會憎恨是理所當然且正確的,這是戰爭,戰爭就是如此。次郎、陣內、以及卡莎都曾在香港經曆過。


    然而他說不出指責卡莎的話,理智上理解就算出聲謾罵也無所謂,情感上卻不聽從。


    突然小太郎握住邊邊子放在膝蓋上顫抖的手。


    “再過不久——”


    卡莎打破沉默開口:


    “世界就要變天。”


    邊邊子看向她,卡莎的視線則落在牆上:


    “我族父王的複活會帶給世界衝擊,衝擊人類,衝擊有牙之人。王的治世即將展開。”


    “……妄想。”


    “誰知道呢?”


    卡莎轉頭,黑發清爽飄揚。眉毛映襯的狂妄微笑,邊邊子沒遇過比她適合獠牙的女性。


    “你們打算要征服世界嗎?”


    “不,還不至於到那種地步。更何況就算我就麽說,弟弟們也不敢。”


    “那麽,是要創造自己的樂園?”


    “這也是,因為實在沒有願意租房子給‘九龍的血統’的房東,可是——”


    不隻如此——卡沙繼續說:


    “我族也有我族的‘血’之宿命。”


    “‘九龍的血統’的宿命?”


    “對……我說,邊邊子,你覺得吸血鬼所講的‘血’之宿命是什麽?”


    卡莎詢問她,邊邊子無法馬上迴答。


    譬如傑爾曼所屬的“鬥將阿斯拉”血統;以前曾聽沙由香說過,該血統的‘血’之宿命是追求戰鬥。另外還有次郎與小太郎的“賢者夏娃”,他們為了血統始祖“賢者”的永續,護衛者必須犧牲奉獻,終有一天次郎也“注定”被小太郎吸收。這也是深植在邊邊子、與兄弟倆關係密切的人們心中“賢者夏娃”的“血”之宿命。


    那卡莎的情況呢?


    說道“九龍的血統”的宿命,“將吸血的對象染上自己的血統”之能力可說當之無愧。他們由於這種能力而遭到其他血統疏離、敵視,這是他們在全世界受迫害的最主要原因,另外再加上性好爭亂,恐怕沒有其他血統比他們更不適合藏身於人類社會生活。


    邊邊子盡可能不放入個人情緒,呐呐說著自己的看法。由於小太郎在場,自然關於“賢者夏娃”轉生的部分便含糊帶過。


    聽完邊邊子的想法,卡莎出聲——


    “那麽——”


    她唇角浮起微笑:


    “是這樣嗎,邊邊子?你仔細思考一下。‘鬥將阿斯拉’的血統渴望戰鬥——這還能想當然爾地理解吧?可是期望‘賢者’永遠活下去呢?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血族?”


    “……咦?”


    “我族的情況也是,‘九龍的血統’轉化吸血的對象到底也隻是種能力。那麽,‘為何’我們從一開始就會擁有這種能力?‘為了什麽’?‘渴望什麽’?”


    “你…你說……什……”


    “認真思考,邊邊子。”


    卡莎的眼眸妖異地發亮,她緩緩接近邊邊子:


    “在香港,我族的王為了什麽這麽做?或者我可以問你更根本的問題嗎?‘吸血鬼是什麽?’‘為什麽我們存在於這世界?’聽好,我們都曾是人類哦?始祖也不例外,他們是在某天才突然成為始祖。而且新興誕生的始祖與其他始祖截然不同,都擁有相異的性質。‘為何?’”


    “……”


    邊邊子無法迴答。卡莎的話讓她收迴聲音,甚至連唿吸都困難起來。


    ——她……


    她在說什麽?她現在“打算說什麽”呢?全身起雞皮疙瘩,身體內部如凍僵般顫抖。


    卡莎朝小太郎瞥了一眼,邊邊子也轉頭看向小太郎。


    小太郎閉上嘴注視卡莎,美麗的藍眼不催促也不阻止,一味默默旁觀。邊邊子不知為何有種直覺,“他不能幹涉”;這也是“賢者夏娃”血統的“血”之命運?


    確認小太郎的反應後,卡莎繼續道“那麽……”,如歌頌般帶著抑揚頓挫:


    “……告訴你吧,邊邊子。為何吸血鬼存在於世界,並且存在眾多血族。因為所有始祖——他們以及她們均懷著各自的‘問題’與各自的‘願望’降生於世。當她們的‘想望’與世界的期待——世界的‘脈動’一致的瞬間,就會從人類變成最初的吸血鬼,不管本人是否願意。”


    “……脈……動?”


    “對。而且這種‘想望’正是血之‘宿命’。為了延續‘想望’而行程血統,每一名吸血鬼都是受血統之祖所懷之‘業’束縛的存在。”


    卡莎邪邪一笑,仿佛伊甸園中描述禁忌果實美妙之處的蛇。


    邊邊子嚐到腦中麻痹的滋味;“應該是真的”。


    那麽——


    “……九龍王的想望是什麽?還有——”


    “‘賢者’的想望?”


    小太郎打了個激顫,從相牽的手傳來。邊邊子看著少年,金發碧眼,如天使般的少年,凝視咬唇的邊邊子。


    這雙微微濕潤的美麗碧藍眼眸。


    他的眼底——


    “……‘小太郎’?”


    “……”


    “少年外形的吸血鬼”並未作答。他的內心深處糾葛著混亂與掙紮、困惑與確信,喘息般掀開唇瓣,露出小巧獠牙。與剛才情況之意義大為相異的震撼衝擊邊邊子。


    ——難道!


    “小太——”


    “等等,邊邊子。”


    卡莎一喊。貿然轉頭又吃了一驚,連她也臉色蒼白:


    “我真是失策……他還沒安定下來嗎!?”


    卡莎懊悔地說著。邊邊子理解了是怎麽迴事,卡莎也知道小太郎曾經差點“孵化”。


    而且又即將——


    邊邊子繃起臉,抓住小太郎的雙肩,與他麵對麵相視。


    筆直的眼神,溫柔地——


    “還好嗎?”


    “……”


    小太郎無法迴答,但心跳以非常快速的節奏跳動。嬌小身軀內兩方意誌相爭,一方是小太郎,另一方是艾莉絲——


    ——“不對”!


    一方是小太郎“與”艾莉絲。


    另一方是“賢者夏娃”的“血”。


    自好久好久以前兩人背負的宿命,如今現身於兩人麵前,而彼此認同的一雙意誌正激烈抵抗。為什麽?還用說,就是昨日請兩人“等一下”的相同理由。


    然後小太郎被製服了。艾莉絲能控製之自我累積的力量,以小太郎的模樣無法對抗。


    這樣下去的話……


    ——可是,該怎麽辦!?


    這時——


    你在做什麽?邊邊子?我們的工作就是——


    “進行調停”。


    聽到了幻聽,一定是幻聽。至今頻頻不斷,聽到都不想聽的話——那聲音。可是這聲音給予邊邊子力量。


    邊邊子鬆開全身不必要的緊繃。她微笑,輕撫金發,將吃驚的小太郎抱過來,在手臂中轉一圈讓他麵向另一頭,接著從少年身後抱住他,卷起左手袖子。


    接著手腕伸向他的嘴邊——


    “……喝喝看。”


    “什——!?”


    卡莎無言以對。可是邊邊子不在意,她的臉埋進少年的發叢,“一定會冷靜下來”——他如此悄悄細語著。


    小太郎顫抖著。麵朝另一頭所以看不到他的表情,可是手腕終究竄過一陣頓頓的疼痛。


    啾啾——就像小貓舔牛奶的聲音,輕輕吞咽的聲音。


    微麻的奇妙感覺斷斷續續流泄而出,在這期間,邊邊子不斷溫柔地撫摸少年的頭。


    並未經過太久。


    最後他撫慰般舔著傷痕,惶惶不安從邊邊子的手臂中轉過身。


    “……怎樣?小太郎?”


    “小邊邊……”


    迴頭的小太郎一臉隨時會哭出來的樣子。可是,邊邊子放心了,眼前確實是她平日熟悉的小太郎。


    “小邊邊,我剛才……”


    “嗯,要對次郎保密哦?”


    邊邊子這次從正麵輕輕抱住小太郎。砰——卡莎的背撞上自動販賣機,吐出全身的氣,手上的紙杯傾斜,咖啡也溢了出來,然而她卻毫不在意。


    瞪大雙眼,手壓在胸口,一副不知道該說什麽話的樣子:


    “哈哈……真是的,邊邊子,你……真是了不起的家夥!”


    看起來笑著,其實卻是一副不知道該不該笑的模樣。這時候卡莎確實被普通的人類少女嚇破膽了,而且被嚇得徹徹底底。


    然後,她受不了地搖搖頭——


    “暫時鬆了口氣……可是也多虧你害我暴露蹤跡。”


    ——咦?


    邊邊子才冒出這念頭,後麵,對外的緊急出口開啟。


    站在門前的是——


    “聖!”


    “抱歉,來晚了。”


    現身的龍王對邊邊子簡單致歉。


    跟邊邊子熟悉的聖的氛圍不一樣,從與小太郎差不多的嬌小身體發散出連邊邊子這種外行人也清楚的強大氣息。


    聖朝小太郎瞄了一眼——


    “剛才……”


    “是,等一下在告訴您。”


    邊邊子迅速迴望聖。小太郎不發一語,驚訝地盯著親密玩耍的朋友不尋常的表情。


    這時——


    “也真想讓您瞧瞧,哎呀,實在是了不起的做法,佩服佩服。”


    毫不客氣或說是大膽桀傲的說詞,當然來自卡莎。


    聖靜靜看向卡莎:


    “……卡莎。”


    “好久不見,龍王。”


    卡莎立正站好,將手放在胸前彎下腰。


    飄逸的黑色長發優美地垂下。在無可挑剔的優雅行李後,她抬頭攏起耳邊的發絲,張嘴探出獠牙。


    “這是弟弟提供的權宜之計……挺厲害的吧?”


    “……但發現了,到此為止。”


    聖的聲音嚴厲,卻沒有太多焦躁與憤怒。因為他已經“捉到”敵人。聖不會讓她逃,卡莎應該也明白這點。


    即使如此——


    “這樣好嗎?邊邊子在這裏,其他職員也在這,如果在這裏動手——”


    “不會傷害到其他人。”


    “你以為我不會抵抗?”


    “‘一樣’。”


    他放話道。


    卡莎苦著一張臉,可是她也同意聖的話並非傲慢或誇大。她不管發揮怎樣的力量,聖都能將所有力量壓製住,兩人的力量就是存在如此差距。


    “不過——”卡莎提起身體的重心,不落下腳步聲,悄悄離開邊邊子他們。


    “隻要是辦得到的,我還是會嚐試。”


    “卡莎。”


    “是?”


    “很遺憾。”


    卡莎一轉為冷酷虛無的表情。


    卡莎與聖他們兩人在分道揚鑣敵對之前,也有一番情誼。那是在卡莎還帶著隨從凱因,與次郎和艾莉絲一起旅行世界各地之時的事。


    大多數正統古血均嫌棄身為混血兒的卡莎,可是統領香港黑夜之王從未對她差別待遇。凱因最初以龍王為模範也是這緣故,因為他反倒對卡莎個人抱以深厚同情。


    “……龍王還是一樣縱容呀……”


    卡莎寂寥卻又莫名開心地說著。然後她輕盈翻身,奔向辦公室的後門。


    “卡莎!”


    “好了,交給吾。”


    說畢,聖追上去。朝喊著“小邊邊!”的小太郎點點頭,邊邊子也追上聖。


    來到辦公室一樓的中央走廊,離開走廊時聖稍作停歇,又轉向辦公室正門入口方向。邊邊子與小太郎跟過來,發現卡莎,她就在正麵入口門前。她曾說要以大樓的人當作人質,卻未這麽做而有意逃到外麵。敞開對開的大門,轉身看向他們,淺淺一笑,走出門外。


    聖在走廊一躍,有自信絕對不會讓她逃走,沒有一次焦慮的樣子。邊邊子他們跟隨在後,聖在眨眼間穿過走廊。


    奔向敞開的門,聖飛進長方形的門框。


    這一瞬間。


    一條光線橫切四方形框中。


    橫向射來的紅色光線,從長方形門框右方移向左方。


    聖纖細的脖子就在這道光線上。


    血水飛舞於空中。


    4


    接下來恐怖的事情發展,是耗費長時間綿密計畫下在幾秒內導致的結果。


    “好!成功了!”


    駕駛座的拉烏不禁以拳頭猛敲方向盤拍手稱快。


    副駕駛座上的是身著“赤色獠牙”戰鬥服,看起來年約二十五歲的西班牙裔青年。他是在薩劄委托下,拉烏從部隊挑出的技巧高超的狙擊手,不過已經被卡莎的牙感染“九龍的血統”,而且被薩劄奪走身體。


    薩劄降下副駕駛座的窗戶,槍身放在窗台上保持穩定後進行狙擊。距離約一百公尺,以身體主人擁有的能力來看,這是百發百中的射程距離。更何況又是吸血鬼,動態實力更是身為人類時無法比擬。更重要的是,目標被誘導至事先設定的射擊點;為了帶龍王到“公司”辦公室入口的特定地點,卡莎承受龐大風險,單獨在他麵前露出。


    而且薩劄開的槍也並非純粹的狙擊步槍,他手上的槍是近似對戰車步槍的巨大長槍,無數電線纏繞在堅硬無機槍身的外觀,看起來像是作為特別用途的機械;從槍托延伸的特粗電線連結到後座上類似小冰箱的蓄電池。這是“赤色獠牙”部隊帶進特區的雷射槍;坦白說,強力推薦納入部隊的就是戰術顧問福克斯——也就是拉烏。


    補充所有能量,賭在第一擊上。


    而且這一擊漂亮命中。


    透過夜視鏡窺探的拉烏確認紅色雷射光貫穿跳出來的少年脖子,直到噴濺鮮血。


    可是薩劄卻——


    “還沒完!卡莎!”


    雷射橫切過後方的瞬間,卡莎緊急停住,身體一個迴旋。


    長發畫出一道弧線,發絲對著“公司”辦公室。聖就在連接入口的五階台階上,被射穿而噴出的血還停留於半空中。少年的身體宛如切斷線的傀儡,無依無靠地搖晃著。


    從正前方看不到,但頸部兩側應該有燒焦的傷痕。來自鄰近墓地的“結界”氣息消失,這就是受衝擊的證據。龍王遭受無法置之不理的重傷。


    但,總是會痊愈。互為吸血鬼的戰役不到一方化為灰燼都不會結束。


    “或者”——


    卡莎一麵迴旋一麵揮出手臂,宛如斬擊的意念力場,目標是聖的臉;墨鏡被打飛,露出失去血色的少年臉龐。全力衝上前,一麵衝刺,一麵施展意念力場;在她的意象下,牢牢扣住聖的臉,以手指按住眼皮,硬是施力。


    聖的眼睛被撐開。


    “薩劄!”


    卡莎喊出信號的同一時間,薩劄離開狙擊手的身體,移動目標是卡莎。他曾轉移過的對象,不用透過視線也能來往自如;就在半小時前,以三十記拳頭作為交換,薩劄獲得卡莎的支配權。


    轉移到卡莎身上的薩劄瞬間掠奪她的視覺,在奪到的同時進行視經侵攻,目標是聖。懷著必死覺悟的視經侵攻趁對方受傷之隙而成功,薩劄將自己的精神潛入聖的內在。


    潛入後,隻見一片不曾經曆的廣闊內在世界,這世界由於預期外的攻擊與侵入大舉毛骨悚然。薩劄使出全力掌握四周狀況,為了擬製聖的五感——可是反擊來到,恰可形容為驚濤駭浪,一股股令人頭昏眼花的“拒絕”與“排斥”意念。薩劄死命瘋狂堅持住。


    若隻就精神力而言,薩劄有淩駕聖的自信;雖然隻有薩劄清楚,但這自信是正確的。話是這麽說,他目前位於聖的體內,而聖從本身的血能引出近乎無限的力量,這樣下去毫無勝算。因此,薩劄使計才有其意義。


    ——來!卡莎!


    薩劄唿喚卡莎——


    卡莎迴應薩劄的唿喚。


    她宛如猛禽攻向行動駑鈍的聖,雙手抓住他的一對上臂。在襲擊之衝勢下,兩人的身體漂浮至半空,她順勢探出獠牙張大嘴——


    “咬住了聖的脖子”。


    “——呃!?”


    氣管被破壞的聖發出被血糊住的聲音,嬌小身軀展開激烈抵抗蹦來蹦去。卡莎用盡全力壓住他,更深入地刺進獠牙。兩人在台階上交疊倒下。


    溢出溫暖的血液;


    她渾然忘我的吸噬。一團熱意落入身體內部,快感與力量迸散全身。


    於是——


    “九龍的詛咒開始逆流”。


    刹那的堅持宛如永遠,盼望的援軍終於來到薩劄身邊。


    屬於他血統的力量,九龍之血。


    一股駭人的戰栗擴散於聖的內在。不過薩劄反倒因而亢奮,從逐漸流入的血吸取豐沛的力量,但聖仍不放棄。


    ——白費力氣,龍王。恕我不敬,若在平等的條件下,我不會輸。


    薩劄的精神四麵八方縱橫移動,看透了聖的策略而先發製人,以眼花繚亂的速度擴大支配權。另一方麵,“真祖混沌”直係血統無計可施地被九龍王直係輸入的血感染。


    然後,當最後一滴血都被感染時,持續抵抗的聖的精神停止活動,轉移至遙遠的他方。


    bbb


    血的快感與戰鬥的激情支配卡莎的腦海,她順勢委身,拚命激起鬥誌。


    卡莎並非不明白她正壓製著多麽強大的對手,不可能鬆懈,可說是拚死命封鎖對方的行動。不曉得經過多久時間,甚至如今誰占優勢這種基本的念頭也消失了,隻是一心一意,相信弟弟的勝利而不放開獠牙。


    然而——


    “好……好痛~”


    亮出獠牙的少年說出這句話。


    赫然迴神。惶惶不安地抽出獠牙——下顎僵硬到自己也沒發現——卡莎輕輕放下身體。


    呈大字倒地的少年“唿”地鬆了一口氣。


    黑色眼眸眨了眨,接著在屏息以對旁觀的卡莎眼前,一副將散亂的神經重新安置般,扭頭轉肩晃手擺腳,一點一點照順序動著。


    完全確認身體狀況後,少年仰望遮覆其上的卡莎。


    年幼的容貌微微一笑——


    “感謝你熱情的吸血,大姐。”


    這是九龍王的遺孤們取得勝利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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