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閱曆深的人,處處自是精細,雖說史、南二人連番舉動,無一處不幫著鐵筆書生,畢竟全無淵源,份屬初交,他哪能不事事留神呢?


    程三還沒答話,南星元驚奇地望了鐵筆書生一眼,笑道:“尤前輩老是多疑,不信晚輩赤誠,程三小子與我有約,什麽事都不能給第三人知道,不管是敵是友。這也難怪他們!”


    一旋頭,俯首對程三道:“事到如今,我們也休拘泥前約,尤前輩是自己人,有話但說無妨!”


    程三勉強支撐著坐起,倚在一棵樹,喘著氣道:“現在不說再沒機會啦。尤老前輩,我和阿牛生來就是股蠻直性子,現在依附匪人,是不得已的事,南公子也是知道,我們趕到這兒來找南公子,原是為著一樁要事!”


    南星元點點頭,道:“尤前輩,程三小子說的倒是實話,他和阿牛兩人本是附近漁民,給龍蜃幫強迫做爪牙,其實並非心願。”


    鐵筆書生對南星元的話不大注意,他心裏隻琢磨著程三最後那一句話,什麽要事呢?於思量間,驀聽那邊一聲唿叫:“程三小子,別胡亂說,塞外怪傑害得我們這麽慘,還告訴他們幹嗎?”


    眾人一怔,循聲看去,阿牛已然醒來,這聲唿叫,正是他叫將出來的。南星元眉峰一緊,猛裏叱道:“阿牛,休大唿小叫,再耗真元不是當耍!”


    既是誤傷在先,此刻萬不能一誤再誤,阿牛兀是不諒,程三已接上了腔,低微的聲音:“阿牛,你怨什麽來,誰教我們躲得不密,南公子怎知是你和我,隻道是對方踏線小子,碰上這種人,你也會施毒手!”


    端的說得不錯,阿牛似有悔意,默不做聲了。鐵筆書生對程三那句話,縈掛心懷,此刻又問。


    程三兩眸頻頻眨著,欲言猶止,自顧緊盯南星元臉上。


    南星元笑道:“什麽要事?你說吧!”


    原來他在征求南星元準許,南星元既這般說了,他自無隱瞞必要。當下,放低聲音道:“那孩子好苦,天天給唐老賊折磨著,不知他和鐵筆前輩有沒關係?”


    沒頭沒腦就是一句,南星元搔首不語,鐵筆書生心下大震,急問道:“什麽孩子?叫什麽名字,在哪裏受折磨?”


    程三慢慢地道:“聽說是姓秦的,因為囚在龍蜃幫裏最秘密的水牢裏,天天拿出來拷問,都是由唐淩宣親自動手,旁人休想參與,所以我們就隻打聽到這一點!”


    不問而知,這孩子正是秦亮,鐵筆書生心中恍然,南星元茫無頭緒,喃喃道:“姓秦的孩子,我可沒聽說過!”


    陡然史三娘驚叫道:“是秦亮,他怎會給囚在龍蜃幫總舵,不是在長白山裏?”


    南星元茫然道:“什麽秦亮,是誰家孩子?”


    史三娘把當日陰陽嫗爪斃秦吟草,擄了他的孩子的事說出。南星元詫異道:“秦家和陰陽門向無過節,要拿他的孩子怎地?”


    不錯,秦家與陰陽門是無過節,但料不到為了唐古拉鐵的事,這孩子竟淪地獄,煞是可憐!史三娘戚然道:“還不是為紫府宮的事,因為紫府宮中人與秦老頭做一路走,才會引起那老怪婦的疑惑,擒了那孩子!”


    兩人說到這裏,陡聽鐵筆書生咬牙切齒道:“我尤文輝拚了這條老命也得救救那可憐的孩子!”


    史三娘一怔道:“尤前輩認識那孩子?”


    鐵筆書生頓了一頓道:“怎會不認得,他還和我交過手呢!那晚上我還親眼見陰陽嫗把他擒走了的!”


    史三娘驀地一悟,當晚她奉陰陽嫗之命往誘秦吟草一雙小兒女時,不是見一個人影疾如鷹隼,將她緊綴?原來就是這位前輩。隻可惜她往找尋秦瑜,才沒瞧見秦亮與鐵筆書生交手及被擄經過,此刻想起,方才恍然。史三娘怔了一怔,口裏道:“尤前輩那晚跟著我們?”


    鐵筆書生同時一悟,哦的一聲叫出:“那晚上在前邊誘敵的原來是史三娘,難怪我在舟中見姑娘身段好熟!”


    這話不假,武功練到有了火候的人,不但目聰耳靈,且記憶力特強,故鐵筆書生當晚雖在昏夜遠遠見到,史三娘身段步法,當是有了記憶。鐵筆書生這話一出,大家相視而笑,一笑才過,各人臉上又是愁眉鬱結。


    南星元道:“尤前輩不可造次,有陰陽嫗在龍蜃幫裏,也是那孩子倒黴,要救他卻是不易,我們還得從長計議。”


    鐵筆書生意猶未懌,兀是怒氣衝天,嚷著要將老命賠上去救孩子。南星元沉思良久,苦勸道:“不是我短說尤前輩,以龍蜃幫總舵防備之嚴,水牢中之險,況且那邊高手如雲,委實值不得去冒這迴險,這樣吧,倒不如待我們打聽清楚,再迴報給你老人家知道!”


    經過苦苦相勸,鐵筆書生才悻悻地答應下來,彼此約定了浙東見麵日期。正待道別,南星元忽想起一事,問阿牛道:“你們什麽時候到山裏來,怎地我們全不知覺?”


    以這兩人能耐,鐵筆書生等三人無一弱手,安有毫無所知之理?豈不甚怪。阿牛笑道:“我引領史姑娘往卡子更衣,便在廳中坐著等候,想把姓秦的孩子被擄的事告知她,好教她轉告南公子,因為那南公子你正忙著打架,咱沒說話機會,所以才打了這個主意。”


    “誰知久候不見史姑娘出來,偶然朝卡子上的窗子外眺,無意中見史姑娘奔向山上,我心中一異,便約了程三小子,悄悄跑到這兒來找史姑娘。才上得半山,已然見鐵筆前輩在山上翻騰而至,咱心中一驚,即便找得這塊荊棘叢林躲將起來。原不過想避一避鐵筆前輩,誰知卻給南公子瞧破,惹來一場誤會,險些喪命當場!”


    南星元等人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鐵筆書生走的是山南之路,程三和阿牛卻是西路,故沒碰上頭。幾個人又說了一會話,史三娘心中忽有顧慮,問明了這兩漢子,知自己和南星元的行藏沒有敗露,心上大石才放了下來。當下,兩撥人就在半山上別過,鐵筆書生自趕迴中原,史、南兩人則偕了程三阿牛迴八角去。


    匆匆三月過後,鐵筆書生便在浙東地麵約定的地點等候史、南二人前來報信,因為距離相約時間尚有三天,旅居無聊,跑出外邊四處溜達。這天正在一個小市集裏觀賞趕墟集的紅男綠女,忽瞥路上一個行人的背影好熟,待走近時,不由叫了一聲:“耿老弟,這般緊走,待趕到那兒?”


    鐵筆書生叫著,那人一旋頭,滿臉喜悅顏色,向前疾奔過來。不錯,此人正是千手如來耿鶴翔。鐵筆書生為人精細,細視之下,卻感耿鶴翔喜悅中帶著愁悒憤懣之色,料他必有隱憂在抱,不由暗自疑惑起來,正待上前打個招唿,探詢赤城山近日消息。


    耿鶴翔此際恰是正從赤城山受了唐古拉鐵折辱,一氣奔出的當兒,乍見鐵筆書生,就似受盡委屈的孩子見到親人般地,喜孜孜地拔步跑過,握著鐵筆書生的手,不住地搖動著,口裏嚷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尤前輩,這迴可給我找著你了!”


    鐵筆書生一怔,詫然問道:“你要找我,什麽事?”


    耿鶴翔叫道:“唐古拉鐵和他紫府宮的高手已然來了,現齊集在赤城山,就隻等你老人家一到,便要出發到長白山找陰陽門二怪,為紫府宮清理門戶,營救秦亮弟弟!”


    哦了一聲,鐵筆書生疑團盡釋,信口問道:“那麽,你是受赤城老兒所托出來找我?”


    耿鶴翔搖搖頭,慘笑一下,卻是欲言又止。


    鐵筆書生心中大疑,沉吟道:“那你怎有閑工夫在外邊逛,他們不是就快出發的嗎?”


    滿腔怨憤,一疊愁緒,千手如來長歎一聲,終於把與唐古拉鐵的誤會,交手受辱的事情詳細說出。


    這席話聽得鐵筆書生連連唏噓,勸道:“耿老弟,這事既屬誤會,早晚總有水落石出之時,你也不必介意,待老夫和你迴赤城,給你解下這檔梁子。唉,大家都是俠義中人,何必為這般不相幹的事嘔氣。再說,以你今日遇見我所告各節,足見你仍不忘與秦家一場交情,俠心義膽,委實可敬!”


    尤老頭的話當真不錯,千手如來果然對秦家這段沉冤耿耿不能忘懷,今番雖是憤然出走,還是到江湖上找尋鐵筆書生。他也早經料到,紫府宮的人一到,赴長白尋仇家,當如矢在弦上,朝夕即發,也知如遲遲其行,必是等鐵筆書生前去聚義而已,故方才一見叫他的人,正是自己所要送個信兒的尤文輝,哪得不大喜過望。


    但千手如來賦性倔強,無端受辱,豈能就此罷休,聽了鐵筆書生的話,憤然道:“罷了,尤前輩你也休勸我,我耿鶴翔究竟還是個漢子,豈能任人隨便折辱,我已與唐古拉鐵相約三十年後見個真章,今後三十年內也不想見江湖上朋友,要我迴赤城那是休想!”


    鐵筆書生搖首歎息,苦口相勸了一會,無奈千手如來之誌已堅,正是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誌,自知勸轉不來,慨然道:“那麽,老弟今後將要何之?”


    耿鶴翔苦笑一下,朗聲答道:“逛名山,遊靈勝,再擇個棲身地,練功三十年。為秦家傳信的事已了,尤前輩,後會之期難測,請自珍重,晚輩就此告別!”


    此人當真倔強,勸不來罷了,卻要立即就走,但見他說至最後兩句,竟是熱淚盈眶,連聲音也有點嘶啞。鐵筆書生默默無言,目送耿鶴翔背轉身影,看看便待離去。


    陡然間,鐵筆書生唿了一聲:“耿老弟慢走,老夫還有些事相托!”


    幸虧耿鶴翔在此嗒然若喪,神傷至極當兒,卻是緩緩前走,要不然如展輕功,此刻恐已難以聽到鐵筆書生的唿喊。


    一掉頭,冷冷地問道:“尤前輩有什麽吩咐!”


    隻一晃,鐵筆書生已到他跟前,低聲道:“老弟俠骨可嘉,為秦家奔馳,但不知為人可否為個徹底?”


    耿鶴翔一怔,又聽鐵筆書生續道:“老夫在此尚有要務未完,要等兩位朋友,這兩人與上長白之事有莫大幫助,一時恐怕抽不開身,誠恐赤城中聚義列位朋友不耐久待,可否替我送個信兒給赤城老兒,說我三天後才到?”


    原來又要他傳信。耿鶴翔略一躊躇,麵現難色,囁嚅道:“要我去見那些人?”已而心念一轉,毅然道:“好吧,我就給你走這一遭吧,下不為例!”


    鐵筆書生大喜,翹起大拇指,讚了一聲:“老弟當真俠骨天成,老夫敬服!”


    兩人遂走到附近人家,借來文房四寶,鐵筆書生即席揮毫,寫就一張紙條遞給耿鶴翔。接過一看,心中暗暗歎服,鐵筆書生江湖上人稱三絕,果然名不虛傳,除了武功棋藝兩絕外,書法更是精絕,但見他筆走龍蛇,鐵劃銀鉤,蒼遒有勁,當真好字。


    鐵筆書生把這事托付耿鶴翔停當,兩人這才別過。耿鶴翔既受鐵筆書生之囑,他本就守信,一諾千金的人,自是足不停步,星夜趕道,才走得一個徹夜,到得雄雞唱曉時分,已然赤城在望。


    千手如來自然不會如此冒昧,便徑上山去見赤城老兒,此時他心中琢磨著如何把鐵筆書生的信。傳到老兒手裏。正怔怔地望著赤城山,陷入酣思之際,陡見遠遠一縷人影,在晨熹迷蒙中慢慢走近,待定睛端詳清晰時,心下不由一怔,原來迎麵走來這行客,不是別人,正是赤城山門人辛源鳴。


    但是辛源鳴行色並不匆促,卻是滿臉為難之色,他這次下山,正是奉師命到江湖上找尋耿鶴翔迴去。這一事原來是赤城老人許下幹女兒秦瑜的諾言,辛源鳴此行直似到大海裏去摸繡花針兒,茫茫天地,何處覓去?難怪他一路行來,麵現頹然沮喪顏色。


    耿鶴翔一瞥,心下怦然而動,自忖道:“這真巧,自己既不願上赤城,何不托老兒的徒弟把書信傳上。”正待把辛源鳴喚住,忽地心中一轉念:“不成,要是把那小子喚住,豈不自露行藏?怕就怕他見了我,死死纏著去見他的師父,又要多費一番唇舌!”


    這心念一轉下,已然打好主意:要跟下辛源鳴,覷個方便,暗裏傳書。當下便不動聲息,不去驚動辛源鳴,自願藏在一旁。幸虧這時是天剛亮,乍明還暗,在昏蒙中瞧不真切,辛源鳴心中有事,兀是低頭趕路,不暇旁鶩,因也沒發現前麵的耿鶴翔。待得辛源鳴一過,耿鶴翔悄悄走了出來,已然跟下,他的能耐比辛源鳴高得多,故跟在後麵,辛源鳴自難覺察。


    大約跟了二十多裏路,才進入赤城附近市鎮,辛源鳴落店投宿,耿鶴翔探勘他所住房間停當,也自找客寓去。這一晚耿鶴翔在客寓中的燈下,修好另外一封問候赤城山主與秦瑜的信,然後悄然離店,待得三鼓一過,便摸到辛源鳴住處。這時辛源鳴正熟睡間,突聞輕微異響起自房外。練武的人,最是靈敏,隻微微一動,辛源鳴已然驚覺。酣睡乍醒,但見他一騰身,刷地一聲拔下懸在帳邊長劍,翻身便到房頂。


    辛源鳴身形未穩,隻見迎麵黑影一晃,一甩便是七八丈遠,身手利落極了。辛源鳴微吃了一驚,忽地身形暴長,陡地撲去。


    腳下加勁,口裏也不閑,陡然一喝:“是那條線上的朋友,請留下步來。”話聲方落,辛源鳴驟覺眼前一花,對方已然出手,一般古怪東西,挾著唿唿風響,轉眼便到。


    辛源鳴未及堵截,反手一抄,便抄個正著,順手一捏,咦地一聲叫出,軟軟的不是暗器,似是一團紙。心下登時一異,急定睛前望,隻見那夜行人,疾如電人,隻幾個起落,人蹤便杳。辛源鳴驚怒交集,兀自放不下心,四下裏勘察一番,卻是不見敵人影子。


    “是什麽人?莫非陰陽門的高手尋上門來!”辛源鳴心下怙啜著,又覺不對,來人雖夤夜而至,武功極俊,卻似毫無惡意。又見剛才那人身法好熟,打來的卻是一些紙張,心頭忽地一亮,急一挫腰下地,自迴房中亮起火折子,便把手中縐得一團的紙攤開細看,燈光下,才知原來是兩封信,心頭不禁大驚:“此人功力不弱,薄薄的紙張,給他揉做一團,抖手打出,竟如鐵蓮子般一類暗器,豈不駭人!”


    待看得明白時,辛源鳴陣陣惆悵驀地泛上心頭,這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苦心孤詣要找尋的千手如來耿鶴翔。辛源鳴低首沉思,此刻人已走遠,要追也追不了,找也找不來了,機會稍縱即逝,今後上哪兒找他?


    辛源鳴越琢磨,心中越恍然,看千手如來今晚到此,藏頭露尾,已知他不願上赤城,更了解他不願和唐古拉鐵以及紫府宮中人見麵的心情。心下一恍然,隻好深深地歎了口氣,爬上坑上睡去,絕了尋覓千手如來的念頭。


    翌日,便藏好兩封書信,經迴赤城,將所遇各事告知師傅,把兩書呈上他師傅及在座各人傳觀,這事前文已然表過。


    且說鐵筆書生自耿鶴翔走後,心中忽地興奮起來,便在與南史二人約定地方,安心等候兩人來臨踐約。


    鐵筆書生心一下思量:“這正是個千古難逢的機會,紫府宮中高手既已雲集赤城,那是最妙不過的了。待南星元史三娘一到,趁此機會帶他們上赤城一走,和各人見見麵,商量對付長白山陰陽門二怪也好,日後也好聯絡!”


    不料日複一日,轉眼間已逾兩天,南史二人約定相見日期已屆,兀是不見人來,而其赤城方麵之約,也隻差一天便到,鐵筆書生狐疑滿腹,心頭大急。


    匆匆又過三天,距與南史兩位所約日子,竟逾五日之多。到得這一天,鐵筆書生坐臥不安,心中不由不生疑起來,朝夕倚門盼望。


    前後延宕了六天之久,這天黃昏時分,鐵筆書生蹀踱門前,忽來一個江湖賣藝漢子,這漢子年紀不逾三十,穿得衣衫破爛不堪。倒也怪道得很,他賣的雜藝,既不是舞棒弄刀,也非什麽特技之類,但是他背上負一簍筐,黑壓壓不知裝什麽東西,手裏牽著一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孩子。那孩子衣衫倒很鮮明,與乞丐漢子襤褸比起來,教人瞧上去很不順眼,那孩子目光呆滯,癡癡地跟著乞丐漢子走,似是個呆傻不靈的楞小子,有時從他目光所流露出來的神氣,似很畏懼般地。那漢子對這小孩子很粗暴,打打罵罵,簡直是給予百般虐待。


    這市集並不很大,鐵筆書生到這兒時,乃是農閑時候,許多附近的莊稼人,因為閑著沒事,都到市集裏來走動走動,倒也怪熱鬧地並不寂寞。鐵筆書生心中焦急,反不注意這個,自顧站在客寓之前,怔怔地望著路上熙來攘往的路人,盼望南史二人早些到達。


    這時,乞丐漢子正拉著孩子走過客寓門前,那孩子走得慢些,漢子便是當胸一拳,那孩子因有點傻氣,雖被打得痛楚地叫了起來,頃刻之間又似沒事般的。


    鐵筆書生看得好生奇怪,驀地心中一震,肚裏說道:“怎地這孩子身段好熟,莫非他便是秦亮!”他碰上秦亮那晚上因在昏夜,麵貌雖依稀可辨,卻是瞧不真切,但身段倒還認得。略一轉念,又覺這孩子不像秦亮,一來秦亮既在龍蜃幫手裏,怎會落在這乞丐手中,任他隨處帶著在江湖闖蕩;二來看那麵目截然不同,隻是那身段卻酷肖異常。鐵筆書生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目光非常銳利,平常給他瞧過一眼的人,若非三二年後,休想他會忘掉,秦亮被擄距今不逾四月,他怎會認不出,雖在昏夜中,輪廊總可見到,但這時看去,卻全不像。再說秦亮是名門之後,那也曾和他交過手,功力如何,鐵筆書生那得不知,怎會給那乞丐漢子隨便拉拉扯扯,任意淩辱。


    心中一琢磨,便覺不對勁,但卻還是牽掛懷中,便悄悄地混在人群中,跟綴前去瞧個明白。那乞丐漢子邊走邊哼著小曲,哼的是江南一帶低級社會裏的俚歌,偶然抬起頭來,但是那漢子雙眸炯炯發光,太陽穴突起,一望而知,是個內家有深湛修為的高手。


    鐵筆書生皺眉沉思,當前這漢子是誰?莫非是江南乞幫中人?但江南乞幫的高手,上至幫主,下及內三堂外五舵的香主舵主,鐵筆書生全都認得,可沒有此人,這人邪氣滿麵,看去必非善類,乞幫英豪忠義輩出,哪有這般邪惡人物。


    目光偶然落在乞丐漢子背上,鐵筆書生陡然一震,他一瞧就認得漢子背上所負那口烏溜溜的簍子。心下正思量間,那漢子已到得一家大戶門前,陡然間,漢子全身搖搖擺擺地扭動起來,腰肢擺得更生動,簡直像條蛇般的。突地,漢子雙掌一合,轉過頭來,身子一彎,疾地一退,弄了幾個像蛇的舉動後便停止,蹲下了去,把背上的簍子卸了下來,一傾便傾出十幾條毒蛇來,那些毒蛇一竄出,昂首吐舌,好不駭人。卻是教得馴了,隻繞著那漢子團團爬行,有時列成隊伍,蠕蠕而動,有時狂奔疾逐,來迴盤旋,便在大戶門前耍起蛇戲來了。


    門外湊熱鬧的閑人,圍成半個圈子,在掌聲與喝采雷動中,鐵筆書生心下沉思:“果真是蛇幫,倒很邪門,但那孩子什麽事得罪他們,拿他到江湖上折磨?”


    原來剛才漢子那番動作,正是蛇幫中的規矩,也是一種江湖禮節。鐵筆書生沉思未定,但見那漢子手掌微微一招,尖聲怪叫,那十幾條毒蛇像通靈般地全竄到他身上,有的盤纏頸項,有的攔腰如帶,有的則高踞頂上作昂首天外狀,總之,一身全是蛇兒,密麻麻地。


    漢子待那些蛇兒纏上了身後,雙拳一抱,環目一掃,口中朗聲叫道:“在下初到貴境,弄蛇為生,這般微末小技,本不足以當貴客寓目。迫於衣食,無奈獻醜,還望諸位父老兄弟,海內高人,多多指點!”


    話聲才落,陡然向那孩子一叱:“還不快上來耍蛇!”那麵目呆滯的孩子,似是很畏懼般地,葸葸不前。漢子雙睛一瞪,神光炯炯,孩子垂首慘然走出。


    鐵筆書生最愛孩子,見他受盡折磨,心中好生不快,隻因事不幹己,無由加以插手,且看看那漢子怎地治這孩子,他料必有慘酷之事,便要展在眼前。


    果然不錯,孩子才走近前,漢子獰笑一下,嘴裏又是尖聲怪叫一下,在他頂上那條長約二尺來長的毒蛇,疾地蜿蜒滑下,才著地曲身向前一團,便闖到孩子之前。驀地裏,孩子慘叫一聲,痛得在地上亂滾。那漢子低低唿了一聲:“小黑,迴老巢去!”那叫小黑的蛇兒聽話得很,緩緩地自鑽到簍子裏,不再出來。


    蛇幫中人的漢子,對那輾轉滾地唿號的孩子,視若無睹,正眼兒也不去瞧他,自顧取了一支鐵盤,托在手裏,往大戶家裏直闖。


    外麵圍著有閑人,裏麵大戶人家也有許多長工雇仆在看熱鬧,這類沿戶賣藝的事,原很普通,但似此殘酷玩意,還是第一遭見到,直看得眾人毛發豎然,心中生寒。門內有個像管家模樣的老兒,遠遠攔著那漢子,因他滿身是蛇,給他隨便闖到內宅,主人家不給嚇個半死才怪呢!老管家打恭作揖,顫聲道:“好漢休得隨便亂闖,待小老兒給你錢米便是!”


    那漢子笑道:“老丈仁心可感,在下路過貴境,偶然缺了些盤纏,才敢前來叨擾,老丈厚賜,米在下不要了,隻要銀兩!”


    好大的口氣,江湖賣藝的人,幾曾見要化人家銀兩?老管家一怔,正待答話,陡聞堂中一人叫道:“是什麽人在賣藝,要化銀兩?”聽聲音,是個老年人。


    老管家臉色登時一喜,疊聲道:“老主人出來啦,好漢,你自問他去,小老兒不敢擅自作主!”


    果見從堂上屏風後轉出一個慈眉善目,一頭白發白須的老人來。那老人行進間忽瞥漢子一身是蛇,不由愕然停步,問了老管家一聲。老管家把漢子化銀兩告知他的主人。老人且不答話,拿眼遙遙一眺,顫聲問那漢子道:“好漢,地上打滾的孩子患了什麽病?”


    那漢子得意獰笑答道:“他給毒蛇咬了!”


    但是那孩子此刻已經麵如土色,奄奄一息,看看便要死去。那老人確屬宅心仁慈長者,一瞥這情景,不由大驚失色,還未開口,那漢子又是獰笑連聲,續道:“老丈是此間首富,有名善長仁翁,張百萬之名,誰人不知?老丈如可憐地上那孩子,就賞給在下三百兩紋銀,作為買解藥之資,在下自當救活了他!”


    張百萬皺皺眉,內心很痛苦似地,忽地裏,問漢子道:“那垂危的人是誰家孩子!”


    漢子傲睨作態,目掃全場,正待答話,目光偶與鐵筆書生一接上,心下驀地一顫聲,放低聲調道:“是我的孩子,老丈,你救不救?”


    老人雙眸睜得大大地,顯出很生氣的樣子,突把手中拐杖向漢子一指,叱道:“既是你孩子,怎忍心讓他受這般大苦楚,唉,你好殘忍!”


    漢子嗬嗬笑將起來,點頭道:“老丈的話不錯,我生來就是這麽殘忍,要仁慈可沒辦法,這孩子受了蛇毒已半個時辰,再過一刻,蛇毒攻心,那時給我三千兩也是迴天無力。


    老丈,你肯不肯拿銀子出來救他,可別遲延!”


    老人咬咬牙,長歎一聲,毅然道:“好漢,我願出三百兩紋銀救這孩子一命,請救了他吧!”


    那漢子瞪目搖頭道:“老丈,救活了他,仍是我的孩子,可不是賣給你的!”


    老人焦急了,連聲催促道:“好漢,別嚕蘇,遲延時刻不是耍的。”一旋頭,對那老管家叫道:“福壽,快進內室教太太準備三百兩紋銀奉送這位壯士做盤纏,好待他救孩子!”


    福壽走後,那漢子果真從地上扶起了那孩子,自藥囊中取出一塊解藥來,捏碎了塞進孩子口裏,掬了一些清水灌下。骨嘟骨嘟聲中,不到盞茶工夫,孩子已然麵色轉紅,一撒矢,嘩喇嘩喇地竟拉出一大堆其黑如墨的稀糞,奇臭難聞,隻聞得旁觀諸人,掩鼻不已。


    不消片刻,孩子已然蘇醒過來。蛇幫既以善弄蛇聞名江湖,它的解藥自是神效無比,可恨當前此人,竟以孩子為餌,脅迫仁心長者,藉敲取財物,旁邊諸人俱看得忿忿不平,兀是沒人敢惹這漢子。


    漢子謝過張百萬,便待離去,到別一家去依樣葫蘆,陡聞人叢中一人喝道:“蛇幫的小夥子,別走,讓老夫問你幾句話!”聲落人出,此人竟是鐵筆書生。


    但見尤文輝手擎大毛筆,隻一晃身,已然當路攔著。那乞丐漢子先是一怔,及見鐵筆書生亮出獨門兵刃,不由冷冷地道:“尊駕莫非是鐵筆書生尤前輩,要來插手?”


    鐵筆書生朗朗長笑,叫道:“你這小子既知老夫之名,怎敢在我麵前撒野,隨便為難一個小孩子,喂,我今問你,那孩子叫什麽名字,是誰家的?”


    那漢子聞言,先是麵現詫然之色,忽地又顏色一變,冷笑一聲,說道:“尤老頭子,別倚老賣狂啦,俺插翼蜈蚣豈是可欺之人,我的事也用你來管!”


    插翼蜈蚣郭子湘在武林中也是有名高手,現在蛇幫中任一名香主,乃該幫內三堂重要人物,武功極高,為人也歹毒異常,蛇幫本來就非正道幫會,所包羅的人物,也自然是邪派一路。插翼蜈蚣來頭雖大,鐵筆書生在武林中輩份極高,豈有把他放在眼底之理。當下,手裏大毛筆又是一揮,氣唿唿地冷笑道:“啊,久仰,久仰,尊駕原來就是鼎鼎有名的郭香主,失敬了!”轉腔引吭一聲道:“郭子湘,我問你的話,怎地不答?”


    插翼蜈蚣也深知鐵筆書生的厲害,心下雖微微一驚,表麵上兀是死撐硬蓋,一疊連聲冷笑過後,淡然道:“不答你又待怎地,老子不是說過麽,是我老郭的兒子,咱的家事,誰人管得。”這番話雖沒正麵說,也算是個答複,心裏先自怯了下來。


    鐵筆書生冷笑一聲,叫道:“郭子湘,你的鬼話騙得誰來,江湖上誰人不知你這小子沒有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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