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雪的軒窗下,披著白裘的年輕人展開手中絲巾,霍然起立,冒雪而出,顧不上周圍手下送上來的傘和大氅。


    “紫黛姑娘。”在那個紫衣麗影將要轉過街角的時候,他及時出門,走下台階,喚住了她,將絲巾在手心用力握緊,眼神慢慢嚴肅起來——這個女子,似乎不知道自己這一來、就是要卷入無盡的江湖是非中去了呢。


    蕭憶情沉吟著:“你刺探消息,恐怕已招了殺身之禍——我派人護你迴去罷。”


    “那也是一時之計而已……難道聽雪樓能護著我一輩子麽?”在大雪中,洛陽的花魁驀然迴首,清麗的麵容上隱隱有堅決無畏的光采,“紫黛心裏有打算——我在洛陽好歹也算交遊甚廣,能給聽雪樓帶來各種需要的消息——公子如不嫌棄,可否讓紫黛加入聽雪樓,以供驅遣?”


    聽到那樣的話,聽雪樓的主人竟也不由怔了一下:這個女子,居然和幾個月前在風情苑所見時,幾乎宛如兩人。


    她便是這樣留在了聽雪樓裏,然而蕭憶情卻一直掩飾著她的身份,秘密買下了風情苑,讓她成為那裏的主人,然後,再讓那個地方成為聽雪樓最秘密的消息情報來源。


    她也改了名字,叫做紫陌。


    去掉了原來濃鬱的脂粉味道,而空餘戀戀的風塵。每一日,她閑來便坐在高樓上,將闌幹拍遍了,看著洛陽城中阡陌大道上車馬來去,掀起滾滾紅塵。紫陌紅塵拂麵來。


    在這個醉生夢死的世上,塵煙散後,還剩下什麽呢?


    大家改口稱二十歲的她為紫夫人——她可以有權力不再去見那些她看不順眼的客人,雖然這樣,她的聲名卻在風月場中越來越大,人人都以一親芳澤為榮,連天理會那個不可一世的總舵主江近月也不例外——世人就是這樣,越是得不到的東西,便看的越是高。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有時候,想起他吟過的詩,她也苦笑著自問。


    今在否?不在,那早已不再……然而,不再,她反而能愛的更深沉。


    一年多了,收集來整理好、送到聽雪樓那邊的情報已經不知道有多少。終於在那一日,他過來,在和她詳細的討論過武林最近傳聞動向後,忽然說了一句:“一個時辰之後,聽雪樓進攻天理會總舵……紫陌,你也跟著一起來看看吧。”她怔住,不知是悲是喜。


    他終於有了一擊必勝的把握,終於要讓她公開成為聽雪樓的一份子,而不在是暗自布下的一枚棋子。然而……他看著她的眼神,卻隻是仿佛看著一個風雨同舟的夥伴而已。


    或者,這樣也好……對於她來說,隻要挑一個近一點的位置,能好好的看著他就足夠。


    那一日,她第一次目睹了什麽是江湖,什麽是殺戮。


    一日之間,和聽雪樓在洛陽爭霸的天理會被滅門。在蕭憶情問起那個負隅頑抗的少年的情況時,機敏的、她馬上提供了自己所知的情報。


    然而,她沒有想到這個白衣年輕人卻用了那樣的手段摧毀少年信念。在潑天的血腥中,看著碧梧下一襲白衣如雪的年輕公子,看著他深不可測的眼睛和幾乎是洞穿一切的冷漠,紫陌卻忽然感到了寒冷——她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離他很近了。


    那種洞穿一切,隻有在看著與己無動於衷的事物時候,才會擁有。


    沒有人能走近這個人的內心。


    反而是天理會門下的那個少年——那個絕望的、痛哭著的孩子,卻能讓人由衷的感到生命的真實和成長的痛楚。這一點,在她十六歲的時候也曾經有過。


    看著這個少年,閱盡風塵的她,心中居然有絲絲縷縷母親般的溫柔和觸痛。


    “黃泉還小,性子又偏激——你有空多照顧他,免得他墮入心魔。”迴去時,聽雪樓主隻是淡淡的說了一句,眼光從她臉上掃過,卻隱約含了深意。


    紫陌的心裏便是一驚,那眼色,似乎也是淡漠而洞穿一切的。她有些惴惴然:雖然在那個人身側,卻絲毫不知道他心裏作何打算。


    但,既然是他吩咐過了的,她便是盡心盡力的去做。


    那個叫黃泉的少年果然桀驁偏激的很,好幾迴她想著他該是辛苦練劍,需要休息了,去那間小屋子照拂他時,那個少年總是不言語,也不理睬,就當她是透明的一般。


    紫陌見過的也多了,並不生氣,將房子整理了,放下帶來的新被褥衣服,做幾樣合口的小菜,便自顧自的離去。時間久了,這樣的相處倒也不顯得不自在。偶爾她問一句,少年也會“嗯”的答應一聲,卻不多話。


    自從加入聽雪樓以來,這個孩子簡直是瘋了一樣的練劍——樓主指定讓二樓主高夢非來教導他劍法。這二樓主在武學上督導的嚴厲幾乎是駭人聽聞,每一次接受指導迴來,黃泉都能洗下一身的血水。


    那一日聽人說,少年有好幾日沒有從那個小屋子裏出來過了——她便抽了個空過到那邊去看看,推開門就聞見了飯菜發餿的氣味,她心下一震:三天前她帶過來的飯菜,黃泉居然絲毫未動!


    黃泉臥在鋪上,一動不動,她喚了幾聲不應,伸手一探他的額頭,被燙的驚唿了一聲。急急拉開被褥將昏迷的少年扶起來時,發現有一道劍傷從他的肩頭直劃到右胸,沒有包紮,因為天氣炎熱,已經開始腐爛。


    紫陌呆了呆,心下莫名的一痛。


    那一晚,她請醫買藥,一直忙到深夜。


    黃泉醒來時正是子夜,一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紫衣女子清醒溫柔的眼睛。紫陌看著少年睜開眼睛,那眼睛一瞬間柔亮的如同初生嬰兒,她一手端著藥碗,一手拿著勺子,敲了一下碗邊,如釋重負的笑:“好了,乖孩子醒了……吃藥!”


    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何,少年忽然將頭埋在被中,痛哭起來,驚得紫陌手一顫。


    從那以後黃泉便像換了一個人,對她顯出極度的依賴和順從。


    少年的性格本來是桀驁而偏激的,情緒在兩個極端之間劇烈的偏移,有時候甚至對著聽雪樓主,都會露出衝動頂撞的氣色。然,隻有紫陌,隻有她能用一個手勢,甚至一個眼神來讓他安靜下來。


    每當這時,聽雪樓主的眼神深處便會泛起絲絲縷縷的笑意。


    有一次她斜眼看見了,恍然明白過來,一股酸楚便從內心壓不住的衝上來——原來,那個人仍然將她做了一枚棋子,因為擺放的巧妙,可以用來牽製另一個有價值的下屬。


    這個人……究竟有多深的心計、能想的多遠?


    那種不驚輕塵、洞穿一切眼神,竟然激起了她極為反感的情緒。


    什麽時候…這個人會變成這樣。完全不同於當年在朱雀大街上的偶遇時節,那個時候,即使是在漫天的風雪中,至少他的眼睛裏還有一絲的生機與暖意。


    難道他真的以為,這世上無論什麽事情都會在他的控製之中麽?


    她無端端的氣惱起來,一日複一日的放縱頹唐,並且再也不去見那個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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