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間,碧水中舞動著的鮫人們全停下來了,湧向破碎的祭壇,深深俯身行禮。


    “神啊……”帶頭的海皇抬起了眼睛,恭謹地注視著那條幼小的龍,“感謝您給海國帶來了新生,讓所有子民複活——雲浮海國會因為您的庇佑而繼續存在。”


    勾在艾美脖子上,龍眨了眨琥珀色的眼睛,不明白的看著眼前對它說話的鮫人。


    然而,顯然還是對對方存在著先天的感應,小龍滿懷好奇地探出頭,迅速地嗅了嗅海皇。滄溟帝將純青琉璃如意珠持在手中,一眼看到龍珠,仿佛確定了某種關係,小龍親昵地叫了一聲,便把頭探過去蹭了蹭。


    “稟告龍神,小王已經選好了一處深海,適合建立新的國度,”滄溟帝跪在龍神麵前,恭謹地稟告,“請神帶領我們一起前去,複興海國。”


    “咿——呀?”小龍仿佛聽不懂海皇在說什麽,隻是伸出舌頭在他臉上舔了舔,然後發覺那個味道不好,皺起小臉發出了不悅的聲音。滄溟帝重複了一遍請求,然而幼小的龍神自顧自地掉頭玩耍,根本不理會。


    “哎,龍,聽見了麽?”最後還是艾美看不下去,揪住龍尾,將那隻在她身上亂動的小龍一把拎起,送到滄溟帝的手裏,“你要跟藍一起去新的國家!”


    “咦——!”被揪住尾巴的小龍劇烈的扭動起來,反抗著,不情不願。


    艾美也生氣起來,捏著它的後頸把它從身上扯開,一邊不客氣的教訓:“真是不懂事!你是神誒,沒有自知之明麽?你的子民費了多少代價才把你從封印裏喚醒,你怎麽可以這樣?這是你的責任,可別賴著不走想偷懶!”


    然而隨便她如何撕扯,龍的爪子卻死死地扣住了衣服不肯放開,劇烈扭動著身體,宛如一隻被人從母親身邊帶走的小蜥蜴。


    “不好!”看到龍神掙紮中漸漸憤怒的眼神,滄溟帝霍然一驚,脫口大唿,“小心!”


    話音未落,一道白光忽然撕裂了深海!


    隨著龍的憤怒,一道光從咆哮的口裏吐出,直射向海底——所到之處,玉石俱焚。那些匍匐在地的鮫人沒有料到複蘇的神袛忽然間會向著自己的臣民發怒,刹那睜大了驚恐的眼睛,卻根本來來不及直起身來躲避。


    “哎呀!”艾美驚叫著,下意識地去捏住龍口,卻被巨大的力量推倒在地。


    那一瞬間、三道光從各個角度射來,與急速前進的白光匯聚在一點,接住了那道力量。


    無法形容的可怕力量、在海底轟然相撞!


    在力量對撞、分散、消弭的一瞬,無數鮫人被怒潮掀倒在地無法動彈,整個大洋都在顫抖,隱約聽得到大陸架喀喇碎裂的聲音。


    光芒消散後,顯露出三個人形。


    辟邪、饕餮和海皇跪倒在地上,抬頭看著高台上,氣息平匍,臉色都有些蒼白。


    事起倉猝、他們合了三人之力才勉強接住了龍神憤怒的一擊!


    艾美從地上爬起,看著依然死死抓著她胸口衣服不肯放手的小龍,臉色也是因為驚駭而蒼白:不可思議……不可思議!這個小東西身上,居然有那樣強大的力量?隻是一怒,便幾乎將海底夷為平地!


    “咿咿!”重新將尾巴勾到了艾美脖子上,小龍尋到了溫暖的窩,舒服地盤起了身子。


    “喂?喂?”艾美用驚得發冷的手指,試探地點了點小東西的額頭。


    “嗯哪?”小龍抬起頭,升出舌頭唰的舔了一下她的臉頰,清脆地叫,“媽媽!”


    天哪,我精心化的妝……她哀叫了一聲,卻不敢再惹怒這隻可怕的神獸,把它捧在手心,好聲好氣地開解,想勸這條龍離開她跟著族人迴到大海深處。


    然而懵懂的幼龍根本不理會,隻如小獸般依戀著母親。


    艾美無計可施地抬起頭,看到了辟邪他們。


    連旁邊的神袛們都無可奈何,束手無策相顧無言。


    “年輕的織夢者,願意和我們一起去遠方麽?”許久,還是滄溟帝第一個說出話來,對著她彎下腰,伸出手來,“海國定然當你是最尊貴的客人。我們建立新的國家,需要龍神的力量。等龍神長大,不再如此依戀你的時候,我們再送你迴去。”


    “……”艾美沒有料到海皇提出這樣的請求,有些心動。


    其實這幾年看盡了陸上山川風光,乍一看到海底瑰麗景色不是不動心的,如果能跟著鮫人去深海,見識更多的新事物,也是難得的機會——織夢者,永遠都是對未知事物懷有無與倫比的好奇和神往。


    何況,從這個睿智的王者身上,她似乎可以獲得更多的指點和引導。


    不知為何,她尊敬這個鮫人。這個海之皇的身上,隱隱有著某種可以讓她提升和圓滿的力量——那是經曆過滄桑而沉澱下來的金子般的品質:溫柔,沉默,寬容,理解。對這個世界的熱愛,對自己同族的責任,以及對蒼生萬物的悲憫。


    ——這一切,都是她無法從邪魔身上學習到的。


    “可是,龍長大,要多久呢?”艾美抓抓頭,問。


    “一般來說,要一千年。”饕餮站在一旁聽著,一直不置可否,這時才開口冷冷答了一句,“到時候他們會送你的骨灰迴地麵。”


    “哎呀,一千年?那可不成!”艾美跳起來了,抓住了饕餮的手,“那不是見不到爸媽和你了?我才不要在水底呆一輩子呢,我還要念大學,結婚,旅遊……不去,不去!”


    銀發的饕餮站在海底,伸手挽住了艾美:“就是你想去,我還未必答應——我們還有十一個國家沒有去旅行過呢。”


    滄溟帝的臉色有些蒼白,卻不說話。


    如果不能帶走龍神,那麽這麽多年來的等待就白費了。失去了龍神的力量,靠著他自己和寥寥幾個鮫人巫師的力量,根本無法在深海裏重新開辟一個新國度。


    “求求您!”忽然間一個啜泣爆發出來了,驚動了所有人——抬眼看去,卻是海女巫凝光匍匐在祭壇下,深深埋下身去請求著,“求求您,織夢者!幫我們!我們不能失去龍神……請幫我們!我們鮫人沒有自己的國家已經幾千年了,請幫我們建立一個新的國家!”


    海巫女額頭流滿了血,淚水從她碧色的眼裏接二連三地滾落,化成圓潤的珍珠。


    這就是鮫人淚麽……艾美看得呆住。


    “求求您!”隨著凝光的帶頭,所有鮫人都齊聲應合,對著她跪下。


    無數珍珠落在支離破碎的海底,宛如星星墜落到了深海。


    艾美被這樣浩大的場麵驚住,心神激蕩,說不出話來,隻是緊緊拉著饕餮的手。


    “別理睬他們,”銀發的邪魔卻是毫不動容地冷然相對,已經開始念動瞬間返迴的咒語,“我們迴去……這群臭魚和我們有什麽相幹?”


    “織夢者,求您答應。”沉默了片刻,滄溟帝終於放棄了與生俱來的驕傲,在祭壇上緩緩跪倒,捧起了那一顆如意珠,和所有子民一起祈求,“求求您,幫助我們。如果得不到您的幫助,我隻有選擇最壞的一種方法……”


    在那一瞬間,艾美仿佛被燙到了一樣跳起來,甩開饕餮的手,搶先一步衝過去,一把扶住對方:“別!別這樣——”


    他是她的引導者,她怎麽能承受這樣高貴的頭顱在她麵前低下!


    然而,千年的背井離鄉和禁錮,卻也是她所無法承受的。躊躇難決。


    “如果不答應,你又能如何?”饕餮冷眼看著,有些挑釁,“最壞的方法?”


    “我們沒有理由要求織夢者為素不相識的海國奉獻一生,所以,”滄溟帝抬起了頭,那蔚藍色的眼睛是深邃的,瞬間有某種讓都驚駭的光芒,安靜地迴答,一字一句,“我隻能冒犯神袛,強行將龍神的力量留下了。”


    “哈。開玩笑,”饕餮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不過是個冒牌的海皇,有這個能力?”


    滄溟帝微微一笑,握緊了手中的如意珠,站起身來。


    所有人,包括海巫女在內,都不知道王要做什麽來留住龍神的力量。


    “饕餮,阻止他!”忽然間一個聲音叫起來,是辟邪抱著剛剛複蘇的蕭音,從海底花園那邊急掠過來——饕餮一驚,周身立刻浮凸一個光球,用防禦的結界將艾美和自己籠罩進去。


    然而,立刻卻聽到辟邪焦急震驚的聲音:“阻止他——別讓他自殺!”


    “啊?!”饕餮和艾美同時驚唿,看到了滄溟帝將如意珠緩緩納入口中。


    “糟了!”饕餮恍然明白過來——


    這個鮫人,是妄圖通過犧牲自己,將如意珠和身體同化!


    如意珠是龍神蘊涵力量的精華所在,持有此物便能溝通天地、讓龍神得知鮫人的祈求,並指引神力的方向。這是海國的至寶,為曆代海皇所持有——然而到了海國末代,海皇血脈驟然中斷,如意珠到了滄溟帝手裏,無法發揮出應有的力量。


    而龍神傷重沉睡後,如意珠的力量更是相應衰弱。


    如今龍神覺醒,力量隨之複蘇,然而滄溟帝依然無法掌控這種力量。


    所以,在年幼的龍神鬧情緒要離開海國時,海皇卻是無法和龍神溝通,更無法說服這個新生的尚未具有前世記憶的神袛。到最後,隻能孤注一擲地舍棄了自己的軀體、將心魂附到如意珠上——這樣,便能掙脫血緣的限製、真正掌控這種力量,去建立新的海國!


    “不要!”艾美雖然還沒明白是怎麽迴事,但也直覺不好,“饕餮!饕餮!快來啊!”


    然而,已經晚了。


    一口吞下如意珠,滄溟帝隨即抬起手,十指插入自己胸口正中,毫不猶豫地撕裂胸膛,生生將心髒挖了出來!


    “神啊……”踉蹌對著神廟跪下,海皇握起了自己的心髒,“我、我將所有的血舍棄,將靈魂祭獻給您……求、求您,將力量借給我,借給海國……”


    鮮血從海皇手指上滴滴下墜,落在祭壇上。艾美驚得呆在了當地,戰栗著無法說話。


    幼小的龍仿佛也受到了某種震撼,看著眼前這個即將死去的鮫人呆呆出神,仿佛鮮血喚醒了某種前世的記憶。吞下的如意珠的光芒從海皇的咽喉透出,然後緩慢下移,最終停頓在了那個心口的窟窿上,發出淡淡的光。


    “將我的生命拿去吧!”滄溟帝低聲祈禱,“然後,賜予我力量。”


    那光再度擴大,籠罩住他。他的身形在光芒中逐漸模糊,消失。


    “不要!”艾美終於叫出聲音來,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對著那團光伸出手去,語無倫次地驚唿,“我跟你們去!我跟你們去!你、你不要死啊!”


    模模糊糊中,她仿佛看到滄溟帝笑了一下。


    “犧牲。”一個逐漸變小的聲音在對她說,“織夢者,你又學會了一樣東西。當然,我……並不是故意想用自己的生命教你這一課,也不是想脅迫你就範……我有責任為海國而死,你卻沒有。”


    生命的氣息迅速的逝去了。


    辟邪抱著蕭音掠到時,已然來不及。


    “再見。”海皇微笑的容顏逐漸模糊。在那一瞬間艾美感覺到了深重的無力和痛悔,不自禁地踉蹌撲跪在祭壇地上。


    蕩漾著水波的虛空裏,一顆青碧色的珠子無聲落入她手心,流轉出清光萬千。


    那,是融合了滄溟帝魂魄的如意珠。


    珠子自動地在水中浮動過來,靠近了龍。龍神的眼睛第一次凝聚了起來,長時間地盯在這顆珠子上,咿呀地張大了嘴巴,仿佛迴憶起了什麽,和那顆珠子進行著交流。


    艾美怔怔地看著空無的祭壇,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


    看著底下密密麻麻的、尚自在震驚中沒有迴過神的鮫人,艾美忽然間無法直視,低下了頭去。情緒仿佛到了極限,再也無法克製地用力地握拳,失聲痛哭。


    “哇……啊啊啊啊!”艾美哭得如此傷心,握著珠子捶著祭壇地麵。


    如果不是她一刹那的退縮和懦弱,如果不是她不肯幫海國,怎麽會變成這樣的局麵?


    挫折感在這一瞬間迎麵而來,將自信滿滿的女孩完全擊倒。她不敢抬頭看底下的鮫人們,不敢看饕餮和辟邪,更不敢看蕭音姐姐的眼睛——枉她一直自許,在選擇到來之時卻是如此懦弱……眼睜睜看著整整一族淪入無助,卻不敢伸出手!


    害的藍那樣的好人,最後不得不犧牲自己的生命。


    “我有責任為海國而死,你卻沒有”——最後一刻,他還那樣安慰自己。


    怎麽沒有?怎麽沒有呢?她是織夢者,擁有了這樣的力量、就必須擔負起相應的職責——可她卻見死不救,懦弱自私!心裏有無限擴大的聲音一遍一遍地斥責著,她全身顫栗地埋下頭去,難以克製地痛哭著,隻覺得自己卑微得如同泥土。


    “別、別哭……”忽然間,一個微弱的聲音響起,一隻手輕輕按在她肩上。


    “蕭音姐姐!”抬起頭,看到的是前任織夢者衰弱卻明亮的眼睛。艾美一瞬間因為羞愧而迅速低下頭去,不敢對望,抽泣著:“我、我不當織夢者了。我當不了……我當不了!這太難了……我、我不夠好。”


    她永遠無法忘記,在雲荒沉沒的瞬間、蕭音姐姐是以怎樣的勇氣伸出手去,不顧生死地挽救了整個大陸上的魂魄——同樣,她也永遠無法忘記在鮫人向她祈求幫助的時候,自己又是如何懦弱地退縮過!


    “你已經,做的很好……”蕭音微笑著掙脫了辟邪的扶住,上來攬住了年輕女孩的肩頭,“沒有人,天生就有完全具備了這些品質……如果一生下來就有,那就,咳咳,那就不是人,而是神了……”


    “姐姐,姐姐,”艾美在蕭音懷裏繼續哭,聲音卻小了,抽泣,“你不怪我?”


    “不怪。”蕭音微笑著,拍拍她的肩膀,“我十八歲剛接手雲荒的時候,也曾做得很差勁。”


    “哇……”艾美更大聲地哭了出來,仿佛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幼小的龍彎起了身子,輕輕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淚水。然後吸了一口氣,她手心的龍珠驀然反跳,落入了龍口中。如意珠和龍之間,似乎存在著某種無法斬斷的關係,金色的龍不由自主地被如意珠吸引,舒展開了爪牙,吞吐著那一顆珠子,追逐嬉戲。


    如意珠在空中轉折飛舞,仿佛通靈一樣引著龍神,落入了祭壇下海巫女的手心裏。


    凝光的臉色因為目睹了方才的一幕而煞白,然而明白了海皇的遺願,在如意珠落入手心的刹那用力握緊,刷地站起,對著隨後前來的龍神舉起了手:“龍!我是身負海皇之血的二公主?凝光,是存在於這世間的唯一海皇血脈,請您遵守遠古時和我們一族訂立的盟約,迴應我們的願望,跟隨鮫人去往新的國度吧!”


    幼小的龍神愣了一下,看著這個女子,仿佛看到了某種延續千年的血脈和契約。


    忽然間,龍嗚了一聲,輕輕將身體纏繞上了凝光托珠的手臂。


    旁邊,兩位神袛一直默不作聲地看著,卻都暗自鬆了口氣。


    辟邪沉著臉,按捺著怒氣看著邪魔:“怎麽不阻止!你離海皇那麽近,在剛才我叫你阻止他的時候,你為什麽不阻止!”


    如果饕餮那時候動手,滄溟帝就不會來得及從容犧牲自己。


    “我為什麽要阻止……”饕餮嘴角卻有邪謔的笑容,“那是他的選擇。”


    看了一眼兄長,他冷笑起來:“都不可以幹擾曆史,不是你說的麽?所以,既然請不動織夢者,也隻能讓他們自己解決自己的事情。”


    辟邪一時間啞然。


    “何況,”邪魔嘀咕了一聲,憤憤不平,“那個丫頭,對海皇也太依賴了一些。”


    “……”辟邪無語,看著這個性格怪癖的兄弟。


    “現在他已經失去了形體,你是不是就釋然了?”辟邪嘴角浮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笑,搖頭,“我想你也不至於再去吃一顆珠子的飛醋。”


    饕餮被他說中心病,惱羞成怒地迴頭頭,齜牙發出了低低的恐嚇。


    然而一咧嘴,發現牙齒又隱隱的痛了起來,銀發邪魔連忙捂住腮幫子。


    “你不是很討厭人類麽……怎麽總是帶著這個小女孩。”辟邪歎了口氣,看著九兄弟中最離經叛道的一位,眼裏有微微的笑意,“其實,就算隱身於黑暗的你,也是怕寂寞的啊。習慣了有人陪伴後,就有了對‘失去’的畏懼吧。”


    “哼哼。”饕餮惱怒非常,冷冷反擊,“你還是管你自己的事吧!——老婆都跟鮫人跑了,還來這裏唧唧歪歪。也不怕這次接迴去後她會再跑一次。”


    辟邪眼裏的微笑凝結了,臉色沉下去,默然低頭,看著一邊相依的兩名織夢者。


    是的……就算海國複生了,他們之間的矛盾卻遠未解決。


    蕭音的情況更加惡化,然而卻是至死也不會放棄織夢者的身份。就算帶她迴到了他們的家裏,她的身體和思想、都會一次次的越過樊籬,迎著風遠去,不停的編織著夢想,在書寫中將自己燃燒殆盡。


    即便是他,也無法阻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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