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猶憐走了過來,悄悄站在了李玄身邊。她看到了李玄的眼睛,那裏麵充滿了痛苦、迷惑。她看著那八個血字,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輕輕握住李玄的手。


    許久,李玄終於平靜了下來,他轉頭看著崖壁下那小小的洞,他知道,自己必須走進去。


    那裏麵,也許就有他所有的記憶,記錄著他所有的困惑。


    怪物繞空悲嗥,卻始終不敢靠近這麵崖壁。深濃的血色,似乎是巨大的詛咒,讓這些殺戮成性的魔頭,都不敢近其咫尺。


    山洞並不深,兩人走了進去,就見洞內是個小小的石室,裏麵極為簡陋,什麽都沒有,隻在中間,堆著一堆白骨。


    李玄看著這堆白骨,他臉上的表情極為複雜。


    這,是否就是他的前生?


    他遲疑著,向這堆白骨走去。隱約之間,就見白骨下麵疊著一本書,上麵寫著幾個字:烽火刀法。


    天書爺爺驚喜道:“烽火刀法!這竟然是號稱天下第一刀的烽火刀法!李玄,你若是學了這刀法,外麵的妖物都不是你的對手!”


    李玄麵色蒼白,蘇猶憐小心地將《刀法》從白骨下抽出,放到李玄手中。


    李玄忽然痛苦地閉上眼,道:“快將它拿開!”


    蘇猶憐一驚,道:“怎麽了?”


    天書爺爺怒道:“笨蛋!不學《烽火刀法》,我們會死在這裏的!”


    李玄臉上的痛苦之色更濃:“不!我不學任何武功道術!”


    天書爺爺道:“你瘋了!”


    蘇猶憐截住它,柔聲道:“不學就不學好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未必就隻能靠這套刀法。”


    天書爺爺不住道:“笨蛋!笨蛋!他不知道這套刀法有多珍貴,多少人為了看它一眼,寧願舍妻棄子,傾家蕩產!”


    李玄平靜了些,有些歉然道:“對不起,不知為什麽,我一旦開始學習武功道法,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湧起一陣極為強烈的悲傷,無法集中精力。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天性不喜歡武功吧。”


    蘇猶憐笑道:“那跟我真是太像了,我一學武功,就打瞌睡,所以也幫不上你什麽忙。”


    兩人一笑,那悲傷之意稍稍減了些。


    忽然,那堆白骨中似乎發出一聲幽幽的歎息,支立的骨架忽然傾倒,散亂了一地。


    一柄黑黝黝的刀,自骨叢中顯露了出來。


    天書爺爺驚喜地大叫道:“定遠刀!天下第一名刀定遠刀!”


    李玄聞言一怔,他盯著這把不起眼的刀,這就是他前世威震天下的定遠刀麽?


    他忍不住走過去,握住了刀柄。


    天書爺爺高興地笑道:“謝天謝地,你對這柄刀還有興趣。隻要有此刀在手,也許我們還能殺出去!”


    李玄的手伸出,突然,他心房深處的那股悲傷之情猛地擴大,將他完全淹沒。他隻覺自己的心倏然抽緊,忍不住仰天大叫,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這一聲長嘯,仿佛穿越了千年萬年。這一聲長嘯,竟宛如雷霆怒震,將周圍全都震塌!


    李玄緩緩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


    漆黑的山,漆黑的天。


    他就置身在這一片漆黑之上。


    他矍然而驚,意識到自己現在又迴到了前世的記憶中。


    他的前世,終於還是殺上了妖湖魔宮。


    他抬頭,遠處是一座晶瑩巨大的湖,懸掛在天際之間。


    湖水的清澈是這片天地中唯一的潔淨,因為湖水中,盛的是承香公主的血。


    她用自己聖潔的血,讓妖湖淨化,她的生命,已消逝在天地之間,但她的靈魂,卻被永禁在魔宮深處。


    轟然雷震聲響起,李玄轉頭,就見九隻無比巨大的上古妖獸環繞在他身周。他一驚之後,轉瞬明白過來——那是九靈禦魔鏡的真相。


    九隻上古靈獸自鏡中顯形,跟他一起,遠征魔宮。


    魔宮深處,有他的情,有他的命。


    他決不能舍棄。


    他發出一聲痛嘶,手中定遠刀紅光怒現,崩裂出萬道霞光。他一刀怒斬而下,刀光形成一道十丈長的洪流,滾滾衝湧而出,向著前方湧來的千萬魔軍斬去。


    生生死死,他絕不能拋下公主。


    那個跟自己一起相偎夕陽,誓言天下的公主,若沒有了她,自己這一生又有什麽意義?


    驟然之間,墨沉的蒼穹仿佛瞬間崩塌,向他壓了下來。定遠刀的紅光雖然無堅不摧,但似乎也無法斬破這無窮無盡的黑暗。


    李玄知道,那深居深淵底處的魔王,終於被自己逼出來了。


    腦海中光影錯亂,仿佛經過了千萬年的漫長歲月,李玄終於看到了承香公主,那一縷香魂褪盡了凡塵的羈絆,化為琉璃般通透的影子,懸浮在空中。


    但他不由得仰天發出了一聲蒼涼的怒嘯。


    他的刀,竟斬在承香的魂魄上。


    那雙清澈的眸子,已永隔陰陽,卻仍在堅強而溫柔地看著他,柔聲道:“來生……”


    來生,也要與你相守……


    來生,要記得我啊……


    生生世世記得你的承香……


    李玄抱住頭,一聲仰天的哀嘯。


    為什麽?為什麽他的這一刀,竟然斬中的卻是承香的魂魄?


    是他深深愛著的,情願用全部生命去守護的人?


    巨大的悲傷宛如潮水般湧了過來,李玄就覺頭痛得像要裂開一般,他發出一聲淒慘的叫聲,踉蹌後退。


    蘇猶憐急忙扶住他,驚問道:“怎麽了?怎麽了?”


    李玄凝視著她,天長地久,他總想看清楚那張臉,但每次看清楚之後,又覺得分外恍惚。是這個抱住自己的人麽?還是龍薇兒?


    李玄痛苦地彎下身來,劇烈地喘息著。他手中仍然緊緊握著那柄定遠刀。在輪迴之中,這似乎是他唯一的依靠。


    突然,一個幽幽的聲音道:“他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他看到了自己犯下的孽。”


    李玄一驚,心中的疼痛又無比地劇烈起來。石室之中,忽然閃起了一陣蒼白色的光。


    那並不是光,而更像是影子,一片一片的,飛舞而起,將整個石室充滿。


    李玄的臉色瞬間變得跟那影子一樣蒼白。


    因為那影子,全都是他在幻影中看到的他的前世的樣子。唯一不同的,是每隻影子,都有一雙妖異的眼睛。


    那眼睛,竟然是蒼白的重瞳。


    每道影子都注視著李玄,笑道:“你知道我是誰麽?”


    李玄茫然搖頭,影子笑道:“我就是你,但我又不是你。你的刀法的確天下無敵,連妖湖魔宮的魔王都敵不過你。若不是你心中有了心魔,隻怕魔宮從此就會隕落。我,就是你蘖生出的心魔,定遠侯。”


    它伸出一根手指,千萬個影子同時伸出一根手指,點在李玄的額頭上。那消失的記憶瞬間湧上了李玄的心房。


    魔王,劇鬥,公主……


    他能看到,自己揮舞著十丈烽火,跟深淵魔王瘋狂地戰鬥著。


    他們從魔宮打到大地,從大地打到蒼穹。


    這一戰,天地為之震驚!


    他一腔怨念燃燒的戰火,讓他銳不可擋。他幾乎看不清楚這急速變化著的一切,隻能看到淩厲的定遠刀,在切割著這個世界,以及世界中縈繞的魔氛。


    但最後,伴隨著一聲淒厲之極的嘶嘯,他終於一刀斬在魔王的胸口上。


    他知道,他贏了。


    他喘息著將最後一絲力氣送入刀柄,整個世界忽然幻化,仿佛在一瞬間轉變了千年萬年。卻在這一瞬結束後,他赫然發現,刀鋒斬中的,竟是承香公主的魂魄。


    他發現自己犯下了多麽巨大的罪孽。


    他爆發出蒼涼的唿嘯,無法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


    他的心潮澎湃,愧疚、後悔、悲傷,狂怒翻卷著,每變化一次,就有一個淡淡的,蒼白的影子自他的身軀中分出,漸漸將整個魔宮布滿。


    那是他的心,他的魔。他忘記了他要守護的一切,隻想將這個世界斬為碎片。


    而這每一絲惡念,都化成了一個蒼白的影子。


    大地一片昏沉,凋零的魔宮再度變得一片漆黑,恐怖。


    李玄一驚,他盯著占滿石室的影子,厲聲道:“我的心魔?”


    影子微笑:“不錯,你怕我為禍人間,就用全部的功力將我禁製起來,就連死,也不放我出去。外麵的妖物,並不是怕有人進來,而是怕我出去的……但失去你的禁製之後,那等妖物能擋住我麽?”


    他的身影漸漸清晰,那冷冽而恐怖的感覺漸漸在石室中凝結,他的聲音也冰冷起來:“我、現、在、要、殺、了、你!”


    他一字一字地說著,聲音平穩,溫和,隻除了有些冰冷。


    他的目光抬起,似笑非笑地看著蘇猶憐,重瞳中迸射出妖異的光芒:“你的心很花呢,前世的誓約這麽快就忘了。”


    李玄大驚,他知道,影子就要出手,殺死蘇猶憐!


    他一咬牙,蒼涼龍吟聲中,定遠刀出鞘!


    戰龍如血,定遠刀刀身如龍,呈褐紅色。這刀究竟飲了多少仇人血?


    刀光才顯,不必李玄灌注真氣,立即就騰起一道冷電,森森繚繞,宛如龍之虛影,在刀身上滾動著。李玄忽然出手,一把將蘇猶憐推出洞外,跟著,二物拋了出來。


    轟隆一聲響,定遠刀飛舞,大塊巨石落下,將洞口填滿。


    蘇猶憐大驚,她衝過去想想將巨石推開,但這又談何容易?


    咳嗽聲中,天書爺爺從地上爬了起來,叫道:“年輕人真不知道尊敬老人,竟然將我這老頭子拋來拋去。嗚,還有這把九靈禦魔鏡……這麽好的寶貝,他都不要了麽?”


    蘇猶憐芳心猛地一沉,李玄拋開天書,拋開九靈禦魔鏡,拋開自己,他究竟想做什麽?


    天書老爺爺道:“我可以替你解答。那守門的妖物害怕九靈禦魔鏡,而我可以施展法術,他讓你帶上我跟九靈,是想讓你趕緊逃出去……逃……”


    他怔了怔,忽然垂頭喪氣地道:“他……他不要我了……”


    蘇猶憐心頭一緊,難道……難道李玄知道自己必死無疑麽?


    轟隆一聲大響,自洞中傳了出來,跟著,那封洞的大石猛地炸裂,碎片四下飛濺,蒼白的身影倏然閃現,隻見它手中提著李玄。


    李玄滿臉鮮血,右手還緊緊握著那柄定遠刀,但這昔日天下無敵的寶刀,此時卻救不了他的性命。


    他看著蘇猶憐,臉上浮起一抹微笑,虛弱道:“你……你怎麽還不逃……”


    蘇猶憐一怔,說不出話來。


    李玄身上的青綠枝條忽然激長,將那影子緊緊縛了起來。


    李玄大叫道:“九靈禦魔鏡可以抵禦妖物,有天書爺爺幫助,你可以飛上天之鏈塹的,快……快逃!”


    蘇猶憐有些猶豫,逃?


    李玄奮力微笑:“你不用擔心我的,它是我前世的心魔,跟我熟得很,絕不會傷害我。這隻是它跟我開的玩笑……”


    那影子手指用力,將李玄的話語卡在喉中,淡淡道:“玩笑麽?”


    蘇猶憐雙目中閃過一絲茫然。


    要逃走麽?要舍棄這個直到最後關頭,仍然在說著冷笑話的無賴麽?


    ——走吧,讓他被自己的冷笑話殺死,這不正是自己進入摩雲書院的原因麽?


    ——這不正是她設下七重考驗,一重重讓李玄出生入死的目的麽?


    蘇猶憐深深看了那個垂在影子手中的人一眼,她的心忽然有些亂。


    該走麽?


    她知道,她隻要跨出一步,她的任務就會完結,走迴大雪山,迴到她那片雪域中,在茫茫雪中度過幾年,她就會完全忘記李玄,忘記關於蘇猶憐的一切。


    這很簡單,很容易。


    但她的心為什麽會有一絲苦澀呢?


    雪,也會有故鄉麽?若是有故鄉的話,會不會有那麽古怪的風俗,年輕的男子一定要通過那麽多的考驗,才能迎娶美麗的新娘呢?


    七重考驗之後,又會是如何呢?


    蘇猶憐的心忽然動了動,她不能讓李玄死。


    李玄不能死在任何人手中。他一定要活著,完成那七重考驗,少一重都不行。


    然後,他才能死,宛如每一個讓她心痛過的人一樣,埋葬在一堆落雪中。


    必須要那樣。


    蘇猶憐輕輕笑了:“天書爺爺,你就沒有什麽辦法麽?”


    天書爺爺絕望地搖頭道:“沒……沒有……這魔頭太強大了。”


    那影子微笑道:“不錯。由定遠侯孳生出的心魔,絕不是你們這些人能擋住的。知道我為什麽一定要殺他麽?因為定遠侯對他的後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甚至給他留了很多法寶。我很想知道,若是他的後世死了,定遠侯會有多失望呢?”


    他的笑容是那麽邪異:“你們可否知道,定遠侯可是連魔王都能斬殺的男子,這樣的男子,若是感覺到了絕望,會是怎樣的景象呢?想不想同我一起期待?”


    他的手穿過那些枝條,絲毫不受阻隔,掐住了李玄的脖子:“隻需這麽輕輕一下,我想,就應該知道答案了吧……”


    他的手,慢慢收緊,鎖住了李玄的咽喉。


    李玄的神智慢慢模糊起來。


    蘇猶憐輕輕站了起來,她看著在心魔手中幾乎窒息的李玄。


    楊仙的話又湧上心頭:“總有一天,你會愛上他的……”


    但她卻不會愛上任何人,因為她的心早就死了,死在一片冰冷的雪花中。


    她可以換上衣衫,轉換一副性情,她可以純潔,可以熱情,可以刁蠻,可以高貴。


    那些,不是偽裝,每一重衣衫,每一重性情,都是她。


    是她一千年的悲傷。


    是她一千年來,看透人間的虛偽狡詐後,親手為自己的心穿上的層層衣衫。


    衣衫越來越厚,保護著她不再承受傷害。


    但這些衣衫之後,她仍然隻是一片雪,飄在寥廓的天上,無法落下來。


    因為一旦落了,她便會融化成一滴淚。


    三次月圓之前,她還在藏邊大雪山中修行。


    她坐在斷崖絕壁的一處懸石上,雪白的衣裙垂下,在深不可測的峭壁上迎風飛舞,仿佛隨時可能墜落的一片雪雲,又宛如一道通透無塵的冰川,在絕壁上無聲的流淌。


    她就這樣靜靜地仰望著天上的皓月,月色盛得出奇,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如水的月華將她整個人照得幾欲透明。


    而那張清麗絕塵的臉上,卻滿是寂寞。


    多少個月夜,就是這樣獨自渡過,她的心中,早已澄澈如雪,不受絲毫波動。


    這時,一個白色的影子輕輕走到她身後,輕輕歎息了一聲。


    她驚愕的迴頭:“師尊?”


    白色影子道:“雪城,你已決定下山了麽?”


    她雪白的臉上透出淡淡的笑容,雪月交輝,將這一笑之美映得驚心動魄,仿佛天地萬物與之同笑:“是的,能為師尊分憂,是雪城一直的心願。”


    白影長歎一聲:“為師雖收你為徒,卻並未教你什麽,實在委屈了你。”


    雪城微笑道:“百年前,師尊已無上慈悲,感化雪城放下屠刀,讓我免遭神形俱滅之苦。這百年來,雪城謹奉師命,清修於此,漸漸看透前塵,心如止水,又有什麽委屈可言?隻是雪城不明白,這次要怎樣做,才能幫助師尊。”


    那白影又是一聲歎息,久久無語。


    百年的修行,化去了她的怨怒,化去了她的殺心,卻化不去她絕代的風華。不經意的一顰一笑間,仍然豔光絕世,足以傾倒眾生。


    隻是,她的眸子已宛如琉璃鏡台,毫無纖塵。


    不知過了多久,那白影道:“你設法以生徒的身份混入摩雲書院,找到一個叫做李玄的人,再設法將他殺死。”


    殺人,本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對於如此美麗的女子而言。


    然而,雪城臉上沒有半分動容,嘴角那盈盈的笑意也沒有絲毫改變,仿佛生死在她眼中,就如月落月升一樣,是最自然之事。


    “是,師尊。”


    她沒有問為什麽。因為她知道,師尊肯開口,此事必定極為重要,無論如何艱難,也要盡心完成。


    那白影道:“隻是紫極老人並非易與之輩,摩雲書院中禁製重重,想在他眼皮底下殺人,實在是件很困難的事。”


    雪城點了點頭,嘴角微微挑起:“師尊請放心,我會設法讓他自己去送死的。”


    她的笑容依舊清如月,媚如雪,卻浸透了一絲說不出的寒意。


    隻是,不知道多少男子,會在她這樣的笑容下,甘心情願的死去?


    白色影子看著她,暗中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夜風漸濃,白色影子竟如落雪一般,化為一片片,被吹散天際。


    雪城躬下身,雙手結成法印,恭送師尊的離去。


    而後,雪城便成為了蘇猶憐。


    顛倒眾生的容貌,便隻為一人而綻放,卻是為了殺死他。


    她並沒有猶豫,因為她的心早就已經死了,死在她的眼被剜出,心被割碎的時候。


    那時她是一瓣雪,一瓣六出雪花,


    每一出,都是用刀子刻出,滿是傷痕。


    她一定要殺死他,完成她對師尊的承諾,但,卻不是在此時,不是在此地。


    七重考驗,他一定要完成,然後才能死去。


    然後,她將不再是蘇猶憐。她隻是雪城。


    心冷如雪,傾國傾城的雪城。


    她輕輕道:“天書爺爺,你能否幫我隱瞞點事情?”


    天書爺爺點點頭,道:“放心吧,我的口是最緊的。”


    蘇猶憐笑了,她解下赤蚺火靇元丹做成的珠鏈,輕輕放在地上。


    然後,她的身子逐漸變成一片雪白。


    她的發,她的膚,她的肌,她的骨,全都變成了雪,晶瑩的,集聚的雪,她成了雪塑成的仙子,淩虛立於這片充滿妖物的峽穀中。


    她仿若身在這個塵世之外,是萬物共同瞻拜的精靈。蘇猶憐本就美豔之極,但化身為雪的她,已不僅僅是美豔,那是聖潔,是超然,還帶著一種末世的悲傷。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


    蘇猶憐,便是這藐姑射山上的處子。


    而有一天,世界劫滅之時,她便會從那遙遠的仙山走出。


    她將退去所有的衣衫,以雪的姿態站在世人麵前。


    為這個世界,舞亂最後的煙花。


    峽穀中的風立即冷了起來。


    蘇猶憐淡淡一笑,她春雪一般的眸子抬起,盯在心魔臉上。


    心魔的臉因她的目光,而布上了一層雪。


    蘇猶憐道:“你若是不想死,就趕緊放下他,走。”


    輕輕地,心魔笑了。


    他的笑容中有著優雅的譏誚:“別人怕雪隱上人,怕了他手中的兩藏千佛珠,但我是定遠侯衍生出的心魔,你說我會不會怕你?”


    蘇猶憐玉雪般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冷笑:“你卻不是定遠侯。你若知道千佛珠有一半已與我的身體相合,隻怕就不會這麽說了。”


    她輕輕抬手,長袖善舞。


    大片的雪花自她的衣袖中飛舞而出,她仿佛是這天地間剩餘的最後一片潔白,而這個塵世也因為她的翔舞而變得潔淨起來。


    這潔淨,就是這一片片的雪花。然而那些雪花都不是六出的,而是八瓣。


    八瓣的曼荼羅之雪。


    佛王度世,講經傳道,說到妙處,天雨曼荼羅。


    而此時,曼荼羅成雪,在雪城的妙舞中,布散滿整個峽穀大地。


    心魔眼中露出了一絲驚訝,顯然,他的確沒有想到,蘇猶憐竟然能夠動用千佛珠的力量。


    千佛珠,為天地滋生時陰陽二氣所化,傳說能劫滅、再生整個宇宙。


    他重瞳的眼睛微闔了起來,看著這片片八瓣之雪。


    他是由人心所化,所以能看透這雪華之中蘊含了多麽精妙龐大的力量。


    這力量,的確不是他能抵擋的!


    雪城之舞,本就妙絕天下,雪城之姿,本就傾國傾城。


    雪舞漫天,宛如天地滅絕時的劫灰,向心魔漫卷而來。


    心魔卻笑了,“浮生未到劫滅之時,你的舞又有何用?”


    雪城不答,舞姿轉疾。


    他歎息一聲,輕輕道:“難道我沒有說過麽,定遠侯是用畢生的修為將我禁製的?這枯骨之中,的確有他全部的修為啊……”


    他忽然抬手,將地上那堆白骨提了起來,向蘇猶憐拋去。他的聲音尖銳得宛如一道利刃,劃開了蒼穹:“定——遠——侯——”


    伴隨著這一聲充滿魔邪的銳嘯,一道紅光突然自白骨上升起,漫然濤卷,倏忽形成一道無比龐大的光柱,衝天而起!


    霸悍的氣勢帶著無邊的殺氣在紅光中升騰著,那是黃沙萬裏的豪邁,那是殺陣十萬的悲壯!


    殺氣三時做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這道紅光孤高絕世,隱隱然帶著卷戰天下的無盡男兒之氣,乍一出現,曼荼羅之雪上便盡染了赤紅!


    赤雪漫舞,雪城的臉忽然也浮起了一絲嫣紅,她妙舞絕天下的身形,忽然遲鈍了起來。


    那道紅光仍在不停地擴展著,上升著。它仿佛這世間唯一的主宰,傲然環視著它的領地。峽穀中本布滿了妖物化成的獨眼怪獸,此時它們全都低聲哀鳴著,死死將身軀擠在一起,絕不敢靠近紅光半步!


    心魔笑容顯得那麽悠淡:“我被它禁錮了百年,總算摸清了一點訣竅。每當我試圖突破它的禁製的時候,它就會噴薄而出,將一切力量全都壓下。定遠侯實在是位不可一世的天才,他修習的烽火刀法,確實可以稱得上天下無敵,絕不允許任何力量超越自己。但現在……壓製它的力量,卻不是我,而是你的千佛珠,所以,它找上的,必定是你。”


    他顯得很輕鬆:“幸虧禁製我的隻是純粹的力量。雪城,看看你的千佛珠究竟能不能擋住他這一刀吧。”


    那紅光在空中激烈地旋轉著,突然,凝成了一道巨大的刀形,蘇猶憐猛地一口血噴出,單這刀形的氣勢,就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若是這一刀劈下,又該如何?


    這禁製無法分辨心魔跟其它的人。定遠侯的禁製又霸悍之極,隻要有任何力量出現,便會將之消滅。


    轉瞬之間,刀形完全凝足,衝天濺起一道無敵的光華,向蘇猶憐怒斬而下!


    峽穀轟然巨鳴,竟在這一刀的無上威力中,顫栗,崩塌。這一刀,就算是雪隱上人親來,也未必能抵擋!


    刀勢才動,蘇猶憐就被那刀身上摧發的無邊力量拋起,遠遠向後飛去。那刀光矯電般疾旋著,向她追襲而去!


    天書爺爺大駭,慘叫道:“完了!”


    他猛地抓起那麵九靈禦魔鏡,書身上騰起一片光芒,凝成一個“疾”字,向蘇猶憐縱去。紅光凝成的刀光堪堪劈中蘇猶憐時,天書爺爺奮起全部力氣,將九靈禦魔鏡拋了出去!


    它大叫道:“魔鏡魔鏡!救救她!”


    嗡然一聲悠長的龍吟聲響起,九靈禦魔鏡上騰起了一片清冷的毫光,向紅光上迎了過去。紅光轟然擊在鏡身上,怒濤一般的電光衝天而起,整個峽穀都不禁顫抖起來!


    那九靈禦魔鏡不愧為太初四寶,鏡身上光華雖然微淡,但抵住紅光厲刀,竟絲毫不落下風。恍惚之間,就見紅光清光之間,騰起兩個淡淡的身影,赫然竟是定遠侯與承香公主。


    心魔臉色大變,定遠侯兩人的影子一晃而沒。紅光驟然消失,那鏡子虛懸空中,忽然靜靜地分成了兩半,摔在地上。


    天書爺爺的眼珠子都快突出來了:“魔鏡?永遠不會損壞的太初四寶,怎會……你怎能丟下我們三個,就這麽去了……”


    心魔鬆了口氣,微笑道:“見識到定遠侯的威力了麽?就連當初的妖湖魔王都敵不住他這一刀,太初四寶又怎樣?”


    他重瞳的雙目掃出去,隻見蘇猶憐全身鮮血,跌倒在地上。曼荼羅之雪紛紛落了她滿身,她被這一刀之威震散了元氣,雪城的化身已消解掉,恢複了蘇猶憐的樣子。


    心魔看著她,歎息一聲,道:“雪城,我沒有想到,一個殺人無算的妖女,竟然會對自己的敵人舍命相護。”


    蘇猶憐勉強抬起頭,輕輕道:“你錯了。我隻是想親手殺死他而已。”


    心魔似乎知道她的心意,道:“你放心,我已經暫時隔絕了他的聽覺。隻要你按照我的吩咐去做,我保證他永遠也不會知道真像。”


    蘇猶憐默然片刻,道:“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心魔微微一笑:“雪妖一族,本為滅世而生,可惜你修煉千年,卻不能完全掌控自己應有的力量。你之心,乃天下最空淨之物。我乃心魔,若寄宿在你的心中,則威力能發揮至最大。所以,我冀望你的幫助。過來,你將獲得你想要的一切。”他一手滿是鮮血,牢牢控住李玄,一手卻無比優雅地向蘇猶憐伸了出來。


    滿天魔焰中,他的手指顯得蒼白而修長,不沾染一點塵埃。定遠刀赤色餘光透出,照亮了他清俊的臉龐,那雙蒼白重瞳中,此刻浸滿了溫存的笑意,仿佛他不是控製人心的魔頭,而是暗獄中的王子,正向著九層宮闕上高貴的公主,發出優雅的邀約。


    蘇猶憐捂住胸前的傷口,淒然一笑,道:“我卻無所求。”


    心魔依舊微笑著:“何必固執。雪隱上人收你為徒,本未曾存了什麽好心,不過利用你助他度過四九重劫,又何必為他賣命?”


    蘇猶憐並不驚訝,似乎早已知道這一切。隻淡淡笑道:“若沒有師尊,我早被君千殤斬入輪迴了。”


    心魔道:“你就不怕天劫來時,舞斷因緣,神形俱滅?”


    蘇猶憐微微咳嗽,蒼白的臉上浮出一片嫣紅的笑靨:“我乃雪身,本就該重歸天地。”


    心魔看著她,終於收迴手,清俊溫文的麵容又隱藏在一片陰霾之中,再也無法看清。


    他緩緩點頭:“說得好。”


    “那麽,你就和他一起死罷。”


    他控住李玄的手,再度用力起來。他心中忽然興起了一陣不安,似乎要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似的。


    必須盡快殺死這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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