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譯版 轉自 輕之國度


    這是山野染起火紅顏色,人們開始忙於準備越冬的時節。


    北國群山深處的溫泉鄉紐希拉,已經結束了短暫的夏季,隻等冬天來臨。


    風的溫度一日比一日冷,落葉發出的聲響有時也聽上去頗有些哀傷。有人將這表述成憂鬱,可要說起來我覺得更像是困倦。這是在靜寂冬日來訪之前的小憩時間。


    並不是讓人討厭的季節。


    「羅倫斯先生,阿爾佛村送來的那些奶酪放在地下倉庫可以嗎?」


    「啊,麻煩你了,柯爾。隨便堆起來就好……嗬,沒想到這麽大。」


    漸入深秋的某日。為了讓冬日來訪的泡湯客人滿足口腹之欲,紐希拉的溫泉旅館"狼與香辛料"正在忙碌的準備之中。其中的兩個男人正在分揀附近村落運來的貨物。被他們堆在一起的奶酪,一個個足有大人才能勉強抱起的大小。


    「奶酪越大,能吃的部分也就越多……是這樣吧?」


    「差不多。畢竟外麵的那層皮又硬又苦,人幾乎吃不下去。把奶酪做大,浪費掉的這部分比起全部就少得多了……不過這批貨可真不小。阿爾佛村的村長要是去鎮上開個奶酪店,一定能賺不少錢吧。」


    如同琥珀般閃著蜜黃色光澤的奶酪,裏麵也緊緊實實的。


    「不過要把奶酪做大好像並不簡單,水分如果沒擠幹淨的話,裏麵就要長黴。」


    「切開來才發現裏麵全發黴了……但願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


    「哈哈。那個村長可是個行家,這種事情大概是不會有的。」


    狼與香辛料的主人勞倫斯笑著迴答道。在這裏開店十多年的他,盡管在村裏還被當作是新來的,但本人確實已經完完全全習慣了當地的生活。


    我自己也一樣,周遊諸國修習神學,最終落腳在這裏也是十多年前了。想想看,歲月流逝還真是可怕。


    「那麽,我把它搬過去……這麽大的奶酪,有點擔心架子會不會被壓壞啊。」


    要扛在肩上實在是不可能,所以雖然樣子不好看,但也隻能把奶酪像羊羔一樣地雙手抱過去了。


    踉踉蹌蹌地往返於後院和正堂時,我突然聽到隔扇後麵的浴場裏傳出的熱鬧聲音。


    紐希拉的旺季在夏天和冬天。入冬時,客人就差不多會來到這裏。


    因為來訪這裏的人不是貴族就是大商會的掌櫃,或是身居高位的聖職者,春天和秋天他們忙於各種祭典與活動,這裏是忙碌期過後,最能讓他們放鬆的地方。


    狼與香辛料裏已經有了幾位客人光顧,他們悠哉地在露天浴場裏享受著一整天的時光。


    但其他客人並不多。趁著冬季來到紐希拉賺取外快的舞娘與樂師也不見身影,不管哪裏都流露出閑散的氛圍。


    所以,隔扇後麵傳來的叫喊聲就聽上去格外響亮,像是裹挾著浴場的熱氣一樣。


    「哇哈哈哈哈哈!加把勁啊!」


    「給,喝酒喝酒!再使點力氣!」


    白天還未過半,就已經這樣熱鬧了。


    而且不知為何還能聽到咯噠咯噠的聲音,似乎是馬蹄踏在石頭上發出的。


    浴場裏到底怎麽了?


    在溫泉裏泡久了的客人們,有時爛醉起來會闖出誰也想不到的亂子。不過,那也大抵是賓客增多,酒過數巡,人們已經在這裏呆膩時才有的事。


    現在的這騷動實在是有些奇怪。我抱著奶酪,挪動步子到隔扇前,想看看浴場裏的模樣。


    「可別把繩子給搞丟了啊!是不是綁結實了!?」


    「啊哈哈哈哈!盾牌!盾牌啊!居然把盾牌,那樣……噗哇啊哈哈哈哈!」


    「上吧,衝吧,我們的女神!」


    「噢!願神賜福於你!」


    亢奮到了異常的程度,而且好像其他店的客人們都來了。


    赤裸身體的客人們全都拿著酒杯,揮舞著,興奮地喊叫著。


    因為水蒸氣,我看不清裏麵到底發生了什麽。倒是明白了咯噠的聲音是怎麽迴事。


    是騾子。運貨的騾子正踏在浴池沿上。一個滿臉不安的少年正按著那頭騾子。那不是從阿爾佛村趕著騾子運貨來的少年嗎?


    不過,為什麽騾子會跑到浴場裏?


    連在騾子籠頭上的粗繩子,很快解答了我的疑問。


    那條繃緊在浴池上邊的繩子集中了人們的視線,或者說,繩子的末端集中著人們的視線。


    「……什、什麽……」


    我說不出話了。繩子的末端,是舉起手來迴應著人們的唿聲,對觀眾們頻頻微笑的少女。


    少女完全不在意四周裸男們的視線,隻是在胸部和腰間薄薄地卷了一層亞麻布。雖然浴場不分男女,所以這樣的情況也不算稀罕,不過她卻不知為何還帶著一雙粗大的手套。


    「……她、她想幹什麽?」


    有種猛烈的不詳預感。


    身處人群歡聲中心的,正是旅店主人勞倫斯的獨生女兒,繆莉。


    她今年應該有十三歲了,再快一點就到了去嫁人也不奇怪的年紀。女孩子在這個時期,平時本應該每日都練習裁縫和下廚,為做個賢妻良母而不斷努力才是。


    而繆莉卻不知為何半裸著,帶著一雙大手套,還抓著那頭被帶進浴場裏的騾子的韁繩。而且踩在一個奇怪的東西上。


    我想起了客人的話。盾牌。是盾牌啊。


    由於這裏聚集了各方權貴,他們的隨扈之中自然也有身著鎧甲手持劍盾的。想起這個,我果然看到有幾個大漢正滿臉擔心地望著繆莉。大概她踩著的盾牌就是他們的吧。看到那大到足以蓋住一個成人的盾牌,我終於理解了她打算幹什麽。


    同時,盾牌上的繆莉也叫出聲來。


    「即刻──!」


    她揚起手,如同沙場上發出戰吼的騎士般大叫,同時咬緊牙齒,嘴角都快要咧到耳邊了。


    繆莉的視線前方是那頭騾子,以及騾子旁幾乎要哭出來的少年。少年在人群的歡唿聲中走向騾子,然後自暴自棄地閉起眼睛,用木棒狠狠打在騾子的屁股上。


    「出陣!」


    不知道後麵這兩個字她有沒有真的說出口。


    一切都仿佛是一瞬之間。靜止的世界裏,隻有盾牌上的繆莉從我身旁一閃而過。


    她被緊握著的韁繩拉著,乘著盾牌滑行在水麵上。以驚人的速度飛快劃過水麵。觀眾們爆發出歡唿聲,紛紛將手中的酒杯拋往天上。咚。盾牌撞在浴池邊緣,發出一聲巨響。


    「哦哦哦哦哦!」


    繆莉嬌小的身體隨著盾牌一起飛到空中,但她居然沒有摔倒,而是唰地,仿佛劃開空氣般漂亮地著地,繼續被騾子拉著,滑行在濕滑的石鋪地麵上。太驚人了,簡直讓人說不出話來。


    等到興奮的客人們全都跟著跑出去,我才迴過神來,感覺渾身血氣一下子湧到頭上。


    丟下抱著的奶酪,跟客人們一起追上繆莉。盾牌的劃痕貫穿了整條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後麵積滿枯葉的森林裏。這後麵是一段下坡路,大概是那頭騾子拚命跑過去留下的痕跡,枯葉的絨毯之中出現了一條黑土小徑,緩緩彎向右邊。


    緊接著,突然中斷了。


    迴國後便將繼續馳騁在名利場上的男人們,在這森林中赤身裸體地爆發出歡唿與喝彩。而男人們之中笑聲更為響亮的,則是如同從墳墓裏蘇醒的死者般,滿身枯葉與汙泥的少女。


    繆莉被男人們擔在肩上,朝我這邊走來。


    她發現我之後,嬉皮笑臉的表情瞬間就繃緊了。


    可當男人們抬著她經過,我瞪著她的時候,這孩子卻又立刻換上了一副「我什麽都不知道」的表情。


    一股……無力感,而不是生氣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追著被「嘿呦、嘿呦」地抬走的繆莉,聽到她被噗通一聲放進浴池裏。等那張臉再從水中冒出來的時候,又變成了清爽的模樣。隻不過剛才還被汙泥和落葉蓋著的額頭,現在已經冒出了好幾道不知在哪裏蹭出來的傷痕。傷痕,在這待嫁少女的臉上!


    可繆莉完全不在意,仍舊笑著揮手迴應客人們的歡唿,接著遊到浴池邊緣。我蹲下身子朝浴池伸出手,她馬上抓住,而且毫無悔改之意。


    「誒嘿嘿,看到了沒?很厲害對不對?」


    天真爛漫的笑容,從小時候起就一直沒變過。


    我歎了口氣,把她小小的身體撈上來。


    「有沒有受傷?」


    「嗯,一點都沒有。」


    嘴上這麽說,可她的額頭和臉蛋上都是紅紅的擦痕,細長的雙腿也是一樣。


    不過,對繆莉而言這大概還不能歸入「受傷」的範圍吧。


    如果撩起她那銀灰色,閃著不可思議光澤的頭發,底下還能看到好幾處小時候留下的傷疤。在看到滿身是血的繆莉後有多少次幾乎昏倒,我自己都記不得了。


    「換好衣服之後請到暖爐前來。」


    「哎,是要給人家編辮子嗎?」


    「是要和你好好談談!」


    雖然訓了她一句,肩膀就立刻縮了起來,但臉上的表情明顯是嫌麻煩


    。


    「迴答呢?」


    「……好~。」


    常住在這個溫泉旅館裏的客人們總是以此為樂,可在我而言這種事情一點也笑不出來。本來帶著一身枯葉汙泥泡到溫泉裏就值得好好說教一番了,更何況之後我還得再把被盾牌撞歪的石牆給補好。接下來還要找那個倒黴的少年,向他好好道歉。


    我拎著繆莉的領子,像是抓著闖禍的小貓一樣把她帶迴正堂。繆莉啪踏啪踏走了沒兩步就打起了噴嚏。半裸之後弄得滿身濕淋淋,現在這個季節,什麽時候下起雪來都不奇怪了。


    「你要好好地找暖和的衣服穿好哦。」


    「嗯。」


    我目送她走進正堂,然後深深歎了口氣,拾起剛才丟在地上的奶酪。就在這時繆莉又從門邊朝我說道。


    「對了哥哥。」


    「……怎麽了?」


    看著滿身濕淋淋地靠在門邊的繆莉,我突然覺得她也挺了不起的。這樣老老實實地安靜下來,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被雨淋了的普通女孩子一樣。


    「……很厲害對不對?」


    看呀看呀,哥哥我釣到了好大的一條魚。


    就跟小時候一個勁粘著我的時候一樣。


    雖然腦袋不知該作何反應,但我的臉已經擅自笑起來了。


    「這個嘛……是很厲害……我都懷疑自己的眼睛了。」


    「啊哈哈!太棒了!」


    繆莉當場一下子跳起來,走進正堂裏去。


    看這個樣子,她半點反省的意思都沒有。


    但是,很厲害也是真的。那樣的事情我絕對做不出來,不,首先連想都想不出來。


    我搖了搖頭,把這些想法趕出腦袋。因為製止她那些亂來的行為是我的責任,畢竟繆莉對我來說像是妹妹一樣,必須要讓她成長為賢淑的女孩,待嫁人時也要是個合格的新娘子才行。


    「好。」


    我打起精神,繼續去搬奶酪。之後迴到暖爐前,一邊讀聖典一邊等繆莉來──等到太陽下山她也沒來。


    到房間裏去一看,繆莉滿臉幸福地睡著了。


    「噗、噗、噗。」


    晚飯時談起這件事,和繆莉長相一模一樣的少女笑了起來。


    不過,這個笑容卻有種莫名的迫力,而且她們的發色也不一樣。看起來和繆莉相同,不過十幾歲的這位少女,實際上是經曆過數百歲月,寄宿於麥浪中的巨狼化身,賢狼赫蘿。


    頭上頂著一對大大的三角形耳朵,腰際也拖著一條蓬鬆尾巴的赫蘿,是繆莉的母親,也是狼與香辛料的主人,羅倫斯的愛妻。


    「這可不是什麽笑得出來的事情啊……」


    「有什麽關係,反正結果也沒有事唄?」


    「如果這樣也能被稱作『沒有事』就好了。」


    啊嗚啊嗚大口吃著晚飯的繆莉,現在從臉到手全都包著繃帶。繃帶下麵則塗上了大量加入了藥草、豬油和硫磺的特製軟膏。羅倫斯先生看到渾身是傷的繆莉後同樣驚得說不出話來,「留下了傷可不行」這是他以此為理由,堅持給繆莉包上的。


    「爸爸和哥哥都太大驚小怪了嘛。」


    「如果你是僥幸成功才能這麽說,要是失敗的話,可就不隻是簡單的輕傷了。」


    就算聽我這麽說,她也隻是聳了聳嬌小的肩膀了事。


    心好累,我歎了口氣,赫蘿咯咯咯地笑起來。


    「然後,咱家掌櫃的到哪兒去了?」


    「羅倫斯先生啊,他去找那個被繆莉強拉來幫忙的少年的騾子了。順帶還要去阿爾佛村道歉,好像是因為和今後的訂單有關。」


    紐希拉是群山之中的村落,所以物資流通是有限的。如果和周邊村落的人們關係惡化,一個不小心,最後的下場可能就隻有關店一條路了。


    「沒事的啦。」


    不過肇事元兇繆莉卻這樣認為。


    「你是憑什麽這麽說的呢?」


    我問她的時候,繆莉正啪踏啪踏地抖著耳朵和尾巴──就像自己的母親一樣──把夏天在山裏采來的越橘摻蜂蜜煮成的果醬塗在苦味的黑麥麵包上。她暫時擱下我的問題,把蜂蜜越橘醬塗到幾乎要流下來,大大地咬了一口。接著大概是因為太酸了,耳朵、尾巴上的毛一下子全都立了起來。


    和母親赫蘿不同,平時繆莉的耳朵和尾巴總是收起來的,隻有在驚訝或是激怒,這樣感情出現巨大波動時才會自己跳出來。基本上好像尾巴和耳朵跳出來才是她本來的模樣。


    「瓶神麽……(啊嗚啊嗚)因為,那孩子,他喜歡我嘛。」


    「……」


    我愣住了,而赫蘿則大笑起來。


    「雄性總愛幹蠢事呐。」


    「沒錯沒錯。」


    麵對小口喝著鹽煮蘑菇湯的繆莉,我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如果說君臨這個家的是赫蘿,那麽繆莉已經完全變成了縮小的赫蘿。


    「真是的……」


    由於繆莉越來越像赫蘿,就連羅倫斯也往往敵不過她。再加上赫蘿本人又是豪放而且大而化之的性格,不怎麽在意小事,我自己就必須要仔細再仔細才行。


    隻不過,讓繆莉成長為淑女的奮鬥,好像怎麽樣都有種徒勞感。


    「總之,吃完飯可要繼續練習讀書寫字了。」


    「哎~……」


    「『哎~』也沒有用。」


    「嗯,是呐。至少還是學會讀書寫字比較好。」


    赫蘿正大口吃著灑了很多岩鹽的醃豬肉。


    隻是這一句話,繆莉就縮起脖子,看了赫蘿一眼,然後尾巴跟耳朵也老老實實地垂了下去。


    「……好~。」


    這個家的等級關係已經一清二楚了。


    赫蘿,羅倫斯,我,繆莉。


    最近繆莉的位置上升非常顯著,有時還會不聽我的話,這時赫蘿就會見機介入。隻有赫蘿的話繆莉是一定會聽的。大概這是銘刻在血液中的某種自然規律吧。在賢狼的麵前,年幼的小狼也像是小狗一樣。


    「那麽,準備好了就到我房間來吧。」


    「是~。」


    繆莉一臉無趣地答道。明明肚子都吃飽了,還伸手去拿新的麵包。


    我借著燭光誦讀聖典時,聽到了敲門聲。


    不過,聲音傳來的位置卻莫名地低。


    一臉驚訝地打開門,發現是纏著繃帶的繆莉,而且還抱著和自己差不多大的毛毯。


    「繆莉,不可以踢門這件事,我都說過好幾次了吧。」


    繆莉沒有迴答,而是很快跑進房間迅速地把毛毯鋪在床上。這個季節天氣很冷,而且我的房間裏也沒有暖爐之類的取暖設施,所以她這麽做並不奇怪,可是那個羊毛枕頭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媽媽好像是去接爸爸了,還說如果我擅自給暖爐點火的話,就把我尾巴上的毛全剃光。所以今天拜托讓我在這裏睡。」


    在一般事情上赫蘿不對繆莉施加任何約束,唯有和火有關的事情卻管教得非常嚴格。


    「好久沒在哥哥的床上躺過了!哇哈,稻草好硬!你有沒有好好按時換新的?」


    這種床是把用來喂牲畜的那種野麥子紮成捆,再鋪上一層亞麻布做成的。繆莉躺在上麵感覺硬,則是因為她太輕了,自己的床也就沒有必要把稻草捆起來。


    她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睡覺,不過長大後就分開了。尤其是在這種寒冷的地方,冬天穿著衣服睡覺反而會感冒,人們一般都是相擁取暖的。


    就算這是繆莉的習慣,可作為神的仆人,作為一個好哥哥,我還是希望繆莉能有與少女身份相應的羞恥心。而且在黑暗中繆莉看起來就跟赫蘿一模一樣,有時候真的會嚇人一跳。


    「要不然你真的就睡著了。」


    繆莉的特長是一躺下馬上就能入睡。現在她已經安靜下來了,我連忙拉著她的胳膊把她拽起來。


    「唔~……」


    「好啦,打起精神來。」


    就算搖她嬌小的肩膀,繆莉的腦袋還是垂著。


    不過,要真是睡著了的話,尾巴應該是縮起來的,現在她是裝睡的吧。


    「再裝的話,我就睡到地上去。」


    「……」


    繆莉睜開一隻眼睛,誒嘿嘿地笑了起來。


    「哥哥你怎麽就會生氣。聖典上不是都寫著嘛?汝不可委身於憤怒。」


    「你光是記住了這條……」


    我歎了口氣,而繆莉則溜下床,把毯子卷在身上,坐到了桌子前。


    她麵前擺著旅人用來慰聊旅途寂寞的講道集,以及塗了蠟的木板和尖木棒。這樣用木板就可以在上麵寫字,寫滿字之後用蠟燭烤一遍,又可以繼續寫下去。


    「但是我真的很想睡嘛,好想快點寫完就睡覺。」


    「我也有同感。羅倫斯先生不迴來的話,明天一早我就要一個人去幹活了。」


    「這麽說,感覺就好像是人家什麽忙都不幫呢。」


    「那麽,你能不能在天亮前起床,先去把井裏的冰打碎?」


    繆莉的耳朵一下子耷拉下來,她開始趴在桌上寫起字來。


    實際上她絕不算是懶惰,要說起來


    甚至應該歸到勤快的那一類裏。隻不過早上很難起床,要開始幹活也得等很久。再加上一被客人煽動,立馬就開始得意忘形了。


    我望著繆莉練習寫字的背影。結果她寫了三行不到,剛才還耷拉著的尾巴就開始搖起來了。


    「啊~啊,忙碌的冬天又要來了。」


    夏天也有人會到紐希拉來,但要說真正的旺季還是冬天。而積雪開始也正是這個時候。


    「你從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一直都在瘋玩吧?」


    紐希拉在北方,所以的確春天過去一眨眼就到了秋天。不過就算如此,可玩的東西還是很多很多。春天有山菜,夏天有樹果,也可以釣魚,秋天則有蘑菇和別的幹果。有時候還可以出去打獵。


    「所以到了冬天一下子就想睡覺了。」


    「……我覺得,狼是不會冬眠的。」


    「狼也不需要做功課哦。」


    我竟無法反駁。


    「那麽,討厭做功課,隻喜歡惡作劇,就說明繆莉還是個小孩子。」


    最近,被當成小孩子的話,繆莉就會有點不高興。


    「這裏,寫錯了。」


    我從她身後伸出手指向某個字,然後繆莉便用指甲把那個錯字摳掉。


    「可是我又沒有做什麽壞事。」


    她發著牢騷,繼續抄寫後麵的部分。


    白天還拿人家的盾當作水橇,從溫泉一直滑到樹林裏,現在居然還能這樣說。我驚呆了。


    「要是這樣說,什麽樣的惡作劇,才算是壞事呢?」


    繆莉一邊抄寫,一邊聳了聳嬌小的肩膀。


    「哥哥,這裏呢?」


    「這裏啊。」


    我把臉湊近她身旁,想要握住木棒給她示範。


    繆莉突然兩手伸向我的臉,從左右夾住我的臉頰。


    然後,等我迴過神來,她修長的睫毛已經近在眼前,我們的鼻尖碰在一起。嘴唇也是。


    凍住了。用這個詞來形容真是恰如其分。突如其來的情況讓我完全不得動彈。


    我仿佛窒息般,連一口氣也無法唿吸。而繆莉則微微睜開雙眼,她的目光在逡巡片刻之後又落在我身上。


    那仿佛哭泣,又無比開心,滿含著熱意的雙眼。


    直到她的臉慢慢移開,繆莉的嘴唇始終緊抿著。


    「這件事,要對爸爸保密哦?」


    那耳語般,含著笑意,卻又泫然欲泣的聲音。


    沉默濃厚到像是伸手就能觸及一樣。


    雖然明白繆莉一直很親近自己,但是,沒想到──


    一瞬間,有什麽東西似乎讓胸口湧出一股熱意。繆莉的嘴唇已經離開,可我卻還是無法唿吸。隻是聽到她的聲音,心髒就會加速跳動,而胸口痛得就像是滿身的血液都鬱積於此一樣。


    還有她垂著頭羞赧的模樣。


    出乎意料地,嘴唇上還殘留著幹澀的觸感。是因為她泡過了溫泉嗎?有很濃重的硫磺味道……因此才感覺幹澀?


    繆莉的嘴唇,在冬天依舊是水潤的櫻色。


    我正覺得有什麽不對勁時,她夾著我臉頰的雙手一下子縮了迴去。


    繆莉的雙手之間拉著一條繃帶,就像是橋一樣。這一段繃帶正好,剛剛好,能蓋住我的嘴巴。


    抬起頭來的繆莉,嘴巴已經縮成了三角形,她是在忍著笑。


    「這可是爸爸特製的軟膏,這樣哥哥幹巴巴的嘴唇也能光一點了呢。」


    她的尾巴唰唰地搖著,帶著惡魔似的微笑這樣說。


    我終於理解了剛才發生了什麽。


    剛才積堵在胸口的血液,一齊湧上臉去。


    「繆、繆、繆莉!」


    喊出了她的名字,而繆莉雖然閉住眼,縮起脖子,可還是在笑。


    「好了啦──別那麽生氣嘛。」


    「你、你、你啊……」


    「好啦好啦,哥哥的純潔也沒問題哦?」


    說著,她又用纖長的手指按在我的嘴唇上。順從,純潔,清貧。這是立誌以身事神之人誓言遵守的三德。隻不過當然繆莉並沒有按照神教誨的含義去使用這個詞。


    話說迴來,對這個罪孽深重,前途不堪設想的孩子,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而且偏偏在和繆莉對視的那個瞬間,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對待自己心中湧起的那股感情。


    「……今天,已經結束了。」


    「咦?真的?」


    唰。她開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解開纏在身上的毯子,仔細地在床上鋪好。


    我像撚蟲子一樣掐滅蠟燭的燈芯,房間裏又沉浸在黑暗中。然後慢慢地走近還在鋪毯子的繆莉。


    繆莉像是察覺到什麽,慌忙轉身朝向我。


    「哥、哥哥?」


    我沒有迴答,隻是將手伸出去──


    拿起自己的毯子。


    「我睡在地上。」


    「哎?」


    「我說睡在地上。」


    簡短地答了一句,然後裹起毯子躺在地上。


    「咦?哥哥?呐、呐,為什麽?」


    她看起來像是真的很迷惑,不過我決定當作沒聽到。


    「本來就是因為一個人睡很冷,人家才過來的……」


    我還是躺在又冷又硬的地上,背對著繆莉。


    裹著毛毯,心中默誦聖典的內容。


    神啊,請守護吾身。神啊,請赦免吾罪。


    「我說,哥哥!」


    一動不動,如果動了的話,大概有很多東西就要開始崩壞了。


    之後繆莉躺在床上,好幾次打噴嚏想騙我,結果最後還是真的睡著了。


    不過那之後的幾天,她的確比以往稍微老實了一點。


    大概是覺得我生氣了吧,但事實上我並不是生氣。


    而是因為害羞得不敢仔細看繆莉的臉。


    賢狼的女兒,繆莉。


    前途堪恐的少女啊。


    (《羊皮紙與惡作劇塗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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