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真好。


    和越晴反而越冷的冬天不同,最近氣溫一個勁地上升,感覺暖融融的。穿著厚衣服在向陽地裏會微微出汗,這種時候就要躲到陰涼處去。冬天還據守在這些地方裏,陰涼涼的很是舒服。若是找到一片土,還能踩一踩上麵的地冰花*。


    [*注:日語原名霜柱。成因與霜近似,但在中國隻出現在土壤潮濕的南方地區。形態如同一束束聚在一起的玻璃絲,長可近5~7cm]


    趁著這樣的好天氣,咱在還沒什麽客人的溫泉池邊鋪了一張席子,開始幹活。


    席子上堆成小山的是從山裏采來,各處還留著冰碴的山菜。這些菜能吃的隻是最尖頭圓圓的嫩芽,剩下的,全都放到笸籮裏曬幹,當作馬和羊的飼料。摘下的新芽和其他野菜、雞骨架、生薑一起煮,就成了味道清爽的湯。整個一冬天隻能吃鹹肉醃魚,身子都要被吃壞的客人們個個對它讚不絕口。


    咱第一次吃的時候,還以為這湯是做給兔子的。可習慣之後便覺得山菜的脆嫩,雞骨架滲出的甘甜滋味確實讓人上癮。太陽下山之後仍然寒冷的夜裏,湯裏的生薑又很能讓身子暖起來。要是能跟著再來點帶勁的燒酒就更好了。想到這裏,口水險些流了下來。


    心想著這些,手上還是不能停。從右邊抓起一束菜,摘掉尖頭,放進正麵的笸籮裏,剩下的則扔向左邊。然後循環往複。該幹的活還有一大堆在等著。


    興許是因為工作單調,太陽光又暖洋洋的,沒過多長時間,睡意就爬上了眼皮。、


    有好幾次咱都迷迷糊糊地,腦袋猛地一沉。最後又揉揉眼睛,打個哈欠,接著做活。


    平和又安穩的初春時光,實在是太悠緩了,甚至有點沒意思。


    「赫蘿大人」


    突然被叫了一聲,咱猛地睜開了眼睛。感覺好像是做了個幹活的夢一樣。再一看,身後站著一個姑娘。她身形纖細,或許是因為那頭近似銀色但又不是銀色的白發,站在日光裏就像是碰一下都會消失般,有種虛無縹緲的感覺。


    這是溫泉旅館『狼與香辛料』新雇來的人手,名叫塞莉姆。


    原本的安排是入夏時來到店裏,結果因為某些原因,現在她已經住在店裏開始做事了。


    「嗯、唔……咱好像露了個洋相呐」


    順口說了句玩笑話,但塞莉姆眨了眨眼,接著露出不知如何是好一樣的笑容。


    「羅倫斯先生說您一定睡著了,讓我來叫您……」


    「嗯?」


    ——那個大笨驢。剛想這麽說,卻被湧上來的哈欠給堵了迴去。


    咱家掌櫃的平日裏對大事不怎麽上心,偏偏在這種奇怪的小地方上眼尖得很。


    無奈地伸了個懶腰,長歎出一口氣,塞莉姆仍是一副愣愣的模樣。


    「唿啊……。是咱不對……不過這個季節就是容易打瞌睡呐」


    閉住眼,像是抖落水珠一樣地抖了抖耳朵和尾巴。感覺睡意稍稍退了幾分。見咱露出這樣一副誇張的困倦模樣,塞莉姆總算坦率地笑了起來。


    她是個處世總有些拘謹的姑娘,若是能再放輕鬆一點就正好了。


    「所以說,是有啥事?」


    「已經快要吃午飯了,所以我來叫您」


    「唔,都這個時間了。你去跟他說咱馬上就來」


    「我明白了」


    雖說是靜靜地低下了頭,但她的目光還停留在咱身上。


    「赫蘿大人,您被葉片割傷了嗎?」


    「割傷?」


    山菜很軟,不是能割傷肌膚的類型,何況咱也沒用刀子之類。


    「是的,因為,有一絲血的味道……」


    沒等塞莉姆小心翼翼地說完,咱就自己舉起胳膊查看情況——


    撲棱。像是發出了這麽一聲,一條又粗又肥的旱螞蟥從手腕上垂下來。


    「唔,就是這家夥吧」


    因為睡意,以及山菜葉片殘留的冰冷朝露,咱完全沒意識到。這條旱螞蟥看來相當貪食,簡直像看見一桌豐盛飯菜時的繆莉似的,絲毫不肯鬆口。咱想伸手摘下這條不知足的旱螞蟥,卻被塞莉姆攔住了。


    「不可以,赫蘿大人。請您稍等片刻,我去拿火來」


    說完,她跑向了堂屋。這種叮人的東西,硬拉可能會流不少血,但用火一烤就能取下來。


    「……這傻丫頭。剛剛來店裏就操心這麽多本來不用做的事情」


    用手指彈了彈螞蟥鼓脹的身體,它便抖動起來。


    塞莉姆看起來實在是個纖細又老實的姑娘,咱起初還想,她若是看見螞蟥就要被嚇昏可該如何是好,不過這樣的擔心似乎是多餘了。她說過自己和兄長們一起在南方過著饑一頓飽一頓的生活,靠著傭兵之類的活計糊口。所以或許有著與外表不符的堅強內心。而且,鼻子也靈光。


    和咱一樣,塞莉姆是狼的化身。人形隻不過是表麵上的模樣。正因如此,店裏雇了新人手,咱依舊不用把耳朵和尾巴藏起來,算是鬆了口氣。


    隻不過,剛剛雇來她的那段時間,咱對雇新人這一點本身很是放心不下。說來慚愧,咱甚至擔心過自己的位置受到威脅該怎麽辦。


    所幸,這些到今天都變成了杞人憂天。反倒是塞莉姆處處把好處推給咱,反而讓人覺得難受。


    沒過多久,她就從後廚拿來一片點著的柴火,把螞蟥取了下來。接著一下子將它扔出牆外,放迴山裏去。


    「被吸掉的血,咱得用午飯補迴來才行呐」


    塞莉姆露出微笑,將摘去嫩芽的山菜全都抱起來。


    「那麽,我先去把這些拿去曬幹了」


    「麻煩汝了」


    新雇來的人手相當勤快堪用。原本咱也擔心店裏的兩個年輕人突然不在了,今後可該怎麽辦,這樣一來夏天客人來了應該不至於束手無策。


    心想著這些,用力伸了個懶腰,能聽到脊梁骨咯吱咯吱地響。


    「吃飯去,吃飯去」


    曬足了初春陽光的尾巴,在咱身後唰唰唰地搖了起來。


    「你覺得塞莉姆怎麽樣?」


    晚上,掌櫃的坐在桌前寫東西時,頭也不迴地對咱問道。


    差不多要到了換毛的季節,所以那時咱正梳著尾巴上的毛。


    「和心想的有點不一樣呐」


    「嗯?」


    不知是不是文章寫完了,掌櫃的迴過頭來,將視線轉向咱。兩個人相識已經十多年,和那時比,他看起來像是有了很大變化,又好像不是那樣。


    不,身材還是發福了一點兒。咱看著掌櫃的的脖頸,心想道。


    「你是說好的方麵,還是不好的?」


    「大部分是好的」


    塗在梳子上的油是咱纏著掌櫃的買的,價格嚇人的花朵精油,梳過之後,尾巴變得蓬鬆鬆的。


    「剩下的,大概就是從好的方麵上,跟咱預想的壞處不一樣」


    「從好的方麵上……什麽,什麽意思?」


    掌櫃的一臉驚訝的表情。大概,他一麵擔心著不新雇人,店裏的生意就維持不下去,另一方麵卻又對雇來塞莉姆這件事本身還有擔憂。


    這可不是店裏新雇來了一個學徒,店主擔心學徒幹的活值不值發出去的工錢,而是同一個屋簷下又來了一個年輕女子。要說不安,自然是有的。何況塞莉姆還穩重又老實,帶著一身薄幸的氣質,怎麽看都實在是掌櫃的喜歡的那種姑娘。


    咱明白這些,掌櫃的更明白咱,也明白隻要一個不小心,他就要惹麻煩上身了。


    話雖如此,可咱還是信任著掌櫃的。塞莉姆再怎麽是他喜歡的類型,在一起都這麽久了,咱也不覺得他還會花心。反倒是對什麽事都容易想得過頭的他,似乎有點太拘泥於塞莉姆的事情了。


    大概隨著年紀增長,掌櫃的也變得更穩重了。以前一個微笑就能讓他神魂顛倒的姑娘,現在他也能毫不偏心地給她分配工作,同時還關心著遠離同伴們在這裏工作的塞莉姆,讓她不至於寂寞。


    當然,咱是不可能因為這樣就放鬆警惕的。


    一言蔽之,現在的情況順利得讓咱掃興。


    咱心裏很複雜,因為這跟咱希望的情形不大一樣。


    「咱呀,心裏其實還有點小盼頭」


    掌櫃的盯著咱,似乎是在揣測咱的想法。他表麵上看起來平靜,暗地裏卻咽了口唾沫,大概是擔心著自己心中的不安爬到了臉上。


    真是個認真的男人。這副模樣讓咱露出了微笑。


    因為什麽事都那麽一板一眼,有時是要被絆一跤的。


    「所以說呐」


    咱從床上下來,站在掌櫃的身邊,擺著手讓他給咱讓座。掌櫃的猶豫了一下,老老實實地讓出了椅子。


    桌上鋪著好幾封信,隻等墨水晾幹。


    「就是因為汝處理得比咱想得還好,咱連個吵架的由頭都沒有了」


    掌櫃的稍稍往後仰的臉上,鬆了口氣的神色被驚訝取代。


    「你說什麽啊……。那就是說,現在算是沒問題了?」


    「唔。咱還以為,隔了這麽久,總算有機會對汝擺一擺冷麵孔了」


    咱把腦袋靠在


    掌櫃的肩膀上,他的臉上浮現出一副幹笑來。


    「不吵架總是好的啊」


    「酒和肉總要加一點胡椒才刺激,對唄? 每次在繆莉麵前咱都得注意這注意那的,生活中一點刺激都沒了」


    咱用臉磨蹭著掌櫃的肩膀,唰唰唰地搖著尾巴。


    「真是的……」


    但掌櫃的隻是歎了口氣,又坐迴桌前,對著咱沒占去的那部分桌麵繼續寫起信來。


    以前,咱隻要這樣稍微逗一逗,他就立馬會變得慌裏慌張,非常可愛,但是現在這樣一點意思都沒有。看起來,就像是咱腦袋裏光想著玩一樣。


    咱隻好認真地跟他談起店裏的事情。


    「那,汝喲,這樣店又能接著開下去了唄?」


    一直以來充當店裏頂梁柱的,那個能幹的柯爾小鬼出門遠遊了。咱家的獨生女繆莉也跟著他。家裏的兩個年輕人不在之後,人手怎麽都不夠。


    沒準,掌櫃的寫給客人們的信,不是那種為一冬的逗留道謝,然後再請他們下個季節再來的營業信函,而是說明了人手不足,請他們推遲來店的時間。咱憑著直覺猜到。


    這家溫泉旅店不能隨隨便便雇來人,是因為有咱這個非人的存在。雖說隻要能靈巧地藏住耳朵和尾巴就行了,可咱就是怎麽也做不來。


    要說為此沒有內疚,那是假的。


    「塞莉姆很能幹,所以應該是沒問題的。她跟那個幫一個忙就要捅兩個簍子的繆莉可不一樣,我反而應該更輕鬆了」


    「那丫頭真是太調皮了。真不知道到底是像誰呀」


    歎了口氣,掌櫃的居然對咱投來無話可說似的眼神。


    咱瞟了他一眼,結果他又很快像羊一樣移開視線。


    「不過,店裏的熱鬧也像是減了一多半,這樣真沒問題唄?」


    剛才還背過臉去的掌櫃的,很快無力地低下了頭。


    「我也在發愁啊,畢竟現在柯爾不在,也沒人能陪那群老頭子聖職者們聊著聊那了……。這樣一想,吸引客人的魅力是減了不少」


    「誰讓汝隻會跟人家聊行商買賣」


    「你要是能出去唱唱歌,跳跳舞,情況不也能好一點嗎?」


    如何消解長住客的無聊,這正是考驗每一家溫泉旅店的地方。狼與香辛料裏有柯爾陪客人聊那些高深的話題,有繆莉展現出不輸給舞娘們的開朗活潑,這些都為店裏帶來了不少收益。


    但是,姑且不論代替柯爾小鬼會怎樣,想像一下咱學著繆莉的模樣,心都累了。


    「再加上你平時的工作,這樣應該是很不容易吧。不過,我倒是稍微有點想看看」


    「……」


    之所以明白掌櫃的沒有在開玩笑,是因為咱一眼就看出了他臉上的害羞。這個大笨驢,果然啥都不懂。


    如今咱這副人類的姿態,以人的標準來看的確算是年輕。但是,心想著自己是繆莉那個年紀,學著她唱歌跳舞,這種事有多麽欠考慮,用尾巴尖都能想得到。


    『雖然不賴,但好像搞錯了什麽?』 客人們浮現出這種微妙笑容的模樣,咱好像都能在眼前看見了。


    雖然人都說繆莉和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可跟自己家的丫頭比拚年輕,這種傻事咱是不會幹的。


    畢竟就算看起來完全一樣,可年輕人骨子裏散發出的東西,也跟咱完全不同。


    「與其這樣,咱還不如好好琢磨琢磨店裏的餐食」


    這個話題再深入就要危及賢狼的名譽了,因此咱很快轉換了話題。


    「這個啊,確實,在吃的方麵你是有不少發言權」


    「不過漢娜的負擔更重了,咱猜她大概不會怎麽高興」


    漢娜是店裏的廚娘,真身是一隻巨大的鳥。


    「可是偷吃的人也少了一個,這算是補迴來了」


    這樣一想,繆莉作為溫泉旅館店家的女兒,究竟是幫店裏做事多,還是由著性子在外麵瘋玩的多,咱也不知道了。


    咱原本想,隻要她能精精神神地長大就好,可是管得太少了好像也成了問題。


    「繆莉一走,店裏真的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啊」


    掌櫃的停下手,抬起臉來,像是望著遠方一樣地說道。往常這個時候,繆莉要麽就已經在身後的那張床上睡著了,就會溜去找還在點著燈讀書的柯爾小鬼,然後因為惡作劇被他訓斥一通。


    得知繆莉同柯爾小鬼一同出門時,掌櫃的嚇得幾乎以為天都要塌了下來。咱以為到如今他總算已經接受了,可好像心裏仍是掛念著什麽。


    「但願他們別遇到什麽麻煩……」


    「前陣子那兩個小鬼不是才來過信?」


    「話是這麽說……」


    看掌櫃的還是一副安不下心的模樣,咱歎了口氣,緊緊抱住他。


    「汝身邊的人是誰,忘啦?」


    掌櫃的差點從椅子上跌落下來,他朝另一邊伸出腳,才穩住了身體。


    然後,露出心裏放下一塊石頭般的笑容。


    「也對。我的身邊,一直都有你啊」


    「唔。嫁出去的女兒就早早忘了吧,省得一天到晚擔心」


    「還、還沒嫁出去的吧!」


    真是個大笨驢。一直頑固地對自己說,繆莉和柯爾隻是關係很親的兄妹,到這個時候反駁得卻比誰都快。當然咱知道,掌櫃的根本不是反對他們在一起,他隻不過是很享受父親這個角色罷了。


    那麽,咱也要好好享受一下自己的角色。


    「咱呀,雖然哪兒都不會去,但汝要是一不小心放開了手,咱可就就要被風給吹跑了」


    咱一邊搔著他的耳根子,一邊說。


    蠟燭剛好要點完了,正是個好機會。


    「汝不這麽覺得嗎?」


    一明一暗的燈火下,咱眯著眼,笑了起來。


    每到這種時候,掌櫃的就會露出有點害怕似的神色。


    總覺得我好像是要掉進地獄去了啊。咱記得他以前好像還這麽說過。


    咱要說的是啥,他心裏很明白。


    畢竟,兩個人就是因為彼此愛慕,才有了今天。


    「你說的沒錯」


    掌櫃的抱起咱,走向床邊。


    不久蠟燭就燃盡了,房間裏變得一片黑暗。


    沒有客人的溫泉旅館,四下裏靜悄悄的,隻能聽到木窗外貓頭鷹的叫聲。


    「唔」


    咱依偎在掌櫃的懷抱裏。


    「汝喲,對咱溫柔——」


    話正說到一半,掌櫃的一腳踩空,在黑暗中絆了一跤,倒在了床上。


    大笨驢,最重要的關頭,他老是這樣。


    ◇◇


    咱被猛地摔了一下,因此當即就要開口抗議,卻發現有什麽不對勁。


    「這個……大笨驢……啊?」


    迴過神來,自己正橫倒在席子上。


    眼前是沒擇完的山菜,春日的陽光照在葉片上,熠熠生輝。溫泉池裏一個人都沒有,隻能聽到水流嘩啦嘩啦的聲音。


    「唔……唔……?」


    似乎是和煦的春光中,咱不小心睡著了。隻可惜正在最好的地方醒了過來。太陽光暖融融的,就像是穿著衣服泡在溫泉水中一樣舒適,引得咱要再次闔上眼皮。


    但是,這副醜態可不能給塞莉姆瞧見。


    以此為動力總算是支著身體爬了起來,然後打個哈欠,繼續擇菜。


    「不過……那夢還怪清楚的……」


    揪著山菜的新芽時,咱有了種奇怪的感覺。


    「……不,那不是夢,那是昨天的……唔?」


    自己嘟囔了一句,然後心中懷疑起來。


    這樣鋪著席子把山菜的新芽揪下來 ,已經是第幾天了? 這種野菜進山去要采多少就有多少,所以村裏有閑的女人和小孩們都會為了零花錢去摘不少迴來。再加上還能拿來當家畜的飼料,客人不來的時節中,每家都會采上不少曬幹了儲存起來。昨天與今天並沒有什麽差別,明天大概這樣的工作也還要繼續。


    堆成小山的山菜葉片上,還帶著朝露凍結成的冰,在早晨的太陽光下一閃一閃的。隨著氣溫漸漸上升,又融化成水滴,像蜂蜜一樣聚成珠。每當開始摘起這些山菜時,咱就會覺得春天真的來到這個村子了。


    但是,春天到來,這已經是第幾迴了? 第十迴? 十二迴? 繆莉和柯爾小鬼一起出門遠遊,是今年的事情? 還是以前?


    自己曾待過的那片麥田裏,嬰兒長成孩子,孩子長成大人,大人又漸漸老去。咱就是這樣粗略地計算著年歲的。一年裏能注意到的隻有季節變遷,年中幾次的祭典,卻連日子這樣的東西都數不來。再往後,這一切都不過變成了織成『日常』這塊布的線而已。


    平凡日子裏的記憶,連前後關係都那麽曖昧模糊。何況那已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掌櫃的給客人寫信的那晚,蠟燭滅掉之後他把咱抱到床上,那真是昨晚的事情? 不是僅僅做了個懷念的夢? 就像在麥田裏,想著故鄉的同伴們,片刻沉入夢鄉時那樣。


    胸口突然像是有什麽騷動起來。咱抬頭望向天空,那裏隻有搶先宣告冬天結束的太陽,


    默默地放射出溫暖的光輝。但是,太安靜了。這也是夢嗎?


    好像都能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不安也一下子湧起來。要是這一切真的都是夢,咱夢見自己在這麽安靜的溫泉旅店裏,那麽夢的外邊,醒來之後會怎麽樣,想都不用想。


    咱和掌櫃的,和柯爾小鬼,和村裏人都不同。他們的一生,對咱而言隻不過是眨眼的一瞬間而已。 最愛的人們永遠地離開了這個旅店,隻將咱一人留下,這不是夢也不是幻覺,而是總有一天必將到來的現實。


    「……」


    不安和孤獨一同跟著淚水流出來,咱開始想要不顧一切地大唿掌櫃的的名字。就在這時,附近樹林中的鳥兒們一同飛了起來,互相嬉鬧著,歡叫著,飛了起來。一陣風吹過,讓樹林和溫泉池都泛起波紋。吹在臉上,還有冬天冰冷刺人的感覺。所有這一切,要說是夢也太鮮明了。


    在像幼子般哭起來之前,咱看到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上被旱螞蟥吸過的痕跡還淡淡地留著。輕輕一撓,能感覺到痛。


    不是夢。那天晚上,咱在掌櫃的肩頭脖頸上咬了好幾口也是確實的。想起這些細節,好像才終於迴到了現實一樣。因為打盹的緣故,咱睡糊塗了。


    「……大笨驢……」


    安心的同時,又變得難為情起來。


    咱的心底,有一口塞著陰暗東西的井。上麵被重得教人喘不過氣的幸福緊緊地壓住。往常就連這口井的存在咱都會忘記,可大意的時候,裏麵的東西還是會漏出來。井中的黑暗有個名字,叫做孤獨。


    幸福的日常裏,昨天接著今天,沒有區別。幸福得太過了,時間也會過得飛快。


    所以昨晚咱對掌櫃的說的那些話不是騙人的。咱對塞莉姆這個新人有一些期待。


    其一,是希望掌櫃的耗費心血開起來的這家店能繼續興盛下去,因此想要塞莉姆發揮她的作用。而另一點,則是希望她能成為讓咱和掌櫃的吵起來的火種。


    這樣一來,吵架與和好的記憶,就能給『日常』這件布料上加上一道顯眼的花紋,成為難以忘卻的迴憶,壓在那口孤獨的井上。縱然其他千萬無風無波的日子會因為片刻的午睡就沒了區別,紛紛流向記憶的彼岸。


    時間過得太快了。想要不忘記,就隻能用爪子抓出一道傷口來。就像咱手腕上被旱螞蟥叮過的痕跡。


    但無論是人或是獸,其行為不過隻是重複著同一件事而已。因此咱能做的,也唯有用翌日就會忘掉的些許安慰來平撫心中不安罷了。


    比如趁掌櫃的工作時突然從身後抱住他,或是喝燒酒喝到酩酊大醉,再或是為了讓獨生女兒能擄獲心儀的異性,在講故事哄她睡覺時將自己全部的經驗都教給她。


    然而,這些行為,和將夏天的空氣裝在瓶子裏以備冬天又有什麽區別?


    循環往複的日常消磨著生活的一切。日子一天天過去,順利是順利,但什麽迴憶都沒有留下。


    咱並不是討厭摘山菜芽的工作。踏踏實實地幹活,經營旅店,旅店生意好了掌櫃的就會心裏高興。咱覺得,自己過得真是奢侈。叼著肉片往水裏看,溫泉池的倒影仿佛是一隻叼著肉的狗。


    「大笨驢」


    咱嘟囔了一句,接著擇起山菜來。


    明明很幸福,卻沒法將這些幸福一個個地叫出名字來,教人傷心。


    興許是因為集中精神擇菜的緣故,一上午山菜的嫩芽就摘完了。


    能吃的部分拿到後廚去,當飼料的部分交給塞莉姆去晾幹,然後咱朝堂屋走去,想要順帶找著掌櫃的,好好抱一抱他。就像蟲兒吸取樹汁一樣。他某些地方真的跟木頭人一樣,所以這麽說沒什麽不妥。


    「老爺呀,他在店前邊呢」


    後廚裏,漢娜一邊說一邊將山菜放進湯鍋裏。咱在走去大堂的途中拜借了幾片肉幹,結果馬上聽到了她的抱怨,說馬上就要吃午飯了。


    在店前,那就要麽是在開闊地幹什麽出力氣的活,要麽是冬天結束,山路通了之後旅行商人來賣什麽東西,再或者是河下遊的貨船到了碼頭。


    倘若掌櫃的真是正在做力氣活的當中,再去打攪就不大合適了。不過事情做完或許還可以把他叫到溫泉池裏去。


    咱心想著這些,穿過走廊來到旅店前,正好看到了掌櫃的,還有塞莉姆。


    「對不起……」


    「請你別太在意,也怪我沒有好好說明過」


    兩人一邊說,一邊解開堆在旅店門廊旁的一捆捆飼料。


    「汝輩這是怎麽了?」


    咱叫了一聲,他們一起迴過頭來。


    「啊,是你啊。正好,來幫幫忙」


    「幫忙?」


    一旁的塞莉姆停下手,露出一臉非常歉疚,又垂頭喪氣的模樣。這樣一來她原本就嬌小的身形好像又縮了一圈。


    「是我……把捆飼料的繩子,弄錯了……」


    她怯生生地答了一句,接著低頭幹起活來。


    「嗯,全部解開就行了?」


    「不,隻解開新的繩子。還有,裏麵還混著幾根三股繩,那些也得挑出來」


    「真麻煩」


    像是往常一樣半開玩笑地對掌櫃的迴了一句。沒想到塞莉姆又像是被潑了冷水般全身一抖。


    「唔,嗯,咱不是說你。這事情,咱也經常會弄錯」


    咱慌忙加上了這樣的補充。在還不熟悉的陌生群體中,這姑娘心裏滿是不安。哪怕是平常與掌櫃的之間嬉鬧,在塞莉姆耳中聽上去也像是帶了刺。必須得注意才行。


    咱露出滿麵的笑容寬慰她,然後開始幫起忙來。


    據掌櫃的說,他本想讓塞莉姆用舊繩子把幹草捆起來,結果她卻搞混新舊兩種繩子。這些麻繩都放在儲藏間裏的同一個位置,要說容易混也是確實的。


    三個人一起做,事情很快就幹完了。而且這種從舊貨用起的節約習慣,其實是掌櫃的從旅行商人時代起就有的吝嗇,所以咱最後對塞莉姆說這事情錯不在她。


    何況,隻有塞莉姆不時失敗一下,咱才能有幹活時鬆鬆勁的借口。倘若她做什麽事都無可挑剔,那咱也要被逼得喘不過氣了。


    想是這麽想,結果塞莉姆第二天又出了個小小的差錯。


    紐希拉這個村子,春天有一場隻有村民參加的小祭典,是祭祀一個叫阿爾捷維的溫泉守護聖人。而塞莉姆把用來做獻燈*的蠟燭拿錯了。


    [*注:獻燈,日本神社內由人捐獻的燈籠,往往為黃色或白色,排列在木架上]


    本應該用蜜蠟的蠟燭,她卻把獸脂的蠟燭裝在箱子裏帶去了村裏的公房。


    「對不起……」


    或許是接連失敗使然,塞莉姆看起來像是隨時都要哭出來一樣。不過這隻是去把蠟燭換迴來就能解決的事情,何況塞莉姆在工作中也沒有一點懈怠的模樣。她從不抱怨,聽到要求後就會認真去做。所以咱當然沒有責備她,而是很快準備好了對的蠟燭,讓她拿到公房去。


    到現在,咱也漸漸了解了塞莉姆的個性。認真又努力是一方麵,可她也有遲鈍的地方。 隔三差五就會遇到絆子或是落下什麽東西。而她像是也對這些有所自覺,並試著注意克服。這種勤快又上進的性格,大概越來越會讓掌櫃的喜歡。


    所以咱並不驚訝她會把蜜蠟和獸脂的蠟燭搞錯。兩種蠟燭的模樣本來就差不多,何況她或許從前連蜜蠟見都不曾見過。


    說到底,塞莉姆的這些失敗,也不過隻是咱晚上和掌櫃的一起躺在床上時,偶爾會談到兩句的小事。可問題在於,她本人好像並不這樣認為。


    搞錯蠟燭的第二天起,塞莉姆就一副低落至極的模樣。她是個內向的姑娘,所以或許是在心裏背上了多餘的內疚。


    塞莉姆是店裏寶貴的人手,若是讓她離開店裏,咱也很頭疼。而就算能留住她,一直這樣消沉下去也會影響店裏的氣氛。畢竟大家都說這裏是湧出歡笑與幸福的溫泉旅店,鬱悶和焦躁可不準踏進店門。


    那該怎麽辦才好呢。塞莉姆看起來也不像是會借酒消愁的人。要對她說一句「別放在心上」,她肯定還要加倍在意。


    活了這麽久,咱還是第一次碰上這種局麵。


    要是有誰能對她鼓勵一番的話……咱想到了這裏,但就是想不出好主意來。加上塞莉姆每天都忙著幹活,咱始終不得空對她談起這些。終於有一天,掌櫃的在咱耳邊悄悄說道。


    「有關塞莉姆的事情,你能不能稍稍幫一下忙?」


    「幫忙?」


    「找個什麽理由,把她帶出山裏吧」


    咱驚訝地望著掌櫃的,不知他到底要說什麽。


    「比如說,對塞莉姆說找著了一處新的溫泉,然後把她帶到山的對麵去」


    說到這裏,咱終於明白過來了。


    「讓她有機會去見見弟兄們,對唄?」


    「嗯」


    塞莉姆的兄長和親人們,如今正在和紐希拉隔著兩三座山的地方開著一家旅店。用聖女奇跡發生的靈驗之地這一點作為招牌,招徠著四麵八方而來的巡禮客們。盡管要是給認真的柯爾小鬼聽到,他鐵定不會有好表情,但這主意


    實際上是掌櫃的想出來的。在斯威奈爾,為了幫助當時幾乎窮途末路的他們,也隻有用這個法子了。*


    [*注:指《狼與滿身泥的上門之狼》中的故事]


    問題在於負責扮演聖女角色的塞莉姆。設定上,聖女的遺骨深埋在地下,變成了白銀,因此塞莉姆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出現在那個旅店裏。於是人手不足的狼與香辛料雇傭了她,而這樣一來,她就不得不和親人們分居兩地了。


    當然變成狼跑起來的話,這不過是段眨眼般的距離罷了,並不是一生都再見不到麵。


    正因如此,咱才擔心掌櫃的這麽做會不會適得其反。


    「那姑娘現在正在熟悉新圈子的當口上不是? 可這還沒過多久就讓她去找原來的身邊人,難道不會讓人家覺得,咱們懷疑那姑娘,或是阿蘭他們的決心0?」


    更何況塞莉姆的兄長比她還認真,塞莉姆來這裏的第一天,他們臉上的表情簡直就像是要上戰場一般。大概是覺得既然身為狼族,那麽無論發生了什麽,都不能在決定好的道路上退卻一步。


    而掌櫃的這樣迴答道。


    「道理上大概是那樣沒錯」


    「汝啊,咱說這些可是認真——」


    咱之所以沒說完,是因為他的眼神。


    往往沒什麽自信,就是有,大抵也是出於什麽奇怪的執念,這一點還是沒變。但這雙眼睛裏,有時也會露出讓咱這個賢狼都敵不過的堅定信念。


    這種時候,盡管有著絕對的確信,但他的眼神看上去卻又有些悲傷。


    咱對這樣的眼神,非常沒有抵抗力。


    耳朵和尾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


    「我原來是旅行商人。所以那些和家人朋友們分隔兩地生活的人們,我早都不知載過多少次了。也有很多人坐在馬車上還一個勁地發著牢騷,說什麽絕對不想去見對方,或者事到如今也見不到了,還有人說一見麵就要狠狠把他們揍一頓」


    掌櫃的露出疲憊似的微笑,低頭讓視線和咱同高。


    簡直就像是在給孩子講道理一樣。


    「但是啊,見了麵之後他們必定會高興。這不是出於什麽道理」


    接著,他伸出手撫摸咱的臉頰。


    咱打了一個激靈。或許是因為心裏最軟的那部分,好像直接被他摸到了一樣。


    「你也還記得那種滋味吧?」


    沒錯。


    想迴到故鄉,但又不知路途,在麥田裏走投無路的時候,咱硬是鑽進了掌櫃的馬車裏,心想著眼下這樣就好,管他以後如何。當時咱就是那樣地渴望著故鄉。


    而後掌櫃的經曆了許多危險,卻一直繼續著這條旅路。最初咱不過以為這是因為他濫好人到了不著邊際的地步,其實卻不是。掌櫃的有他自己的信念,從他那些經驗中誕生出的信念。


    「而且,塞莉姆的哥哥們和她離得太近了,這也是個問題」


    「……唔,嗯?」


    「大概,他們跟你想得一樣。覺得塞莉姆一旦受了咱們的照顧,就必須在這裏認認真真地做下去。這樣一來他們和紐希拉離得越近,對塞莉姆來說心理負擔就越大。正因為離得近,所以才不能隨隨便便就去見一麵。因為他們覺得這樣做不成熟,甚至是一種軟弱」


    「嗯……難道,不對嗎?」


    掌櫃的露出苦笑。


    「塞莉姆一直在拚命努力,想要融入這個溫泉旅店,我也很清楚。但是隻要她還覺得自己是個新來的,心裏就會一直不安。另一方麵,塞莉姆的哥哥們送別她時的表情你還記得嗎? 擔心得就像是要爆裂開一樣。既然這樣,我們把塞莉姆帶去,他們肯定不會擺出冷冰冰的模樣,反倒應該會鼓勵她,安慰她。這比我們說再多話都要強上百倍。既然不遠的地方就有人能好好開導塞莉姆,為什麽不能去見上一麵?」


    一團看起來亂糟糟的絲線,捏住兩端一拉才發現根本沒有纏在一起。這種想法就好像是如此。


    既然有目的,有手段,就應該這樣做。


    大概,這就是所謂商人考慮問題的方式吧。


    當然掌櫃的會這樣想,他特有的人生觀,以及生來的熱心腸也是很大的因素。把雇工像道具般使用的旅店並不少,人世甚至還把這當作理所應當。好像僅僅是不隨意打罵雇工,就足以算得上好主人家了。


    可掌櫃的不這樣想。他把坐在同一輛馬車上的人看作是夥伴,想要努力建立緊密的聯係。這是十足的商人作風,說不準,或許跟他對馬車上貨物的執著是同一種東西。


    咱曾經也是馬車上載著的東西之一,也曾隨著其他貨物的境遇而一喜一憂,但現在咱已經坐在了駕台上,掌櫃的身邊。


    所以掌櫃的這種對同行者的心意,讓咱作為與他同行的人感到安心,也感到驕傲。


    為了夥伴,就連世間的常識也可以拋開不顧。說實話,這樣的掌櫃的,實在是帥氣得讓人沒辦法。


    「嗯? 怎麽了?」


    掌櫃的注意到咱的模樣,不解地問了一句。


    咱忍耐不住胸中輕飄飄的感覺,笑著摟住他的脖頸。


    「汝呀,真是個大笨驢,大笨驢」


    「啊?」


    他臉上雖然是一副驚訝的表情,但應該從咱動個不停的耳朵和尾巴上,理解了咱此時有多開心。


    掌櫃的像是迴應一樣緊緊抱住了咱,胸口輕飄飄的感覺總算是一時平息了。


    「唔……然後,關於汝說的這件事,沒問題倒是沒問題。可這個時節山裏已經有人了。等到夜深了再走,行唄?」


    「啊,那當然。畢竟白天還要幹活的」


    「大笨驢,咱不是說這個」


    看掌櫃的一臉摸不著頭腦的表情,他好像真沒明白咱的意思。


    「汝晚上一個人睡覺,就不會寂寞嗎?」


    畢竟繆莉已經出門了。


    結果,掌櫃的先是稍稍愣了一下,接著又笑起來。


    「所以,等你迴來,我才能加倍認識到有你在的好處啊」


    怎麽哄咱,他也深有心得了。


    「噗噗。行,那就好」


    結果咱還是忍耐不住,搖著尾巴,開心地再一次摟住了他。


    雖說不是滿月,但那晚正巧出了月亮,仿佛像是專為夜行準備一般。


    吃過晚飯,到了平時差不多該睡覺的時間,三個人聚在旅店背後。


    能輕易將人整個吞下的賢狼,遊蕩在森林裏也沒什麽異樣感的,小巧又俊俏的白狼,以及凍得直打哆嗦的掌櫃的。


    「真羨慕你們倆的皮毛啊」


    太陽一落,寒冬的冷氣就會從山裏下來。掌櫃的說話時,口中吐出了一陣陣的白氣。


    『天亮前就能迴來』


    「可千萬不要被燒炭人之類的給看見了」


    『大笨驢』


    咱用鼻尖頂了頂他,掌櫃的便使勁摸了摸咱的嘴邊。明明是跟往常一樣沒怎麽多想的親昵,想起塞莉姆就在一旁看著,咱一下子害羞了起來。


    『……咳哼。那,該走了唄』


    『是』


    年輕,身形流暢的白狼,皮毛在月光下似乎一閃一閃地發出光輝。


    雖然絕不能說是羨慕,可若咱也是那樣的大小,興許就能以狼的模樣跟掌櫃的在同一個房間裏生活了。心中稍有了些這樣的念頭。


    「拜托你們了」


    掌櫃的不知有沒有看出咱的心思,隻說了這麽一句。


    台麵上,這一趟出去是為了尋找新的溫泉,可實際上是為了塞莉姆。


    咱沒迴答,轉過身徑自跑了起來。雪下起來的時候,咱曾變成這副模樣在山間四處奔走,看有沒有發生雪崩,可最近已經沒有過了。用這副巨大的身體在山間奔馳的感覺讓咱很開心,不由得也提起了速度。


    登上溫泉旅店背後的山峰,迴頭一看,塞莉姆已經喘起粗氣。


    『咱是不是太快了』


    『不、沒……啊,嗯,是的……』


    拚命勉強自己卻還是跟不上的話,反而要添更大的麻煩,她大概是這麽想的。


    『慢慢走吧。咱好久沒跑了,所以禁不住撒了撒歡』


    當然咱很想全力跑起來,可以的話還想在這裏朝著月亮用盡全身力氣長嘯。可是,叫喊起來聲音必定會傳遍紐希拉,人們會驚恐地以為有狼來了。接著就是全村出動,舉著火把搜山,還要連著好幾天通宵守夜。


    當然,知道了是誰幹的好事,掌櫃的在那篝火前肯定不會有啥好臉色。


    『不過,就是走散了,汝也能順著味道迴去吧?』


    咱說了句玩笑,而塞莉姆則靈巧地用狼的嘴露出微笑來。


    之後咱隻是像散步般晃過了幾座山。雖說不是有意主張『這是咱的地盤』,不過還是有幾隻講規矩的熊或是鹿偶然來露了露臉。


    名義上是來探索新的溫泉,也確實是順著溫泉水的味道一路走來,可有希望的地方在開店時早就挨個找過了一遍。咱裝作若無其事地帶著塞莉姆走過了一段又一段路,實則是朝著她的兄弟家人們開店的那片土地前進。


    塞莉姆也不是涉世未深又不懂事的小丫頭。等到越過第


    二座山的山梁時,她像是下定了決心般開了口。


    『赫蘿大人』


    『嗯?』


    『那個……對、對不起……』


    當然,咱決定裝傻。


    『有什麽對不起的,汝這不是好好地跟來了嗎』


    看到咱對她輕輕笑了笑,塞莉姆便再不說什麽了。


    隻是,盡管讚成掌櫃的那番道理,可咱心裏仍舊有些擔心這是不是照顧得過頭,變成了多管閑事。塞莉姆來到店裏時,定然是下了不少決心的。結果隻因為她連著失敗幾次就對她特別關照,反而有十足的可能讓她覺得自己被當小孩子對待,進而加倍受打擊。


    話說迴來,關照這東西,越想越想不明白,思量到最後,問題又迴到了原點,就像是咬著自己尾巴的蛇一樣。與其那樣還不如先做好首先能做的事情,傳達出誠意來。咱覺得掌櫃的這樣考慮既直截了當,而且又有道理。


    咱自己被叫做是賢狼,長生不老,而且根本連人都不是,被這些東西束縛著頭腦,裹足不前的時候,還


    是掌櫃的硬伸手拉了咱一把,結果如何,自然說都不用說。


    而塞莉姆既然因為緣分來到了店裏,她能輕鬆愉快地生活,咱也覺得再好不過了。


    此後誰都沒有開口,隻是偶爾看一看可能有溫泉水滲出的窪地或穀間。越過了第三座山時,即將滿弦的月亮早就越過了頭頂。正是所謂草木皆眠的時刻。


    咱在腦袋裏想著此時掌櫃的是不是正一個人縮在床上發抖,視野一隅,林木的深處,突然現出了某個緩緩移動的身影。


    『沒想到,還有人出來迎接了』


    咱笑著小聲說了一句。對麵大約是沒可能聽到,不過那身影的後方很快又現出了幾個身影。這時候山間的風吹了過來,或許是上風處的味道傳進了他們的鼻子裏。


    『喂』


    咱喚了塞莉姆一聲,她卻一動不動。興許是害怕被兄長們斥責為軟弱。


    可是,既然已經來了,那也沒什麽辦法,何況塞莉姆在店裏的樣子看起來更難受。


    默默瞧著咱和塞莉姆模樣的,站在先頭的那隻狼,毛色和塞莉姆一模一樣,臉上則是一副立馬就要長吠出來似的,擔心至極的神情。


    咱想起了繆莉進山去玩遲遲不歸的時候。那時柯爾小鬼會帶著同樣的表情,在大門口轉來轉去。


    男的擔起心來,不論是人是狼,好像都是差不多的模樣。


    『汝莫非是打算糟蹋了咱特地的心意?』


    用鼻尖戳了戳塞莉姆的脖子,她才終於朝前走了幾步。


    朝前走了幾步之後又往迴看,於是咱對她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咱呀,已經像這樣不知多少次撲在那個掌櫃的懷裏哭過了』


    塞莉姆像是吃了一驚,同時又好像終於明白了掌櫃的和咱的想法。


    她瞪圓的眼睛漸漸不再那麽拘謹了。


    『謝謝您』


    『去對那個大笨驢掌櫃的說吧』


    塞莉姆沒有迴答,連頭也不點,就像是從枷鎖中解放一般,向前跑去。


    遲了片刻,兄弟們也朝她跑去。起先的確是有斥責或是吃驚的模樣,可他們沒理由不珍惜長久以來同自己苦難與共的妹妹。掌櫃的作出的預料又一次正中靶心,準得讓咱害怕。


    咱歎了口氣,開始心想接下來該做什麽。繼續呆在這裏,阿蘭他們可能會在意咱,把氣氛搞得濕答答的。何況自己若是留下,塞莉姆本人或許也會逞強說出要盡早迴去之類的話。


    再說打擾他們也確實不好,於是咱決定按照當初的目的,出去找一找溫泉。老早之前咱就想要一個隻給自己用的,能盡情放鬆的地方了。


    靠著鼻子四處找了一番,返迴第二座山的途中,果真發現了一處天然湧出的溫泉。而且還是在山穀深處,深到再執著的獵人也不會來這裏追擊獵物的地方。


    『唔,地方是不錯,就是小了點』


    這口溫泉很淺,到處都是岩石和橫倒的樹木,大小至多隻能讓熊坐在裏麵而已。


    泉眼也被岩石遮擋著,勉勉強強才湧出來。若是變成人的模樣,倒也不是不能硬把身子擠進去,可那樣還不如迴到店裏去泡。


    『這裏能湧出來,說明其他地方應該還有才是』


    咱試著沿著山坡找了找,但水脈大概在地下極深處,總也找不到。又試著叼起橫倒的樹木,拖開,再用爪子扒開較小的岩塊,水量好像增大了一點。或許把這些礙事的東西都清走,這口溫泉池還是能像個樣子的。


    『赫蘿大人?』


    這道聲音傳來時,咱正把鼻尖伸進溫泉池,四處尋找水究竟是從哪裏湧出來的。


    『怎麽,話說完啦?』


    『是的。所以,那個……』


    塞莉姆耷拉著耳朵和尾巴,身後則是她的兄弟和親人們。


    麻煩來了,咱無奈地歎了口氣,一邊找著溫泉湧出的地方一邊開口。


    『汝輩這麽大陣勢,是怎麽啦?』


    『愚妹給您添麻煩了』


    塞莉姆的大哥看起來是一族之長,他站出一步答道。不論態度或口吻,仍是那麽一板一眼的。


    這群人的腦筋都很死,明明有超乎凡人的力量,卻隻得靠著傭兵的工作勉強維持生活。而且她哥哥還曾直言不諱地對咱說出過一句話,讓咱生了好久的氣。盡管明白原因大抵都在自己身上,可那次以後,咱總覺得自己不是很擅長應對他。


    『有什麽麻煩的,她幹得好著呢』


    『可是,愚妹作為寄人籬下之身,讓您如此費心,實在是——』


    『有損血統名譽,嗯?』


    這一群狼,連帶塞莉姆總共有六匹,每個人的體型都不大。即便是被包圍起來,若是拉開架勢咱也能一瞬間分出勝負來。


    即便如此,正因如此,他們大概才如此看重名譽。


    『……誠如您所言』


    阿蘭垂下頭來,像是很痛苦。


    也真是辛苦他了,咱歎了口氣。


    『咱隻是按照掌櫃的吩咐,到這裏來找新的溫泉。她也該到了迴家歸省的時候了,所以就順便帶來』


    『但、但是』


    『所以,以後咱還要隔三差五地來一趟。汝輩要道別就快點,每次都花那麽長時間可不行』


    正因為他一板一眼的個性,一旦事先擺明態度,也就很難說出反駁的話了。


    阿蘭的視線在地麵與妹妹間徘徊了許久,才終於像放棄般轉迴咱身上。


    『……遵命』


    『唔。那,今天咱們也該迴去了唄』


    咱朝塞莉姆說了一聲,年輕的白狼立刻毫無猶豫地迴到了咱身邊。一直束縛著她的某種憂愁已經不見了,咱能感覺得到。


    大概迄今為止,這些人都從沒有分離過,一直相依為命。同意塞莉姆一個人來到店裏工作,或許他們下的決心比咱想象得還要大。


    想到這裏——倒也不是這個原因,但咱說以後還要來並不是隨口說的。正要邁開步返迴來時的路,咱突然停住了身子。


    『啊, 還有一件事忘講了』


    一股緊張氣氛立刻在塞莉姆的兄長中彌散開。


    『這裏的溫泉不要亂挖,讓咱按照自己喜歡的來』


    『……』


    『還是說,那些溫泉是汝輩早就找到了的?』


    『不、不是』


    『那麽,這陣子咱就還要再來』


    這次咱真的跑了起來,小跑著穿過深夜的森林。


    塞莉姆一直默默地跟著咱。盡管多少看起來還有點拘謹,或者說還有年輕人奇怪的逞強,但隨著她漸漸習慣在店裏的生活,隨著她的兄長們漸漸安定下來,咱相信她最終能在處事中變得自如。塞莉姆雖然老實,眼下她的表情卻已經證明了這姑娘內心的堅強。


    而且咱也期盼著能早點給自己準備一個專用的溫泉池。隻要事情辦妥,就是在客流旺盛的時節,咱也能毫無顧慮地在大白天,以狼的姿態跳進池子裏。


    這件事還是先對掌櫃的瞞起來好了。


    腦袋裏想著這些,不知怎的湧出了一股開心的感覺。


    『赫蘿大人』


    塞莉姆再開口,已經是迴到店裏的時候了。


    「謝謝您」


    她很快穿上事先準備好的衣服,對咱說道。那赤裸的身體和繆莉一樣嬌小,但又有著和繆莉不同的氣質。


    掌櫃的和咱的關心看來沒有給她增添額外負擔,於是咱就隻衝她聳了聳肩。


    「咱也找到了一個新盼頭,所以沒啥大不了的。早點睡吧,不然明天幹起活來要吃力的」


    塞莉姆認真地點了點頭,又一次露出微笑。走進店裏,在走廊中分別時,她再一次恭謹地低下頭去。這種認真也和柯爾小鬼不同,說實話,咱或許有點不擅長麵對。若是沒有掌櫃的,咱肯定很難和她一起生活下去吧。


    掌櫃的一個人盡管看起來很不可靠,可仔細一想,他卻能把形形色色的人聯係在一起。


    他也不是那種臨戰時衝在最前列大顯身手的人,但有著讓一個群體發展壯大的優秀素質。果然沒看錯人,咱得意地想著這些,朝


    臥室走去……


    沒準現在他還醒著,正等著咱——這種念頭咱並不是沒有,可仔細一看,掌櫃的已經唿唿地睡熟了。


    鑽上床,用冷透了的手腳猛地抱住他。


    掌櫃的醒來時首先一驚,然後像是講夢話般地開了口。


    「唔~~……你迴來了」


    「咱迴來了」


    摟著掌櫃的,閉起眼睛,咱也立刻落入了沉眠。


    紐希拉這個村子平日裏總像是籠罩在祭典的喧囂中,因此阿爾捷維聖人祭便顯得又平凡又樸素。即便是建起巨大的人像,扛著遊行,看起來也沒有風光到哪裏去。人們把村裏的公房臨時改造成聖堂,聚集在那裏一同祈禱,之後就是宴會。要說最像是祭典的,恐怕也隻有在公房裏擺上多得嚇人的蠟燭,再全都點亮的時候了。


    大的市鎮舉行祭典時,各個同業公會為了誇耀自己的財力,都會像較勁似地競相拿出更大的蠟燭來。在紐希拉,人們認為蠟燭的光亮代表著溫泉的熱度。虛榮心自然哪裏都是一樣的,不過若是這種虛榮能讓村裏的溫泉更多更熱,拍手稱快的人就不會少。隻要別人的錢能給自己帶來好處,那就怎麽樣都行,村裏人們都是這樣的商人氣質。


    這種人世的內情,在曾被稱為神明,司掌一村麥田豐收的咱看來,至多隻會聳聳肩罷了。塞莉姆是第一次經曆這樣的祭典,所以似乎興致很高,但咱關注的隻是全村人人有份的宴會罷了。


    然後,以阿爾捷維聖人祭為界,下個營業季的客人們會零零星星地來到紐希拉。就算不是冬天,夏天來泡湯的客人也有相當的人數。又是一段聒噪而熱鬧的時節要開始了,人心裏會有期待,也會有種煩膩感。


    「主人在店裏嗎!」


    咱聽到這道頗有些傲慢的聲音從大門口傳來,是聖人祭進行了三日左右的時候。


    儀仗隊打頭旗的人——倒是不至於,但也應該是哪裏的老爺要下榻,先派了他來安排的吧。


    「哈利維修道院長閣下,明早將抵達此店。準備如何?」


    「恭候已久。一切都安排妥當了」


    聽完掌櫃的迴答,使者露出滿足的表情,接著便興衝衝地享受主人抵達之前,他為數不多的,能毫無顧慮在溫泉中放鬆的機會去了。


    大戰要拉開序幕,咱心裏冒出了這個念頭,卻看到掌櫃的一臉出神的表情。


    「汝怎麽啦?」


    那個叫哈利維的客人每年都要來,不論是付賬的速度還是住宿時的態度都很好。繆莉那丫頭每年的一大盼頭,就是等著看他長長的白胡子,這迴又長到了哪裏。


    掌櫃的應該也隻會麵露喜色,沒道理擺出這樣一副表情才是。


    「嗯? 啊,不,隻是覺得今年來的是不是有些早了」


    「早了? 咱猜,他隻是單純等不住了吧」


    這裏是分隔人世與彼世之處的溫泉鄉。為逃離人世諸多束縛而前往此地的客人們,臨走時甚至都會露出仿佛就要趕赴地獄般的表情。


    「要真是那樣就好……」


    終於要跟悠哉的日子告別了,或許掌櫃的是因此犯神經質了也說不定。


    果然還是得有咱這個賢狼在身邊才行,咱在心中得意地想。


    塞莉姆也是。和兄長們再會之後她充滿了幹勁,就是遇到失敗也會試圖挽救,而不是灰心喪氣。可看她頭一次經曆旺季,那副如臨大敵嚴陣以待的架勢,咱還是先叮囑一下比較好。


    ——這可不是打仗,就是有個差錯也不至於讓誰丟了性命。


    雖然有一半是開玩笑的,但塞莉姆聽了應該能放下不少擔子。


    第二天,麵熟的老和尚果然來到了店裏。


    「噢噢,羅倫斯先生,今年也要承蒙您照顧了」


    老和尚一把年紀仍有著健壯的體格,禿頭和瀑布一樣流下來的白胡子更讓他顯得身材魁梧。和掌櫃的擁抱過後,又露出好好爺爺的笑容,與咱也抱了一迴。


    掌櫃的或是柯爾小鬼有時喜歡用臉蹭咱的尾巴,其中感受如何,咱把臉埋在老和尚那堆白胡子裏,好像明白了幾分。


    「小姐還在山裏,與獵物追逐正酣嗎」


    「這……」


    於是掌櫃的便講起了繆莉和柯爾小鬼在外麵的曆險記,哈維爾的臉則漸漸泛起紅光。


    「噢噢,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


    接著又把手捂在胸口上,像是聲音大得自己都吃了一驚似的,不停地看看掌櫃的,又迴頭看看他的隨從們。


    「呃……院長閣下? 您先請進,一路旅途想必辛苦了吧?」


    「噢噢,噢噢,感謝感謝。啊,不過,聽到傳聞時我就隱約猜到了,沒想到真的……」


    魁梧的老和尚仍沉浸在興奮的餘韻中,邁著有力的步子走進食堂,坐在椅子上。


    可就是坐下了似乎仍難耐心中的激動,直到看見塞莉姆給他端來酒水,才露出和善的微笑。在所有客人中,這個老和尚的和藹可親也是數一數二的。


    「你就是那位新來的姑娘吧,有勞了」


    道過謝,喝了幾口酒後,老和尚哼了哼鼻子,將視線轉向掌櫃的。


    「溫菲爾王國那位轟動大街小巷,年輕有為的聖職者,果然就是柯爾君啊」


    掌櫃的跟咱雖然從信中逐一得知了事情的經緯,可在這深山裏,柯爾小鬼跟繆莉究竟有多活躍,出了多大的風頭,實際上咱並不清楚。更何況柯爾小鬼又一直是謙虛謹慎的個性。


    看起來,他們倆的旅程並不像信裏說的那般風平浪靜,咱跟掌櫃的交換了眼神。


    「先是發行聖典的白話譯本,又教誨沉溺於私欲的大主教,使其悔改,甚至還親身趕赴邊鄙之地,讓一群數次沾染異端嫌疑的頑固之人皈依信仰正道,著實可歌可歎。唉,我第一次見到柯爾君,他才這麽高!」


    老和尚用那隻厚厚的手比劃出高度,比咱的頭頂還要再高一點。


    柯爾小鬼飛快地長大,長到比咱還高時,當時咱心裏的驕傲和寂寞,一下子又複蘇過來。


    「那……柯爾他,給您和諸位添麻煩了?」


    掌櫃的那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咱不覺得是假裝的。


    確實如此。教會是足以左右天下的組織,柯爾小鬼正是為它的腐敗感到憤怒,才下山意圖矯正這一切。而另一方麵來到這個溫泉旅店的人,則盡是那個組織中的位高權重之人。


    「不不,哪裏哪裏。誰若是為此感到麻煩,那才說明他的信仰有問題」


    老和尚斬釘截鐵地答道。作為接待客人的人,掌櫃的看起來像是鬆了口氣,可老和尚那把胡子的底下,肯定還有沒說完的什麽。


    「不過啊」


    隨著那堆胡子不安地蠕動起來,老和尚對隨從使了個眼色,讓他從行李中取出了件奇怪的東西來。那是一大堆羊皮紙卷,上麵積滿了灰塵。


    「大多數人都傾聽了內心良知的指引,遵從神之教誨,這是確實的。不肖如鄙人,盡管修行未至境界,卻也覺得理當如此。可是,並非這樣一來就能消除全部問題」


    「呃、嗯——」


    桌上堆起的羊皮紙卷,高得能擋住人的視線。


    老和尚這麽早來店裏的理由咱不知道,但應該就是和這堆羊皮紙卷有關了。


    「這裏是溫泉鄉紐希拉。我聽聞在這裏所見的一切,離開時都會如霧氣般消散。我想,羅倫斯先生您也是這樣認為的吧。所以借此機會,我有一事要拜托」


    說了這麽多,大概就是要保守秘密吧。


    掌櫃的將視線投向桌上的羊皮紙堆,接著露出為難似的神色。


    「……這是,特許狀嗎?」


    「正是。我們修道院,子輩的修道院,孫輩的修道院,以及重孫輩的都在其中」


    手藝人的世界裏,師傅會讓學成的弟子出外開張自己的工坊,咱聽說修道院也是類似的,當然,收取頭錢也是一樣。


    這堆布滿灰塵的羊皮紙卷,實際是老和尚所掌握的一座莫大的寶山。


    「這些特許狀……那個,的確細細一看,對我們而言是過多了。而神又有教誨,要人行分享的善事。再加上柯爾君近日的活躍,街巷也開始重新審視神之正教,恰逢此等機遇,故此……」


    老和尚的話說到一半便開始含混起來。恐怕,是自己的良心,虛榮,驕傲和欲望正在相互較量著的緣故。


    「也就是說,您希望減輕負擔,是這樣嗎?」


    「沒錯! 正是如此! 減輕負擔! 不愧是羅倫斯先生!」


    不論善惡是非的倫理,而是將事情說成像是減少背著的負擔一樣,或許咱該說真不愧是旅行商人出身。


    「隻是,原本是以救濟靈魂為目的,我們才收集積攢起了這些特權之類。由此


    不能輕易丟棄……於是,我便想起羅倫斯先生原本就是有名的商人……」


    咱能看出,掌櫃的正在腦海中翻譯老和尚的話。


    「也就是說,您希望把這些特許狀送到最需要它們的人手中」


    「噢噢,神啊! 請您祝福這位聰慧的旅店主人!」


    想在欲望暴露給周圍之前,搶先賣掉手


    中的寶物,而且還想在價值下跌前賣得一個好價錢。大概就是如此吧,咱在心裏悄悄歎著氣。不過看掌櫃的同老和尚緊緊將手握在一起,一副喜不自勝的模樣,咱應該也能享受到一些好處。畢竟有錢可賺,晚飯的菜色就會豪華一些,若是如此自然再好不過了。


    咱從一旁拿了一張羊皮紙卷來看,上麵是複雜的花紋,還有圖畫一樣的文字。


    「汝和弟兄們拿的,也是這樣的唄?」


    咱給身旁的塞莉姆看了看。塞莉姆和同伴們在南方得到了某座山的特許狀,因此才千裏迢迢來到了這裏。


    「模樣很像……但沒有這麽豪華」


    她在咱耳邊迴答道。也就是說,這一張羊皮紙上一定記載著讓人頭暈目眩的特權了。而這樣的羊皮紙卷,堆在桌子上足有半身高。


    咱對人世的了解並沒有多少,但知道大多數人都是一日掙得一日飽的窮苦人。


    不管什麽東西,獨占都是不好的。


    不對。想到這裏,咱又在心中補充說。


    掌櫃的對咱的愛情還是另當別論吧。因為繆莉那丫頭從柯爾小鬼身上榨取的應該已經足夠了。


    「那麽……對了。我會仔細檢查這些特許狀,判斷它們能否發揮作用的」


    「拜托您了,羅倫斯先生」


    老和尚像是對神捧上祈禱般莊嚴地說道,末了又加上了一句。


    「另外,溫泉浴您一定已經準備好了吧?」


    畢竟這裏是分隔人世與彼世之處的溫泉鄉。


    是洗落一身俗世之塵的場所。


    或許該說是不出所料,掌櫃的整個人都鑽進了那堆特許狀裏。


    白天有了時間他會時不時地迴臥房翻弄羊皮紙,晚飯後他會興衝衝地迴臥房翻弄羊皮紙。早上咱正奇怪他為何起得那麽早,果然還是在翻弄著羊皮紙。


    這樁差事好像還挺有利可圖的,所以咱也沒有生氣的道理,話說迴來,咱連鬧個別扭的空都沒有。


    「你應該也能讀懂文字吧?」


    掌櫃的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給咱也塞了一堆羊皮紙。雖然他看起來像是樂此不疲,可眼睛下麵已經掛上了烏青的眼袋。麵對這樣一副麵孔,咱實在是說不出拒絕的話來。何況咱也希望他能快點幹完這件事,再迴到毛毯中來。這個季節,晚上還是冷的很。


    所以,咱得逐一看看每張羊皮紙,弄明白是什麽地方的,帶著怎麽樣的特權,然後再一張張分好類。裏麵有不少咱不認識的地名,不過比照著店裏的地圖,找起來也還算簡單。那地圖是繆莉纏著客人們畫的。當時她滿腦子都是要來一場走遍世界的大冒險。每當有客人來到店裏,她就會央求他們在圖上標出自己是從哪裏來的。咱那幹啥都隻有三分鍾熱度的丫頭在這件事上堅持了好一陣。這張拚起來的地圖準確性有多少姑且不論,內容還是十分豐富的。


    特許狀本身也提起了咱的興趣。


    盡管咱一聲不響地幹了不少工作,可難點當然是存在的。


    『……總之,太多了』


    咱迴想著連日來的工作,把兩隻前爪按在地上,使勁垂下肩膀拉伸前半身,然後又把後腳也抵在地上,垂下腰來再重複一遍。


    最後抖抖身體,終於感覺身體裏的血流又通暢了。


    坐在椅子上一個勁地看東西是很累人的,和縫縫補補是一種不同的累。


    能在店外變成狼的模樣,都會讓咱輕鬆幾分。


    『可那個大笨驢好像還是癡迷得拉都拉不出來』


    咱歎了口氣,在天寒地凍中便是一陣白霧。


    『抱歉也連著你受累了』


    塞莉姆蜷曲著身體,用鼻尖蹭著腰間的癢處,聽到咱這麽說又立馬擺正姿勢伏在地上,垂下頭去。


    『不……本來,我就沒幫上多少忙,很抱歉……』


    鮮少地,這句話真不是她在謙虛。


    『無妨。白天的工作汝已經夠盡職盡責了。能幫多少就幫多少吧。把自己逼得太緊,連咱都不好意思偷懶了』


    塞莉姆輕輕笑了笑,抬頭望向前幾天還是滿弦的月亮。


    若不是月圓之時,人在黑夜的森林中大概寸步難行,可狼憑著樹木泥土的氣息卻能走得很遠。


    『不過,我學到了很多。因為實際感受到了世界的廣大』


    『唔? 咱可聽說,汝輩以前呆過的那個市鎮,是在連掌櫃的都沒去過的遙遠南方』


    世界的廣大,不是已經憑著自己的腳有了認識嗎? 咱剛想這樣說,卻看到塞莉姆露出了無力的微笑。


    『因為我們在旅程中一直是找到能吃的東西就吃,然後僅僅看著腳下前進而已。頭腦裏想著的,也隻是邁出右腳,然後再邁出左腳。從南方來到了這裏,至多隻能發現景色有了點改變罷了』


    就算這話中有幾分是謙虛,可想想看自己,自己曾經曆的旅途也是類似的。


    雖然咱活了這麽久,卻好像一直隻看著同樣的東西。


    麥子的成長,空中流過的雲朵。


    這一切發生劇變,也不過是和掌櫃的相遇之後的事。


    『確實,咱也是一樣,空活了那麽多歲數,可眼睛裏看著的總是一樣的東西』


    塞莉姆再次露出那副無力的微笑。


    之後兩個人一同翻過了紐希拉外麵的山。目的是去找塞莉姆的兄弟們,但並不是為了塞莉姆本人。她已經大概習慣了這份工作,雖然為失敗懊惱的情況還是如從前一樣,卻不再需要人擔心了。因此那次之後不時趁著夜裏離開紐希拉,單純是為了工作。


    『金屬磨利之後的味道,真讓人安不下心呐』


    塞莉姆的脖子上纏著一個麻袋,背上背著另一個。裏麵裝著她的弟兄們建造旅舍時要用到的工具。


    不知是因為他們過於勤勞,還是使用時不謹慎,這些工具沒過多久就都鈍了,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困難。於是咱便表示可以幫他們去研磨工具。當然不是在自己家,而是請村裏的匠人代勞。相對地,塞莉姆的弟兄們則拿出了山裏捕獵到的野獸作為迴報。


    以前店裏的肉食需求,基本都靠著柯爾小鬼和繆莉進山打獵來滿足。他們如今出了門,肉就必須找附近村落的獵人,或是山下市鎮的商鋪來買才行,可掌櫃的又想盡可能在這方麵少花錢,還說讓咱這個賢狼出去打獵就行。


    咱不能那樣,是有理由的。大概是因為藏也藏不住的威嚴氣勢,森林裏的野獸都對咱倍加崇敬。有時咱還能遇到地盤糾紛的仲裁,或是從獵人手裏逃脫,身上傷痕累累的野獸們。


    要咱去宰殺它們,感覺像是有什麽不對勁。若是真的進山打獵,野鹿之類的生靈大概會排成一列趴在地上,擺出一副『請您吃掉我吧』的悲傷麵孔來。


    而繆莉跟柯爾小鬼則是作為人,用弓箭和陷阱來麵對森林中的野獸。這是追逐者與被追逐者之間純粹的智力較量和體力較量。當然森林中的野獸偶爾來到溫泉池裏的時候算作休戰,這也是雙方都有默契的。


    所以,給塞莉姆的弟兄們幫忙,其實也是幫了自己家。


    『謔,今天是熊唄』


    同他們碰麵的地方,總是第二座山半山腰,那個挖了一半的溫泉旁邊。


    今天溫泉池邊橫著一頭黑乎乎,塊頭驚人的熊。


    「盡管我們希望與之共存……」


    塞莉姆的兄長們以人的姿態等在那裏,露出苦澀的表情答道。


    既然是在山裏開辟出一片地,借此招徠客人的生意,那就多多少少會和森林的住民起衝突。這一點放在野獸身上也是一樣。眼前這頭黑熊在得到自己的領地前,必定也憑著自己的力氣奪取過其他的地盤。


    可這群人卻會為此在意,為此痛心。


    咱隻能在心裏無奈地歎氣,卻又覺得這也是他們的可愛之處。既然開張的旅舍是以聖地巡禮為標榜,這一板一眼的認真態度必定是能起到一些好作用的。


    「事已至此,隻能帶著敬意吃掉,然後連骨頭也不浪費了。您能把道具先拿出來嗎? 和往常一樣,讓我們來處理它吧」


    『唔,拜托了』


    咱對塞莉姆使了個眼色,她便走上前去讓兄長們解下身上的東西,然後又抖了抖頭和身子,把壓亂的毛整理好。


    塞莉姆的兄長們各自拿起工具,開始處理起那頭熊的肉,咱自己則背過他們,趟進那片還不成樣子的溫泉池中。


    溫泉水脈果然像是是埋在地下深處,試著輕輕挖了挖,卻仍沒能讓水量增加多少。何況原本這個池子就像是在平地上滲出的一樣,本來就沒多少的溫泉水平鋪開來,溫度又下降了一些。


    看來紐希拉之所以能在今天這個地方興盛,還是有其理由的。


    今天終於基本清理完了礙事的樹幹石塊之類,可到最後情況也沒有好轉。這副模樣,隻夠咱趴下來沾濕肚子的。


    『有沒有什麽地方,挖開就能噴出溫泉唄?』


    咱在溫泉裏踱著步,濺起的泥點立刻跟水混在一起變成白濁色。用爪子四處挖了挖,想找到泉水噴湧的地方,可怎麽也找不著。


    「赫蘿大人的爪子也不行嗎?」


    塞莉姆對咱說出


    這句話時,正在池邊洗著刀具,以及自己染紅到手肘的胳膊。之所以總是在這裏碰麵,方便清洗也是一個原因。


    沒過多久,熊就被剝好了皮,熊肉則用刀斬成一塊一塊。


    塞莉姆的手好像很巧,兩條胳膊看起來柔弱,但剝起熊皮卻得心應手。


    『若是這溫泉原本就沒什麽勢頭,挖一遍也隻能挖出個溫水窪來』


    現在塞莉姆以人的模樣踏進來,也不過隻能沾濕腳踝罷了。


    或許咱去找找別的溫泉還比較快。


    「赫蘿大人,準備完成了」


    咱順著聲音迴頭一看,熊的皮毛正掛在樹枝上晾幹,肉則被大片葉子包了起來。帶著熊皮迴店裏去,有可能要在村裏引起話題,因此隻有這部分仍留給塞莉姆的兄弟們繼續處理,留待進城時賣掉。對紐希拉來說,塞莉姆的兄弟們就像是生意上的對手,所以這樣的關係不大能暴露在別人的眼皮下。


    『那就麻煩汝幫忙裝進麻袋裏吧。叼著迴去的話,可能等到紐希拉肉就沒了』


    「畢竟肉裏有不少油脂呢,我知道了」


    塞莉姆和她的兄弟們笑了笑,又準備忙活起來時,咱不忘加上了一句。


    『啊,別忘了把汝輩自己的份留出來。打獵到的東西要大家夥一起吃才對』


    咱若是不說,他們肯定會把全部的肉都裝進袋子去。雖然讓人沒辦法,但講情義到了這種刻板的地步,也有幾分可愛。


    來的時候是塞莉姆背著東西,返迴時就輪到了咱。


    趴著讓塞莉姆的兄弟們把袋子放在咱背上時,咱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連池子也稱不上的小水窪。本想背著掌櫃的打理好這個溫泉,等完成時告訴他,給他一個驚喜,看來這個計劃有必要重新考慮了。


    咱並不是對現在店裏的溫泉有什麽不滿,也並不是無論如何都想要一個能以狼的模樣泡進去的池子。


    盡管如此,看著這個小水窪,咱意識到自己其實非常失望,而且十分灰心,甚至到連自己也嚇了一跳的地步。


    「……大人? 赫蘿大人?」


    『唔』


    迴過神來,塞莉姆等人正齊刷刷地盯著自己。好像已經叫了咱不止一兩迴。


    『抱歉,咱想到了點別的東西』


    「是有關溫泉嗎? 不然,我們可以為您在山中找一個新的出來」


    咱真笨。話剛出口才覺察到不該這麽說。


    『倒不至於。咱隻是偶爾也想用自己的牙和爪子撒撒歡。比如挖個洞之類』


    「是這樣嗎?」


    『趁著還沒晚,咱也該迴去了。汝輩也有明天的工作要忙唄?』


    咱站起來,脖子立刻就被固定麻袋的繩子勒了一下。從背上沉甸甸的感覺推測,袋裏的熊肉分量不少。漢娜大概會很開心,可咱一想到曬幹或鹽醃之類的工作,就有種麻煩的感覺。


    「啊,還有一件事要征求您的意見」


    『是啥呀』


    「您對下一次的獵物有何要求嗎? 這次偶然獵得了熊,但您是否已經吃厭了平時的鹿肉」


    真貼心,咱不禁悄悄感歎。


    『這個嘛』


    腦袋裏首先浮現出來的,是山鳥或栗鼠之類的小動物。它們雖然肉少,但滋味卻相當鮮美。


    不過這群人既然如此認真,做事想必也循規蹈矩,一板一眼。要用陷阱抓獲小的獵物大概是很難的,因此咱最終沒有說出口。


    『不,鹿就足夠了。何況這樣掌櫃的就無需額外去買,倒也省事』


    「明白了」


    塞莉姆的兄弟們一齊低下頭,就像目送國王離開的士兵一樣。咱則苦笑著對塞莉姆示意,接著便踏上迴路。


    背著帶骨的熊肉,穿行在深夜的森林裏,咱突然想起某件事情來。而讓咱想起那些的,正是塞莉姆兄長的那句話。


    ——是否吃厭了平時的鹿肉。


    之所以會對那個不像樣的溫泉水坑感到失望,或許,是因為咱厭倦了溫泉旅店裏的生活。這樣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


    店裏的生活同以前在麥田中幾乎一樣,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事情。話說迴來,咱到底對塞莉姆抱著怎樣的期待? 或許,咱是真的發自內心,希望她能為這生活帶來一點波瀾。


    無論什麽事情,人最終都會習以為常。這咱明白。明白是明白,可是否接受卻是另一迴事。至於能否忍耐,則又是一個問題。


    不,自己並沒有對現下的生活有那麽多不滿。試著這樣說服自己,卻顯得相當空虛。因為昨天並不比今天多出什麽,不比今天開心,也不比今天困擾。


    這些事情縈繞在心頭,邁著步子,不知不覺就迴到了店裏。就算心不在焉,時間仍然會流逝過去。


    塞莉姆變迴人形,幫咱卸下纏在身上的麻袋時,一股焦躁感突然襲上咱的心頭。再這樣漫不經心地度過每一天,自己的生活會不會也變成那個小水窪? 不是水池,也不是河。溫暖倒也溫暖,可至多隻能濡濕腳踝而已。


    接著,等到數十年過去,所有人都不在咱的身邊,濡濕的皮毛終於會變得冰冷,咱也隻能臥在水池裏打噴嚏。


    開店十多年來,咱有自信和掌櫃的已經親密到讓別人目瞪口呆的地步。可相同地,讓人耳目一新的東西也全都消失不見。繆莉出生之後,每天雖然過得都像風暴來臨般,但咱的丫頭現在已經跟柯爾小鬼一同展開了自己的旅行。


    咱知道,接下來的生活又會漸漸變得重複,毫無差別。


    昨天,前天,大前天,咱做了什麽,還能想得起來嗎? 百年之後再迴過頭來還能記憶猶新的事情,今後又能發生多少? 想要讓整個身子都浸在溫暖的迴憶中,這樣下去咱真能得到那麽多的迴憶嗎?


    咱好不安。


    心想著這些,將熊肉全都搬進溫泉旅店的冰窖中。冬天滿到蓋不住的雪盡管沒法全都留到夏天,但放進冰窖裏,還是能在夏天享受到冰涼的滋味。這可說是人了不起的智慧。但就算是森林裏的花栗鼠,到了秋天也會勤快地埋下樹果。


    那麽,咱是不是也應該這麽做?


    塞莉姆揉著惺忪的睡眼迴房間去了。


    咱看著她走進臥室,自己也迴了房。


    剛要伸手推開門,從門板的縫隙間,能看到蠟燭的亮光漏出來。吸一口氣,聞到了掌櫃的氣息,獸脂燃燒時特別的味道,羊皮紙的味道,還有讓咱想起柯爾小鬼的,墨水的味道。


    門的另一邊,掌櫃的正蜷縮起身子裹著毛毯,投入地寫著什麽。


    「噢,你迴來啦」


    掌櫃的發現了咱後,便迴過頭來。明明是一臉疲倦的模樣,可看上去又樂在其中。


    隻是,即便是這張咱熟悉的麵孔,也和剛剛相遇時有了些許改變。不是蠟燭明滅的燈火所致,而是確確實實地有了歲月的痕跡。店裏的生活盡管像是無盡的重複,可時間的流逝卻並非如此。


    往常總應該不斷湧出的溫泉水,總有一天也會枯竭,也會變成隻能沾濕腳踝的溫水窪,即便是這溫水窪,最終也會消失不見。


    咱理解結束的一天將要到來,理解的同時,似乎也大意了。


    以為隻要有所覺悟,就能到最後一刻也毫不懷疑地,盡興歡愉。


    「嗯? 怎麽了?」


    掌櫃的露出訝異的神色。咱沒有迴答,而是猛地上前,從身後抱住了他。


    盡管驚訝,可掌櫃的似乎把這當成了咱平時的心情不定。


    他沒有特別說什麽,而是把手繞到了腦後,輕輕撫摸咱的頭發。


    「真涼啊。睡覺之前稍微泡一泡如何?」


    「……嗯。而且汝身上也有股酸味」


    「啊」


    掌櫃的匆忙聞了聞自己衣袖的味道,那表情就像是在說『我應該沒那麽懶散吧』一樣。其實這股酸味大半來自墨水。當然,咱是特地含混其辭的。


    「喂,不去泡溫泉啦?」


    咱後退一步,放開了掌櫃的。


    自從來到不論何時都能泡在熱水裏的紐希拉,掌櫃的也變得愛幹淨了。以前當旅行商人時他可是相當隨便。


    掌櫃的似乎還在意著自己身上的味道,但總算是把身上的毛毯搭在椅背上,然後站起了身。


    「唔~~……嗯、唔……嘿呀。 啊……以前我還能這樣寫一整晚的」


    他說這句話是在開玩笑,但話本身是事實。


    然後,總有一天掌櫃的會闔上雙眼。永遠。


    可是咱該怎麽辦才好?


    自然的規律讓咱不敢邁出腳步,可掌櫃的就在咱眼前。


    能做的事情應該還有很多。


    首先就是不鑽牛角尖,也不深究,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和掌櫃的剛開始旅行的那陣子,咱因為忘了這個原則的緣故,引起了不少麻煩。


    「塞莉姆的兄弟們給了一些熊肉,汝該吃一點養養身體」


    「哦,熊肉啊。忘了是什麽時候,我聽說過熊最美味的是腳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腳掌? 那種地方怎麽吃呐?」


    聊著這些有的沒的,朝浴池的方向走去。


    隻是,和掌櫃的走在一起時


    ,他提醒了咱不能那麽用力地攥著他寫字的手。


    明明應該很幸福,卻就是滿足不了。咱恨這樣的自己。


    於是,接下來的日子裏,咱仍是擇山菜。


    這工作得幹上好一陣子,直到山上積雪消融為止。


    平時咱就覺得麻煩,如今心裏又多了一個想法:現在明明不是幹這種事的時候。


    為了必將到來的,嚴寒又辛苦的孤獨日子,咱必須要盡可能地積攢能積攢的迴憶。


    為此,咱得讓那些能成為迴憶的事情,像湧出的溫泉水般不斷發生才行。


    『您和老爺吵架了嗎?』


    漢娜看著笸籮裏的山菜新芽,突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汝、汝為何這樣問」


    咱很動搖,動搖到賢狼名號都要擔當不起的程度。


    漢娜聳了聳肩。


    「因為看您的樣子心不在焉的」


    「……咱跟他沒吵架」


    變成狼的模樣時,要藏起心裏的想法非常簡單。可在這人類小小的軀體裏,許多感情都會不由自主地暴露出來。


    而沒有吵架這一點確是事實。因此漢娜露出了不知該說什麽好似的表情。


    「先不提這些。熊肉咱全放進地窖裏了。今天做一次滿是肉的燉菜唄」


    咱說完這句話,正要走開去幹下一件活,又突然停住腳步。


    「別跟掌櫃的隨便亂說,咱可真沒跟他吵架」


    雖然這樣一來簡直就像是真的吵了一架似的,可憑著這個讓掌櫃的把注意力轉移到咱身上,跟咱希望看到的又不大一樣。


    咱不是對現狀不滿,而是想自然地,開開心心地,跟他一起過日子。


    「好的好的。我知道的」


    有時候,咱會覺得反而是漢娜比咱年長了二十多歲。


    不不不,隻是咱這副人類的模樣看上去像小孩子,才有了這種感覺。咱在心裏悄悄對自己解釋道。


    「啊,燉菜要做生薑味的呢,還是大蒜味的呢」


    咱認真地想了一會,迴答說大蒜。


    然後,便朝旅店背後走去。


    靠得越近,鼻子就越能聞到一股獨特的野獸腥臭。為啥做成菜端上桌時明明能散發出讓人流口水的好聞香味,煮在鍋裏卻是這樣一股討人厭的味道,真是不可思議。


    旁邊的塞莉姆正帶著一臉生無可戀般的表情,拿著木棒在鍋裏反複攪著。


    「喂,咱來幫忙了。汝去唿吸唿吸新鮮空氣,休息一下吧」


    「赫蘿大……人,咳、咳咳」


    她眼含著淚水,聲音也成了含混的鼻音。草草行完一禮後,便把木棒交給咱,自己搖搖晃晃地離開了。這姑娘因為年輕,鼻子比咱更靈敏,做這樣的工作大概也比咱難受得多。


    從熊肉上剔下來的脂肪放在火上煮,煮好後就能做成蠟燭。


    攪拌透徹之後,還要把混在裏麵的肉屑和骨渣挑出來,不然蠟燭點著就會產生濃煙和惡臭。看來這股油膩的氣味,咱得聞上一陣子了。


    往常這件差事要麽交給鼻子並不靈光的柯爾小鬼,或是作為繆莉捅了婁子之後的懲罰。可放到人手不足的今天,就隻能由咱和塞莉姆來做了。


    加足柴火,攪起鍋裏的熊脂,看見雜質就用木棒挑出來扔掉。


    第一次做的時候,咱隻顧想著原來蠟燭是這樣做成的,連味道都不怎麽在意,可到今天這已經完全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隻會讓人覺得麻煩。


    要做蠟燭的話,還是做好聞的蜜蠟比較輕鬆。


    幻想著蜂蜜甜美的香味,卻還得跟眼前的現實奮戰。何況該做的工作還不知這一件。


    「唔……做完蠟燭,下麵就該去清點剩多少奶酪了」


    春天也是做奶酪的季節。為了迎接下個旺季,要購入多少奶酪,必須得想清楚才能跟商家下訂單。而且奶酪的種類又多得驚人,有的能保存很久,有的放一放馬上就壞了,有的做法簡單,有的製作卻非常費工。


    而且,決定買哪些奶酪還不是隻看自己想吃什麽就行的,客人的喜好才最為重要。


    由於第一位客人來得比預想更早,若是不抓緊時間發出訂單,最後就隻能把冬天剩下的陳貨拿出去。這種簡慢一下子就會被客人看穿,緊接著外麵就會傳出流言來。


    「再然後……啊,對了。奶酪的事情辦妥,還得把送來的羊毛撚成線。然後那件衣服,那件,還有那件都得補好……啊!說起來要撚線的話,繆莉那丫頭沒法幫咱壓著了! 儲藏間裏有沒有能代替的東西*……對了,那屋子不掃一掃,夏天也要出蟲的……隻有蟲子不會聽咱說話呐……咱首先得幹啥來著? 唔唔……」


    [*注:長型紡車在使用時往往需要在錠子附近壓上重物,或者用腳踩]


    一下一下地攪著,咱覺得自己的腦袋裏也被攪成了一團迷糊。


    好懷念悠哉地躺在馬車上睡午覺的旅行生活。


    不對,是因為柯爾小鬼跟繆莉不在了,咱才這麽忙的。


    另一方麵,咱開始痛感自己先前的生活是多麽自甘墮落。


    所謂忙得連哭的時間都沒有,就是指眼下的這種情形吧。它還會一直持續下去——這個念頭讓咱心裏猛揪了一下。


    咱並不是討厭幹活本身。


    僅僅是想避免猛然迴過神來,卻發現快樂的時光早已過去,這樣的情況罷了。


    「總之不做點啥可就糟了……」


    那個咕嘟咕嘟冒出溫水的小水窪,怎麽都從腦海裏揮之不去。


    既然如此,還不如在城裏開一家商店,這樣咱一天到晚都能陪在掌櫃的身邊。咱開始想起這些沒奈何的事情來了。


    那樣每天肯定也會有累人的工作,何況城裏到處都有人看著,咱卻沒法藏起耳朵和尾巴。再說年紀總也不會增長又是一個麻煩。


    「唔唔唔……」


    咱懊惱地呻吟起來。泡泡接二連三地從熊脂中浮出,就像是自己的不滿被煮沸了一樣。


    話雖如此,咱還有著期待。期待這種忙碌能在塞莉姆習慣了工作之後消解,或是她的兄弟們安定下來的話,能再從其中雇一個人來。


    對,再忍一忍。然後,好好地想想該怎麽增加有關掌櫃的迴憶。


    咱這樣安撫自己。


    「再濾一遍,差不多就可以做蠟燭了」


    咱把木棒在鍋邊上磕了磕,叫來塞莉姆繼續後麵的處理。工作幹下去總有幹完的時候。到了下午又有新的客人上門,然後這一天結束了。


    吃完晚飯,歎著氣迴到房間裏,咱看到掌櫃的正站在桌前一動不動。


    「汝怎麽啦?」


    桌上的羊皮紙,看起來像是被繆莉亂塗過一樣,可咱想起繆莉已經出門了。


    那是出了什麽事? 掌櫃的迴過頭,臉上是愧疚似的模樣。


    「在你開始生氣前,我要先道歉」


    「唔,嗯?」


    他接著開口道。


    「新來的客人,也拿來了一堆羊皮紙」


    桌上堆著多了一倍的羊皮紙卷。大概誰若是冒出了什麽主意,其他人八成也會想到同樣的東西。


    咱不禁在心裏感歎,柯爾小鬼和繆莉的旅程,還真給世界帶來了不小的變化。可看掌櫃的一臉沉重的表情,咱知道接下來大概不會有啥好事。


    「汝要說的就這些?」


    咱問了一句,他不知為何露出像是得救了似的表情,慢慢地搖了搖頭。


    或許是自己實在不知該怎麽說出口吧。


    「……住在其他店裏的客人,又來商量了同樣的事情。剛才來的」


    「……」


    悠哉的,和掌櫃的在一起親密無間的時間,看來是沒法指望了。


    隻是,這樣積累起一大堆工作,反過來也可以有另一種說法。那就是即便很久之後再來迴想,咱也能清清楚楚地想起來這些。何況咱喜歡跟掌櫃的一起做事。兩個人坐在一起,就能牢牢地壓住那口黑暗的井。


    這樣想的話,好像也沒那麽壞。


    「既然這樣,也就隻能老老實實幹了。對唄?」


    因此咱用積極又樂觀的語氣對他答道。接著掌櫃的明顯像是鬆了口氣。


    「怎麽,汝以為咱會生氣?」


    每每到了這種關頭,掌櫃的就坦率地直教人生氣。


    「畢竟這不是午覺之類小事……」


    「大笨驢」


    咱笑了出來,關上門,走近桌子。


    堆起來的羊皮紙,實在是不少。


    「何況,這樣還能賺一大筆不是?」


    「辛苦這麽久,報酬肯定少不到哪裏去。你有要求就盡管提。哪怕是蜜漬桃子,現在咱們也能買得起了」


    那是僅僅一個,就與等重黃金有相同價值的,極其奢侈的食物*。


    [注:相關情節見第13卷短篇《狼與蜜漬桃子》]


    掌櫃的這個吝嗇的前旅行商人居然開出了一張沒寫金額的支票,看來這件差事真的大有利潤可圖。


    「唔。讓咱考慮考慮」


    「隻是,量可不是無限製的啊」


    他還不忘再加上一個限定條件。


    咱


    聳了聳肩,然後輕輕踩了他一腳。


    「那麽,該早點開工了唄」


    「對,時間寶貴。搞不好,類似的工作很快又要找上門來」


    他終於也經受不起更多的工作了。剛想到這裏,掌櫃的突然露出一副有些困擾的表情。


    「可以的話我想讓你幫幫忙……」


    掌櫃的開始支吾起來,看了看門口,接著把嘴湊近咱的耳邊,小聲說道。


    「其實我也不怎麽擅長讀讀寫寫的」


    和白天的工作不同,這迴掌櫃的似乎真的為難了。讀錯的、寫錯的地方看來也不少。


    「大概是白天幹活太多,晚上不由得就要犯困」


    柯爾小鬼為了學習發揮了超乎常理的熱情,他會在嘴裏含沙子,啃生洋蔥之類的來對抗睡魔。同樣的期待若是放在塞莉姆身上,就隻能被稱作不近人情了。


    不過,咱突然迴想起一點來。


    「可咱去山對麵找阿蘭他們時,汝好像還沒那麽困嘛」


    咱迴到房間裏時,掌櫃的雖然有些睡意,但不至於困得東倒西歪。


    「人總有擅長和不擅長的。我看見一大堆字就想睡。就跟繆莉一樣」


    提到那丫頭,咱便想明白了。


    「本來在這點上咱可是不會輸給人類的」


    「少得意了。你雖然能讀,可寫起來嘛……。既然是約依茲的賢狼大人,字不是也應該更好看一點才對嗎?」


    咱被戳到了痛處,於是瞪了他一眼。、


    「咱的字寫得比以前好多了。何況這副身體又不是咱本來的模樣,手沒那麽巧咱有什麽辦法」


    「明明從鍋裏挑肉時比誰都快?」


    咱露出尖牙,掌櫃的竟然把頭轉到一邊去了。


    「大笨驢。記住字怎麽寫又不能填飽肚子!」


    「……繆莉也是這麽說的吧」


    「汝說啥!?」


    聽到他這樣小聲嘲笑,咱一口咬住了他,結果掌櫃的裝模作樣地聳了聳肩。


    「好啦好啦,快點開始幹活吧」


    在一起了這麽久,他也學會了一點狡猾。


    而且,咱並不討厭這樣的嬉鬧。


    「真是的,大笨驢」


    咱嘟囔了一句,搬來椅子緊緊靠在他身邊。身上的毯子當然也是兩人一起裹著的。這樣也不壞。


    今晚發生了這些事。咱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然後,拿起第一張羊皮紙來。


    碰。咱聽到了木托盤放在桌上的聲音,於是睜開了眼睛。


    現在是吃完了午飯的時候,閑下來的漢娜像是給咱拿了什麽來。


    「太太您辛苦了」


    「……這是葡萄酒唄? 真稀罕」


    咱從趴著的桌子上抬起頭來。溫熱的葡萄酒還飄著熱氣,那股香味不由得讓人要多聞兩下。


    漢娜這個節約家居然會在白天主動端出酒來,這可不尋常。


    咱正要開心地伸出手去拿時,


    「唔,這是?」


    旁邊還有一個木碗,裏麵是咱沒見過的東西。


    「是客人帶來的禮物。老爺出門時說讓我拿給您」


    碗裏是白糖醃的什麽。說起白糖,那是需要下山到城裏坐船南下,到達海邊後再換乘大船繼續向南,一直到一年多半都像夏天般,連海也是寶石般綠色的國家,在那裏和更遙遠南方來的商船交易,才能獲得的貨品。


    白糖要是跟鹽一樣能從地下挖出來,那咱覺得生活在產糖的地方,每天舔著地麵過日子也不壞。


    這種甜味調料就是這樣誘人,可漢娜的話更令咱在意。


    「……是一直背著咱藏起來的唄」


    漢娜隻是聳了聳肩,毫無愧疚之意。


    「老爺說,您一發現,大概馬上就會吃光了」


    「大笨驢!」


    咱又不是繆莉。這樣想著從碗裏拿起了一片,還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像是什麽水果切成的小圓片,然後用白糖醃了起來,可形狀又不甚規整。


    究竟是啥水果呢? 咱嚐了一口,驚呆了。


    「是生薑!?」


    「現在沒太陽時還是很冷,暖暖身子是有好處的」


    「唔、嗯……嗯」


    砂糖醃過一遍後,薑片有了甜味和酥鬆的口感,後味卻仍是生薑那股難以言喻的辛辣風味,讓咱的耳朵和尾巴毛全都倒豎了起來。被生薑辣得渴了時,正好還有溫熱的葡萄酒。


    這麽棒的東西居然瞞著咱藏了起來,簡直沒天理。


    咱一片又一片地吃著糖薑片,又對漢娜問道。


    「這些就是全部的?」


    「老爺吩咐一點點拿出來,讓您慢慢地吃」


    這話簡直像是講給繆莉那丫頭的。現在拿出來。馬上拿出來,全都拿出來。咱雖然很想這麽說。可這就等於認了剛才那句『一發現,馬上就會吃光』。作為賢狼,咱得保守名譽才行。


    話是這麽說,但這股魅力太難抗拒了。


    跟羊皮紙格鬥了許久,咱的腦袋都像是被煮開了一樣。


    眼前這又甜又辣的美味,實在是一種暴力。


    縱然是賢狼,也得露出肚皮投降。


    在這之前,咱好歹保住了幾分理性,開口說道。


    「汝、汝瞧,不快點吃完可不就要放壞了?」


    「糖醃過的東西沒那麽容易壞的」


    「那,老鼠和蟲——」


    「埋在冰窖裏就沒問題了」


    有關飲食,全店上下誰也說不過漢娜。


    而且再這樣央求下去,或許眼前的這一碗都要被收走了。


    「嗚嗚……」


    「慢慢吃不是也很好嗎,這樣可以享受更長時間的」


    「真笨。一下子全吃完才叫開心!」


    哎呀哎呀。漢娜歎了口氣。


    不過她說的的確有道理,而且咱的嘴裏正火辣辣的。


    咱忍著斷腸的悲慟,背過眼,將木碗推向漢娜。


    「汝還是收起來吧……」


    「太太您也要學會堅忍,那麽,在您還沒改變心意之前,我先放迴去吧」


    「啊」


    同一瞬間,咱還是忍不住又拿了一片。結果漢娜露出了無奈似的笑容。


    「我先跟您說明,這些都是藏在您不知道的地方,找也是沒用的」


    果然就是跟訓斥繆莉那丫頭一樣的說法。咱開始驚訝,是不是因為咱長得跟繆莉一模一樣,漢娜把人搞錯了。


    「真笨」


    「並不笨。您要是為了找這個把儲藏間弄的一團糟,那就麻煩了。罐子我封得嚴嚴實實,您的鼻子再靈敏也是找不到的」


    「嗚嗚……」


    溫泉旅店裏最花錢的部分就在食物上,因此掌櫃的賦予了漢娜極大的權力。以至於在後廚裏,根本分不清誰才是主人。


    而且,對咱和繆莉還百般嚴防死守。


    後廚裏有好幾個地方都放著一眼就能看到的零嘴。可那些東西其實是為了打消咱的念頭,就跟誘餌一樣。


    「明明咱都幹了這麽多活,無情啊……」


    就算聽到咱哀怨的聲音,她也不肯再把木碗還來。


    「我雖然不了解,但聽說您和老爺的工作做完,能賺得一大筆前。到時,不論是糖薑片還是別的,您都可以跟老爺提出來呀」


    「咱當然是那個打算,可這些什麽時候才能有個完呐」


    咱一下子趴倒在桌上,這不是演技。


    如今店裏陸陸續續來了客人和樂師舞娘,所以熱鬧了不少。客人們隻要有歌舞可以看,就會一整天泡在溫泉裏,放著不管也不是問題。


    照這樣,就算事情有輕重緩急,閑著的時間也能增加一些。


    可如今這些閑下來的空全都得投到羊皮紙裏。不然的話一件工作沒完,又有人會接著上門,或許一直到秋天都沒個完。


    當然做不了的話拒絕也是一條路,可客人們全都慌著要圖一身輕,歸根到底還是因為柯爾小鬼和繆莉的冒險,咱心裏不能說一點過意不去的感覺都沒有。


    何況現在接下這些差事,對以後來說大有好處。掌櫃的對咱說這番話時,臉上的表情興奮得像是要昏死一樣。


    為了掌櫃的,咱不得不努力幹。


    「可是,那個大笨驢賺那麽多錢,到底有什麽打算?」


    咱把臉貼在桌上,呆呆地望著漢娜離開的背影,嘴裏嘟囔道。溫泉旅店的生意應該不能算差。莫非他是考慮要開第二家店? 還是說,真打算給咱買蜜漬桃子不成? 掌櫃的對咱這種本末倒置式的心意,自打開店後就少了許多。


    不明白。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也得快點幹完自己麵前的這一份活才行。


    「咱也得加油了!」


    一口氣喝完漢娜熱的葡萄酒,然後朝臥房走去。


    掌櫃的出去忙村裏的工作了,可他一定到了很晚還坐在桌前,因為咱還能在空氣中聞出他殘留的味道。


    拿起搭在椅子背上的毛毯,抱在胸前嗅了嗅,那股熟悉的氣息包裹著咱。


    「……噗」


    葡萄酒和生薑這時發揮了效用,讓咱的身體暖唿唿的。打開的木窗中,


    微微傳來了浴池邊樂師們的歌聲。


    靜悄悄的午後,陽光明媚。


    就一下下,咱這樣心想著躺在床上,一瞬間便沉入了熟睡。


    那麽,來說說特許狀的事吧。


    有金,銀,銅,鐵,鉛,以及包括這些在內,甚大種類礦石的采掘特權,以及計量它們的特權。勘定等級的特權。任命檢查者的特權。迴避檢查的特權。


    小麥,大麥,黑麥,燕麥販賣時,都要被城鎮劃分等級,依此收取不同的稅金,與其他農作物不同,麥稈因為能當作飼料,處理程序又是另外一套。若是用作麥酒的原料,這些作物則會被當作酒類而非糧食看待,葡萄酒,果酒,以及它們蒸餾做成的燒酒也各有各的特許狀。在這方麵,有關酒的定義本身還有更大的爭議。而這些特許狀裏甚至包括了無視該定義的特權,以及產生爭議時可指名特定市鎮特定審問官的特權。


    這一串東西,可以從肉類,魚類,毛皮,金屬加工品,木材加工品……等等等等無限地排下去。


    「……人世,難道是無底的沼澤不成?」


    ——累了,不想幹了。咱連這樣叫喚的力氣也一絲不剩,隻能低聲呻吟道。


    「你也開始明白這世界到底是什麽樣的了啊。好啦,羊皮紙沒剩多少了,再加把勁」


    看著蠟燭光照出的掌櫃的麵孔,像是有點老了——之類的傷感想法一點都冒不出來。倒不如說越幹起活來,掌櫃的越像是想起了往昔,整個人都變得充滿活力和激情。


    「你瞧,這是在雷諾斯販賣毛皮的特權*」之類,「還有能管理凱爾貝碼頭工人的特權啊**」之類,「這可是向留賓海根輸入黃金的特權,要是有了這個,當時也不用那麽辛苦了***」之類,他說每一句話時,眼睛都像是在放光。


    [*注:雷諾斯位於羅耶夫河與羅姆河交匯處,是木材與皮毛的交易中心。柯爾幼時在此與羅倫斯夫婦相遇,相關情節見第6卷]


    [*注2:凱爾貝是羅姆河河口的大港鎮,南方人和北境居民共同居住在這裏。羅倫斯夫婦曾在此與黑狼伊弗交鋒,相關情節見第8卷,第9卷]


    [*注3:留賓海根是南方的宗教都市。羅倫斯曾因投資失敗被迫向城內走私黃金,並結識牧羊少女諾兒拉,相關情節見第2卷]


    其他的特許狀是咱以前見都沒見過的,這些特許狀似乎顯示著眾多市鎮與市鎮間的複雜聯係,也讓掌櫃的煥發出神采,這是什麽名酒和美食都比不上的。


    哪怕是說夢話,他也在嘟囔著「既然那些貨在這裏和這裏之間有特權保護……隻要在那裏收購,就能賺一大筆……唔嘿嘿嘿……」之類的東西。


    隻是,這樣一邊時不時偷看他的睡臉,一邊翻著羊皮紙卷,咱還是開始覺得不好了。


    每當看到一個離紐希拉很遠,而咱又曾跟掌櫃的一同遊曆過的地名,他就會露出開心的表情。到這裏還好,因為咱也是一樣的。


    那時,每一天都是毫不重複的,都充滿了全新的東西。閃閃發光,閃得耀眼的迴憶,填滿了那段短得驚人的時間,填得滿滿當當。


    首先覺得過於耀眼,首先說出已經厭倦了,受不了了的,正是咱。讓掌櫃的結束這段冒險是咱提出的。而掌櫃的答應了咱的願望,當時他還留著幾分不舍,可現在已經完全見不到後悔的模樣了。


    換句話說,掌櫃的隻是單純在懷念,在迴憶那些遙遠的往事。


    咱知道這些都是自己的任性,可心裏就是不滿足。


    要是掌櫃的迴憶起從前的旅行,露出一副熱戀焦急的模樣就好了。


    那樣咱便能使著性子,說,汝還沒長夠教訓是不是?


    然後,就可以再接著說。


    「既然汝還想去冒險的話,咱——」


    這是掌櫃的一臉興奮的表情,對咱提起能讓免稅通行羅耶夫河的特權無效的特許狀,這樣一種繞得人暈的東西,而咱則抄寫著涉及鹽稅特權的那些地名時發生的事。


    直到掌櫃的突然靜下來,咱才一下子意識到腦袋想的東西不小心跑出了嘴巴。


    抬起臉,掌櫃的正帶著不解似的神情望著咱。


    「……沒啥,啥都沒有」


    咱把視線轉迴鹽稅的特許狀上。掌櫃的沒有立刻接下話頭,而是再望了一眼剛剛還讓他興奮得大聲朗讀的那張羊皮紙,然後才靜靜地開了口。


    「我不會再去冒險的」


    咱知道。


    所以,自己不由得吐出了「咱才——」兩個字,卻接著什麽都說不出口。


    「我說,」


    掌櫃的又接著說道。


    「你啊,是不是對我瞞著什麽。從塞莉姆來了之後一直瞞著」


    唰。咱能感覺到耳朵和尾巴毛一下子全都立了起來。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咱還是這樣迴答。


    「汝說什麽呀」


    掌櫃的輕輕抹了抹鼻子,說不準,是在忍著笑。


    「我知道的」


    然後,他突然把手放在咱頭上。


    「畢竟都在一起這麽多年了」


    背上癢癢的,耳朵裏就像是有羊毛撚來撚去一樣。


    胸口突然一陣揪緊,接著眼淚就滲了出來。


    「……大笨驢」


    「不過,你心情看起來很好,這不像是裝的,所以我就不明白了。而且跟塞莉姆之間也相處得不錯。這樣我要是想關心你卻沒說對話,你又要大發雷霆,所以我才一直沒開口」


    掌櫃的直直地盯著咱的臉,可咱卻沒法抬頭看他的麵孔。


    「……」


    「……」


    兩個人都不說話,就這樣陷入沉默。


    接著掌櫃的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靠在椅子背上。


    吱呀。椅子叫了一聲。


    「繆莉和柯爾一出門,總覺得精神就鬆下來了啊」


    店裏也變得安靜了許多。


    「你厭倦這裏的生活了嗎?」


    掌櫃的露出微微笑容。


    「那種事——」


    這是掌櫃的投入了許多心血的溫泉旅店。是咱的家,是咱居住的地方。若是說想不想把這一切拋下出去旅行,怎麽可能有這樣的道理。


    可是,咱沒能把這句話說完。想不想出去旅行這個問題,不久之前咱才剛聽到過一迴。


    咱自己,都已經不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不知道……」


    老老實實地說出了迴答,掌櫃的依舊是笑容。


    「最近,我雖然開始感覺自己真是老了,可你還是這麽年輕啊」


    「……哎?」


    這懦弱的囁嚅,在喉頭幾乎就要變成哭聲。


    看了看掌櫃的,他臉上的笑越來越明顯,換句話說,咱的表情大概已經是哭出來了。


    「看到繆莉我會想,原來年輕就是那個樣子的。所以說,另外一位老成的賢狼大人也是一樣,要說有點厭倦了這個溫泉旅店的生活,也是不奇怪的」


    「咱沒有——」


    聽他這麽說,咱開始搖頭。用力搖頭。


    「咱才沒有厭倦,一點都沒有」


    可是,心裏卻並不安穩。每天都被填得滿滿的,沒辦法改變,咱的心裏確實有對此的不安和焦躁。


    可這些怎麽想都是奢侈的任性,而且掌櫃的對此也無能為力。


    畢竟時間又絕對不可能停止,或是倒轉。


    所以咱在猶豫,究竟是不是該說出真實的想法。掌櫃的是個濫好人,說出這些會不會讓他有多餘的負擔,或是讓他傷心,咱開始感到不安。


    支支吾吾的時候,掌櫃的露出了帶著寂寞的笑容。


    「狼是不是都這樣愛逞強? 塞莉姆的那時候是怎麽樣的來著?」


    掌櫃的在擔心咱,傾聽咱,而且,就在咱無論何時都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他沒法一直在這裏。


    既然總是要說出口,那就該早點說。


    咕。咱咽下了堵在喉頭的什麽,然後慢慢地開了口。


    「咱並不是,厭倦了店裏的生活」


    「嗯」


    掌櫃的點點頭,伸手用剪刀挑了挑蠟燭芯,讓蠟燭的火更大更亮。


    「然後呢?」


    「重複的生活也習慣了。咱……咱畢竟有好幾百年,都在望著麥子的成長」


    季節會不斷重複,但時間卻不會。


    「而且,現在咱很幸福,真的很幸福」


    抓住掌櫃的擱在桌上的手,他的指頭像是惡作劇般地籠住了咱的。


    「可是……每天都沒有變化。今天跟明天,明天跟後天,上個月的事情和去年這時候的一樣,下個月也肯定和明年的那時候一樣對唄? 繆莉那傻丫頭和柯爾小鬼不在了之後,就更是這樣了」


    掌櫃的手指更緊地貼在咱的食指上。


    比起旅行商人的時候,他的手指柔軟了許多。


    「要是在這樣的幸福裏隨波逐流,重要的每一天就會全部消失在記憶裏……。就算咱是賢狼,也沒法把每一件事都記下來。咱開始害怕了。因為」


    終於抬起了頭,看到了掌櫃的臉。


    無論咱凝視多久,總有一天都必然會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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