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桐呆了片刻, 到底還是走上前去。


    隻見白牆之下,一個老頭盤腿坐著,正給一群小孩兒講故事,整個人眉飛色舞, 簡直是口沫橫飛。


    這老頭身型矮小, 瘦骨伶仃,雙眼白瘮瘮的, 顯然是個瞎子——秋雨桐再次確認, 自己並沒有看錯, 這人正是他進入血獄秘境之前,在白州碰到的那個瞎眼老頭, 當時, 他還曾經在這老頭手上, 買過三碗甜豆腐腦。


    白州距離永州,足有數千裏之遙,這老頭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秋雨桐盯著這奇怪的瞎眼老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 當年這老頭跟他說過的那句話。


    “聽小老兒一句話,那血獄秘境, 還是別去了, 隻怕有血光之災。”


    那個時候,他絲毫沒有將這句話放在心上,結果後來在血獄秘境中,他親手挖了小徒弟的魔丹, 又將小徒弟推入寒潭……再後來的事情,雖然他也不記得了,但師兄們說,他似乎也遭受了一場慘不忍睹的折磨,整個人幾乎不成人形,師兄們花了整整二十年,才幫他重塑道體。


    這個瞎眼老頭,究竟是誰?


    秋雨桐發呆的時候,那老頭忽然感覺到了什麽,猛地抬起頭來,一雙白瘮瘮的眼睛,直直望著秋雨桐的方向:“這位公子,可是要吃豆腐腦?”


    秋雨桐迴過神來,猶豫了一下,摸出一大塊碎銀子,投進了豆腐腦擔子旁邊的竹筒裏:“我要兩碗甜的。”


    瞎眼老頭聽著銀子投入竹筒的聲音,一張滿是褶子的老臉,頓時堆起了笑容:“小老兒多謝公子了。這麽一大塊銀子,莫說兩碗豆腐腦,便是兩百碗,也足夠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滿滿地舀了兩碗豆腐腦,遞給了秋雨桐。


    旁邊一個小男孩有些著急,忍不住催促道:“老爺爺,後來怎麽了?你接著講啊。”


    老頭笑道:“小娃娃不要著急,小老兒這就接著講,接著講。”


    他頓了頓,又撓了撓腦門:“對了,方才我講到哪兒了?哦,是了,兩百多年前,那場仙盟大會,在朔雪城的雲霞峰舉辦,所以也被稱為朔雪論劍。當時,明/慧真人剛剛仙逝不久,仙道盟主令從他的手裏,傳到了他的首席弟子手裏。而這位首席弟子,便是如今大名鼎鼎的朔雪城主,謝晚亭。”


    雖然秋雨桐早已聽說過這段往事,但聽到朔雪城和掌門師兄,他還是不由自主地,聚精會神聽了起來。


    肖五微蹙眉頭,也仔細聽著。


    瞎眼老頭歎了口氣:“謝晚亭性子高傲,自然想保住仙道盟主令,但是誰能料到,在那場仙盟大會上,歸無涯竟然連敗七名大能修士,最後當著各大門派的麵,以鐵箏彈奏一曲《北海破陣樂》,當場震碎了玉琴宮主的本命玉琴,林鬱容嘔了好幾口血,差點死去。


    那個時候,謝晚亭和林鬱容,還是至交好友,於是他立刻下場,對上了歸無涯,奈何技不如人,被歸無涯的《聽濤劍法》逼得自亂陣腳,最後被泣血的淩厲劍氣,割斷了雙足經脈,從此再也不能站立行走。”


    “老爺爺,那仙道盟主令,就到了歸無涯手裏嗎?”一個小男孩好奇道。


    “也沒有。歸無涯千算萬算,不如天算,他和謝晚亭一戰,雖然廢了謝晚亭的雙腿,但他自己也受了重傷,最後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仙道盟主令反而讓南山寺得了去,從此便在南山寺手中,一直傳到了現在。”


    一個小孩兒叫道:“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城外那個南山寺!我爹爹說,上麵住的都是高僧!”


    “對,就是城外那個南山寺。”老頭笑道,“兩百多年了,歸無涯一直潛心修行,想要奪得仙道盟主令,登上仙道盟主的位置,謝晚亭也處心積慮,發誓要將當年那筆債,變本加厲地討迴來。這兩個人,一個毒辣桀驁,一個陰狠深沉,再加上那位新任魔皇橫插一杠子,也不知道今年這場仙盟大會,究竟鹿死誰手……”


    秋雨桐有些不悅,忍不住打斷了他:“老伯,謝城主為人淡泊,並不是你說的那種陰沉的人。”


    老頭翻了翻那雙白眼睛,無所謂地笑了笑:“小老兒也隻是說著玩的,公子不必當真。”


    肖五若有所思地望著那老頭,沒有吭聲。


    秋雨桐抿了抿唇,還想為謝晚亭辯解兩句,老頭又道:“公子,你兩次照顧小老兒的生意,出手都十分大方,小老兒就再提醒你一句——千萬要當心身邊人。”


    身邊人?


    秋雨桐微微一愣,不由自主地側過頭,望向肖五。


    肖五也呆了呆,而後很快隱去了臉上神色,若無其事地微微一笑,打趣一般道:“是了,秋峰主,你可千萬要當心肖某啊。”


    “肖道友,我不是這個意思……”秋雨桐趕緊擺了擺手。


    肖五笑了笑:“肖某也是開玩笑的。”


    秋雨桐略微有些尷尬,他迴過頭,還想對那老頭說兩句什麽,但老頭已經站起身來,彎腰駝背地挑起擔子,慢悠悠地往巷子深處走去。


    他那佝僂矮小的背影,很快便隱沒在巷子的陰影之中,隻餘下悠長而滄桑的吆喝聲:“賣豆腐腦咯~甜的鹹的豆腐腦~賣豆腐腦咯~”


    ……


    一路迴到客棧,秋雨桐還有些神思不屬,肖五也沒有多說什麽。


    兩人沉默著走上二樓走廊,正好碰到徐冬青推著謝晚亭的輪椅迴房,謝晚亭望著二人,微微蹙起了眉頭:“雨桐,如今這永州城裏人多眼雜,什麽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你出門的時候小心些,也不要太晚迴來。”


    秋雨桐心中微微一暖,點頭道:“是,多謝掌門師兄關心。”


    肖五看了謝晚亭一眼,謝晚亭也抬眼望向他,神色淡淡的。


    迴到屋裏,秋雨桐直接和衣倒在了床上,望著雪白的帳幔發呆。


    “千萬要當心身邊人……”不知為何,瞎眼老頭的這句話,總是縈繞在他耳邊,讓他心中隱隱不安。


    身邊人?肖五嗎?


    是了,他一直隻知道肖五是個散修,其他什麽也不清楚,肖五也從來不提起自己的具體身世,隻十分含糊地說過一些事情……可是,如果肖五真的想要害他的話,在他走火入魔的時候,直接袖手旁觀不就行了?又何必這麽麻煩?


    秋雨桐翻了個身,心中有些煩躁。


    此時此刻,肖五已經打好了地鋪,他站起身來,看了秋雨桐一眼:“秋峰主,我看你精神不大好,要不早點睡吧?”


    秋雨桐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便低低“嗯”了一聲,肖五點了點頭,輕輕吹滅了油燈,柔聲道:“睡吧。”


    屋裏頓時一片幽暗,外麵響起了兩聲悠長的梆子聲,已經是二更了。


    秋雨桐向來是個睡眠極好的人,可是今天不知道為什麽,翻來覆去也睡不著,腦海中反反複複迴蕩著,瞎眼老頭那句話。


    “千萬要當心身邊人……”


    他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忍不住又翻了個身。


    黑暗之中,肖五忽然輕聲道:“秋峰主,你有沒有想過,以後要做些什麽?”


    秋雨桐微微一愣,躊躇了片刻,才道:“我……我想幫師兄擊退魔皇,讓仙道盟主令,落到一個德高望重的人手裏,這樣,修真界才能重迴安寧。”


    肖五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之後呢?”


    “之後啊,我倒是沒多想……”秋雨桐微微一頓,又道,“不過,如果這次仙盟大會,我能全身而退的話,我想迴到朔雪城,好好潛心修行,努力精進修為,盡可能地磨煉劍術。”


    如果自己努力修行,變得強一點,更強一點,再強一點,或許不用等到千年之後,他就能用天照雲海,強行劈開血獄秘境,然後潛入翠微寒潭,找到他的小徒弟……哪怕隻是一堆白骨。


    “你想迴到朔雪城,潛心修行……也對,修真界的人,誰不是想著好好修行,得證大道呢。”肖五自言自語道。


    “我倒不是……”秋雨桐頓了頓,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能說什麽呢?難道他要告訴肖五,他想提高修為,磨煉劍術,用天照雲海劈開血獄秘境,潛入翠微寒潭,找那個被自己掏了丹的小徒弟……這種事情,就算說給別人聽,別人也隻會以為他腦子有病,或者覺得他虛偽到了極點。


    黑暗之中,兩人一時無言。


    過了許久,秋雨桐才道:“那你以後呢?打算做些什麽?”


    肖五緩緩道:“自然是找到那個人,讓他補償我。”


    “你要報複她嗎?”


    肖五沉默了許久,才輕聲道:“我……我想再給他一次機會。如果這一次,他能選擇我,不拋棄我,我就好好待他,什麽都聽他的。”


    秋雨桐蹙眉道:“她那樣待你,你還要再給她一次機會?”


    黑暗之中,肖五似乎低聲苦笑了一下:“可能,我就是賤吧。”


    這種男女之間奇奇怪怪的感情糾葛,秋雨桐實在不大明白,但又不好多問,隻能懵懵懂懂道:“哦,我不大懂這些。”


    肖五沉默一會兒,又淡淡道:“這種事情,你自然不懂的。所謂大道無情,像秋峰主你這樣的仙人,就算相處多年,就算偶爾觸景傷情,也總能放下的……我要找的那個人,他也是這樣。”


    “哦……”秋雨桐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望著黑暗中的帳幔,心中有些茫然,漸漸地眼皮越來越沉,終於陷入了夢鄉。


    ……


    “哢!”


    一聲極其細微的輕響,讓秋雨桐猛地清醒過來。


    他一個激靈,陡然撐起身子,發現臥房的窗戶,被推開了一條細縫,一道清冷明亮的月光,投在淩亂的地鋪上,上麵已經沒有人了。


    肖五出去了。


    秋雨桐微微一愣,不由得心生疑惑,大半夜的,肖五出去做什麽?


    他忽然又想起了瞎眼老頭的那句話:“千萬要小心身邊的人。”


    秋雨桐望著那空空蕩蕩的地鋪,想著這句沒頭沒尾的話,想著瞎眼老頭那雙白瘮瘮的眼睛,忽然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


    肖五到底是怎麽迴事?


    不行,他必須去瞧瞧。


    秋雨桐隻猶豫了片刻,便披上外袍,輕手輕腳地攀著窗沿,也躍了出去。


    他輕輕巧巧地落在窗外的屋脊上,此時此刻,正是月上中天,永州城家家戶戶的屋頂,如同一層層密密麻麻的魚鱗,在月下泛著冷冷的光。


    秋雨桐提起靈力,凝神細聽,而後抬頭往東邊望去,遠處果然有一道小小的黑影,正在屋宇間輕盈縱躍著,他不再猶豫,輕身跟了上去。


    他小心翼翼地跟著,前方那條人影,幾乎如同鬼魅一般飄忽,他幾乎要使出吃奶的勁兒,才能勉強跟上。


    秋雨桐不由得心生疑惑,肖五不過是個散修,身法怎麽如此詭異?


    忽然間,人影消失了。


    秋雨桐愣了愣,趕緊躍下屋頂,四處打量著。


    他所在的地方,是一處很大的園子,但顯然已經荒廢很久了,園裏的雜草足足有半人高,在夜風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園子中間有個水塘,裏麵已經沒有水了,幾片早已幹枯的荷葉,有氣無力地趴在淤泥中。


    肖五去哪兒了?


    秋雨桐深深吸了一口氣,總覺得有些詭異,他沒帶天照雲海,便隨手折了一根長長的幹枯樹枝,猶豫了一下,抬步往前走去,忽然,腦後傳來一陣淩厲的風聲!


    有人偷襲!


    秋雨桐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手中枯枝斜斜往身後掠去!


    就在此時,前方忽然閃起一道暗沉如水的劍光,向著秋雨桐疾刺而來!


    持劍之人,正是肖五!


    不好!看來肖五故意將他引來此處的,然後前後夾擊!


    電光石火間,秋雨桐已經想好了法子,他可以用枯枝將身後那人的長劍粘住,然後帶著對方轉一個圓圈,最後用身後那人的劍,擋住肖五的劍!


    可是,肖五的劍光,卻絲毫沒有停留,直接擦著他的臉側,狠狠掠了過去!而後,身後傳來一聲長長的慘唿!幾乎不似人聲!


    秋雨桐迴頭一看,不由得愣住了。</p>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01-31 20:02:47~2020-02-01 20:00:4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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