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了麽?”昏暗的牢籠中,少年羽人在匆匆的收拾著不多的幾件個人物品,旁邊地鋪上的一個中年奴隸看著他,咳嗽著,有些疲倦的問。


    “這個給你。”收拾好了的少年沒有迴頭,把自己用的鋪蓋卷好,扔在中年人那破舊的一床棉絮上。他一直避開了相處了十多年的同伴的眼睛,麵色冷冷的。


    生病的中年人看了看他,微笑著:“早就知道,以你雪鶴團戰士的身手,贖迴自由是遲早的事情。出去了,有空替我迴昶國看看……我家裏的情況,以前和你說過無數遍了吧?”


    昏暗的光線下,中年人的臉瘦削的有些可怕,咳嗽聲壓抑而空洞:“我自己…恐怕是等不到出去的那一天了,羽揚。”拉過少年剛扔過來的被褥堆在身上,但是他仍怕冷似的哆嗦著


    “昶國,昶國……”那個叫羽揚的少年驀然頓住了,抬頭,望著天頂上那一絲透下光線的孔洞,輕輕問,“你們昶國,有一個叫暗羽的人,是嗎?”


    中年人震了一下,抬頭看同伴:“不錯……他雖然不是出生在我們昶國,卻是我們昶國的英雄。論起他的出身,似乎還是和你同一個國家呢——是來自青州北方的蒙國。”


    “蒙國……”念著故國的名字,羽揚的目光更加遼遠,仿佛看著不知何處的過去,輕聲道,“是嗎?……我也是好久沒有迴去過了……”沒有理會站在牢籠外麵催自己走的看管,少年抱膝在地上的稻草中坐了下來,輕聲道:“礫,和我說一說十年前的那場海天之戰吧。據說,就在那一戰裏,你們昶國沉入了海底,是嗎?”


    “這是很久前的事情了……”那個叫做礫的中年羽人目光依然疲倦,卻閃爍著熱切的光。


    “那時候還是共王八年三月,正是亂世同盟破裂後不久的時候……”


    “燮王姬野帶領天驅軍團,在統一了徐、荊、揚諸州後,直指青州——你也知道,青州和揚州之間隻有狹長的地帶相聯,而我們昶國,正位於出兵必經的道路上。”


    “當然了,我們隻是個小國——但是卻決不是懦弱的民族。”


    “族裏所有的年輕人都上了戰場,在暗羽的帶領下奮起反擊——你也和天驅軍團交戰過吧?應該知道那是什麽樣的一支軍隊——那是隻要兩個萬人隊,就能夠橫掃一個州的強大隊伍!”


    “對手太強了,戰士們被天驅軍團困在那邊的山上,暗羽將軍也受了很重的傷,馥雅公主當年剛和將軍訂下婚約,但是為了掩護他們逃走,她犧牲了自己。”老兵長長歎息了一聲。


    “知道嗎?馥雅公主是國主的獨生女兒,她那時真是美啊……每當月明之夜,她如果高興,都會踏著海浪,會在海麵上展開翅膀跳一支叫做‘驚鴻’的舞。雪白的羽翼,漆黑的頭發……簡直就是海神啊。”沒有直接迴答少年的提問,叫做礫的中年人閉上眼睛,想象著十年前的情景,臉上仍然有迷醉的神情。


    少年沒有說話,但是他卻明明記得,那個如今封為“花蕊夫人”的燮王寵妃,是如自己一般擁有銀色的長發。


    “連那自海中出現,號稱龍族化身的天馬驂龍,有著那樣高傲暴烈的脾氣……也隻有馥雅公主能接近它。”


    “戰火燃起了,天驅軍團衝進了國界。暗羽將軍和術師舞霓一邊迎戰,一邊讓族中的人撤迴鶯歌峽的對麵。然而,對手太強了……即使是暗羽將軍的長羽劍和舞霓的吟唱,都無法長時間阻止他們的進攻。大家的退路被截斷了……”


    “慌亂間,驂龍帶著其他的龍族,從海中出現,來到公主身旁——族人要馥雅騎上天馬快走的——畢竟,她是族裏的公主,而且既沒有一技之長防身,又太過於膽小。”他略做解釋。


    “然而,馥雅沒有走,迴頭看見正並肩浴血奮戰的暗羽將軍和舞霓,忽然騎上了那匹傳說中的龍馬、衝過去攔住了燮王的軍隊!……”


    “——驂龍和深海中前來的龍族們帶起了數丈高的巨浪,從海中卷入岸上的敵陣,龍的咆哮,讓那些戰馬在突然間都不敢動彈。”


    少年不出聲地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竟有一種目眩神迷的感覺。


    “燮王果非常人……那樣的大浪中,隻有他絲毫不動,大喝著,一連三箭射向潮頭!海中有負傷龍族的叫聲,那洶湧的海潮,居然也漸漸平複了下去。”


    “就在這片刻的混亂中,暗羽舞霓和戰士們撤到了鶯歌峽那邊,並且炸斷了兩個州間相連的地下城。加上龍掀起的巨浪,大陸間的這一地帶完全沉入了海底……”


    “但是族裏一些已經無力飛離老弱婦幼,被野塵軍圍困住了。馥雅公主在那個時候還是可以乘驂龍走的……卻挺身而出,用她的絕世美貌換取了燮王不屠戮族裏人的承諾。從此,被擄迴了揚州人族的都城汴梁,做了燮王的寵妃。”


    “我也是在那一戰中被俘虜的,羽揚……後來我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地下角鬥場。但是我聽說,暗羽將軍帶領戰士們在青州複國了,而且十年來,從來沒有放棄過營救揚州大陸上被遺留的族人的努力。”


    “暗羽將軍曾潛入汴梁來救公主,就在這個商會的地下城……然而馥雅公主對他說,除非他能從敵人手中救出被遺留下來的族人,她不會再見他——怎麽樣,羽揚,我們國家的馥雅,不輸給任何一個戰士吧?”礫微微笑了起來,但是神色卻有些暗淡——


    “為了紀念被擄走的未婚妻,暗羽十年來都沒有再娶其它女子。”


    “如果有一天,馥雅能迴到昶國,有情人終成眷屬,那該有多好啊……”


    礫感歎著,少年卻眼色複雜,看著手中的那枝玳瑁簪。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正是這一枝簪子,沒有錯。雖然隻是在那麽久遠的幼年見過一次而已,他依然清楚的記得一切……


    “哥哥……”


    忽然間,那個叫羽揚的少年幾不可聞的歎息了一聲。


    一曲方休,紫衣的絕色女子靜靜伏在地上,宛如水麵棲停的天鵝。


    “好!”燮王放下了酒杯,鼓掌,看著自己的寵妃。今夜的她有一種淒豔的美,不同於平日,不知怎的,讓他想起十年前在戰場上初見她的情形——


    那時白衣黑發的她,不顧一切的衝入百萬狼虎軍中。眼中烈烈燃燒的火光,竟然讓他都在那一刹間怔了一下,仿佛看見了另一個熟悉的影子……


    她是象那個人的……他從一開始就發覺了,所以才以赦免她族人為條件,將她帶迴了汴梁。然而十年來,她再也不曾有過那一日的眼光,就如其他所有的妃嬪一樣,安於珠寶歌舞之間,小心的討著他的歡喜。雖然失望,但是他仍然寵她,隻為在那一刻她的相似。


    “多謝皇上的誇獎……多日不練,妾身的舞技已經生疏了許多呢。”花蕊夫人笑著,慵懶而輕盈,走過來,倒了一杯美酒遞上,“請滿飲此杯……”


    醉眼朦朧的他斜靠在桌案前,太清閣下五百個身著雪白輕紗的宮女正開始新一闕的歌舞。雪衣千幻,好象無數白羽的鶴。他側頭看了一眼寵妃,她的笑容裏有隱約的淒迷。


    難道就是這樣的收尾麽?


    燮王有些落寞地搖頭,但是手卻伸了過去,接下了那一盞酒。


    無意中,低頭。他忽然看見了階下有一隻鶴,舞得高絕冷豔,讓周圍四百九十九個絕色的宮女都為之失色。他的手在唇邊停住,眼裏忽然有狂喜的神色。


    花蕊夫人看著這個王者,他的酒似乎已經醉得太過了,也不喝止那個無禮的闖入者,神色迷離的看著那隻雪鶴舞蹈著登上了太清閣。那個纖纖的女子就站在了他們的麵前,凝視著燮王。


    她驀然間悟了——就是這個女子麽?


    白衣的女子輕輕盈盈地走了上來,不知為何,她的一舉一動,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花蕊夫人沒有出聲說一句話,隻是坐在那裏,看著那個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上台階。那樣冰雪一般的神色和淡金色的長發,完全不象自己……哪裏象自己呢?


    燮王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看著白衣女子冰雪一樣的臉蛋:“是你麽?……你終於來了麽?讓我抱你一下。”他踉蹌地離席站起,走過去。


    花蕊夫人的手顫抖了一下,卻終於不動。


    就在燮王扶住女子肩膀的時候,流溢星辰光芒的短劍刺進了他的胸膛!滾燙的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衣。然而,他卻笑了起來,撲向了那個白衣少女,全力的撲了過去。他自己的力量讓那柄劍噗的一聲整個穿透了他自己的胸膛。


    “皇上……”極低極低的,一直在一邊冷冷看著一切發生的她,唇邊吐出了歎息般的兩個字。台下的舞姬中爆發出了驚叫和動亂,四百多個少女不顧一切的從太清閣中四散而逃,隨之湧入的,是皇宮中的武士。


    “有刺客!”警示的聲音,在最短的時間內傳遍了整個皇城。


    那個刺殺者放開了燮王,背後緩緩展開了薄薄的雪翼——


    “姬武神嗎?”小時候聽過族中的傳說,花蕊夫人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看著那個少女展開雙翅飛上了天空。然後,她撲上去扶住了搖搖欲墜的燮王,感覺生命的氣息迅速的從這個男人身上消逝。


    “抓住她!”破門而入的武士迅速的包圍了上來,排列好了射日神弓,勁弩雨一般的射向天空中飛翔的少女。姬舞神輕靈的如同不受地心引力,然而,在密不透風的箭雨中,雖然盡力閃避著,仍然有血從空中灑落。


    “住手!統統給我住手!”


    忽然間,她懷裏那個已經垂危的男子咆哮了起來,推開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抽出佩劍衝過去,發瘋一樣砍殺自己手下的神弓武士。武士們震驚地看著君主,一些還來不及放下手中弓弩的,就當場被瘋了一般的燮王砍殺在劍下。燮王一邊瘋狂的砍著,一邊大叫:“快走,快走……”


    她在一邊,靜靜看著這紛亂的一幕。看著他那樣瘋狂的砍殺著自己手下的戰士,看著鮮血如同煙火一樣四散,看著那個白衣的女子在空中靜靜徘徊了幾圈然後振翅飛去……


    終於,武士們也奔逃盡了,空空蕩蕩的太清閣中,又隻剩下他們兩個人。燮王筋疲力盡的倒了下來,想用劍撐住身體,卻依然無力的倒在了冷冷的地麵上。她過去,輕輕把他從地上扶起,靠在自己懷中。


    “她、她走了麽?……”懷中那人疲憊的問,她點點頭,微微一笑:“已經走了,她已經走了……她已經沒事了。”燮王的目光渙散下去,但是眼睛裏卻有奇異的安心的笑意,下意識的低喚:“羽然……羽然。”


    原來,那個女子叫羽然。


    十年了,她一直生活在那個人的蔭庇之下,卻還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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