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簡碧塵寂立風中,月華如水,山嵐輕卷。


    太子悄悄後退著。他知道,自己安全了。


    他臉上浮出一絲獰笑,雙手忽然做了個隱秘的動作。


    李玄的脖子猛然一緊,太子的手已如蛇一般纏了上來。


    他那點武功,哪裏是太子的對手?隻來得及慘叫一聲,便被太子擒住,淩空飛起,向月宮中投去。


    簡碧塵倏然轉身。


    而在同時,天地大陣全力發動。


    天地一片晦暝,沒有日,沒有月。沒有光,沒有影。宛如一切時間的起點時,那團孕育萬物的混沌。


    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皇命難違,就讓老朽接簡閣主的驚天一劍。”


    簡碧塵才動的身形倏然頓住。


    天地大陣卻一片靜默,不因簡碧塵之動而動,亦不因簡碧塵之靜而靜。


    一片白霧,沉沉掩埋著一切。


    簡碧塵深深一躬。


    “前輩風範,晚輩仰慕之極,怎敢出劍?”


    蒼老的聲音仰天長歎。


    便是這頃刻的耽擱,太子已竄迴了清涼月宮。


    蒼老的聲音繼續歎息:“太子,我早告訴過你了,要信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真正的殺招,一招便足夠,何必十重?對法寶也一樣,你若真的信任月宮,簡閣主的劍再利,又豈能傷得了你?”


    太子一直竄到桂樹叢中,將李玄拋到桂枝上。那桂枝立即如活的一般,將李玄纏住。


    他笑道:“衛公之言,本王一定慎重思量,謹記在心。”


    老鬼搖頭道:“沒用的——不是你的寶貝,就不是你的。越強大的寶貝,便越是這樣。”


    太子不去理他,望向簡碧塵。一絲冰冷的獰笑在他嘴角蔓延著。


    他完全不記得他曾在簡碧塵麵前跪倒,乞求饒命。他看著她,仿佛勝利的將軍看著前來求和的俘虜。


    “這就是祈天神術的力量麽?十重封鎖,竟然都無法傷你分毫。”


    夜風吹動簡碧塵的衣角,他靜立不答。


    祈天神術,領受者將承載六重福佑,行走在這個世間,必將成為天地間光輝燦爛的存在。


    這,成就了他無上的功業,卻讓他與戀人永隔天涯。


    幸,或者不幸?


    “也許,祈天神術可以幫助我完成一件大事呢。”


    太子嘴角挑起一絲笑意。


    他的神色轉變得很快,這絲笑意乍一綻放,他臉上就完全沒有了仇恨、陰冷。他笑得很溫和,就像是在跟一位老朋友侃侃而談。


    “簡主,我求你一件事。”


    簡碧塵淡淡道:“敗的是你。”


    太子自喉嚨中發出一陣嘶嘶的笑聲,似是在譏嘲簡碧塵。


    笑聲猝然頓住,太子悠然道:“可惜十重大禮,還留著一道!你知道機關軍團為什麽一直沒有出手麽?”


    他一字一字,慢慢道:


    “就是因為它們在我跪地求饒的時候,將這一道禮物偷進了月宮!”


    桂樹披拂,將一座玉台送到了太子麵前。


    簡碧塵與李玄同時驚唿:“龍薇兒!”


    太子的笑更加溫和起來:“不錯”。


    他手中倏然出現了一柄玉劍,“嚓”的一聲輕響,玉劍架在了龍薇兒的脖子上。


    “我再問你一句,你答不答應?”


    鮮血,因用力而自皮膚下沁出,迅速染紅劍身上的玉雕。


    玲瓏而淒豔。


    “我隻問這最後一次!”


    李玄驚天動地地大叫道:“不要刺!不要刺!我答應你,不論什麽事我都答應你!”


    太子完全不為所動,桀驁的目光筆直投向簡碧塵。


    他足夠冷靜,足夠殘忍,極能審時度勢而又多疑猜忌,他天生就是位梟雄。


    “我答應你。”


    簡碧塵目光冷若冰雪。


    “但若你傷她半點,天涯海角,天地輪迴,我必斬你於劍下!”


    太子哈哈一笑,玉劍倏然收迴。


    “簡主,你早這麽說不就好了麽?隻要你肯答應,我又如何願意傷害她?”


    他輕輕撫摸著龍薇兒額上的秀發,仿佛方才的殘忍,全不是他一般。


    “你總該知道,她是我嫡親的妹妹啊。”


    李玄駭然變色。


    他,居然是龍薇兒嫡親的哥哥?天下有這樣的哥哥麽?竟然拿自己親妹妹的性命來威脅別人?他究竟是人,還是魔鬼?


    桂樹千條萬枝圍攏過來,將龍薇兒所在的玉台包圍住,引向月宮深處。


    太子手握玉劍,輕輕敲著自己的掌心,淡淡微笑道:“簡主一諾千金,我希望簡主能記得方才答應的事。三日後,請簡主駕臨北極大魔國……”


    他輕輕一笑,月宮也隨著緩緩上升,向空中飄去。


    簡碧塵的臉色不由得變了變。


    北極大魔國,此時已成為禁地,因為魔王石星禦駐軍於此。


    太子究竟打的是什麽主意?


    相忘江湖。


    簡碧塵寂然轉身。


    再也不能年年一度來了。


    空凝眸迴首又能如何?不如歸去。


    突然,一人沉聲道:“慢。”


    簡碧塵還未轉身,一股殺氣冷然橫空,向他度了過來。簡碧塵一凜。這股殺氣與太子的陰沉不同,它淩厲,浩瀚,充斥著視死如歸的絕望與壯烈。預示著此人若是一出手,必定會天地皆驚,玉石懼焚。


    修為高如簡碧塵,也不由得驟然住步!


    天空盤旋的紫鳳與腳下翱翔的璿璣玉鳳同時清啼,遽然收翅!


    簡碧塵慢慢轉身。越慢,就證明他越尊重眼前的對手,自當年擊敗蕭鳳鳴,得到華音閣主之位後,他就再也沒有這種感覺了。


    他的真氣在轉身的同時,也抵達身體的每一處,他隨時都能施展出春水劍法的驚天一劍!


    但他在轉過身體時,卻不由一驚。


    眼前站著的,不過是個少年,落拓的少年。


    也是那個悠然出手,用佛法毫光鎮住夢魔魔氣,將他自夢幻中救出的少年。


    他身上披著一襲翠白的衣衫,隱約成孔雀翎毛之狀。能看出來這襲衣衫本來華貴無比,但如今卻顯得那麽破敗。這位少年麵容本皎如明月,如今也被疲憊與痛楚沾染,變得黯淡而落寞。


    這樣的人,本不可能發出那麽強烈的殺氣的。但簡碧塵卻赫然感覺到,這少年身上有股絕望的傲岸,正是這傲岸支撐著他,淬厲如一把名劍。


    少年也在看著他,眸中神情劇烈地變化著。少年的身子在輕輕顫抖著,仿佛又感受到了一陣痛苦。


    他仰望著這個天際之上的身影,看著盤旋飛舞,看著傲視天下。


    有沒有一天,他也能這樣?也能如這個人一般鳳舞九天,不再受任何傷痛製約?


    他臉上的痛苦之色越來越濃,猛然發出一聲狂笑:“你就是華音閣主?”


    簡碧塵默然不答,他仍在思索少年為何有這麽強的殺氣。


    少年似乎並不需要他的迴答,繼續問道:“據說你有不敗的天命?”


    簡碧塵麵容淡淡,自從三聖主死後,這已經是天下皆知的秘密了。若有人敢挑戰他,就必須要像太子一樣,準備好十重大禮。但就算是有這麽多的準備,卻仍然強不過命運,隻能落個黯然收場。


    少年緊緊咬著嘴唇,一直咬出血來。


    簡碧塵的靜默是最用力的迴答,刺痛了他的心。


    在這個高如青天一般的身影麵前,他是那麽卑微,弱小,如多年前的那個流亡的王子一樣,在黑暗中瑟瑟發抖,祈求著某個人,像哥哥或者師父一樣遮蔽他。


    但已不會有人遮蔽他了,他也不需要任何人的遮蔽!


    少年急遽地喘息著,猛然嘶聲道:


    “我,要,挑戰你!”


    他急促地將最後幾個字說出來,就像是用整個生命作出決定一般。然後,他的手上光華大盛。


    他甚至不給自己猶豫,後悔的機會,他倏然躍起,手中光華變化成一株極大的菩提樹,橫空飛舞,向簡碧塵怒斬而下。


    當世少年高手中,再無人能將劍氣控製得如此精妙。如果他對敵的是石紫凝、鄭百年,這一劍立即就會取勝。就算是龍煙、玄冥常傅,這一劍至少要對手全力以赴。但可惜他的對手是華音閣主。


    簡碧塵連眉峰都沒有動一動,身後鳳啼嘹亮,一股紫色的狂風怒卷而來,轟然就將這道劍氣炸散。紫風狂卷,猛然擊在少年的身子上,少年一聲悶哼,摔倒在地上。


    但他隨即站了起來,嘴角沁出一絲鮮血。他緩緩伸手,將血跡抹去,眉峰間猛然大放光明。他的雙手也跟著結印,變幻出無數的形象。


    草木,山川似乎全都在他雙手中隱現,當他結印的時候,他的麵容如此之光明,就像是一輪明月。他不再痛苦,不再迷惘,他隻是淡淡微笑著,給這個蒼涼的世間以照耀。


    狂風如刀,切割著他的肌膚,鮮血如霧一般騰起,融入到狂風之中,形成極大的一蓬鮮濃的霧團。少年的血越流越多,霧越來越濃,風越來越狂,他那宛如明月一般的麵容也越來越明亮。


    卻倏然充滿了悲哀。


    狂風在這瞬間驟然止歇,少年雙手合十,靜立在九重天上。


    霧團的每一絲,每一毫都寂靜不動,結成一尊古佛。


    血紅的古佛。


    慈悲而飄渺的禪唱聲隱約響起,古佛的麵容寂靜無比,流下兩行血淚。少年麵容忽然動了起來,一口鮮血噴出,身子轟然跌落,而在同時,古佛驟然麵容憤怒,雙掌橫空,向簡碧塵怒拍而下!


    周天雷霆俱動,這一招,連簡碧塵都不由得怵然動容!


    “劍奴!”


    一劍淩空,倏然變化,成為一抹悠遠的影子。


    如山中處士,含梅遠望那淡淡的眉,溶入了青山的黛。


    古佛轟然跌落,化成漫天血淚。


    少年跌倒在地上,全身血脈破裂,在他翠白交錯的衣衫上凝成一道淒豔的傷。


    他努力地想站起來,卻一時無法起身。這一劍,已重創了他所有的經脈。


    但少年仍掙紮著想站起來。


    他要打倒麵前的這個敵人,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怯懦,逃避,在別人的光榮與鮮花背後瑟瑟發抖。


    他是最古老的王國的王子,他是天欽的轉輪聖王,他是戒日王最優秀的子孫,豈可匍匐在敵人麵前,而不像個勇士一樣去戰鬥?


    但他的力量已經用盡了,他躺在血跡斑駁的大地上,就像是躺在母親的懷抱裏,那麽溫暖,那麽舒適……


    不要醒來了吧,就這樣沉睡……


    不要再管那些流言,不要理會別人怎麽看你……


    一聲雀啼響起,那隻巨大的孔雀明王在虛空中出現,雙翼盤旋,將他緊緊護住。這隻亙古就存在的希有之鳥,就連修為極高的紫鳳也不敢小覷,急忙長鳴示警。孔雀明王悲聲啼叫著,環繞著少年。


    少年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


    “你再在問我,為什麽不召喚你,為什麽不召喚師尊的金身麽?”


    “因為我不想再躲在你們背後了,我想證明,我,龍穆,也是能戰鬥的,我若全力以赴,我也能夠在戰鬥中贏得尊重。我不僅僅是戒日王的子孫,阿羅那逸的弟弟,大日至尊者的愛徒啊。”


    他伸出手,擋住了孔雀明王照過來的碧光。他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站起來。


    他看著天上那個仿佛永遠都無法戰勝的人影。


    那是否,就是自己的理想?


    會不會有一天,我也能像他一樣,高高地站著,沒有迷惑,沒有痛苦?


    會嗎?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一串細微的聲音從他體內發出。


    孔雀明王悲聲啼叫了起來,拚命想衝到他身邊。少年伸出手,他的手掌上有一抹淡淡的光,但就算是孔雀明王,也無法突破他淡淡的遮擋。


    “就讓我任性一次,自由地去戰鬥吧。如果我不能用戰鬥贏得尊重,那至少我可以像個戰士一樣死去。”


    他轉身,向著簡碧塵。就像是一輪明月,在太陽光芒的盡頭,轉身。


    這是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舍身度人。


    傳說佛陀在修行時,見到一隻鷹捉住鴿子。佛祖悲憫,救下了鴿子,鷹說:佛啊,你雖然因悲憫而救下鴿子,但我若不能吃到食物,就會餓死。難道你忍心因為悲憫而殺死我嗎?佛陀於是就割下肉來換鴿子。鷹用天平來秤量,一麵是鴿,一麵是佛陀的肉。佛陀割完腿肉,割下胸肉,仍不能讓天平平衡。最後佛陀無肉可割,於是踴身跳上了天平。願以自己的全部來換取對鴿子的悲憫。於是諸天振動,是為大乘佛法的最高境界。


    一旦此法出,敵人必將毀滅,而自己也將隨之死亡。


    少年的修為本不夠,無法施展此法。可惜他是大日至尊者的徒弟,他有一百種方法讓自己暫時突破修為的瓶頸。隻是那代價一定非常非常巨大。


    這種法術,一旦施展,就不能停止。


    是為禁忌之術。


    但少年的臉上卻有種寧靜的滿足,他緩慢而艱難地向簡碧塵走去,帶著大乘佛法的至高奧義。


    這一刻,他知道,他在做自己。不是大日至尊者的徒弟,不是阿羅那逸的弟弟,不是戒日王的子孫。


    他,就是他,龍穆。


    他要挑戰當今世上,唯一天命的擁有者。


    這是專屬於他的尊嚴。


    孔雀明王淒厲地長啼著,無力地看著他走向毀滅。


    祈天神術的榮光包圍著簡碧塵,讓他靜靜地看著龍穆慘烈的麵容。他不知道這位少年為何這麽執著,不惜犧牲了生命來戰勝他。但他知道,隻要祈天神術還在他身上一天,這少年就無法傷害他分毫。就算是大乘佛法也沒有用。


    為什麽要選擇毀滅呢?


    他眉峰微微蹙起,靈、劍雙奴同時聚集。


    少年忽然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上。他的麵容瞬間變得蒼白無比。


    方才那一招,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氣,他的修為本不足以支撐這慘烈的一招,他的身體已在崩壞的邊緣。


    但少年仍堅持著,吃力地爬起來,向簡碧塵走去。


    仿佛,就算天崩地裂,他也要走到簡碧塵身邊,將這一招施完。


    他已不再是為了證明什麽,他隻是要證明給自己看。


    他,是龍穆,是五天竺的王子。他,是他自己。


    他爬起,又摔倒,空中飛舞著的那個人影,卻越來越遙遠。


    他,能夠做到嗎?


    大乘佛法的反噬之力讓他的神識漸漸渙散,他忍不住問自己,沒有了師尊,沒有了哥哥,他能夠做到嗎?


    沒有這些遮蔽的背影,他真的還是龍穆嗎?


    他帶著轉輪聖王的傳說,降臨在那破蔽的大地上,究竟為了什麽?


    幻影漸漸擴大,將整個天地染成一片血色。鮮血形成一輪巨大的紅月,懸照在他頭上。虛無的黑色羽翼在月華中點滴凝結。羽翼簇擁下,是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這張臉上,竟也有著與他一樣的悲傷。


    靜靜地看著他。


    那是剛剛離開的夢魔,又再度浮現在緋紅的月輪中。


    夢魔看著龍穆,眼中神光變幻,一滴緋紅的眼淚劃過他蒼白的麵容,終於落了下來。他望龍穆那張浴血的臉,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寸寸觸摸它的微涼。


    “為什麽,為什麽你要殺死自己?殺死我們的肉身?”


    他漆黑的眸子中有痛苦與困惑:“難道,難道我不是你麽?”


    龍穆艱難地抬起頭,仰望著夢魔那張和他一模一樣的麵容,鮮血點滴從額前流下,沾濕了他的眉睫,讓眼前的一切籠罩上一層緋紅的霧氣。


    最終極的大乘佛法,本不是現在的他能夠駕馭的。他的結局,注定了是毀滅。


    他看著夢魔,牽動出一絲微笑,這笑容也沾染了鮮血的色彩,顯得如此苦澀:“其實……我很羨慕你,你雖是魔,卻可以做你自己。我卻不能。”


    他艱難地微笑著,向夢魔伸出手:“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給我一個夢,讓我在臨死前看清我自己。”


    夢魔沒有迴答。他的身影在月光的照耀下顯得有些恍惚,一道明亮的月光從他身前緩緩垂照下來,仿佛在他們之間豎起了一麵鏡子。


    他們便在光鏡的兩端,凝視著鏡中的彼此。


    一麵是大乘佛法的光芒籠罩,一麵是妖異緋月的血色迷蒙。整個世界也被一分為二,一金一紅,在光鏡兩端遙遙相對,雙生雙成。


    金光浮動中,龍穆的微笑寧靜而祥然,宛如滅度前的佛,凝視著一個邪惡,殘忍,妖異,卻並不迷惘的自己。


    一個魔。


    如果任由他選擇,他是否寧願成魔?


    鏡的那端,夢魔亦在諦視著他。


    仿佛魔在滅度前靜靜地看著佛。


    看著他自己。


    看著一個慈悲,仁善,卻又迷惘的自己。


    看著無盡的歲月,遲遲輪迴。仿佛他也曾經如此年少、執著、純粹、永不服輸,哪怕在垂死時,也要任性地叩問著心底的疑惑。


    邪正相敵,殊途同歸。


    破顏一笑。便無所礙。


    又何須分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夢魔隱藏在黑翼後的麵容上突然綻出了一絲微笑:


    “不,你就是我。”


    “你,一直是我啊。”


    他伸出手去,五根蒼白的手指緊緊跟少年扣在一起。那一刻,少年的確感覺到,他與他心靈相通,合為一體。


    無數的記憶湧進他的心,千萬年的輪迴拉成一道七彩的光華,寧靜地翻攪進他的心靈。他痛苦地呻吟了一聲,所有的罪孽在他腦海裏化成實質。


    有多少次殺戮,就多少場夢魘。


    夢魔昧爽,織夢之魔,擁有無盡的力量,可以潛入每個人的夢中,取走他們的靈魂。但這些人在夢魘中所承受的恐懼、悲傷、痛苦、罪惡,他都必須同時承受。


    人們在他編製的夢魘中掙紮求存,那時,他們剝離了重重偽裝,將一幕幕怨毒、狡詐、偽善、背叛、欺騙演出到淋漓盡致。這些,他也必須一一目睹。


    而後,將心化為鐵,化成為魔。


    夢魔懸浮在夜風中,靜靜看著龍穆。這些的歲月無比漫長,他一直沉淪其中。背叛,憤怒,恐懼,絕望,殺戮……一遍遍的輪迴,就是一遍遍的淩遲。這是一場永遠都不會醒來的夢魘。


    他的夢魘。


    他看著龍穆,柔聲道:“看到了嗎?這就是我的夢。”


    為天下人編織著噩夢的罪惡之魔,卻活在最深最重的噩夢中,受著永恆的淩遲,永遠都不會醒來。


    所以他編織出的夢才會那麽可怕,足夠殺人。


    他淡淡道:“有時我在想,我能否也做一個美夢?”


    他的語調中有深深憂傷:“但我卻不能……織夢之魔,唯一不能編製的,就是自己的夢境。”


    光鏡的彼端,他展顏微笑:“但你,卻是我的夢境。”


    “亦是我的輪迴。”


    “我從你誕生的第一刻就注視著你,你是那麽完美,擁有世人所羨慕的一切。你擁有權柄,成為王子。所有的人為你犧牲,在信仰的國度中,你的臣民對你無限忠誠。你有無與倫比的光輝,並注定會成為轉輪聖王,建立不朽的功業。你長壽、富有、智慧、擁有令所有人迷戀的美貌……”


    他看著他,看著他所說的一切榮光,在漸漸凋謝。秘法在吞噬著這個少年,吞噬著他所說的那個美麗的傳說。


    “——你就是我的美夢。”


    緋紅的淚從他眼中滴出來,落在地上,粉碎成一幕紅塵。


    光鏡對麵,龍穆一動不動,仿佛連精神都陷入了虛幻中。


    因為,他看到了夢魔的夢魘。那是太可怕、太沉重、太痛苦的夢魘。他不知道,自己若是遭受到同樣的夢魘中,是否也會成為魔,以殺戮為樂。


    這個世界實在給他太多的痛與罪,太多。多到他殺再多的人,都不為過。


    與他比較起來,少年的悲傷,成長的陰影,不被重視的落寞,都算不了什麽。龍穆忽然有一絲後悔,他或許不該這麽魯莽地去死的。


    但他卻已無力抵抗秘法的侵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崩壞。


    夢魔輕輕伸出手:“我不會讓你死去的……”七彩的光華從他指間溢出,縈繞著龍穆浴血的軀體。


    冉冉地,一輪緋紅的月輪升起,將他們之間一切陰霾全都掃空。那紅月發出極強的吸引力,將大乘佛法的傷害從龍穆體內吸走,又透過光鏡,一絲絲折射入夢魔的體內。


    龍穆心中漸漸湧起了困倦,忍不住合上了眼睛。


    夢魔抬起頭,仰望空中那輪緋紅的明月。這一刻,他額前垂發散落,那張一直隱藏在陰霾中的麵容曝露在月華中,卻也同樣有著皓月的光輝。


    “或許,我也已厭倦了自己的命運罷。”


    他是魔。從人類誕生以來就已存在。他擁有永恆的生命,無盡的力量。隻要人類還會做夢,就沒有人能真正殺死他,他將與人類共存到最後一刻。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到這個世界,也不知道那無休止的殺戮到底是為了什麽。


    或者,這就是魔的使命。


    於是他倚在血月之上,張開雙漆黑的羽翼,一次次編織著夢魘。讓那些白天衣冠楚楚、滿口仁義道德的人們,在夢魘與死亡的恐懼中,盡情表演著懦弱、虛偽、自私、貪婪。


    然後,他將微笑著從紅月中走出,取走他們的生命,將他們的靈魂提煉成一顆顆瑰麗的珠子,燦如彩虹,瑩潔無瑕。


    千萬年以來,他以為,人類,隻有死去之後才是美麗的。


    這一次卻不同。


    當大乘終極之法從龍穆手中施展出的一刻,他驚訝地發現,在那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麵孔上,竟浮現出神佛一般的光芒。


    原來,那張屬於他、屬於魔的麵孔,竟也會有這樣的光芒。


    原來,他,也可以不為魔。


    他心底突然感到一陣深深的倦意,這是千萬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或許是因為,千萬年來他織下了太多的噩夢,日複一日,是到了該休息片刻的時候了。


    又或許,隻因為他做了太久的魔,已厭棄了自己的命運。


    “好好睡吧,你的生命會是一場美夢……”


    夢魔纖長而蒼白的手指輕輕劃過龍穆的臉,漆黑的眸子深處綻開一縷溫柔的微笑:


    “——我為你織成的美夢。”


    巨大的黑翼張開,徐徐托起他的影子,在空中淩風飛舞,越來越淡。


    大乘終極之法一旦發動,便無法阻止。發動此法之人,必將獻出自己之身。


    誰才是真正的自己?


    佛,或者是魔?


    黑翼被夜風撕扯成絲縷,彌散入夜色中,夢魔那飄渺的身影也漸漸破碎,在風中化為劫灰。


    他是他的輪迴,所以隻有他,才能替他承受秘法的反噬。但夢魔,此時卻忽然感到了一絲平安喜樂。


    那是他永恆的夢魘中,所不曾擁有的。


    這一次,他沒有動用魔的力量,卻最後一次操控了夢境——不再是為別人,而是為自己編織的一場幻夢。


    似乎早在很多年以前,他就曾經做過這樣的夢。


    那是他降生之初。


    那時,天地洪荒,山河蒼茫,人類第一次在月華下仰望蒼穹。那時,他們還太弱小,太膽怯,隻有彼此依偎著,才敢抬頭仰視那浩淼無盡的宇宙。那時,他們的目光還不曾被傲慢、貪婪、偽善所沾染,是那麽敬畏,那麽空靈,那麽純粹。


    於是,他們的夢境也沒有鮮血,沒有死亡,而是通透如月,充滿了真正的歡喜,敬畏與莊嚴。


    一如他初生時的目光。


    裂紋在夢魔身上寸寸蔓延,從巨大的羽翼,到漆黑的長袍,一直到那張俊美無瑕、宛若天神鏤刻成的麵容。


    一寸寸散為塵埃。


    劫灰滿空飛舞,用最後的力量,將龍穆托起,輕輕放置在沾滿鮮血的大地上。


    月光照耀下,龍穆蒼白的臉上似乎綻放出一絲明月般的笑容。


    從此,他的生命再不必瑟縮在陰影裏麵。他必將如傳說中的王,引領著無數玄兵,建立起全天下的詩人都傳唱不完的功勳。


    太子驚訝地看著這一切,嘖嘖稱奇。但這畢竟隻是一次小插曲,無法撼動簡碧塵的威嚴。所以,並不能引起他的興趣。


    “至於你……”


    太子轉身迴來,望著李玄的時候,一張臉幾乎被盛怒扭曲。


    月宮已入九天,清涼氣將它渲染成一輪金黃的滿月,別指望任何人能過來救他。


    李玄心中又冷又怕,顫聲道:“我……我怎麽啦?”


    太子手伸出,玉劍慢慢滑過李玄的肌膚。森寒的劍氣讓李玄全身都顫抖起來。


    “我該拿你怎麽辦呢?”


    他細細的眸子像是一條鞭子,將李玄緊緊纏住。


    “是斬碎你、將你剁成肉醬,還是用十種酷刑一一消磨你?”


    他猝然出手,扼住李玄的喉嚨。


    “我真是恨死你了!”


    李玄拚命掙紮著。太子就像是他的魔星一般,身在九天清涼氣中,他的一切法寶都用不上。


    李玄就覺神智越來越混濁,在太子慢慢扼緊的手下,他的唿吸幾乎斷掉。


    他抽搐著,忽然,錚的一聲響,太子踉蹌後退。


    定遠刀感受到李玄即將死去的訊息,自動化形彈出。修長的刀身上吞吐著火紅的烽火,那並非劍術,也非道法,卻是九天清涼氣所無法壓抑的。


    定遠侯絕不容許李玄被殺。


    殺意淩厲而出,直衝太子。


    定遠侯當年孤身入絕域,以超人之肝膽毅力降伏西域五十國,這等堅毅幾人可比肩?定遠刀乃其精神之寄托,秉承著這股堅毅果敢,烽火無邊,侵吞著所接觸到的每一分力量。


    烽火大盛!


    這幾乎是能與龍皇相抗衡的力量,連太子都幾乎被一刀斬中。


    太子飄身後退,雙目緊緊盯在定遠刀上:“你居然有這樣的寶貝……能將摩雲書院鬧得天翻地覆,果然不僅僅是個小混混。”


    他似乎對摩雲書院中發生的事相當了解。


    桂樹扶疏,向李玄壓了下來。


    李玄知道此刻生死瞬息,不敢怠慢,大叫道:“天書爺爺!快些想個辦法出來!”


    天書爺爺從他懷中探出頭來,歎道:“這次我是沒有法子了。早就跟你說,不要亂惹事,你看,惹出我的對頭來了吧?身在九天清涼氣之中,你叫我怎麽幫你?”


    他悲哀地咳嗽著,緩緩向四周打量著:“清涼月宮,好久沒來這裏了……”


    太子臉上更是驚訝:“玄陛天書,你身上竟然有玄陛天書?”


    李玄一刀在手,天不怕地不怕,笑道:“玄陛天書算什麽,我還有阿拉神雷呢!”


    天書爺爺抗議道:“別將它跟我相提並論!”


    太子似乎沒聽到他們的爭吵,皺著眉頭思量著。


    “龍鼎血華、泥犁盤、清涼鑰、雪天鋒……”


    “九靈禦魔鏡、兩藏千佛珠、四極逍遙劍、玄陛天書……”


    他突然爆發出一陣狂笑,笑得跌倒在地上,不住打滾。


    他渾然不顧滿身錦衣上沾滿萬年塵埃,灰頭土臉的,他也不管自己的樣子有多麽狼狽、滑稽、可笑。


    他一直笑夠了,才站起來,雙手攤開,目光微微望著天,滿臉都是敬畏:“你相不相信天意?”


    李玄完全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他也不準備明白。眼前這個人怎麽看怎麽危險,這座金黃色的宮殿也讓他很不舒服,還是趕緊離開的好。


    最要緊的一點,是要救出龍薇兒。


    “放了薇兒,我可以不殺你。否則……會燃火的刀,見過沒有?很厲害的!”


    太子的神色變了變。


    “你也要救龍薇兒?”


    李玄道:“這些你都不要管,快些放了她。”


    太子微笑:“很好。我雖然答應簡主不殺龍薇兒,但她身上中了十種劇毒,三十二種迷藥,還有五種罕見的厲蠱。你若是想要我替她解毒,就要答應我一件事。”


    李玄看了看龍薇兒,又看了看太子:“有這麽多毒麽?我不相信。”


    太子的迴答很幹脆。


    他伸手入懷,掏出七八十隻瓶子來,花花綠綠的,有的裏麵裝著粉末,有的是血水,還有赫然急速抽動著的毒蟲。


    他將這些瓶中之物,全部倒在了龍薇兒身上。


    粉末溶散,血水沁入,毒蟲入體。


    李玄怔住。太子臉上的笑忽然變得可怕起來:“不要向我質疑,也不要企圖違抗我……”


    他一字一字道:“你現在隻有一條路走,那就是服從我,按照我的話去做。”


    “首先,放下你的兵器。”


    李玄隻能照做。


    “吞下這枚桂實。”


    那枚桂實好大,雖然散發著幽香,但怎麽看都像是一塊石頭。李玄苦著臉將它拿了過來,眼前不禁閃過小玉的獰笑。


    他認命地使勁將桂實塞入喉嚨。他不能眼看著龍薇兒受到傷害。


    他答應過她,要保護她,一輩子對她好。


    盡管他的心,已經接受了蘇猶憐,但他要對她好,這一生,都要像對妹妹一樣,保護著她。


    桂實緩緩滑落,艱難而抽搐地鑽進了他的胃裏。


    一陣鑽心的疼痛自胃中升起,李玄一聲淒厲的慘叫,忍不住一頭栽倒在地,滿地打滾起來。


    疼痛似乎紮進了他的肉裏,他的骨髓裏,不住蔓延著,生長著,鑽進他的經脈,吞噬他的生命。


    李玄的慘叫聲驚天動地,卻無法讓沉睡著的龍薇兒有絲毫動容。


    良久,那疼痛才慢慢停止,消解。


    李玄像死魚般趴在地上,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太子蹲下身來,拍了拍他的臉,笑道:“這我就放心了……桂實已孵化,裹住九天清涼鑰,在你體內生根。無論是誰,都無法將它取出來。”


    他的笑容帶著勝利的驕傲。


    “現在,該是將你帶去北極,交給龍皇的時候了。”


    隨著他的話,巨大的月宮慢慢轉向,向北極風雪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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