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鶴道人笑了。


    於鯤的臉色立時扭曲起來,生氣得扭曲。任何在這三具屍體麵前笑的人,都是昆侖三派的敵人!於鯤一聲怒吼,雲陽劍已出鞘!


    血的仇恨,就要用血來洗清,昆侖派此次傾巢而出,本就不想再下這座峨眉山!


    鬆鶴道人也看到了於鯤的怒氣,他的笑並沒有停留太久,馬上解釋道:“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本派掌門入了太微洞閉關,修習無上玄功妙法,已經三年未曾出關,怎麽可能跑去殺了三位掌門?”


    他頓了頓,道:“何況三位掌門都同敝掌門交同莫逆,年輕時一同行俠仗義多年,共同換過金蘭帖的,又怎會下此毒手?”


    於鯤臉色稍霽,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所以我們三派到峨嵋山上來,就是要當麵問個明白,免得冤枉了好人。”


    他忽然出手,將左首的棺木擊得直飛到鬆鶴麵前,道:“就請鬆鶴仙丈看看,殺死敝派掌門的功夫是什麽。”


    鬆鶴道人篤定地認為不是自己的掌門殺的,態度開始頗為悠閑,但他才低頭看了一眼,臉色就直沉了下去。他的手微微顫抖著,似乎再也不能約束心中的驚懼。要知道他八歲入山,到今天已足足修行了八十七歲,玄功深湛,定力更是達到泰山崩於麵前而不變色的境界,這時候手卻抖了!


    於鯤目光如炬,將他一切變化都看在眼中,麵上怒氣更盛,道:“鬆鶴仙丈看清楚了沒有?究竟是什麽功夫,殺死了敝派掌門?”


    鬆鶴道人且不迴答,又仔仔細細地探察了一遍。他的指尖噴出一道極細的白氣,宛如山霧一般籠在了飛龍道長的屍體上。刹那之間,從飛龍道長身上也騰起極細微的一層霧氣,同白氣糾結在一起,頓時變化出萬千漣漪,流光暈轉,結成層層疊疊的渦狀,漩空變幻。鬆鶴道人廢然長歎,收迴了真氣。


    於鯤冷冷地看著他,他實在已不必再問。


    鬆鶴道人長歎道:“是本派的五德元和太平真氣。”


    於鯤森然道:“沒有看錯?”


    鬆鶴道人苦笑道:“老道侵淫此功三十餘年,絕不會看錯。”


    於鯤道:“殺害敝派掌門的太平真氣,已經到了何種境界了?”


    鬆鶴道人閉目迴思,良久道:“氣由虛返實,再由實返虛,虛實相生,已通達陰陽,貫合內外,朝霞、淪陰、沆瀣、正陽、天玄、地黃都已食罷,實已至拔廬上征、白日飛升的境界了。”


    於鯤知道鬆鶴道人不慣說謊,聽了這話,禁不住微微一窒——這豈不是說,殺死飛龍道長的人,乃是大羅金仙?但他隨即冷笑道:“如此說來,有幾人能將太平真氣修到這種境界?”


    鬆鶴道人怔住不語,良久,黯然歎道:“五德元和太平真氣乃是本派震山之寶,不是根器絕佳者不傳授,不是心術純正者不傳授,當今之世,所傳者不過七八人,而能練到這種境界的……而能練到這種境界的……”


    他知道這句話說完,峨嵋山隻怕從此將絕於世,但他素來淳樸質訥,不知哄騙於人,緩緩道:“便隻有七師弟一人了!”


    他口中的七師弟,便是當代峨嵋掌門無垢道長,於鯤與他相交甚深,自然知道。登時便發出一陣嘿嘿的冷笑。哪知鬆鶴道人斷然搖頭道:“此事絕非七師弟所為!”


    於鯤的冷笑登時變為狂笑,真氣激蕩,直將整個峨嵋都震得轟然作響。山風唿嘯,夾雜著於鯤暴烈的氣機,宛如長天落日,向鬆鶴道人壓了下來:“鬆鶴,到了現在,你還想包庇!”


    鬆鶴道人一雙眸子湛然閃亮,迎著於鯤狂風怒海一樣卷來的氣浪,麵上一片寧靜,淡淡道:“我確信七師弟三年來一直在閉關,從來沒出去過!”


    於鯤怒喝道:“你憑什麽確信?”


    鬆鶴道人道:“因為我一直守在他閉關的地方!”


    他歎了口氣,道:“峨嵋掌門閉關的地方,本是天下絕密,絕不會向外人泄露的,但茲事實在太大,鬆鶴隻好告罪曆代,破一破這個戒條了。”


    他轉身前行,淡淡道:“來罷。”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是否該相信他。鐵真怒喝道:“跟他去,看看峨嵋派能耍出什麽花樣來!”


    一行人來到了鬆鶴道人的雲房,隻見其中四壁蕭然,隻在中間擺了個蒲團,壁上掛了隻鬆木雕的木劍,劍下麵是一盆花。


    卻哪裏有什麽閉關的地方?


    於鯤臉色一冷,正要喝罵,鬆鶴道人指著那盆花道:“這就是本派掌門閉關的地方——香紅灺。”


    眾人見他說得認真,一齊注目看時,就見那盆花是芍藥,綠葉紛披,生得極為肥碩,當中含了三朵極大的紅苞,卻是將放未放,丹朱橫灑,芳香暗溢,清氣透腦,極為舒怡。鬆鶴淡淡道:“別人或者不知,於師兄、鐵師兄、真意師兄一定聽說過,本派的香紅灺隻有掌門可入,而且每隔一年,便會多結一朵花苞,等掌門出關之後,方才豔然綻放。所以我才說,三位掌門之逝,絕非七師兄所為。”


    於鯤眼中閃過一絲迷惑,鬆鶴道人說得不錯,這等祖宗傳下來的規矩,是沒有人敢破壞的。那麽,究竟是誰為此惡跡呢?他怒道:“你也說過,除了你們掌門,再沒有人將太平真氣練到這種境界的!”


    鬆鶴道人呆了一呆,道:“這個貧道也想之不通,但敝派掌門一直於香紅灺中閉關未出,卻是真情。”


    一直沒有說話的崆峒真意子忽然冷笑道:“誰知道這裏麵到底是不是你們的掌門?”


    此話一出,陸飛羽首先大怒,但他卻笑了,陸飛羽的笑,嘲諷一樣的笑:“哦?你們崆峒派真是與眾不同,我們峨嵋派,可沒有這等不知規矩的子弟!”


    說著,滿不在乎地甩了甩袖子。


    真意子受了他的奚落,心中狂怒,仇恨之心更深,削瘦的臉上宛如籠了一層黑氣,淡淡道:“這位是誰,怎麽以前從未見過。”


    陸飛羽功力雖已登堂奧,但卻是二代弟子的身份,真意子不是沒見過他,如此說話,那是成心是拿自己的位子壓他了。陸飛羽嘻嘻一笑,正要反唇相譏,鬆鶴道人咳嗽一聲,道:“若要辯明其中真像,那也容易,再有三年,敝派掌門便會破關而出,到時自然就會真像大白了。”


    武當鐵真怒道:“再等三年?你們峨嵋派自然等得,我們卻等不得!”


    鬆鶴稽首道:“修道之人,三年易過,諸位怎麽還堪不破這空色之辨?”


    鐵真怒笑道:“死的不是你們的掌門,你自然能堪破了!”


    他霍然拔劍,一飄身,已站在了雲房之外,大叫道:“鬆鶴!今日三派鬥峨嵋,就從我們開始吧!”


    登時房外紫光大盛,陣陣龍吟之聲破壁傳來,鐵真已然蓄滿真力,就待放手一搏了。鬆鶴道人的眉頭皺起。四派本是兄弟之幫,彼此的功力良皆知道。若沒有意外,他的功力略勝鐵真半籌,但也僅僅是半籌而已,三派會鬥峨嵋,隻怕峨嵋隻有亡派之路了。想到這裏,手中的木劍之柄便分外沉重,這亡派的第一劍,就由自己揮出麽?


    突聽一人朗聲道:“慢著,還有一種方法!”


    陸飛羽。他臉上盡是鄭重之色,已沒了先前的遊戲姿態。峨嵋山生死存亡之刻,他也絕不敢輕乎。


    紫光微微一頓,鐵真在房外怒聲道:“說!”


    陸飛羽慢慢道:“那就是有個人進入這香紅灺中,叫醒掌門,出來辯解清楚,便可以了!”


    這的確是個辦法,鐵真也禁不住將真氣收了迴來。若是當真不是峨嵋派所為,這興師問罪,便顯得有些莽撞了。於鯤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拱手道:“就請鬆鶴師兄打開香紅灺,讓大家看個明白吧。”


    鬆鶴搖了搖頭,苦笑道:“這個恕不能從命。”


    於鯤的臉漸漸鐵青,厲聲道:“為什麽?”


    鬆鶴仰天歎道:“因為香紅灺隻有掌門才能入內,這是祖宗所定,我是萬萬不敢違抗的!”


    眾人齊齊一怔,那真意子咯咯笑道:“怎麽沒有辦法?現在不是就有一位掌門在麽?”


    他的手指指向陸飛羽:“這人不是已被你們內定為掌門麽?他難道也沒有資格進入?”


    鬆鶴道長默然,緩緩道:“若是飛羽進去,倒是不太違背祖宗的規矩。”


    真意子厲笑道:“那還等什麽?”


    鬆鶴道人歎了口氣,沒有說話。他慢慢走近香紅灺,手中白氣翻騰,五德元和太平真氣漸漸凝結,成為越來越濃的白霧。劈啪的雷霆之聲在他手中輕爆而出,但卻看不到一點火花。他的掌心中放出的,仿佛是一團混沌,帶有無堅不摧的力量。待到白氣聚滿,將他的兩隻手完全籠住,鬆鶴道人慢慢舉手,伸向那盆貌似芍藥的奇花。


    濃濁的白霧才接近芍藥,便仿佛遭遇到一股極其強烈的吸力,直將白霧拉成長條,白虹一般向那三朵巨苞上投去。鬆鶴道人的臉上立即騰起一股紅暈,真氣激動,將那白霧源源不絕地送出。漸漸地,那三朵巨苞漸漸撐開,仿佛就要開放。鬆鶴道人臉上更紅,真氣催動更急,白霧灼目,倏地一聲大喝,那三朵巨苞齊被撐開。立時祥光電漩,從那花心中噴出萬千毫光來,金輝映照,在眾人麵前聚成一泓秋水般的鏡盤。鬆鶴道人咬牙道:“快……快進去!”


    他的聲音竟然大見虛弱。陸飛羽不敢怠慢,丹心劍淩空翻轉,向那鏡光中落去。鏡光隱隱,他已看清那實是一條通道,隻是通到哪裏,便不得而知了。鬆鶴道人見他的身形沒入了鏡光中,方才長舒了口氣,真氣一放,鏡光立時迅速黯淡了下去。


    哪知就在鏡光將滅未滅的一瞬間,崆峒派的真意子突然縱身而起,搶入了鏡光中!


    鬆鶴道人大驚失色,待要阻攔時,方才運轉太平真氣,開此香紅之門,幾乎耗光了他全部的精氣,卻哪裏還能攔阻?而且出其不意,眾人盡皆沒有反應過來。待到劍光寶氣紛紛而起時,那香紅鏡光之門,卻已經歸於虛冥了。


    三朵巨苞依舊含起,卻如鬆鶴道人一般,黯然無神,似乎全部的精氣都已耗光。


    一穿過鏡光,陸飛羽就覺眼前一亮,緊接著便是一暗。這一明一暗交替,就算以陸飛羽的功力,一時之間也幾乎不能見物。待到眼睛適應了周圍的環境,才看出所在之處是一個巨大的高台,仿佛是一塊巨石雕成的,但四周茫茫的,幾乎看不到邊,也不知那高台究竟有多大。高台中間聳立著一根巨柱,與台相連之處連一點縫隙都無,似是天然生就的一般。此外別無一物。四周的天灰蒙蒙的,地處雖然遼闊,但異常寂靜,肅穆遼闊,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陸飛羽辯明方向,正要禦劍上飛,突地就聽背後一聲響,一個人摔到了台上。他駭然迴頭,就見崆峒真意子正皺著眉頭,緩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陸飛羽心頭怒氣漸生:“你們崆峒派怎如此卑鄙,竟然潛入我派禁地!”


    真意子也不理他,突地一笑,道:“誰說我是崆峒派的?”


    他這一笑,竟然大有嫵媚之意,隻是他的臉又瘦又黑,頗為怪異。陸飛羽皺了皺眉頭,就見真意子緩緩撩起頭發,撥了幾撥,道:“是不是我不是崆峒派的,你就不再追究了?”


    陸飛羽心念電轉,已然知道這個真意子是個西貝之貨,哼了一聲,不再作答,那“真意子”嫣然一笑,出手在臉上一抹,立時陸飛羽就覺眼前一亮,那黑瘦的麵容,登時變成了張芙蓉秀麵,清豔絕倫,顧視嘻笑之間,仿佛有熱氣撲麵而來,他禁不住麵上一紅。“真意子”柔聲道:“你不要怪我好不好?人家也是被人追殺,實在沒有辦法了,才化裝成他的,現在追我的人已進入峨嵋,我若不跟著逃到這禁地來,隻怕會被碎屍萬段。你就當是做做好事,日行一善,好不好?”


    她軟語相商,麵上盡是懇求之色,一雙大眼睛更飽含著楚楚可憐之姿望著,陸飛羽本就風流倜儻,這些陳規戒律向來沒怎麽放在心上,當下微笑道:“在峨嵋山上,還怕有人害了你?鬆鶴師叔會護著你的。”


    那女子轉齒碾然,匏犀微露:“鬆鶴道長也會護著靈鬼門的麽?”


    陸飛羽一驚,她是外道邪門的人?


    那女子卻未覺,笑嘻嘻地道:“我偷了教主的靈心寶印,氣得靈鬼門上下一齊跳,立誓非要抓住我受那萬鬼齧體的刑罰,你說,我還不有多遠跑多遠?”


    她微笑,陸飛羽也便微笑道:“那你也算是同道了。這枚牧靈花符給你,靈鬼門便不敢動你了。”


    牧靈花符是一朵小小的黃金牡丹花,雕琢得極為精細,隱約之間精氣閃動,看出是枚極其厲害的寶物。一條極細的金絲從它中間穿過,那女子拿了起來,戴在頭上,金絲從她萬條青絲中穿過,那朵黃金牡丹正好壓在她的額上,配著宜嗔宜喜的春風麵,當真美豔之極。那女子也不知從哪裏撈出一隻銅鏡,左右不停地照著,嘴角噙著隱隱的笑意,似乎極為滿意。


    陸飛羽搖了搖頭,她似乎更將它當作是件首飾,而不是護身符、救命寶。他忽然覺得給她這牧靈符是件錯誤的事情,但已不可收迴,於是丹心劍出鞘,向那高聳的石柱上衝去。


    那女子見他要走,急忙放下鏡子,大大方方地挽住他的手臂,要他帶了自己走。她的麵上一片純真無邪,似乎覺得男人帶著女人走,乃是天經地義,而她挽著他的手,也僅此而已,並不蘊含著其他任何的意思。


    劍光衝天而起,將附近的愁雲慘霧映得一片通紅,轉瞬之間,已經裂上層霄,緩緩地落在了石柱之巔。


    麵前一張蒲團,一人盤腿打坐,周圍五德元和太平真氣將他整個圍住,連一絲一毫都不露在外麵。這種深湛的功力,在鬆鶴道人之上甚多,除了無垢道人,還會有誰?陸飛羽鬆了口氣,他這才知道,自己一直也是很擔心的!


    那人似乎感受到有人進入,白氣緩緩轉動,盡皆化作拇指粗細的一股,從他的鼻中吸入,露出身形來。陸飛羽的臉色卻漸漸變得驚恐起來,他忍不住一聲長唿:


    “霽雲師伯,怎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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