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早晨, 蒼龍雪山,朔雪城。


    昨夜的一場霜降,讓雲霞峰山腰那片鬱鬱蔥蔥的雪楓,全都化為了火紅色, 璀璨得幾乎如雲如霞, 而山頂卻還是一片蒼茫的白雪皚皚,這讓雲霞峰看起來, 仿佛一位白發紅衣的悲憫神女, 垂眸俯視著人世間的種種悲歡離合。


    “刷……刷……”山腰的一條青石小徑上, 一名十四五歲的外門小弟子,正一邊打著哈欠, 一邊懶洋洋地掃著台階上的落葉, 有氣無力的樣子。


    忽然間, 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猛地抬起頭來:“什麽人?!”


    不遠處,一名黑衣青年,正沿著這條青石小徑, 緩緩往山上走來。


    這名黑衣青年,看上去不過二十五六, 個子很高, 鳳眸薄唇,眼珠漆黑,實在是個非常英俊的年輕人,可是此時此刻, 他的模樣簡直憔悴到了極點,原本清澈的眼白之中,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血絲,一張薄唇幹澀得裂了好幾道血口子,仿佛幾天幾夜不曾碰過水,更沒有用靈力滋潤過。


    可是這些外表的東西,與他眼中那種濃厚的絕望之意比起來,又根本算不了什麽。


    “你……”灑掃弟子張了張口,剛想說些什麽,卻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那種極其可怕的威壓,哪怕對方似乎已經竭力壓製了,可是普通的修道之人,仍然根本無法承受。


    黑衣青年抬頭望向他,而後緩緩開了口,聲音雖然很嘶啞,但居然十分有禮貌:“請問謝城主可在山上?”


    他這一抬頭,灑掃弟子一眼便看見了他左臉的龍鱗花紋,頓時整個人都呆住了。那一小片花紋,並非普通的紋身,而是極其細小的墨色鱗片,形成了一縷火焰般的紋路,浮動著隱隱的暗淡血色,看起來既妖異,又可怕。


    灑掃弟子隻覺得嗓子直發幹,他連連退了好幾步,才陡然迴過神,猛地扔了掃帚,拔腿便往山上跑去:“魔族來了!有魔族!有魔族!!”


    黑衣青年苦笑了一下,也不阻止他,仍然慢慢往上走著。


    到了山腰的涼亭處,黑衣青年仿佛感覺到了什麽,緩緩抬頭望去,而後微微一愣,澀聲道:“桑峰主。”


    桑靈溪背靠著涼亭柱子,雙手抱著煙波綠,一雙水波瀲灩的桃花眼,正冷冷地看著他:“陸霄,你來朔雪城做什麽?我那小師弟呢?他怎麽沒跟你一起來?”


    陸霄低下頭去,薄唇極輕地抖了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極其艱難地開了口:“師尊他……他不見了。”


    “不見了?”桑靈溪呆了呆,片刻之後,他陡然反應過來,幾乎是難以自抑地,一把狠狠揪住了陸霄的衣領,“不見了?你倒是說清楚點,什麽叫不見了?!”


    陸霄眸色灰暗,甚至並不反抗,隻低聲道:“四個月前,他就不見了,我用盡了所有的法子,什麽也找不到。我猜,或許他的魂……迴朔雪城了,就來找找。”


    陸霄的聲音很含糊,桑靈溪並沒有聽明白,隻知道這人要來找秋雨桐,他幾乎要怒極反笑了:“你把他擄走大半年了,上次我去找他,你也不放人,他又怎麽能迴朔雪城來?你說,你到底把他怎麽了?!你說啊!”


    陸霄啞聲道:“我……我之前化魔的時候,龍焰灼身,五內俱焚,就快要死了,是他救了我,可是我睜眼的時候,他就不見了……”


    “你說什麽?龍焰?”桑靈溪整個人都呆住了。


    過了許久許久,這位向來風流愛笑的翠屏峰主,才極其僵硬地開了口:“你說你龍焰灼身,他救了你,然後就不見了?”


    陸霄勉強點了點頭:“我一睜眼,他就不見了。我到處都找不到他,這幾個月以來,我也試過召……可是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所以我猜,他或許迴這裏了。”


    龍焰灼身……不見了……他的小師弟,是初雪所化……


    桑靈溪愣愣地望著陸霄,隻覺得腦海一片白茫茫的,兩條腿直發軟,幾乎要站立不穩,他不由自主地往後趔趄了一下,又扶住了柱子,才喘著氣道:“他救了你,然後就不見了……你已經,已經試著召過魂了?”


    陸霄沉默了很久,似乎根本不願意承認,“召魂”這件事情。


    “你說啊,到底是不是?!”桑靈溪低吼道。


    陸霄輕輕點了點頭,啞聲道:“是。”


    他頓了頓,又慢慢道:“這四個月以來,我總共試了六十九次,用心頭血畫符,再加上他的衣物,進行……召魂。可是,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


    此時此刻,桑靈溪已經完全明白過來,他一邊死死瞪著陸霄,一邊沉重地喘著氣,片刻之後,眼圈忽然紅了。


    “陸霄,你到底,到底對他做了什麽?你,你什麽都不明白……你什麽都不知道……”


    陸霄顫聲道:“我該明白些什麽?我又該知道些什麽?我隻想找到他……我隻想找到他。”


    桑靈溪閉了閉眼睛,啞聲道:“你隨我來。”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地,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往山上走去,一路上再沒有任何交談,遇到的弟子們也紛紛閃避,桑靈溪為人向來隨和大方,又十分愛笑,甚至有些輕佻,這些弟子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樣子,不由得麵麵相覷,不敢吭聲。


    桑靈溪帶著陸霄,來到山頂主殿後的一間書房門前,而後輕輕敲了敲房門:“掌門師兄,是我。”


    謝晚亭平靜溫潤的聲音傳了出來:“靈溪,你帶了誰迴來?”


    桑靈溪咬牙道:“是陸霄。他方才上山,他說……小師弟不見了。”


    謝晚亭沉默了片刻:“你讓他進來。”


    “你進去吧,師兄會告訴你一切的。”桑靈溪冷冰冰道,而後頭也不迴地走了。


    陸霄有些僵硬地推開門,走進了書房,謝晚亭一身輕袍緩帶,正在窗下的書桌前麵,慢慢描著一幅雪中寒梅。


    這位朔雪城主似乎聽見了身後的聲音,緩緩擱下手中毛筆,而後把輪椅轉了過來,麵向陸霄:“坐。”


    陸霄盯著他,並不坐下。


    謝晚亭也並不勉強,隻淡淡道:“方才靈溪說,雨桐他不見了?是怎麽迴事?”


    陸霄啞聲道:“我之前化魔的時候,體內龍焰太過灼熱,幾乎死去。他救了我,然後就不見了。”


    謝晚亭呆了呆:“龍焰?”


    “我是魔龍轉世,化魔的時候,會龍焰灼身,五內俱焚。”陸霄簡單道。


    “龍焰灼身,五內俱焚……雨桐救了你,然後就不見了……”謝晚亭喃喃道,臉上的血色漸漸消失了。


    這位溫和淡然,城府深沉的朔雪城主,甚至可以做到泰山崩於麵前而不改色,可是此時此刻,他的臉色卻白得跟書桌上的宣紙,一模一樣。


    陸霄看著他的樣子,隻覺得自己那顆焦灼得幾乎焚燒的心髒,漸漸沉到了冰冷的萬丈深淵,他甚至沒有勇氣,再多問謝晚亭一句話。


    過了不知道多久,謝晚亭才啞聲道:“他是怎麽救你的?”


    陸霄緊緊抿著唇,沒有吭聲。


    “陸霄,你跟我說實話,”謝晚亭死死盯著他,“你是不是……強迫他跟你雙修了?”


    陸霄臉上的肌肉,狠狠顫了一下,過了片刻,他輕輕點了點頭。


    “陸霄,你!!”


    謝晚亭陡然捏緊了輪椅扶手,一張蒼白儒雅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整個人似乎憤怒到了極點,但他的修養極好,居然沒有對陸霄動手,而是猛地一拂袖子,滿桌極其珍貴的筆墨紙硯,“嘩啦——”一聲,亂七八糟地滾了一地。


    “他難道沒有告訴你,他如今這個身體,是雪做的?你自己發瘋化魔也就罷了,你怎麽能,你怎麽能強迫他……”謝晚亭緊緊咬著牙,聲音直發抖。


    陸霄隻覺得腦海一片空白:“你說什麽?什麽雪做的?我以為,他是煉化了我的魔丹……所以才……”


    謝晚亭閉了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而後才緩緩道:“沒有什麽魔丹。當年,我在秘境裏找到他的時候,他整個人昏迷不醒,身上也沒有魔丹,或許已經被旁人取了去。”


    “當時,他那個身體,受了很嚴重的傷……”謝晚亭十分緩慢地,將之前發生的事情,都講了一遍,“他傷勢實在太重,根本恢複不了,我隻能把他的魂魄,放在墨蓮裏溫養著,又讓寒淵每天清晨上問劍崖,采來第一片初雪,最後費盡心血,才給他做了這個身子。龍焰屬性極炎極熱,他連碰都不能碰,又怎麽能同你,同你雙……”


    陸霄的嘴唇輕輕顫抖著,胸口難以形容地陣陣絞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謝晚亭冷冷地看著他,聲音幾乎有些殘忍了:“是了,你既然找來了這裏,應該也發現了,他並不是不見了,而是……沒了。你想來這裏,是想找他的魂魄,對不對?”


    “謝城主,”陸霄的聲音嘶啞到了極點,此時此刻,這位冷酷刻薄,不可一世的魔皇,幾乎放下了一切尊嚴,苦苦哀求著對方,“謝城主,求您告訴我,他,他的魂魄……有沒有迴來過?”


    “你說呢?”謝晚亭慘笑一聲,“沒了軀體依托,隻能魂飛魄散……你既然已經貴為魔皇,連你都召不迴他的魂魄,居然還問我要?你心裏清楚得很,秋雨桐已經沒了,天上地下,碧霄黃泉,再也沒有了!”


    “你胡說!!”陸霄陡然低吼道,與此同時,某種極其可怕的威壓,如同咆哮的怒濤一般,鋪天蓋地向著謝晚亭狠狠壓下!那種威勢,幾乎可以讓任何修士,都無法唿吸!


    而下一瞬間,陸霄的聲音卻忽然虛弱下來,顫抖嘶啞得不似人聲:“你……你胡說,你給我閉嘴……閉嘴……”


    若是旁人,在這樣的威壓之下,恐怕早就跪了下去,可是謝晚亭居然咬牙忍受住了,還冷笑了一聲:“閉嘴?你做的好事,我為什麽要閉嘴?我早就料到,你這人睚眥必報,十分記仇,但是我還以為,你對他多少有些師徒之情,不會過於為難他,所以,我才讓你帶走他……”


    他喃喃道:“我早就應該看出來的,你當初看著他的那種眼神……都怪我,都怪我……你這禽獸,你居然對他,對他……”


    他實在說不下去了,這位溫文爾雅的謝城主,忽然拿起一隻墨玉硯台,用力向陸霄狠狠砸去:“你給我滾!滾啊!!”


    ……


    兩人的談話不歡而散,陸霄失魂落魄地走出書房的時候,桑靈溪正靠在廊下的柱子上,冷冷地看著他。


    陸霄無神地瞥了他一眼,而後轉開了目光:“沒關係的,我會找到他的,我一定會找到他的……就算他不想見我,就算……我也會找到他的。”


    他的聲音又低又啞,虛弱到了極點,也不知道是說給桑靈溪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桑靈溪忍不住冷笑一聲,微微張了張口,似乎想要罵他,但是看著他那個樣子,又實在罵出不出口,隻是喉嚨都有些哽了:“我那小師弟一心向道,又傻得很,從來就沒有什麽多餘的心眼,他雖然掏了你的丹,但道魔本就不兩立,而且他好歹對你有過大恩……翠微寒潭的事情,他又不記得了,你怎麽能,怎麽能那樣待他……”


    陸霄呆了呆,陡然抬起頭:“你說什麽?什麽不記得了?”


    桑靈溪微微一愣:“他沒跟你說過?他受傷太重,翠微寒潭的事情,全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陸霄混混沌沌地,想起了秋雨桐消失前說過的話,可是直到此時此刻,他才明白過來這句話的意思,隻覺得腦子陣陣暈眩,幾乎站立不穩:“他不記得了?他不記得了?”


    當年那件事情,他也曾經問過秋雨桐,為什麽要這麽做,秋雨桐顯得有些茫然,但從來沒有推卸過責任,隻是任由他報複羞辱,可是,他居然其實不記得了……


    是了,他的師尊,既然願意用初雪所化的身體,默默忍受那樣的痛楚,幫他度過化魔時的五內俱焚,又怎麽會,又怎麽會……


    如果……如果當年那件事情,根本就不是那樣的呢?


    陸霄隻覺得腦海中一陣難以形容的劇痛,仿佛有一柄生了鏽的鈍刀子,狠狠割著他最柔嫩的那根神經,他不由自主地低低喘了口氣,才勉強道:“當年,你們是在秘境的什麽地方,找到他的?”</p>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2-17 20:03:31~2020-02-18 20:01:4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鶴時、唐牧、tag、可可咩點點、靜靜看文、草莓君自攻自受、許小貓?、利風風 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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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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