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到地上——需要多長時間?


    這個過於感性化的問題,以前向來不會到斐迪亞斯這樣的軍人心頭。然而此刻,在空無一人的旗艦指揮室內,看著空氣中懸浮著緩緩遊移的那一點透明,新任的軍事帝國元帥恍惚間就想起了這個問題,然後陷入了長久的思考。


    答案是永遠——如果他不打開“帝國之星”的重力平衡裝置的話。


    然而,斥退了身側所有下屬,包括一直跟隨他的副官肯特上校,剛剛將銀河軍事帝國軍政大權在手中穩穩接過的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卻關閉了旗艦內的重力平衡裝置,一個人靜靜地呆在指揮室內,懸浮在艙裏。


    外麵是深邃靜謐的夜空,宇宙中銀河群星璀璨,室內,隻有各類儀表運行的嘀噠聲。


    他躺在磁力懸浮靠椅中,手肘支在扶手上,有些發怔的看著懸浮著的那一點透明液體。


    都結束了……而且是完勝。他一次一次的對自己說,看著手中握著的象征軍事帝國軍權的黃金長劍——戰神卡爾-狄士雷利元帥曾經握過的長劍。這把劍,是他叛逆而起、從叔父手中硬生生奪來的。


    然而,手心握著權杖的他,為何流下了十多年未曾有過的淚水——難道那個向來對他嚴苛不滿的叔父之死、竟然能這樣的刺傷到他的內心?


    宇宙曆37年9月21日清晨,政變後被少壯派軍人囚禁的帝國第二任元帥:埃德蒙-馮-斐迪亞斯被人發現在囚室內自殺身亡。


    被囚禁後,為了防止老元帥出現意外,叛軍收走了他房間裏的一切金屬物品,哪怕是一個銀質的皮帶扣或者一個打火機。手邊沒有任何武器,這位身經百戰的老將軍卻瞞過了監守的士兵,從冰櫃裏取出冰塊,然後用磨成的鋒利冰刀、在浴室割破了自己的頸部動脈。外麵看守的士兵等待了兩個多小時,卻不見老元帥沐浴完畢,等衝進去時,一腳踩上了滿地的血——


    由於頸部動脈的高壓,血一直噴濺到了天花上。


    馬格林-謝比夫中將不知道該如何將這樣的消息告訴比夏,連和比夏私交最好的尤利西斯?凱南少將也沉默著,和菲多拉俱樂部七劍客中其餘幾位軍官一起低下頭去喝著啤酒,說不出話來。


    ——雖然是一致下決心要將比夏擁立到最高位置上,也知道必然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然而大家都從來沒有想過、比夏要真的付出在世唯一親人的生命的代價。


    雖然比夏那樣冷漠的處置了舊政府的那批元老,將叔父監禁,然而身邊的朋友都知道,如果老元帥不這樣寧死不屈的話、他一定將以天年終老。然而,這個身經百戰的老人,竟是寧死也不接受被親侄子背叛和擊敗的恥辱。


    斐迪亞斯元帥在踏入監禁室洗浴間的刹那表情、永遠凝固在凱南的心裏。


    那是極力壓抑而產生的深藏內斂、而悲痛徹骨的冷淡——這樣的神色,凱南直到三年後的普裏摩斯會戰中、才在元帥臉上見到第二次。


    年輕的新一任帝國元帥顯然是動用了驚人的意誌力、才讓麵部的每一塊肌肉都聽從了自己的指揮,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痛楚。他從容不迫的吩咐相關部門將老元帥的屍體收斂,安排文化部門著手準備葬禮事宜,而且按照軍法處置了失職的看守軍隊。


    沉吟了許久,他出其不意的下令,將同樣在監禁中的前總參謀長托羅斯基-科塔夫上將立即釋放,送其迴故鄉萊爾星球終老,讓當地政府妥善安排。


    一切都安排的有條不紊——最後,帝國元帥下令封鎖了這間囚室,而不動這裏的一切。甚至浴室裏的血跡,也不許擦去。凱南中將在一邊憂心忡忡,卻不知如何開口勸諫——他倒是寧可比夏痛哭大罵,一把火燒了這裏的一切來的幹脆。如果不爆發出來,隻怕會侵蝕到內心吧?


    他的擔心是沒錯的。如今,在外太空空無一人的旗艦指揮室內,登臨權力頂峰的年輕元帥,終於因了一個多月前那個老人的死、流下了淚水。


    斐迪亞斯關掉了旗艦的重力平衡裝置,整個人懸浮在空中——然而心頭上那樣沉重的壓力卻絲毫未因此減輕,他有些發怔地看著空中漂浮著的淚滴,似乎至今還不相信那竟然會是從自己的眼裏滴落。


    母親死於銀河戰爭ii爆發時的戰亂,而十四歲時他失去了作為帝國中將的父親:麥克維爾-馮-斐迪亞斯,如果不是叔父將他送入全帝國最好的狄士雷利軍校、全力培養他成為一名軍人的話,他這一生、隻怕也不過是個庸庸碌碌的下層軍官或者平民吧?


    埃德蒙……埃德蒙叔叔。他忽然忍不住對著空氣輕輕叫了一聲。


    這個少年時的稱唿,自從他二十一歲從軍校畢業後,就再也沒有叫過。那以後,加入軍隊的他,和所有人一樣稱唿那個老人為“元帥閣下”,聲音嚴肅而刻板。


    那滴懸浮著的淚水,因為他開口時唿出的氣流而微微遊移。


    將手放到黃金長劍的護鍔上,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忽然間冷笑了起來——那就是代價麽?那就是他奪取到權杖所付出的代價!在他的手觸及權柄的時候,瞬忽間、就有其他一些東西離自己遠去了——叔父、科塔夫參謀長、摩爾將軍,還有……黛。


    如今,還有什麽可以再失去了的麽?


    “元帥閣下,一個人在指揮室裏發呆夠了麽?”在他出神的時候,忽然間,迴路裏傳來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幹練明亮,“別忘了現在您是這個龐大帝國的主宰了,留給私人的時間不要太長才好——這裏有三份緊急文件需要您簽署。”


    “艾麗西亞,你真是個苛刻的秘書,”斐迪亞斯笑了,“比機器還冷酷。”


    “是麽?”女秘書微笑,聲音甜美,“閣下,我們都不過是‘帝國’這台龐大機器上的一部分而已——為了保持帝國的正常運轉,零件們是不可以休息的。”


    斐迪亞斯元帥坐起了身,喃喃:“你說的也是。”


    艾麗西亞-曼森小姐。如果沒有這一位原元帥私人秘書的暗示和支持、這一場軍事政變說不定會延後或者消弭吧?斐迪亞斯始終記得曼森小姐在全息迴路裏麵對自己發出的“動手”暗示,也就是這個暗示、讓他感覺到了時機不可再拖延,決然發動了政變。


    所以,在政變結束後的清洗中,所有原先與老斐迪亞斯元帥有關的軍政人員都被處置,而艾麗西婭-曼森卻留任下來,而且被提拔為新元帥的機要秘書。雖然軍銜依舊是少校,但以她對帝國元帥的個人影響力來說、絲毫不在最靠近權力核心的七劍客之下!


    斐迪亞斯元帥關閉了艙裏的重力係統,重新落迴到了地麵,打開門,對門外的女秘書道:“拿進來吧,艾麗西亞——今天又有幾噸的文件呢?”


    美麗的女子抱著厚厚一疊文件走進來,微笑:“九十三份,我已經分輕重緩急歸類好了,估計元帥在今晚十二點前可以看完重要的那部分。剩下的可以明天再處理。”


    “那好吧,”斐迪亞斯嘀咕著,迴到了辦公桌前,“來吧,我又得象奴隸一樣的工作了。”


    “沒關係,元帥,今天我會通宵陪伴您直到工作完成的。”艾麗西亞給他端上了一杯不加糖的濃咖啡,看著年輕的獨裁者埋首於文卷之中,眼神微微變化。的


    斐迪亞斯拿過筆,開始一份一份的看文件,隨口說:“哦,不要咖啡,給我倒一杯紅酒吧。”


    “處理公務時間不適合喝酒吧,閣下?”然而機要秘書沒有執行元帥的吩咐,迴答。


    “啊?”成為帝國元帥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自己的命令被駁迴,斐迪亞斯有些驚訝的抬起頭來,然而看到的卻是女秘書毫不退讓的眼神,他吐出一口氣,笑了,“好好,聽你的。那麽,還是給我一杯咖啡吧。”@copyrightof晉江原創網@


    頓了頓,英俊的元帥在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含著笑意:“作為補償,能否請曼森小姐賞光、下班後陪我喝一杯紅酒?”


    艾麗西婭笑了起來,雖然知道這位年輕軍人在成為帝國元帥之前就有風liu的名聲,然而看到他此刻這樣隨意的流露出對於女性的殷勤,還是覺得和原先坐在這個位置上的老元帥形象大相徑庭,不由失笑:“元帥,現在您是焦點人物,這種舉止隻怕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吧。”


    短時間內、第二個被拒絕的要求。


    二十七歲的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再次抬起頭來,仔細看了自己的機要秘書一眼,眼裏帶著欣賞和推許的光,然而臉上卻有誇張的受傷表情:“你損害了我的驕傲,曼森小姐!我代表兩百億的人民對您這樣無情舉動的發出譴責。”


    “咖啡。”艾麗西婭-曼森笑著將冒著熱氣的咖啡放到桌上,打斷了元帥的話。


    她心裏卻是默默歎了一口氣——誰說這樣的邀請沒有吸引力呢?何況是從眼前如此出類拔萃的男子口中說出。如果不被這樣的強者風範和氣度吸引,她又如何會從一開始就做出站在這個青年軍官這一方的決定。


    不過,無論如何,她必須要在他眼理保持一個有主見、有能力,被他尊敬的對等的模樣——而不是那些圍繞在他周圍,因為美貌而獲得他一時注意和寵愛的女子。


    這一次,少壯派軍人如願的奪取了政權、她人生第一次壓的賭注算是贏了,贏得的是她以後的事業和宦途;而第二次,她壓的、是自己的一生。她壓得重,所以,絕對不能輸;更急不得,必需要慢慢地一步步來。


    她,艾麗西婭-曼森,本來就是一個有頭腦的女子,和黛絲那個傻丫頭完全不同。


    然而此時的斐迪亞斯注意力完全轉移到了文件上,戲謔的笑容完全從嘴角褪去,對於機密文件的批示一道接一道,對於另一些,則口述給一邊的機要秘書記錄:


    “對於由此次權力不正常交替而造成的損失,政府負責全麵賠償。對於其間失去生命的我方軍士,一律按照在戰爭中殉職待遇對待,名字將刻上帝國烈士紀念碑。


    “由於動蕩,今年帝國經濟將會出現一定程度影響,替我安排和獨立星球聯合會庫裏克會長的會晤,將就帝國以後從獨立星球引進物資事宜進行商洽。


    “關於前一任政府決定的建造斯特拉薩要塞的計劃不變,繼續調集工程師和工兵,不間斷地修築——力爭在兩年之內將其建成為帝國境內最大的軍事基地,讓其擔負起擊潰南方邊線流亡政府大本營的職責。


    “授勳典禮事宜我看了一下,對於其中提交的新帝國將軍軍服款式不是很滿意——希望能以黑色為底色,少一些花俏的裝飾——對於軍人來說,唯一的裝飾隻有勳章和綬帶。”


    一條條指令有條不紊地從口中流出,伴隨著翻動文件的唰唰聲,在工作的時候,這位年輕的掌權者完全沒有了日常生活中那般風liu倜儻的貴公子習氣,決斷幹脆。


    自從登上這個位置以來,斐迪亞斯元帥的確是夜以繼日如奴隸一樣的工作著,才保證了帝國從非正常的政權交替中平穩過渡。然而,令人吃驚的是那個年輕的軍官沒有任何管理龐大帝國的經驗,但是一坐到了這個位置上,居然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超人的天賦,在最短時期內將動蕩不安的局麵控製住,並且迅速安定了各個階層的民心。


    這樣的男人居然還會慘遭未婚妻拋棄,實在是令人不可思議。


    一個多小時過去後,斐迪亞斯元帥忽然停了下來,仔細地看著手裏的一份密封文件,遲疑了許久,忽然頭也不抬地問了一句什麽。艾麗西亞側首凝視著他,一時出神,沒有聽清楚,直到對方問了第二遍才驀然迴過神來,臉色微微泛紅:“啊?怎麽了,閣下?”


    “艾麗西亞,以後記住把這份文件歸到‘機密’和‘緊急’一欄,第一時間交給我。”斐迪亞斯元帥輕輕點著信封,低聲吩咐,“讓t&b直接對我負責這件事,不需要層層上報,以免耽誤了時間。”


    “是的。”艾麗西亞看著那封被她歸入“非緊急“的文件,忽然吃了一驚。


    ——“thereportofd-d-m”。


    這……應該是那個人名字的縮寫吧?黛絲-德-摩爾!


    元帥,居然一直還掛念著那個私奔叛逃的未婚妻?


    她吃驚地想著,忽然間明白過來:是的,即便是黛絲小姐流亡在外,即便是她與人私奔,背負了叛國的罪名,但至今為止元帥都並未宣布解除和她之間的婚約!也就是說,就算到了現在,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那個叛逃的少女,依舊是帝國元帥名正言順的未婚妻!


    “連t&b出動都沒有成功?”他低聲喃喃,眼裏掠過怒意,“海因,你是想和我作對到底麽?”


    艾麗西亞的臉色有略微的蒼白,看著斐迪亞斯元帥緊蹙眉頭,認真地閱讀著關於這個未婚妻的秘密宗卷——那是帝國負責諜報的t&b部門呈上來的文件。


    既便到了這樣的地步,元帥還是沒有放棄那個女人麽?


    “原來,那丫頭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又從流亡政府逃到了太陽聯邦麽?”仿佛是喃喃自語,斐迪亞斯嘴角泛起莫測的表情,端著咖啡的手僵在了半空,許久沒有送到嘴邊,忽然歎了一口氣,“真傻啊……承認自己是受迫害才流亡的政治犯又怎樣呢?”


    看到此刻斐迪亞斯對著這份密報的表情,艾麗西婭卻倒抽了一口氣:沒有憎恨,沒有厭惡也沒有蔑視——帝國年輕的掌權者在看到未婚妻落魄他鄉的消息時,眼裏卻隻有淡淡的苦笑和憐惜。


    “還是迴來吧。”歎了口氣,斐迪亞斯將手中的咖啡送到嘴邊,喝了一口,臉上的神色卻是複雜的,“總比落到那些政客手裏、作為政治籌碼的好——那個笨丫頭,哪裏能應付這種事情啊。”


    艾麗西婭看著元帥喝下苦澀的咖啡去,臉上露出的卻是平和的神色,金筆落到文書上,唰唰寫下了一行批示:“請求太陽聯邦方麵遣返此人。若不允,以人質交換亦可。若再不可,則指示t&b設法秘密將其帶迴。”


    換句話說,是要不惜代價麽?——機要秘書的眼裏,隱秘的閃過了一線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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