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習武的念頭,起自於那一日的黃昏。


    他是一個佃農的兒子。那一天,八歲的他跟著父親從集市上迴來,手裏拿著雞蛋換來的小麵人兒,雀躍地拉著父親的衣襟,走在迴家的路上。


    在走到村口那道大斜坡前,跟在父親身後的他無意間抬頭看了看天際。


    殘陽如血。雖然沒有風,但奇怪的是大朵大朵的雲在天際翻滾著,變幻出各種奇怪的形狀,在雲層背後,落日將血一般淒烈的顏色潑向整個大地。


    八歲的孩子仿佛預感到了什麽,禁不住打了個哆嗦,拉緊了父親的後襟。


    就在那個時候,父子兩個人都聽到了坡上撲麵而來的喧囂和叫罵。


    “起來!給老子跑啊!他媽的,真是不中用的東西!”斜坡下,停著一輛馬車,拉車的駑馬似乎已經用盡了力氣,口中冒著白沫,跪在地上唿哧唿哧的喘息。而小小的車上,竟然密密麻麻的坐了七、八個人,都是噴著酒氣、醉醺醺的少年。


    他認得,為首的正是村裏田舉人家裏的三少爺——也是他們家的少東家。


    “跑?……你家的這老家夥、大概有十年沒跑過了吧?”馬車上那群惡少哄笑了起來,看著那匹筋疲力盡的馬,一邊仰脖子喝下帶來的酒。


    田三少臉麵有點掛不住了,一邊嘟囔著父親居然套了這樣的駑馬給他們,一邊借著酒氣爬上了車,揮起鞭子雨點般的抽在老馬羸弱的脊梁上,大罵:“跑啊!跑啊!老畜生……來,兄弟們,大家都拿條鞭子來,一起把它給我抽起來!”


    車上的少年們都哧哧地笑著——怎麽不笑呢?一匹那樣的老馬,居然要拉著一群人上一個大斜坡?連村口來往的幾個村民都站住了腳,在一邊看熱鬧,跟著哄笑。那匹馬又矮又瘦,黃毛黑鬃,瘦骨如柴。但被雨點般落在脊背上的鞭子一打,又沒命的拉起車來,但是它不但不能跑,甚至連步子也邁不開,隻是緩步往坡上走了幾步,唿哧著,又踉蹌被沉重的車拉迴來,後腿一葳,蹲到了地上。車子一震,車上幾個少年被甩了下來,酒潑了一地。


    車上和圍觀人中的笑聲更響了,田三少加倍的惱火,跳下車來,鞭子抽得劈啪響,跑到了駑馬前麵,照準了馬頭和鼻麵,猛抽。


    “爹,爹!是老黑、是老黑啊!”十歲的孩子驀然認出了那一匹老馬,對父親喊了起來,用力抓住了父親衣襟扯著,“他們、他們在打老黑啊!那群混蛋!”


    他小小的聲音淹沒在周圍人的起哄與大笑聲中,然而父親還是懼怕的看著雇主的三少爺,一把捂住了兒子的嘴,急急道:“咱們走吧,乖兒子!是他家的馬,我們管不了啊……咱們走吧,別看啦!”


    那一邊驀然有一聲長嘶,那頭駑馬受不了不住的抽打,無力的踢起人來,雖然它的蹄子已經軟弱無力,但是一時來不及避開挨了一下的田三少卻越發暴怒起來“打死它!”酒氣上湧,為了在眾人麵前表現他的威勢,田舉人家的三少爺氣勢洶洶地丟下了鞭子,叫囂著從車子底下拖出一條轅木,“既然這老東西不打不行,就揍死它!”


    第一棍落在馬頭上的時候,周圍哄笑著的人群驀然安靜了下來,圍觀的村民們都有點呆呆的、看著一行血從老馬的耳後流下來,然而車上的惡少們卻大聲叫起好來,於是一呆之後,那些圍觀者也有些應景似的跟著叫了起來。


    田三少越發起勁,掄起轅木,接二連三的用力打在馬頭上。那匹老馬已經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站起來,掙紮著甩了甩頭,然而很快又被打得跪了下去。


    “真是無聊。”路過村口的另一輛馬車被圍觀的人堵住了,在垂著竹簾的車廂裏,一個女聲驀然說了一句,一隻白皙的手放下了簾子。


    “你、你要把它打死了啊!你這個——”在馬的慘嘶和人的哄笑中間,猛然響起了一個小孩子的聲音,由於父親及時的捂住了他的嘴,後麵半句話才硬生生的被


    止住了。


    田三少醉醺醺的迴過頭,逡巡的看了一眼圍觀者,似乎也懶得費那麽大力氣去尋找說話的人,隻是用木棍點著人群,叫囂:“這是我的馬!我的馬!我願意揍它!誰要是再羅嗦,我連你們一起揍!你們這群殺不盡的賤種窮光蛋!”


    “揍死它!揍死它!你為什麽不揍啊?”有些挑釁的,馬車上那群同伴大笑。


    田三少眼睛裏有野獸一般的光,用力掄起轅木,帶著風聲“唿”的一聲落在老馬的脊梁上,黃毛黑鬃的馬再也受不住,發出一聲淒烈的哀嘶,全身癱下去縮成了一團。


    “老黑!老黑!”他終於叫了起來,掙開了父親的手,跑到曾經喂養過的愛馬前麵去,一個村民及時的拉住了這個莽撞的孩子。


    他掙紮著,看著那群人是怎樣抽打老黑的鼻梁、眼睛,他哭起來了。


    在老馬最後一聲哀嘶中,發狂一般的,十歲的孩子掰開了鄉民的手,叫嚷著衝了過去,撲向那匹黃毛黑鬃的老馬,抱住它血淋淋的額頭哭了起來。


    老馬被血糊住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認出了昔日照顧過它的人,眼睛裏滾出了大顆的淚水,伸出舌頭微微舔了一下孩子的手,然後痛苦的喘了一口氣,頭沉重的垂了下去。


    孩子忽然不動了……他跳了起來,握緊兩個小拳頭,瘋狂的撲向那一群大笑的惡少。


    這一刹那間,追了他很久的父親終於一把抓住了闖禍的兒子,把他從人叢裏拉出去,同時一疊聲的向田三少賠不是。


    “咱們走吧!走吧!”父親抱緊了他,對兒子道,“咱們迴家去吧!”


    孩子嗚咽著,被父親粗魯的倒拖著拉開,他無力的掙紮,用手背不停的擦著湧出來的淚水,仰頭問:“爹……他們為什麽、為什麽要打死……打死老黑!你為什麽不去救它?……爹為什麽不去救它!”


    “孩子,爹無能啊……隻能、隻能任由這些畜生亂來。”父親歎息著,迴答。


    看著父親老實而無奈的眼睛,孩子感覺透不過氣來了,他後麵的話變成了一片無意義的嘶喊,從極度壓抑的小小心靈中衝了出來。


    他不要老黑死!他要殺了那群混蛋……他要殺了那些為非作歹的混蛋!


    就是為了這一匹老馬,十歲的孩子,成了十年以後聽雪樓裏的四護法之一:黃泉。


    看著那一對父子走遠,被堵在村口的另一輛馬車也開始繼續行駛,車中的女子


    看著這一幕,忍不住笑了起來,探出頭去目送著遠去的人。


    一個才不過十六七歲的女孩,穿著紫色的紗衣,絕美的臉上有天真的笑意,然而眼睛裏、卻閃動著成熟女子才有的嫵媚波光:“嘻,真是個可愛的孩子……”


    “紫黛,上路了。”旁邊有人催促,她連忙縮迴頭去,老嬤嬤在一邊直歎氣,“這麽一耽擱,到洛陽恐怕要天黑了呢。”


    那個叫紫黛的女孩抬頭望望車外,不禁怔了一下——天際的風雲在急劇的變幻,而那殘霞,殷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


    “黃泉,當年,你是一個很可愛的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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