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到銀槍將軍邱廣超的耳裏,邱廣超也不禁慨歎。想起自己與黃驥北原是多年的好友,隻因為黃驥北依仗財勢,要想剪除了李慕白,不便鐵掌德嘯峰在北京與他爭名頭,所以他才不擇手段,使盡了惡毒的方法,以至兩家結怨日深,才至有今日這樣的悲慘結局。雖然自己因被苗振山用鏢打傷,與黃驥北絕了交,但如今聽他慘死,也未兔心裏悲痛。又想李慕白現在已自首投案了,如果他那樣一位武藝超群,重肝膽的好漢定了死罪,也實在可惜!於是邱廣超就趕緊坐車去到鐵府,見鐵小貝勒,以便商量營救李慕白的辦法。


    此時鐵小貝勒也聽說這件事了。他滿麵愁黯之色,一見了邱廣超,他就歎息著說:“我早就知道他們有今天這事。黃驥北對付德嘯峰和李慕白的手段也太毒了!屢次三番的要想害德嘯峰跟李慕白的性命。德嘯峰還能忍受,但李慕白他豈能受這個氣?我早就看出來李慕白是安心等著德嘯峰的官司有了結局之後,他就要去收拾黃驥北。所以這次德嘯峰起解出都,李慕白卻不隨去,他就是安著這個心了!”又說:“你看他殺死黃驥北之後,就提劍投案自首,這不是也怕連累了德家嗎?所以他才自己做事自己當!”


    邱廣超聽了,也不勝感歎,就說:“我雖早先與黃驥北是好友,但這次黃驥北的慘死,我以為他是自找。不過,李慕白如果他受了官刑,確實可惜。二爺還是設法營救他才是!”鐵小貝勒歎道:“這次我怕不能營救他了。而且我想李慕白此時必不願有人營救他,他大概是要以一死來酬謝他的朋友德嘯峰了!”說到這裏,鐵小貝勒感到德嘯峰與李慕白這樣的生死的至交實在難得,不禁流了幾點眼淚,就說:“我先叫得祿給看看去吧,然後咱們慢慢的再想辦法!”


    當下二人又談說了一會,邱廣超就辭了鐵小貝勒走了。然後鐵小貝勒又派得祿到提督衙門監裏去看李慕白。去年李慕白被胖盧三和黃驥北所陷,押在這裏之時,得祿就常來看他,所以得祿跟這裏的管獄官吏全都熟識了。得祿也想不到如今他又到這裏來瞧這位李大爺-


    聳崩钅槳撞毆完了堂,在堂上他是直認因仇殺死黃驥北不諱,與旁人全無關係。供完了,便被押在監裏。因為管獄的官吏曉得這個李慕白與鐵小貝勒相識,去年押在這裏就是被鐵小貝勒營救出去的,所以這迴他們還是不敢對他苛待,又給找出一間幹燥一點的獄房,將李慕白收下。


    李慕白坐在地下的破席頭上,迴憶今天早晨殺死黃驥北時的那種痛快,痛快得他要發出狂笑來。


    這時,得祿就在鐵窗外叫他李大爺,說是:“我們二爺打發我看你來了!”李慕白卻站起身來,走到鐵窗前。他麵帶感激之色,就微微笑著說:“你迴去上覆二爺,就說我謝謝他了!並求他放心我,不要再為我的事而操心著急了!我這次入獄是與去年不同。去年我是被黃驥北等人所害,被屈含冤,而且他們給我捏造的罪名是江湖大盜;這迴卻不是了,這迴是我自己願意入的獄。我殺死黃驥北我應當投案入獄,將來我為黃驥北抵命論死,那我毫無怨尤,因為這是朝廷的王法,我罪有應得。即使鐵二爺他再施恩救我出獄,我也要辜負他的好意,決不出這獄門!得祿兄,你上覆鐵二爺罷!就說我李慕白來世再報他的大恩吧!”


    說到這裏,李慕白感念鐵小貝勒的思義,不禁又揮了幾點眼淚!得祿也在鐵窗外直擦眼睛,他就問李慕白在獄裏還要甚麽東西不要。李慕白卻連連搖頭說:“我甚麽也用不著。得祿兄,以後你也不用再來看我了!”得祿見李慕白在監裏這一種慷慨剛烈的態度,他也不敢用甚麽話去勸。遂托付了獄官獄卒一番,他就迴鐵府稟告鐵小貝勒去了。


    次日得祿又到這裏來,恰值邱廣超派一個仆人提著食盒也來看李慕白。據管獄官吏說:“昨天李慕白水米未進,隻在地下的席上坐著。”得祿和邱廣超派來的那個仆人,扒著鐵窗向裏麵連喚了十幾聲李大爺,但李慕白背身坐在地下席上,兩手扶著膝蓋,一聲也不語,仿佛他沒有聽見,又仿佛死了一般。鐵窗外的得祿和那邱府的仆人,全都著了半天的急。沒有法子,隻好各自迴府去覆稟鐵小貝勒和邱廣超,就是李慕白在獄中不理他們了。其實此時的李慕白,知道鐵小貝勒和邱廣超對於自己如此的厚情,他感激得已不知流了多少眼淚。現在李慕白已決意拒絕飲食,要將自己這副鋼筋鐵骨,俠膽柔腸,餓死在監獄裏。


    這時天氣極熱,獄中蟲蟻極多,加上腹饑口渴,心灰意冷,到了第三天李慕白自己覺得有一種死的力量來壓住他,唿吸都有些低微了。但是心裏仍然明白,眼睛還能看得清獄中的鐵窗和地下的破席。心裏便不禁傲笑著,暗想:我李慕白也許真是一個英雄,不然為甚麽連死都不敢來製服我?瞪著眼睛四下看了半天,便閉上眼睛昏昏就睡。


    不知睡了多少時候,忽然被一個人的巨手將他推醒。李慕白十分驚訝,睜眼一看,隻見獄中沉沉夜,蚊蟲圍著他的臉亂唱,鐵窗上透進幾線月光來。用手推李慕白的這個人,蹲在李慕白的腳前。李慕白還未容此人說話,就知道來者一定是史胖子,遂就笑了笑,說:“老史你怎麽又來了,這迴我還要辜負你的美意。你快走吧,咱們這個朋友下世再交!”史胖子很粗地歎了口氣:說:“不是我一個人來的。”說時監獄的鐵門又微微放開一道縫,又有一個人進到獄裏。


    當這個人從那鐵窗透過來的幾線月光之處經過之時,李慕白看見這個影子是娉婷婀娜,珊珊走近。


    李慕白大驚,扶著史胖子的肩膀勉強站起身來。他驚恐著發出低微的聲音,說:“俞姑娘,這是甚麽地方,你也來了!快走吧!快走吧!我是決不出去的!”此時史胖子已立起身來,仍在一聲一聲地歎氣-


    懍姑娘走到李慕白的近前,李慕白雖看不清秀蓮姑娘的容貌,但卻聽得出秀蓮的嗚咽哭泣的聲音。隻聽她低聲悲泣地說:“李大哥,你快跟我們走吧!你這樣的年輕,武藝高強的人,難道就甘心死在獄中麽?……”李慕白卻短促地歎了口氣,兩行最後的眼淚流下,又覺得秀蓮的纖手握著了自己的胳臂。


    史胖子蹲下身去給他卸腳鐐。李慕白卻退了一步,脊背碰在石壁上,頭覺得一暈,身子往下摔倒。秀蓮姑娘趕緊用手將李慕白的身子托住,並低聲哭著說:“李大哥!你叫史大哥背著你走罷!你若不走,我也不離開這裏!”


    李慕白仰著看臉,眼淚滴在俞秀蓮胳臂上。他用低微的聲音,但很決斷地說:“姑娘不可。即不為姑娘自身想,也應該為德五哥的家裏著想。我殺死黃驥北,非是為我自己報仇,乃是為使德五哥將來迴京之後,得以安居度日,我死無遺憾!不是我故意使姑娘傷心,實在自去歲孟二弟在高陽為我的事慘死之後,我對於人世便已覺無味。那時我就想死,隻因對德五哥的思義未報,故延至今日。俞姑娘,你現在身世如此淒涼,完全是因我所致,我一日不死,也一日不能心安。姑娘!你快走!你為我照應德五哥的家眷去罷!”秀蓮姑娘聽了李慕白這些話,她心如刀絞,雙手一顫,就將李慕白的身子放倒在地下席上。李慕白仍然躺著揮手說:“請姑娘跟史大哥快去吧!”這時巡更的人敲著梆子就走過來,俞秀蓮和史胖子趕緊蹲下身去,連大氣也不敢出。


    少時,外麵巡更的人把四更打過去了。俞秀蓮才站起身來。但史胖子仍然蹲在那裏,他扒著耳朵向李慕白說:“我若是知道你這麽快就把黃驥北給殺死了,我應當趕早奔迴北京來,替你把這件事情辦了。因為在徐水縣,你殺死了魏鳳翔,殺傷了金槍張玉瑾和劉七太歲。那張玉謹是死是活我倒不管,可是劉七他卻與我素有交情,他受的傷很重,我不能不把他送迴他的家中去養傷,因此耽誤了兩天。事情完了,我趕緊再趕到北京來,就打算幫助你大爺再去收拾那黃驥北。可是昨天我才到,就聽小蜈蚣說了你這件事。昨天我就想來請你李大爺出獄,可是因為有去年那件事,我不敢再來碰你的釘子,所以我今天才請了俞姑娘跟著我來。本想你看在俞姑娘的麵上,你也得跟著我們走。可是不想你李大爺的性情還是這麽怪癖。


    “李大爺,你真枉作了一世的英雄。在我史胖子的眼裏,你是江湖上獨一無二的英雄。我因為在山西老家,被人打了,栽了跟頭,我才出來。我想跟你李大爺交個朋友,將來好請你跟我到山西,給我出出氣。一年以來,我對你李大爺出的力也不少。去年我到監獄裏救你,你不出去,那是因為你怕連累了朋友。可是現在你在北京的朋友還有誰?還有誰怕連累的?我的大爺,快跟我們走吧!現在快四更天了。”


    說時,他也不管李慕白答應不答應,就要去給李慕白卸腳鐐。但是李慕白卻伸腳一端,咕咚一聲將史胖子端得屁股坐在地下,同時腳鐐也一聲巨響,將俞秀蓮也嚇了一跳。史胖子爬起身來,急得他把腳頓了一下,便不敢在此停留,遂就向俞秀蓮說:“快走,快走,明天再說!”當下他二人,又出了獄門;史胖子並將擰開的獄門的鎖照舊掛上。史胖子一肚子急氣,俞秀蓮滿懷傷感,就一同飛身上房,各自迴去了。在他們去的時候,那李慕白已然悲痛得昏倒在地下的席上。


    又過了兩天,這兩天之內,鐵小貝勒、邱廣超極力為李慕白的官司想辦法;但因案情太重,證據釵589金第三十四迴588-肟詮┤都十分確實,無論托多大的人情,也全都莫能為力。那史胖子與俞秀蓮姑娘,雖然前夜在獄中去救李慕白,遭受了李慕白的拒絕,但是他們仍不死心,仍然每夜要相約在提督衙門的附近,打算再乘機偷入獄中,強迫著將李慕白救了出來。可是,大概因為前天衙門裏的人,發現了李慕白那獄門的鐵鎖有異,所以加緊防備,巡邏守衛極為森嚴,使史胖子、俞秀蓮二人不但不能下手,簡直在衙門附近也不敢多停留。


    到了第六天那天晚上,史胖子忽然派了那小蜈蚣到德家去給俞秀蓮送信,隻說了:“風緊,今晚可別去了!”俞秀蓮一聽,十分的驚慌,心說:那夜自己在獄中見了李慕白,李慕白本已就奄奄一息。現在已過了兩日,恐怕他必是命在頃刻之間了!秀蓮姑娘本來對於李慕白是處處以禮自範,平日真是以恩兄之情對待李慕白,並沒有其他的具體想象;可是到了如今,李慕白作了這殺死黃驥北,自首投案的轟轟烈烈的事情,秀蓮的心裏不知是為了甚麽,忽然很真實的地對李慕白竟發生了一種欽敬戀愛之意。她雖自己極力抑製著,但是一點也不能克服這種纏綿不斷的柔情。


    她至今才明白,李慕白本是一位年輕有為的烈性漢子,隻因為他愛慕了自己,而偏偏自己又許配給孟思昭,所以他才落得誌氣頹唐,才覺得人世無味;他才願意以死報德嘯峰、謝孟思昭,並想以死來斷絕他對自己的癡念。因此,俞秀蓮不禁把她那尖刀一般的堅決、冰冷心,又轉為柔弱、火熱,背著人拭了幾次眼捩。尤其是前兩天到獄中見了李慕白,那李慕白淒慘低微的聲調,慷慨壯烈的言語,他那英雄的身體將要跌倒時,被自己的雙臂接住,他的眼淚滴在自己的臂上時的情景,秀蓮全都傷心著一一地加以迴憶。所以今天雖然史胖子傳來話說“風緊”,但她也決不忍心就叫李慕白這樣的死在獄中。


    到了二更天後,俞秀蓮就穿著短衣裳,身邊隻帶著一把短刀,她趁著德大奶奶已然就寢,前後院都沒人聲之時,就越過牆去,穿著迂迴的小巷走,又往提督衙門去了。今天她已懷下了決心,如若不能把李慕白救出獄來,那她自己也就情願死在那裏,因為她自己這種傷心黯淡的生活,也實在沒有其麽足以留戀的。


    走了多時,就來到了一條小胡同裏。秀蓮也不知道這條胡同的巷名是叫甚麽,不過她可知道這裏離著提督衙門已然不遠了。此時天空上繁星亂閃,一彎眉月,似在那裏窺著這個行動蹊蹺的女子。歇了一會,眼看著就要走出這條胡同了,忽然覺著身後有人拍了她的柔肩一下,接著問道:“你是做甚麽的?”


    秀蓮吃了一驚,趕緊迴頭去看,就見身後立著一個身材很高的人。藉看星月的光定睛去看,就見此人拖著很長的白須,原來是一位老者,相貌卻看不甚清楚。秀蓮剛要問:“你這老頭兒,為甚麽拍我的肩膀?”可是這位老人又說話了。他說的是南方口音,不過打著官話,說道:“快迴去!快迴去!”說時推了秀蓮一下,秀蓮就覺得這位老人的力氣真大,她的身子不禁向後一仰。趕緊立定了蓮足,心裏生著氣說道:“你為其麽推我?”但是隻見眼前的人影一晃,再看那個老人已經一點蹤影也沒有了。並且這老人來的時候全都沒有腳步的聲音。


    秀蓮驚訝得身上打了個冷戰,心中疑惑著想:莫非這是鬼嗎?莫非是我父親的靈魂?可是我父親的身材沒有那樣高呀!一想到她的亡父俞老鏢頭,不禁又拋開了種種的驚訝疑惑,那一陣悲傷又襲到-慫的心頭。她想著父親死得真可憐,而父親生前給她訂下的那件婚事更是可憐,將要流下眼淚來,但她一橫心,又把眼淚強收迴去。


    她卻腳步加快,又穿過了幾條小巷,直到那提督衙門的後牆。雖然這裏更聲交響,防範得正嚴,但秀蓮姑娘一必要救出李慕白,以報他當初助己葬父之恩,而盡以往的柔情,所以她不顧一切,乘著官人防範疏忽之處,她就越過牆去,到了提督衙門裏。


    本來秀蓮的夜行工夫就是得自他父親的真傳,由去年冬季到今年春天這幾個月之內,她在巨鹿家中又加緊著練習,所以更是進步了。當時她在房上伏著身走,穿過了幾重廣大的院落,就到了監獄的院落裏。從房上向下一看,她就趕緊趴在房後的瓦上。原來這監獄的院裏有幾個官人手提腰刀,握著杆子,打著燈籠,正在那裏巡邏。


    秀蓮姑娘屏聲靜氣地趴在房後,待了足有半點多鍾,院裏的官人們才走過去。秀蓮心裏才寬鬆一點,知道這些官人並不是永遠在這裏邏守,大概是一夜之內巡查幾次。秀蓮於是乘著獄院無人,便輕輕下房,直找到李慕白的那間獄房。當她用手去擰鐵鎖時,她不禁又驚訝得幾乎叫了出來。原來是不但沒有鎖,連鐵門都開了一道縫。秀蓮雖然驚訝,但不敢遲疑。她一麵抽出身畔帶著的短刀,一麵側身走進獄房。隻見獄裏黑洞洞的,連一線月光也看不見。秀蓮就伸著手四下去摸,摸索了半天,上下左右全都摸到了,隻摸著了一隻破碗和一塊破席頭。哪裏還有李慕白的蹤影呢?


    這時俞秀蓮的心裏突然緊跳。她情知有變,便不敢在此稍加停留。趕緊出了獄門,飛身上房。由房頂走到牆上,剛要往下去跳,就見兩個打著梆子的更夫又由對麵走來,秀蓮就趕緊趴在牆上,等著那兩個打梆子的走過去,去遠了,秀蓮才跳下牆去。蓮足急走,穿著小巷貼著牆根,連剛才那些驚人的事情也都不去細想,就很快地走迴家來了。


    迴到德家內院的屋中,此時那德大奶奶還在裏屋睡得正酣,也許她的夢已飄到新疆遙遠之地與她的丈夫相會去了。秀蓮姑娘就把屋門關好,挑起燈來,自己倒了一碗茶飲過,這才想著剛才的那些可驚可疑的事情。就想:李慕白莫非是他自己越獄逃走了嗎?又想:不能,李慕白他自己決不肯出獄,不然他殺完黃驥北何必要投案自首呢?可是他往哪裏去了呢?莫非他已死在獄中,屍首叫獄卒們給拉出去了嗎?想到這裏,覺得大概是這樣的,李慕白一定是已經死了!當時她芳心如絞,雙淚滾下。哭了一會,忽然又想起剛才在那小胡同裏遇見的那個老人。那老人莫非是個瘋子麽,可是後來怎又看不見他了呢?


    也許那時是自己的眼花了。怎麽想地想不出到底是怎麽一迴事,因此她一夜也未得安寢。


    到了次日,俞秀蓮依然神不守舍地思索著昨夜的兩件事。到了天色將黑時,忽然那小蜈蚣又來找她。秀蓮想要托他去探聽李慕白,到底是死了還是逃去了,所以趕緊到前院去見那小蜈蚣。


    那小蜈蚣卻是神色驚慌,像是運站都站不住。他悄聲對俞姑娘說:“李慕白李大爺昨夜已由獄中逃走了,提督衙門裏的官人,今天在九門內整整搜查了一天,查出史胖子藏在彰儀門關箱茅家店內,就派了官人去捉拿史胖子。可是史胖子早聞風跑了。現在都知道是史胖子把李慕白給盜走了,因為他們兩人是好朋友。我現在在北京也待不住,求姑娘賞我幾個錢,叫我逃命去吧!姑娘這幾天也得小心點!”俞秀蓮一聽,也十分驚慌,趕緊到裏院取了十幾兩銀子,出來交給小蜈蚣,那小蜈蚣就匆匆地走了-


    飫镄懍姑娘趕緊叫福子把門關嚴,然後迴到裏院,坐在椅子上發怔。心想:莫非李慕白真是叫史胖子給盜走了嗎?可是又不能信,史胖子他未必有那麽大的本領。雖舊心中仍舊驚疑,但是因為知道李慕白現在逃走了,她也就放了心。


    由次日起,秀蓮姑娘就囑咐福子和門上仆人,說是除了廚役出外買菜之外,大門決不許開。她在德家擔心著提督衙門的官人,會來這裏搜查。可是又想:李慕白既不是我給盜出獄的,又沒有窩藏在這裏,即使官人前來艘查,那我又有何可懼?雖然秀蓮姑娘終日這樣的疑慮著,過了四五天,卻一點事情也沒有發生。又因為秀蓮囑咐仆人將大門緊閉,所以-子等男仆全都不能出門,也聽不見外麵有甚麽消息。


    這天,是李慕白逃出獄後的第六天了。深夜四更時分,在德家的內院房中,裏間是垂著紅緞門簾,德大奶奶在那裏孤獨睡眠,俞秀蓮是在外屋木床上就寢。因為天氣炎熱,所以她睡得不安。更因為心緒紛亂,所以夢境也是很迷離紊亂。她夢見了父母,又似夢見了李慕白。及至一覺醒來,翻身想要再睡,可是她的玉臂忽然觸到一物,是冰冷的,很長,似是一條蛇,但火將油燈點著,纖手擎燈來到床前一看:啊呀!雖然她沒有叫出聲來,但確實嚇得她麵目全都變了。原來是在她的床上枕邊放著一口明晃晃的寶劍,寶劍之下並壓著一張紅紙帖子。


    秀蓮姑娘暫且不去動那寶劍和紅紙,她卻先在屋中各處查看了一番;隻見門窗戶壁全都絲毫未動,不知是甚麽人竟能夠逼到屋內在秀蓮的枕畔放下這寶劍與紅紙帖。秀蓮心中仿佛很不服氣,她就由桌上抽出雙刀,開門出屋,飛身上房,向四下尋看。隻見星月之下,一片沉靜,連一聲更鼓也聽不到。秀蓮心說:怪呀!趕緊又跳下房去,通到屋裏先把那張紅紙帖拿起,就著燈光去看,隻見帖上是墨筆寫的十四個核桃大的字,卻是:“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這十幾個字秀蓮雖都認識,可是話中的意思她卻不懂;就想:甚麽叫“江南鶴”呢?“斯人”又是甚麽人呢?不過“寶劍留結他日緣”這幾個字,確實使她驚疑,而且臉上也飛紅了。因又將那口寶劍持起,細細觀看,覺得確實是李慕白所用的那口寶劍。因此更是驚訝地想:李慕白的寶劍,怎麽會送到我這裏來了,莫非是他自己給送來的?但他又不是那樣冒昧的人呀?


    當下百思不解,這一個疑團就悶在俞秀蓮的心裏。她將那口寶劍和紅字帖秘密地收藏起來,心裏永遠猜索著這“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這十四個字。她不想要出外尋訪尋訪關於這些事的線索,但因她需照顧德家的眷口,連大門都不能出。每天隻是與德大奶奶閑談,並教給德嘯峰的兩個小少爺練刀打拳。


    德大奶奶是連李慕白殺死黃驥北的事情,她全都不知道,旁的事她更是不曉得了!偶爾向俞秀蓮談起李慕白來,她倒像很不放心似的,就-:“李慕白怎麽一去就不迴來了呢。”俞秀蓮卻說:“他大概是追上我德五哥,他們一同往新疆去了。”德大奶奶想著李慕白與她丈夫至好,便也信以為真。


    這樣呆板的日子,過了三個多月,神槍楊健堂就由新疆迴來了。他見了德大奶奶,說是德嘯峰已然平安到了新疆,在那裏並不受甚麽苦。並說那孫正禮也在新疆暫時住下,為是將來德嘯峰赦還之時,好沿途保護他。說完了,他就請德大奶奶放心。他在邱廣超家住了兩天,因為李慕白的事情,他恐怕負上嫌疑,便趕緊迴延慶照料他的鏢店去了。這裏德大奶奶知道丈夫已平安到了新疆,她也略略-判摹@钅槳姿淙暈尷侶洌但她倒不甚關心了。有俞秀蓮陪伴著她,她也頗不寂寞。


    一連又過兩個寒暑,這天正是深秋,鐵掌德嘯峰方由新疆赦還。他迴到北京,一看家中因有俞姑娘保護,兩年以來,甚麽事也沒有,他就心中甚喜,並向俞姑娘道謝。俞秀蓮這才當著德大奶奶,對德嘯峰說了李慕白殺死了黃驥北,投案自首,在獄中絕食求死,自己與史胖子前去救他,他不肯出來。可是後來他忽然在獄中失蹤,至今兩餘載,並無一點音息的事。


    德嘯峰一聽這件事,他又是驚訝,又是著急,並且對於李慕白替自己複仇,慷慨投獄的事,發生出極度的悲感。剛要說:“不要是李慕白早已死在獄裏了吧?那越獄逃走的話是一種謠傳吧!”卻又聽俞秀蓮接著說了,在李慕白由獄中逃走的第六日夜間,自己枕畔發現了一張紅字帖和一口寶劍之事。說時,並把那兩件東西取出來,給德嘯峰看。


    德嘯峰這時驚訝得兩隻限晴全都百了。他先把那口寶劍接到手裏,仔細的看了看,就點頭說:“不錯,這正是李慕白所用的那口寶劍!”遂又接過那張紅紙帖子來,一看那“斯人已隨江南鶴,寶劍留結他日緣”這十四個字,立刻德嘯峰就張開嘴笑了笑。他那風塵滿麵的臉上,不禁現出了喜色,就向俞秀蓮說:“姑娘放心吧!李慕白是隨著他的盟伯父江南鶴老俠客走了。”俞秀蓮驚訝地問說:“江南鶴老俠客,又是怎樣的一個人?”


    德嘯峰說:“這位老俠客我雖沒見過,但是在十年前,我就久聞這位老俠客的大名。這位老俠客不但是在江南獨一無二,就是在當世,論起武藝、名聲、資望,也沒有一個人再比得過他。他與李慕白之父為盟兄弟。李慕白自幼本生長江南,後來因他的父母死了,江南鶴才把李慕白帶迴到南宮縣,交給他的叔父撫養。據李慕白說那時他才八歲。不用說,那位老俠客一定是始終懷念著他這個盟侄。


    所以聞說李慕白下了獄,他就趕到北京,將李慕白救出,帶著走了。我想現在李慕白一定正隨著這位老俠客在江南住著了,過幾年,他或者還能迴到北京來。到那時我想我們那位李大爺,武藝更得進步,性情也得改變了!”。說時,喜歡得他手動腳跳。


    秀蓮姑娘這才明白“斯人已隨江南鶴”這句話的意義。但是她又問道:“可是,李慕白既隨江南鶴去了,他為甚麽不帶看他的寶劍,卻將寶劍送在我這裏呢?”問話的時候,秀蓮不由浮出兩腮的紅暈,似乎她也知道江南鶴送劍的意思,並且“留結他日緣”的這五個字她也像是明白了。可是她故意要再問德嘯峰,聽德嘯峰是怎樣的解釋。


    隻見德嘯峰麵上又露出一種窘態,他微笑了笑,就說:“那夜送劍的人不是李慕白,一定是江南鶴。江南鶴老俠客他也許曉得,李慕白與姑娘是義同兄妹,姑娘又曾身冒危險,到獄中救過李慕白,所以他才將李慕白的寶劍送給姑娘,也就仿佛道謝送禮似的!”


    德嘯峰這麽勉強地解釋了,秀蓮姑娘點了點頭,同時她心中忽又想起在兩年以前,那天夜裏自己去救李慕白,停在離著提督衙門不遠的那條胡同裏,就遇見一個高身材白胡子的古怪老人。他叫我快迴去,並用一種很大的力量來推我。莫非那是李慕白的盟伯,老俠江南鶴麽?正自想著,又見德嘯峰把那口寶劍遞給她,說道:“這口寶劍姑娘好好的收存吧!雖然這也是一件平常之物,但李慕白曾持此劍殺傷過賽呂布魏鳳翔、花槍馮隆、金槍張玉謹,也殺死過瘦彌陀黃驥北,戰敗過金刀馮茂,物以人名,也可以說是一件名物。這張字帖,我要拿著去給鐵小貝勒看看,因為鐵小貝勒在這兩年內他也-歡ㄒ如何的懷念李慕白呢!”


    說著,他就叫仆婦出去;吩咐福子套車,他到裏間去換衣裳立刻就要走。德大奶奶追到裏屋說:“你今兒才迴來,歇一天,明天再見鐵二爺去好不好?”德嘯峰搖頭說:“我不用歇著,這一年多我在新疆淨歇著了。再說黃驥北已被我的兄弟給除去了,我也沒有仇人了,以後愛怎麽歇著就怎麽歇著!”說到這裏,感到李慕白為他殺仇下獄,逃走在外下落不明的事,就不勝歎息,兩眼也潮潤潤的。德大奶奶又說:“你也得刮刮臉,再見鐵二爺去呀!”德嘯峰搖頭說:“我用不著刮臉。現在我也不當官差了,就是這樣去見鐵二爺,我想鐵二爺他也不能不見我。”


    他說完見著俞秀蓮沒在這屋裏,他就把手裏拿舊的那張紅紙帖,向他太太的眼前晃了晃,又指了指外屋,就笑著悄聲說:“江南鶴那老頭兒把李慕白的寶劍送給她,是有用意的,你沒看這帖上寫看?”說時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指著給他太太看,並笑著念道:“寶劍留結他日緣!哈哈,這緣字兒多麽有意味呢?”說完之後,他就換了一身闊綽的便衣,頭戴嵌著寶石的青緞小帽,把那紅紙帖就帶在身邊,然後帶著壽兒出門,坐上車就往安定門內鐵小貝勒府去了。


    德嘯峰揚眉吐氣地坐在車上,心裏很高興,仿佛叫街上的人看:你們瞧!我德五現在又迴來了,還是這個樣兒,也沒窮也沒死;可是他黃驥北呢?這時候連骨頭都許糟朽了!車過北新橋時,趕車的-子說,兩年前,那天,李慕白坐著他趕的車從這裏走。那時天都快黑了,就遇見一群土痞,都拿著刀槍,放著冷箭,後來官人也趕來了。幸虧李慕白把這群土痞打散,把官人給支走,可是自己的大腿上卻挨了一駑箭。德嘯峰這才知道自己在刑部監獄裏時,原來李慕白在外麵與黃驥北爭鬥得很厲害。


    少時,車走到鐵小貝勒府,德嘯峰就見了鐵小貝勒。先向鐵小貝勒道謝,然後就談到李慕白的事情,並把那張紅紙帖取出給鐵小貝勒看,鐵小貝勒就笑道:“我早就知道,李慕白一定是被一個本事比他還要好的人給盜出獄去了。衙門裏的人都說盜去李慕白的人,是一個開酒鋪的史胖子,但我決不相信。憑史胖子一個江湖無名的人,李慕白如何能跟著他走?現在這對了,李慕白一定是隨著他的盟伯江南鶴往南邊去了。”


    他接看又笑道:“你還不知道,江南鶴送給俞秀蓮的那口寶劍,是從我這裏拿去的。因為李慕白越獄的第二日,九門提督毛得袞就來見我。他說李慕白跑了。我說李慕白跑了,你找我來作甚麽?莫非你想跟我要人嗎?毛得袞卻說他不敢。不過他知道我很照顧李慕白,他不能不把這件事來告訴我。


    然後他又說甚麽黃驥北作惡多端,死有餘辜;李慕白雖然是逃犯,但他也很是佩服李慕白。並且那話味兒,還仿佛李慕白是他故意給放走了的。如果李慕白沒逃出北京,叫我轉過話去,好叫李慕白遠走高飛。


    “我當時把毛得袞款待了一頓,我說明我與李慕白結識的經過,並叫他把李慕白殺了黃驥北投案時的那口寶劍,掉換出來給我,我留著作個紀念物兒。毛得袞聽了我這話,他當日就把寶劍給我送來了。我就放在書房的條案上,本想要配上一個劍鞘收起來,將來李慕白迴到北京時,我再將劍送還他;可是沒想到劍鞘還沒配成,寶劍在書房放下不到三天就去了。我當時也很是詫異;可是因為那時候李慕白越獄的事正在緊張,我也不便為一口寶劍派人到各處去找。哈哈!想不到原來是江南鶴將劍取走,送給俞秀蓮,給他的盟侄作訂禮去了。”-


    灤シ逄鐵小貝勒說到這裏,他不禁也笑了。又說:“李慕白在獄中時,俞秀蓮也曾去救他。他雖沒跟著俞秀蓮逃走,可是我知道,他們兩人一定在那黑洞洞的獄裏說了不少的知心話兒。李慕白向來是性情怪僻,誰說話他也不肯聽。可是他的盟伯江南鶴若是給他硬作主意,大概他可不敢不聽話。


    我想江南鶴既有那寶劍留結他日緣的這句話,將來一定能夠給他們撮合成了這件美事。”


    鐵小貝勒又說:“現在俞秀蓮既是住在你的家裏,你可千萬要把她給穩住了。若是她再久靜思動,跑到外麵闖江湖去,那時可連江南鶴也沒法子找她去了!”德嘯峰連連點頭,說道:“我有辦法,絕不能放俞秀蓮走了。”


    說完了關於李慕白的事情,鐵小貝勒又囑咐德嘯峰說:“現在雖然沒有黃驥北那樣的人再坑害你了,但是你可更要謹慎,因為你那件案子至今並沒有完。宮中所丟失的珍寶很多,隻珠子一項就有一百多顆。楊駿如當鋪裏取出的那幾十顆珠子,都是些小的,聽說尚有四十多顆大珍珠都是世間稀有之物,現在尚無下落。你現在迴來了,千萬要處處小心,否則,怕又要重翻舊案!”


    德嘯峰連連答應,又與鐵小貝勒談了一會,他就告辭。出了鐵府往北清沿邱府,去見邱廣超。給邱廣超道完了謝,又談了談李慕白與江南鶴的事情,他就迴到家裏。當日他闔家團眾,十分高興。德嘯峰又同俞秀蓮談述他此次發配,往來經過了多少名勝之地,遇見多少江湖豪傑,聽見了多少新奇事情,真如海客奇談。直說到晚間九點,他方才歸書房就寢。


    到了次日,他便閉門謝客,除了與鐵小貝勒、邱廣超和那與他一同返京的現在泰興鏢店做鏢頭的五爪鷹孫正禮有時往來之外,其餘的親友他都一概不見。每天隻在家中練大字、讀《網鑒》以作消遣,並在這東四牌樓三條胡同另買了一所小房,請俞秀蓮姑娘在那裏常住,以便教授他兩個小少爺的武藝,備將來應付仇人,保護身家之用。


    俞秀蓮姑娘也很有耐心地住在那裏,有兩個仆婦服侍她。她每日除將刀法拳術教給德嘯峰的兩個兒子之外,便自己練習功夫,絕不敢荒廢。有時也將德大奶奶請過來,彼此閑淡:,生活雖是岑寂,但秀蓮姑娘並不感覺苦悶,不過有時偶檢隨身之物,看見了李慕白的那口光芒的寶劍、孟思昭訂婚的那枝燦爛的金釵,卻又不禁柔情引起,幽恨頻生,背人處彈上幾滴眼淚。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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