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幕墜地,輕盈得沒有一絲聲音。


    陸霄的瞳孔陡然縮緊。


    籠中人一頭濃密的漆黑長發,在淩厲的劍風中如同瀑布一般披泄而下,雪白的軀體上隻有腰間一縷薄薄的墨綠色綢緞。他蜷縮在破損的籠子裏,錯愕而惶惑地望著陸霄,模樣狼狽到了極點。


    陸霄呆呆看著他。


    這位年輕帝王原本冷漠陰鷙的英俊麵孔之上,此時隻剩下一片全然的空白,連那張寡情的薄唇,都在不自覺地輕輕顫抖。


    “你,你……”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秋雨桐差點就要脫口而出“霄兒,怎麽了?”,卻忽然反應過來,千鈞一發之際猛地閉上了嘴――他這副幾乎半裸的打扮,還有這個難堪的身份,實在太尷尬了,也太丟人了。


    更何況,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麽向陸霄解釋這個情況……


    算了,還是裝傻吧。


    秋雨桐默默垂下眼簾,一聲不吭。


    先糊弄過去,等迴了朔雪城,總能找到解決的法子。待他恢複了修為,再迴大寧宮來看望陸霄――當然,絕對絕對不能讓陸霄知道,他曾經當過什麽“雪容公子”。


    一時之間,房間裏簡直安靜得可怕。


    陸霄幾乎石化了一般,神色恍惚地盯著秋雨桐,那目光幾乎讓他有些頭皮發麻了。


    難道這個身體的臉,有什麽問題?


    “哐啷!”


    隨著一聲清脆的響聲,一隻精致的汝窯茶盞從書案邊緣落下,摔了個粉碎。而後,一隻雪白的貓兒輕盈地從書案上跳了下來,低低“喵嗚”了一聲,似乎也發現自己闖了禍,一溜煙跑了。


    陸霄陡然震動了一下,終於迴過神來,眼神漸漸清明。


    他緩緩蹙起眉頭,死死盯著籠子裏幾乎半裸的絕色美人,目光暗沉沉的,一言不發,似乎在琢磨著什麽。


    過了許久,他忽然自嘲一般輕笑了一聲:“原來如此,朕還真是……晉王煞費苦心了。”


    此時此刻,陸霄已經完全恢複了原本的樣子,方才那種震驚到了極點的神色,仿佛隻是秋雨桐的錯覺。


    秋雨桐簡直搞不清他在鬧什麽鬼。


    陸霄輕輕眯起眼睛,從頭到腳地,仔仔細細打量起了秋雨桐。


    和方才相比,他的目光已經全然不同。


    兩道若有所思的陰冷目光,宛如毒蛇滑膩猩紅的信子,從秋雨桐的身上,一寸寸一分分地掃過,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隻有冰冷的審視和懷疑。


    秋雨桐被他看得幾乎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正想說些什麽,陸霄卻忽然開了口。


    “方才,朕聽張德福說,你叫雪容?”


    秋雨桐不知道該怎麽迴答,但聽那幾個太監的話,自己這個身體,似乎的確叫什麽“雪容”……他這麽想著,便點了點頭。


    “晉王送這麽一個人過來……”陸霄捏住秋雨桐的下巴,硬把他的臉抬了起來,“他在打什麽主意,你心裏應該很清楚吧。”


    陸霄手上的勁兒相當大,與其說是“捏”,不如說是狠狠“掐”住了秋雨桐的下巴。


    秋雨桐疼得輕輕“嘶”了一聲,想扭頭擺脫,卻被對方修長有力的手指掐得死死的,根本動彈不得。


    “迴答朕。”


    秋雨桐無言以對。


    他怎麽知道那個該死的晉王想幹嘛?!


    “說話啊,你是啞巴嗎?”陸霄森然道。


    秋雨桐實在不習慣陸霄這樣的神態和語氣,他雖然向來隨和,此時也忍不住有些暴躁起來。


    陸霄這小子,說話怎麽這麽欠揍?


    如果是過去,秋雨桐早就一巴掌拍在這小子腦門兒上,然後再罰他揮劍一千遍了。


    隻是如今這個情況,他這個身份,實在太尷尬了……也罷,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秋雨桐勉強壓抑住情緒,忍著喉嚨的幹澀疼痛,極其艱難地開了口。


    “我不知道……咳咳,我需要休息。”


    他的確什麽也不知道,他也的確需要休息。


    事到如今,秋雨桐已經接受了變成男寵這個操蛋的事實,他隻想趕緊找個安靜的地方稍微緩一緩,把這堆亂七八糟的事情好好理一理,再想想怎麽迴朔雪城。


    隻要迴到師門,總有辦法的。


    陸霄冷冷地盯著他,修長有力的手指緊緊捏著他的下巴,簡直像鐵箍一樣。


    秋雨桐覺得下巴都快被對方捏麻了,隻能無奈地重複了一遍:“我是真的不知道。”


    “哦?你不知道?”陸霄毫無感情地扯了扯嘴角,漆黑的眼睛裏一點笑意也沒有,“你頂著這麽一張臉,穿成這個樣子,大半夜地被送到靜心殿來’伺候’朕……你卻說你不知道?”


    什麽叫頂著這麽一張臉?


    秋雨桐眨了眨眼睛,忽然想起來,方才那兩個小太監似乎說過,他這張臉,長得很像陸霄痛恨的某個人……


    所以陸霄才這麽憤怒?


    因為他討厭這張臉?


    秋雨桐剛剛想明白了幾分,陸霄又冷冷道:“你主子能找到一個這般長相的人,也真是難為他了。不知道私底下費了多少苦心,你說是不是?”


    秋雨桐實在無奈,隻能默然不語。


    “隻可惜,你主子不過是自作聰明。”陸霄一字一頓道,“朕這輩子最討厭的事,就是別人長得像……那個人。”


    秋雨桐心中疑惑,忍不住擰起了眉毛。


    長得像“那個人”?


    “那個人”,到底是誰?


    陸霄為人一向冷靜自持,並不輕易動怒,“那個人”究竟做了些什麽,竟然讓陸霄恨成這個樣子?


    甚至連長相相似的人,也一塊兒恨上了?


    秋雨桐記得,陸霄最恨的人,就是害死他娘親的老皇帝。可是,那老頭子早就死了啊……而且,這個身體既然是所謂的“絕色美人”,也不至於長得像那個糟老頭子吧。


    又或者,那個讓陸霄無比痛恨的人,是最近這五年間出現的,所以自己並不認識?


    秋雨桐簡直一頭霧水,心中疑問一串接著一串,隻想趕緊找麵鏡子照一照,看看這張臉到底是何方神聖,或者哪間妖孽。


    陸霄見他始終不肯吭聲,忽然冷笑一聲,緩緩鬆開了鉗住對方下巴的手指:“其實,就算你不說,朕也能猜到,晉王在打什麽主意。”


    秋雨桐眨了眨眼睛:“哦?”


    陸霄冷冷道:“當年,朕的這位叔叔手握重兵,幾乎權傾朝野,又很是看朕不順眼,要不是……朕恐怕活不到現在。如今,他竟然送了這麽一個人過來,朕看他是活得不耐煩了。”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緩緩抬起了手中長劍,劍尖直直指向秋雨桐的咽喉。


    “既然你對晉王如此忠心耿耿,什麽都不願意說……那麽,朕成全你的忠心,也就是了。”


    劍身暗沉如水,寒氣逼人。


    “這柄劍,這柄劍是……”秋雨桐望著那柄長劍,心中怔然。


    方才他沒有留意,直到此時才注意到,麵前這柄長劍,正是他贈給陸霄的靈劍――“夜雨”。


    秋雨桐沒有本命劍,隻要興之所至,萬物皆可為劍。但當年為了行走人間方便,他在兵器鋪子裏買了一對低品靈劍,一柄色澤如同雨過天青,他自己使用,另一柄色澤暗沉如水,給了陸霄防身。


    那時,陸霄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拿到靈劍之後興奮不已,還給這對低品靈劍起了名字,一柄名為“夜雨”,一柄名為“天水碧”,據說是從前朝詩篇“夜雨染成天水碧”中得到的靈感。


    秋雨桐對此不置可否,除了劍譜之外,他隻愛看才子佳人的狗血話本,對詩詞歌賦一竅不通,也不感興趣。再說了,不過是兩柄低品靈劍而已,又不是掌門師兄那種極品靈劍“止戈”,這種低品靈劍,還如此慎重地起個名字,感覺有點……莫名羞恥,咳咳。


    不過陸霄似乎非常喜歡這兩個劍名,還花了許多心思,仔細鐫刻在劍身底部,秋雨桐雖不以為然,但也不忍心潑他冷水,索性隨他去了。


    小孩子家嘛,都是這樣。


    不久之後,陸霄遇到了一次極大的危險,秋雨桐險些沒趕到。為了避免這種事情再次發生,他便在“夜雨”劍身內封印了一道劍氣,這道劍氣蘊含他全力一擊的靈力,足以打發絕大部分一流高手,保護這個小徒弟的安全。


    可是,眼下的情形就很尷尬了。


    陸霄持著“夜雨”,劍尖直指自己的咽喉。


    秋雨桐望著眼前這柄低品靈劍,實在有些頭疼。


    他換了個身體,不但靈力盡失,手頭更是連根筷子都沒有。秋雨桐雖然沒有本命劍,但一切順手的東西,都可以成為他的劍,比如樹枝、冰棱……甚至筷子。可是現在,別說筷子了,牙簽都沒有一根。


    該不會,剛剛重生迴來兩個時辰,就被自己的劍氣一招斃命吧……這也太衰了,足夠整個修真界的人笑上三百年。


    劍身暗沉如水,室內一片寂靜。


    燭台之上,數十點燭火靜默燃燒,偶爾發出“嗶嗶剝剝”的輕微爆裂聲。“夜雨”暗沉的劍身,在這暈黃的燭光中閃爍著奇異的微光,映得人須發皆寒。


    兩人的臉龐,也在這光影中明明暗暗。


    那麽遠,又那麽近。


    那麽模糊,又那麽清晰。


    那麽可恨,又那麽……


    陸霄死死盯著秋雨桐的臉龐,神色極其複雜,似乎非常痛苦,又難以言說地壓抑,臉上的肌肉甚至有幾分扭曲。


    “罷了!”他狠狠閉了閉眼睛,“夜雨”劍光陡然暴漲!


    一道淩厲無比的森寒劍氣,向著秋雨桐唿嘯而來,殺意凜然!


    秋雨桐下意識微微側身,可是這具身體十分遲鈍,根本無法避開這道自己過去的劍氣!


    電光石火間,隻聽一聲輕微的“嗤――”,一陣涼意掠過頸側,接著又是微微一疼。


    那道淩厲無比的森寒劍氣,險險擦著他的脖頸掠了過去,帶起一串腥熱的血珠!


    而後,隻聽“哢嚓!”一聲脆響,斜後方一道精致的屏風,已被劍氣攔腰削斷!


    劍氣竟然偏了方向。


    陸霄愣住了。


    秋雨桐則輕輕籲了口氣――這道劍氣,還認得他這個主人。


    如此看來,即便換了個軀體,隻要神魂不變,他還是可以駕馭自己過去的劍氣。


    陸霄很快迴過神來,他低頭望向手中的長劍“夜雨”,深深蹙起了眉頭:“夜雨……它不願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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