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5


    舞會按時結束,會場的善後完畢時天已完全黑了。


    我離開已經成為伽藍洞【注】,飄揚著寂寥感的體育館,向主校舍的會議室走去。


    注:伽藍洞,這裏應該是空之境界劇場版的捏他,因此直譯,理解成空空如也,空洞就好


    在那裏聚集著舞會的相關人員。


    雖說如此,人也並不是很多。也就是以學生會和雪之下為中心的主要成員和我、由比濱、以及過來幫忙的運動部的嘍囉們。再有就是平塚老師和家長會的一部分家長。


    終演之後隻有演出人員和工作人員以及相關者參加的簡單慶功會,俗稱慰勞會,是為了慰勞相關的各位而設立的一次小小聚會。


    長桌上擺滿了小吃和飲料,相關者們林立在長桌的周圍。


    會議室前方,一色正東張西望著環視著四周。在確認過所有人的手中都握有紙杯後,她用胳膊戳了戳站在旁邊的雪之下。


    「雪乃前輩。幹杯,起個頭吧」


    「我,我麽?」


    一色朝不知所措的雪之下連連點頭,默默釋放著「好啦快點」的壓力。兩人的無聲對視攻防戰持續了許久,但最終,雪之下輕輕歎了口氣。


    「那麽,恕我僭越」


    眉宇不情願地皺成八字、嘴巴也不樂意地撅成へ字的雪之下手拿紙杯,向前一步。


    接著,她突然抬起頭來,臉上浮現出爽朗的微笑。


    「在各位的協力之下舞會舉辦圓滿成功。衷心感謝各位相關人員的協助。還有各位工作人員,真的辛苦你們了。希望今後也能作為我們總武高中的慣例活動,在明年為我們送行幹杯」


    非但完全沒有不情願,反而一副很起勁的樣子,在念完拖得相當長的幹杯祝辭後,大家也都跟著喊道「幹杯」。我也客客氣氣地舉起杯子,一旁的由比濱也悄悄拿出紙杯。


    「辛苦了~」


    「哦,辛苦了」


    說完,雖然互碰了杯,但在那之後的對話卻沒有繼續下去


    由於剛剛跳過舞,在尷尬和害羞之類的情緒影響之下,我連平靜地注視由比濱的眼睛都做不到。大概由比濱也是一樣,斜視過去隻見她從剛才開始就把紙杯抵在嘴邊小口啜飲,無聊地擺弄著手中的手機。這時,由比濱像是想起了什麽似地,輕輕拍了下我的肩膀。


    「啊,說起來,折本同學發來了line哦。問這次怎麽辦」


    「哈?啊—」


    雖然愣了一瞬間,但立刻就反應過來了。當初為了給冒牌舞會計劃增加現實感,把海濱綜合高中卷了進去。雖然為了宣傳和製造實績而開過一次會,但由於舞會的奔波而一直空不出時間,在那之後就沒有下文了。


    欸,完全忘記了既然舞會已經順利結束,那麽冒牌舞會也必須做好善後才行。具體來說就是我這個提案者必須要下跪、或者鐵板燒下跪【注】、再或者用油炸下跪炸得香脆多汁之後再道歉才行。


    注:焼き土下座a自賭博默示錄,利根川輸了之後被要求在燒紅的鐵板上進行土下座,結果就是燒著自己的肉進行了10秒以上的土下座


    「我去聯絡。幫我能問一下郵箱地址或是號碼嗎?」


    「嗯,明白了」


    話音剛落,由比濱就立刻聯絡起折本。緊接著,由比濱的手機發出了嘟啦啦的提示音,貌似立刻就得到了迴信。


    「嗯,發給你了」


    「謝謝」


    道過謝後,我也確認起手機,的確從由比濱那裏發來了郵件。


    正冥思苦想著「之後,要怎麽道歉才好呢?」的時候,我意識到和由比濱的對話再一次中斷了。明明彼此就在身旁,雙方卻都在玩手機,這一景象簡直就像是現代日本的縮略圖。


    離得這麽近還一句話都不說,這也太讓人在意了吧。雖說如此,但我也想不到什麽幽默風趣的話題。


    唔唔地小聲哼唧之時,一色快步走進接待室的中央。邊說著「不好意思」邊高高舉起手來吸引著人們的注意。


    「不好意思,雖然都是些舞會上剩下的餐點但是也準備了小吃,請大家享用。吃剩的食物就隻能扔掉了,所以請不要客氣!」


    雖然一色高舉著小拳頭爽快地說著,但這措辭也太露骨了,所有人的反應都很冷淡。


    「說這種話不可能讓人產生食欲的吧」


    「啊哈哈啊,但是我倒有點想吃吃看了呢」


    苦笑著說完,由比濱嗒嗒嗒地小跑過去。目送著她的背影,我靠在了牆角。


    嘛,談話不順利的時候要是能有食物或是茶水來堵上嘴巴的話就再好不過了。可以拿「現在嘴裏有東西!所以說不了話!」當借口。香煙也有著同樣的效果,有數據表示吸煙者有大約八成是為了掩飾沉默和沒有話題而吸煙(根據我的調查)。


    是因為想到香煙的緣故嗎?


    突然,濃厚的焦油味飄揚。


    「辛苦了。這不是很努力麽。我看著也很開心哦」


    似乎是剛從哪兒抽完煙迴來,平塚老師輕輕揮著手走過來。


    「隻是看著嗎?機會難得,要是也參與進來就好了」


    這場舞會是為將要離開學校的人們所安排的。畢業生自不必說,平塚老師也應該有著充分的參加權。我剛說完,平塚老師便輕輕聳了聳肩。


    「我的舞台是離任式。我是那兒的主角」


    平塚老師裝模作樣地開著玩笑,看到這副模樣我不由得露出苦笑。離任式應該是預定在四月初舉行。為平塚老師所準備的舞台,這種說法簡直再合適不過了。


    不過,既然是校方活動,氛圍大概就不會像今天這般自在了吧。她作為一名教師,我作為一位學生,我們隻能嚴肅鄭重地道別。


    也不是完全不覺得寂寞。可是,就算說出口也是白費功夫。我一如既往地稍稍吊起半邊臉,挖苦地笑道。


    「再怎麽說離任式上應該沒機會跳舞的吧」


    「是啊。真遺憾。我原本也想試著和你跳上一曲呢」


    平塚老師突然笑起來,我注意到了她話語中的違和感。


    「我也」,這就是說


    理解到了其中含義的瞬間,我握著的紙杯的水麵泛起微波。


    「您看到了?」


    壓抑著動搖,我緊緊地盯著她,隻見平塚老師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看到這幅表情,總覺著剛剛的「很努力」「看著也很開心」之類的話似乎也飽含深意一般。嗚哇,好想死。


    正抱著頭耷拉著腦袋之時,聽到了愉快的笑聲。我抬起頭,隻見雪之下和由比濱結伴朝這邊走來。一色也緊跟在她們身後過來。


    「辛苦了」


    聽到雪之下的聲音,我點點頭迴應。對著為了幹杯而稍稍舉起的紙杯,我也一樣將紙杯舉起。


    「辛苦了真好啊,能順利進行」


    「謝謝」


    並沒有碰杯,隻是溫溫和和地交談。握著的紙杯的水麵毫無波瀾。


    由比濱和一色也露出微笑,一邊互相道謝,一邊互相慰勞,度過了一段平穩至極的時間。


    核心的工作人員聚在一起,挨個打招唿的人自然也就朝這邊走來。當然,雪之下的母親也包含在其中。


    「真是不錯的活動」


    雪之下母親與陽乃小姐攜同而至,雪之下把紙杯放在長桌上,端正坐姿,禮貌地低下了頭。


    「這次能得到您的支持真是感激不盡。多虧您的指導才得以順利結束」


    「不敢當。能采納我們唐突的意見才真是幫了大忙」


    迴應過死板的外交辭令後,雪之下母親再次深深一禮。


    接著抬起頭,看著彼此的臉,互相都露出了溫和的微笑。


    「負責人,辛苦了。做得很出色呢。媽媽很欣慰」


    雪之下母親用扇子掩住嘴角,露出柔和的笑容。聽到母親捉弄般的語氣,雪之下像是有些害羞地扭過了身子。再三留意著周圍的視線,輕聲咳了咳。嘛,在大家麵前和媽媽說話是會有些不好意思啊


    溫和的視線傾注在雪之下母女的身上,含笑的吐息中,愉快的笑聲響了起來。


    「我看著也很開心呢。太好了太好了」


    毫無深意。隻不過是談笑的話語。


    但是,若是由她,由雪之下陽乃來說的話,就不由得會讓人揣摩起其深意。雖然表麵上氣氛很和諧,但我卻有種氣氛將被破壞的預感,就在我皺眉時,陽乃小姐笑得更開心了。露出像柴郡貓【注】一樣的微笑,站在母親和妹妹之間。


    注:柴郡貓,不可思議之國的愛麗絲


    「畢竟這就是小雪乃想做的事呢。誌願也是以那個係為目標的吧?」


    「想做的事?」


    雪之下的母親側著頭,凝視著陽乃小姐。陽乃小姐則冷笑著對上母親的目光,隨即移開了視線。


    「問問本人如何?」


    陽乃小姐若無其事地隨口說道,母親的視線便從姐姐身上緩緩滑動到妹妹身上。雪之下的指尖微微發抖。一副緊張的模樣。


    「事情是這樣的我對父親的工作很感興趣,將來想從事」


    聽到女兒緩緩擠出的話語,雪之下母親用手掩住嘴。似乎驚訝得有些說不出話。


    像是難以忍受這專注的視線一般,雪之下垂下了頭。


    「我知道這次的事情不會和將來直接掛鉤。也清楚自己沒法做出什麽保證。也知道這和現在扯不上關係,是很久以後的話題」


    她一個詞一個詞地擠出,編織著話語,然後輕輕吸了口氣。


    「但是,最起碼我想要讓你們知道我如今的想法」


    雪之下緩緩抬起頭,與母親的視線交匯。


    沒有附和,靜靜聽完之後,雪之下母親啪的一聲收起扇子,一瞬間眯起眼睛。


    「你是認真地,這麽想麽?」


    我不過是在旁邊看著,就能感受到聲音中的寒意。這是與剛才的柔和目光有著天差地別的,宛若是有著深仇大恨一般的冰冷眼神。在場的所有人都屏住唿吸,咽下口水。切身感覺到現場的空氣被凍住,不知不覺間我移開了視線。如今視線的前方,是以一副無聊的表情看著自己指甲的陽乃小姐。


    麵對母親銳利的視線,雪之下雖然畏縮了一瞬,但沒過多久便點頭迴應。母親默默審視著一臉倔強的女兒,過了許久,嘴角卻突然現出笑容。


    「是嗎我明白雪乃的心情了。既然你是真心這麽期望的話,我也會支持你的。接下來就慢慢考慮吧。畢竟沒有什麽著急的必要」


    像是被微笑所引誘,雪之下點點頭。看到雪之下點頭之後,雪之下母親靜靜地端正了坐姿。


    「時候不早了。我也該迴去了」


    說完,雪之下母親瞥了一眼陽乃小姐。而陽乃小姐的視線像是在說「您先請」一般迴應著母親。


    「那麽恕我失陪」


    雪之下母親深深地行禮,平塚老師利落地退到旁邊。


    「我送您」「不用了,送到這兒就可以了」「至少讓我送您到門口」「真的不用了,這裏還有學生呢」「勞您費心了,那麽至少送您到出口吧。」「哎呀,不好意思,謝謝你。今天女兒真是承蒙你關照了」


    雖然有如狂潮般互相推讓著,但確實是在一點點地向門口移動。平塚老師把雪之下母親送了出去。一看到這幅模樣,我便產生了「平塚老師也是社會人啊」這樣莫名其妙的欣慰感。


    「我們也差不多該解散了。那個,學生會,為大家送行還有檢查各地鎖門,現在開始吧」


    一色啪啪地拍了拍手,學生會的成員便紛紛開始行動,雖然看起來是在向幫忙的人道謝,但的確是在清場。


    而我們則被脫力感所襲擊,在原地「哈呀—」地大口大口地歎著氣。


    「感覺,剛才超嚇人的」


    「是吧媽媽乃真可怕」


    「媽媽乃」


    聽到我現實感滿到溢出的聲音,由比濱苦笑以對。多虧了那笑容,氣氛也鬆緩下來,由比濱向旁邊的雪之下投以微笑。


    「不過,太好了呢。小雪」


    「欸,嗯是呢謝謝」


    大概是因為剛剛和母親對峙時的緊張感的餘波,雪之下的笑容中還殘留著些許僵硬。不過,當話語慢慢說出口後,肩膀和笑容的僵硬都一同漸漸消解。


    「姐姐,也很感謝你」


    雪之下低聲擠出一句。之後,陽乃小姐疑惑地歪起了腦袋。


    「感謝什麽?」


    「各種事情為我說話,之類的」


    被陽乃小姐重新問起,雪之下紅透了臉,像是難以啟齒似地小聲嘟囔著。因為這混雜著羞澀的簡慢說法,由比濱不由得破顏而笑。


    我記得以前,陽乃小姐曾許下過在母親麵前為雪之下幫腔的承諾。她意外地有著像姐姐的一麵。


    但是,被道謝的陽乃小姐卻愣住了。不僅如此,她還嫌麻煩似地用手梳著頭發,無精打采地開口說。


    「啊—,那個啊。那不是我的本意」


    陽乃小姐的聲音仿佛是在說不記得有過承諾一樣冷若冰霜。直到剛剛為止的和諧的氣氛突然改變。毫不理睬不知如何是好的我們,陽乃小姐用食指抵著下巴歪起了頭。


    「唔—,嘛,反正母親不是就此接受了麽?至於其他人接不接受我就不知道了。是吧?」


    明明一副笑眯眯的樣子,但她的說法無論怎麽理解也隻能讓人感受到惡意。


    「為什麽要問我啊?」


    由比濱果斷地瞪了過去。雪之下則像反射一般緊緊握住了由比濱的手。麵對這殺氣騰騰的氣氛,我不自覺地做好了警惕。


    但是,即便投去敵意,雪之下陽乃也毫不動搖。像以往一樣地用爽朗的語調直率地說了出口。


    「最起碼我不接受」


    「哈?」


    不自覺地出了聲。我張著大嘴的表情一定像傻瓜一樣吧。陽乃小姐嘲笑般地歎了口氣。


    「我沒辦法認同那個」


    說出這話的人毋庸置疑是雪之下陽乃。


    但是,這句話本身,說不定同樣也被其他人所抱持著。


    一直想要把那微弱疑慮隔離在心底讓它沉眠腐朽,可此時那疑慮似乎化作了話語。這宛若被說中了的錯覺,將我爭辯的力氣奪走。


    像是接受了這比話語更具有說服力的沉默一般,陽乃小姐用開朗的聲音做出補充。


    「啊,別誤會了。家裏的事說實話我根本不在乎哦?畢竟我也並不是想要繼承家業」


    「既然這樣」


    雪之下剛剛開口卻又閉上了嘴。在她視線的前方,陽乃小姐冷笑著。嘴角保持著假笑,陽乃小姐話音一轉接著說道。


    「一直被那樣對待至今,不可能輕描淡寫地就釋然的吧?嘛,無可奈何隻好由自己放棄,互相妥協,不就是這樣子麽你不覺得這很難讓人接受嗎?」


    雪之下的神情之中仿佛混雜著迷茫與悲痛,她緊咬著銀牙。垂下臉來,用比平常還要稚嫩的語氣輕聲低語。


    「為什麽,事到如今才這麽說?」


    「這是我的台詞吧小雪乃,為什麽事到如今才這麽說?」


    哄孩子似的溫柔聲音說出訓誡般的話語,在這其中溢滿了悲哀。第一次,雪之下陽乃的表情扭曲了。


    看到這抹神情,雪之下哽咽了。


    承受著仿佛看到令人心痛的事物般的同情視線,陽乃小姐一瞬間眯起了眼睛。那眼睛,仿佛正在傾訴著不滿。


    「我無法接受我二十年的價值要和這種結局劃上等號。如果你真心想要我讓步的話,就讓我看看與之相稱的東西吧」


    話語雖然很平靜,但語氣中蘊含的激情卻難以完全掩藏。明明嘴角還泛著笑容,她的眼睛裏卻透露出威壓。


    被她的氣勢所壓倒,所有人都說不出話。


    在仿佛能聽到滴水聲的寂靜之中,陽乃小姐輕笑聲蔓延開來。


    「接下來我和小靜打個招唿就迴去吧。再見咯」


    說完,陽乃小姐從容地走了出去。在門扉即將關閉的那一刻,她向我擺了擺手,接著便離開了會議室。


    門扉靜靜關閉,在她的細微腳步聲還未消失之前,我們連一動也不能動。連互看對方的臉都做不到。又或許,說不定隻有我的視線還落在腳邊。


    除了我們三人之外再無旁人的會議室,比剛才還要更加空曠,更加寒冷。


    在寂寥的尷尬空氣中,雪之下嘀咕了一句。


    「那個,真是對不住。姐姐說了不少奇怪的話」


    「常有的事,已經習慣了」


    「確實。可能是這樣」


    由比濱突然露出笑容,雪之下也隨之微微一笑。


    「也是呢。你們能這麽說真是幫了大忙」


    感覺到氣氛鬆緩下來。


    不過,雪之下的表情還帶著些許陰翳。


    「不過,我想她今天應該是比較認真的。那麽多,整整二十年的時間太沉重了」


    正因為是一起生活至今的她所以才能察覺到這一點。至於像我這樣的外人就完全沒法想象,也根本產生不了同情的念頭。


    這似乎不是能夠隨便插嘴打諢糊弄過去的事情。至少這種氣氛我還是能讀懂的。因此,我能做的就隻有沉默和點頭這種不著邊際的事。


    但是,由比濱卻做出了和我不同的選擇。


    由比濱踏出一步,又一步,稍稍縮短距離挨近雪之下。


    「不管是小雪的這一年還是我們的這一年,都有著不輸給她的重量。我想這和時間長短無關」


    聽到溫柔的聲音,雪之下抬起頭。我也注視著由比濱那飽富深情的表情。


    由比濱輕輕吸了口氣,精神滿滿地挺起胸,緊緊握起雙拳。


    「畢竟那段時間真的奇怪得不得了嘛!」


    「奇怪」


    感覺到肩膀上的力氣一下子散掉了。就連我也發出了傻瓜般的聲音。旁邊的雪之下也愣了愣神,接著哧哧地笑了出來。拜其所賜,笑容也溢出在我的嘴角。


    「嘛,是挺奇怪的。最開始就覺得蠢斃了,侍奉部」


    雪之下瞥了我一眼。


    「我想那多半是因為你的緣故」


    「嗯嗯。所以,開心得不得了雖然因為總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所以也遇到了好多好多悲傷的、不愉快的、難過的事。」


    由比濱的視線時不時輕輕垂下。我和雪之下也不由自主地朝那裏看去。視線前方,看到的不是腳邊,而是迄今為止的軌跡。即便沒有說出具體的話語,那道軌跡也都在我們各自的心中描繪著。


    過去的某時,我們迴首了這將近一年的時間。那時,我們為了決不觸碰到內核而天真地笑著,隻探尋著令人懷念的往事。


    不過,如今迴顧的卻包括揪心的記憶和痛苦的迴憶,以及淡淡的思念。


    突然,我們不約而同地露出笑容。


    由比濱抬起頭,用溫柔的目光看向我們。


    「但是,卻是更加高興,更加開心,叫人無比喜歡的、不得了的漫長時光」


    「是啊我也一定可以自豪地說出這些話」


    「嗯」


    聽到兩人的話語,我也輕輕合上了嘴。沒有特意出聲的必要。


    這一定,是我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年。


    而這一年終於要結束了。


    雪之下緩緩環視著,這間除了我們再無旁人的空蕩蕩的會議室。


    「最後的工作,這下子也結束了」


    無論是小聲嘀咕的話語還是猶豫不決的視線,都沒有朝向我們。而是朝著攤開在長桌上的餐點、不見主人的紙杯、黑漆漆的窗外、中庭忽明忽暗的街燈、沒入黑夜中的特別教學樓、以及毫無停滯繼續轉動著的壁掛鍾。


    沒過多久,雪之下的視線慢慢轉迴到我們身上。


    「我想,既然要讓它結束的話,那麽現在就好。和姐姐說的話沒關係,的確是個好時機」


    「我覺得,要是能繼續的話就算這樣子也沒問題。不過小雪覺得那樣就好的話,我也不反對」


    澄澈的眼睛在不知不覺間潤濕,兩人的視線朝我投來。似乎是在等待著我的迴複。


    但是,沒有問我的必要。


    我不可能有異議。


    本來就是被平塚老師強迫開始的。而平塚老師也要在今年之內離開學校。被挑起的比賽也已經在之前以我的敗北而結束了。


    所以,我不會拒絕。


    「我」


    我覺得這樣就好。這是正確的。結束並沒有錯。我全都能接受。正如兩人所說,這就是理想的形態,正確的形態,要做個了結。


    可是,我卻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隻有歎息纏拌,幾至喉底作痛。為了緩解口渴我咽下帶有濕氣的空氣,連帶著話語一起迴到肺腑中。為了擠出接下來的話語,我把手抵在脖子根部用力按下。可就算這樣,擠出來的也隻有歎息。


    在此期間,兩人一直等待著。靜謐無聲的屋內,迴響著已不知是第幾次的深深歎息和咬牙聲。


    就在這時,慌慌張張的聲音混了進來。我們齊齊望向哢嚓一聲打開的大門。


    「辛苦啦欸,發生了什麽嗎?」


    率領學生會成員迴來的一色望著我們吃了一驚。大概是察覺到異樣的氣氛了吧。


    對此,我輕輕搖頭。


    「不。沒什麽。已經結束了嗎?」


    「是的。之後隻剩這裏了。總之辛苦各位了」


    「是嗎辛苦了。那我就先走了」


    「欸,嗯,還有這裏的善後」


    不待一色的迴複,我緊忙步出了會議室。


    但是,還沒來得及在走廊走出幾步,腳步便遲緩了下來。


    窗外夜色已深,走廊中陳舊的日光燈發出黯淡的光。


    眼前一片昏暗,我拖著沉重的腳步,慢吞吞地前行。


    這時,微弱的腳步聲漸漸接近我的身後。


    「比企穀君,等一下」


    突然間,被急促的聲音叫住,袖口傳來輕微的抓力。


    不想迴頭。


    但是,也不能無視或是甩開。


    雖說為了不讓我逃跑隻鉤住了袖口,但卻宛若是抓手一般,將我拴在了這裏。


    我在原地站了許久。無處可去的聲音變成歎息,我不自覺地仰望著天花板。


    將肺中的空氣全部吐出後,總算是整理好了,我緩緩扭過上半身。


    視線前方,雪之下雪乃站在那裏。她用手梳整著比黑夜還要漆黑的淩亂秀發。似乎是為了追上我而著急,輕輕地喘著氣。


    像是為了平複唿吸,她緊緊握住製服的胸口處,緩緩編織著話語。


    「那個我想要好好告訴你」


    雪之下像是搜尋話語似地遊離著視線,不久後看向走廊的玻璃窗。我也無法直視她纖細的白皙麵龐,不自覺地向昏暗的窗邊看去。


    被走廊的燈光所照射,玻璃上映出我們的身影。我凝視著玻璃對麵的她。


    「今天,謝謝你過來幫忙不隻是今天,迄今為止一直都是。給你添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沒什麽可道歉的吧。說起添麻煩我才更應該道歉。嘛,也就是所謂的彼此彼此吧」


    在玻璃映照出的鏡像上,我吊起半邊臉迴以微笑。隔著鏡像眼神交匯,雪之下突然笑出來。


    「是啊,真的挺不容易。那就彼此彼此」


    她的聲音裏摻雜著幾分捉弄,輕鬆的語調很是開心。但是,映在玻璃上的那副表情看起來卻有些空虛。或許,隻不過是因為光線的緣故才顯得如此。


    「真的,謝謝你。幫了我很多很多。但是,已經沒關係了。以後我會自己一個人,更加努力更加專心做得更好」


    抓著袖口的力量稍稍加強,我反射性地轉向雪之下。


    汽車在教學樓對麵的道路上行駛,一瞬間車前燈照亮昏暗的走廊。在強光中眯起眼睛的那一瞬,我看到了,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所以」


    與引擎的聲音一同,青白的光遠去,雪之下的聲音也跟著漸漸消逝。雖然終究沒能聽見接下來的話,但我大概能理解她打算說什麽。


    就在幾天前,從關上部室的門,手指從冰冷的門把手上離開的那一天開始,就一直在心中不斷重複著。


    「已經沒關係了」「就到此為止吧」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著。


    「啊,我明白。沒問題」


    其實什麽都沒有明白。隻是,為了結束對話而說出了口。


    「再見」


    雖然已經說出了告別的話語,但勾在袖口處的纖細指尖卻不像是要離開的樣子。


    並沒有用上多少的力氣。隻要輕輕拉動袖子的話就可以立刻甩掉的吧。但是,她纖細的手指看起來卻是那麽脆弱,讓我生不起粗暴甩開的念頭。


    所以,我用粗糙的手指,像是對待易碎品一般盡可能地緩緩觸碰,接著靜靜地、不發出一絲聲響地把它拉開。


    是因為對觸碰感到猶豫嗎?我的指尖一瞬間微微顫抖。或許,這說不定是因為被碰到而嚇到的她的顫抖。


    但是,在確認之前彼此的手指已然分開。


    「再見」


    迴想起指尖的那抹冰涼,我把手伸進口袋內,轉過身去。沒有迴頭,就這樣離開了那裏。


    可是,無論過了多久也隻能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在走廊裏迴響。


    x  x  x


    主校舍二樓,接待來賓的玄關口的照明已經關閉。


    從出入口看去,雖然左手側的辦公室還亮著燈,但傳來的光卻並不明亮,因此門口還是一片昏暗。


    多虧了接待小窗裏漏出的光,雖然一片昏暗,卻能夠看到背靠玻璃窗站著的那位女性。不需要從身材推斷。


    是雪之下陽乃。


    陽乃小姐貌似正在打發時間,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手機。背光燈將端莊美麗的臉照射出來。不過,卻完全是一副無聊的表情,給人一種比平常還要冷淡的印象。


    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腳步聲,陽乃小姐朝這邊掃了一眼。雖然她時不時垂下的視線和表情因為道路街燈的逆光而看不真切,但似乎是在偷笑的樣子。


    走出一步,離開玻璃窗,總算是能清楚地看到那張臉了。陽乃小姐帶著冰冷的視線和微暗的隱約笑容,捉弄般地開口說。


    「果然逃過來了啊」


    眉頭不自覺地跳了跳,我咂了咂舌。看到我一副扭曲的表情,陽乃小姐露出了開心極了的微笑。


    我真的不擅長應付這個人。總覺得自己內心的想法和意圖會被她全盤看透。所以隻能惡語相向來作為僅有的抵抗。


    「不是你特意說那些話把我叫出來的麽」


    對於我的迴答,陽乃小姐既沒有否定也沒有感到難堪,而是聳聳了肩。


    離開會議室時,故意大聲告訴我位置,隻要稍微留心的話就算是塊木頭也該明白是什麽意思了。


    雖說裝作沒注意到就那樣迴家也行,但要是那麽做的話肯定會打電話來,或者是通過葉山或是小町來和某某人取得聯係。迄今為止已經有過類似的案例。既然如此,還不如我主動出擊比較省事。


    最終,我還是沒辦法無視這個人。


    無論是那仿佛將人看透的話語,還是像是要刺入喉嚨般的可怕聲音,亦或是宛若會凍傷人的銳利眼神,再比如和她極其相像的美麗側顏,以及裝作大人、活潑開朗的假麵,再或者是偶爾表現出的孩子氣的表情,和溫柔無比、甚至要溢出悲傷的微笑,我都介意得不得了。


    連我目前想著的這些事,應該也被她看透了吧。


    雖然我有正被捉弄著的自覺,但還是不得不問。


    「為什麽要說那種話?你到底想做什麽?」


    焦躁不安的聲音,連同著至今在腹中抱有的疑問一並被吐出。


    一直以來,雪之下陽乃的話語和行動都在我、或是我們的心中掀起漣漪。就在快要平靜下來的現如今,她又投進石頭,擴大波紋。


    既然如此,不能再被擾亂了。


    自己的話語比想象中的更加尖銳,語氣也更加粗暴。


    陽乃小姐滿不在乎地承受著我的怒視。


    「不是說過了嗎。無所謂,哪邊都行。家裏的事怎麽樣都好。不管是我來還是小雪乃來根本無關緊要」


    聽到與之前相似的話語,我不由得歎了口氣。像是很在意我的歎息似地,陽乃小姐靜靜地看向窗外。


    「我隻是希望能夠得到一個讓我信服的結果。不管怎樣了結都行」


    輕聲補充道的話語果然也與方才的重複相近,並沒有什麽意義。可是,聲音中卻有著悲哀般的寂寞迴響。


    還是。還是搞不懂雪之下陽乃。


    明明用善意將惡意包裹,無論被憎恨也好被討厭也好總是裝成一副壞人的樣子,可有時,聲音卻溫柔得過分,偏偏露出一副悲傷的表情。倘若那種落差也是她的演出的話,我也隻能拱手認輸了。無論跑到哪兒都逃不出她的五指山。


    「是說要展示誠意嗎?你的想法怎麽跟黑道一樣」


    完全理解不了,深深地歎了口氣後我露出了無語的笑容,陽乃小姐像是很中意我的反應似地,噗嗤一笑。


    「我不否認但是,我想母親也一樣沒有接受」


    「雖說她當時一副看得很開的樣子就是了」


    邊迴想那副柔和的笑容我邊說道,陽乃小姐突然破顏而笑。像是看傻瓜般地向我投來「這家夥說什麽呢」的視線。


    「那個人不可能就那樣接受的吧?所以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隻是打著太極。不過小雪乃自己似乎也注意到了呢」


    既不肯定也不否定,隻是表示著理解、想要往後拖延的措辭簡直就像是外交辭令。雪之下大概也察覺到了其中的意味吧。凝固的笑容和肩膀的僵硬原來是因為那個,事到如今總算理解了。


    「真不愧是一家人啊」


    需要日常生活的不斷累積,才能正確把握彼此感情的細微之處。我和小町就是個好例子。


    才認識不到一年的關係是理解不了這麽深層的事情的。更何況以那個母親和姐姐為對手,就更不可能從些許的表情變化和姿勢、話語中讀出真意了。


    所以,我注意不到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明明剛想到這兒,陽乃小姐卻像是看透了我的想法一般輕輕一笑。


    「就算不是姐姐或是母親,任誰看了都會明白就算是像你們這樣的純粹的朋友也能明白的吧?」


    「我可沒有關係好到能稱作是朋友的自信」


    「事到如今還這麽說,真有你的還真是不死心啊」


    陽乃小姐雖然麵露笑容,但眼神卻依然冰冷。像是掃興了似地,她無聊地歎了口氣,打開了玻璃窗。


    「那種事誰也不會接受的吧」


    甩下台詞,陽乃小姐便走了出去。


    我也追在後麵,向室外走出一步。


    但是,腳下卻還穿著室內鞋。怨恨地看著室內鞋,咂了聲舌。特意去換鞋也太麻煩了。我穿著室內鞋跑了出去,急慌慌地跑下樓梯。


    「請問,為什麽不行呢?」


    在她走下樓梯的前一刻,我追上陽乃小姐出聲搭話。於是,陽乃小姐停下腳步,緩緩地朝我迴過頭來。


    黑色的大眼睛反射著街燈的光,微微濡濕,緊緊凝視著的目光仿佛在哭泣。


    「因為,那孩子的願望,不過隻是單純的代償行為而已」


    僅因這一個詞語,我的腳下晃動起來,我不自覺地踩空。


    代償行為。


    是說當某個目標由於某種障礙的阻礙而無法達成之時,通過完成變化後的目標來滿足原本欲求的行為。歸根結底,隻是用偽物來欺騙自己罷了。


    假如說,真就如同雪之下陽乃所言。她的願望,隻是為了掩飾某件事而圖的方便的話,我還能夠認同麽?


    看著打住不語的我,陽乃小姐登上一級台階與我的視線交匯,用溫柔的嗓音輕聲私語著。


    「不管是小雪乃也好,比企穀君也罷,亦或是小比濱,都努力著認同了呢。僅僅在形式上,在話語上來迴周轉,移開視線」


    不要說了,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了。我已經明白了。


    但是,即便許願也沒能讓陽乃小姐的話語停下。她帶著憐憫般的眼神,用像是在安慰似的地聲音開口道。


    「巧妙地辯解,找著借口就這樣,試圖敷衍了事,蒙混過關?」


    雖然是不指望我迴複的自言自語,但確確實實傳到了我的耳邊。無論是她的聲音,還是她的唿氣聲,亦或是她的話語,宛若積水一般,侵蝕滲透到我的內心深處。


    不知是在吸氣還是唿氣的哽咽聲卡在喉嚨的深處,連聲音也發不出。


    我知道的。說著男人的倔強之類的大話,所做的事卻和迄今為止毫無分別。


    不,比迄今為止還要不像話。我強行讓那兩人相信了不得了的彌天大謊。


    我像是要咬碎一般緊緊咬著牙齒,陽乃小姐輕輕地摸了摸我的臉。細長的手指宛若是對待易碎品一樣靜靜地活動著。


    「所以,不是說了麽」


    她的臉上浮現出淺淺的笑容,陽乃小姐突然滑動手指,在我胸口附近戳了一下。


    「你不會醉」


    「似乎的確如此啊」


    聽到我擠出的話語,陽乃小姐露出和她極其相似的微笑,又扭曲成悲傷的模樣。


    幾乎能看到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那空虛的微笑刺激著我的心。


    從小窗向下望去的舞台側翼裏,即將轉暗之時、輕輕地揮著手的、她那消失在黑暗中的空虛的微笑。


    那時所感受到的痛楚,如今也還在折磨著自己。


    「如果不好好做個了結的話,會一直糾纏不休的哦。無論過多久也不會結束。我這二十年來就是這樣子不斷欺騙不停蒙混過來的,所以非常清楚就是在這偽物一般的人生裏活到了今天」


    陽乃小姐悔恨交織的獨白即脆弱又空虛,看向遠方的眼睛潤濕了。平時像大人一樣的從容和蠱惑般的危險性也都感覺不到了,看起來甚至比我還要幼稚。


    大概,是第一次看到雪之下陽乃的素顏。


    將不知所措的我丟在一旁,陽乃小姐後退一步,就那樣背過身去。


    「呐,比企穀君。真物什麽的,真的存在嗎」


    蘊含著一點點寂寞迴響的話語也混在晚風中消逝。


    用手梳著散亂的發絲,仿佛是要追逐風兒消失的方向一般,雪之下陽乃邁出步子。下了樓梯來到校門口後,轉過上半身,帶著柔弱的微笑輕輕地揮著手。


    我呆站在原地,隻能目送著她挺直了腰板的美麗背影。連揮手的力氣都沒有。


    直至看不到陽乃小姐的身影時,腳下突然脫力。


    就這樣癱倒在樓梯上。


    我隻不過是期望著雪之下雪乃由衷的選擇、決斷和話語才對。


    但是,倘若那願望隻是死心之後所做出的代償行為的話,那個答案就一定是錯誤的。


    想必她的話語中並沒有摻假,隻不過在那之前,為了得出答案而采用的前提扭曲了。


    不,是我,是比企穀八幡扭曲了。


    明明知道能被允許的答案僅僅隻有一個,卻不斷地迴避著選擇,重複著借口來做出保留,用滿是詭辯的欺詐來強行做出扭曲的欺瞞。


    依賴著溫柔,利用著誠實,裝作是沉溺在一時的幻夢之中,硬說這是正確的答案。


    那已經是,連「有問題」這一說法都難以描述的。


    光是存在就不斷貶著值的,無可救藥的偽物。


    x  x  x


    教學樓逐漸沒入黑夜之中,不顧冷風的吹刮,我坐在樓梯上發著呆。


    幾台汽車駛過正對麵的道路,但除此以外便看不到其他運動的物體。已經過了放學時間,人潮也已斷絕了許久。


    我生不出站起來的力氣,隻能在原地靜坐,這時背後的玻璃窗被打開了。然後,聽到了突兀的清脆腳步聲,我反射性地扭過頭。


    接著,頭頂傳來輕輕的衝擊。


    「不要給我穿室內鞋出去啊」


    抬頭看去,隻見平塚老師高舉著手刀。看來是被打了。


    一邊想著「真是好久沒被打了啊」這種不合時宜的事情,一邊揉著腦袋之時,平塚老師無奈地輕輕歎了口氣。然後,迅速伸出抬起的手。


    「到鎖門的時間了哦。趕緊去換雙鞋來」


    再怎麽說也不能一直這樣子傻愣著。雖然沒有看時鍾,但應該已經到鎖門的時間了。被催促著,我總算站了起來,撣掉外套上的沙土。


    一步兩級登上樓梯,平塚老師抱著胳膊歎了口氣。似乎是在監督著讓我好好迴去。


    登到樓梯頂部,平塚老師向我點了點頭,我便進入了教學樓。


    辦公室和職工室還亮著燈,但走廊的燈幾乎都已經關滅了。


    多虧了從窗戶照進來的外部光亮和應急燈,走路並不困難,但步伐卻很沉重。


    夜色已深,由於氣溫一下子轉涼,我不自覺地蜷了蜷背。


    「比企穀」


    蜷縮的背後傳來聲音。


    迴過頭去,隻見平塚老師無聲地追了過來。看了過去,她既沒有穿室內鞋也沒有穿拖鞋,隻穿著襪子。做好迴家的準備,順便把高跟鞋拿在手裏。


    她身上不是白衣,而是披著外套站在我身旁,像是為了讓我挺直蜷縮的背,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背後,露出微笑。


    「天色太晚了,我送你」


    「不用了,我騎自行車」


    「嘛嘛。坐車不也挺好的嗎。自行車什麽的放一邊放一邊」


    什麽嘛這個人,妖怪置行堀【注】嗎?平塚老師不顧我的抗議,推著我的背催促著。結果就這樣和我一起走到了電梯口,接著,被半強製地帶到了停車場。


    注:下文的置行堀是本所七大不可思議之一,鬼故事,漁夫在護城河釣魚,迴家路上聽到“放了它們”“放了它們”,結果迴家後一看,簍裏的魚全沒了


    停車場空無一人,隻有兩三輛車留在那裏。其中,有輛和學校稍有些不相稱的高級進口車閃著刺眼的燈光。似乎是平塚老師用遙控鑰匙打開了鎖。來到愛車前,平塚老師向周圍四處張望警戒著,朝我招手。


    「趕緊上車,快上車」


    「哈啊」


    被催促著坐到了副駕駛席上,係上安全帶。平塚老師也麻利地進入駕駛席。引擎發動,低音在車內迴響。


    平塚老師踩下油門,車子緩緩動了起來,我背靠在車座上。


    時隔好久又一次坐上了平塚老師的車,皮革座椅保養得很周到,坐起來很舒服。換擋杆周圍的鍍鋁部分也被擦得鋥亮。看得出平塚老師很愛惜這車。


    明明教職工室的桌子周圍那麽亂,這麽想著一瞬間露出了苦笑,可又一想到今後再也看不到那文件、手辦、杯麵堆積如山的景象,突然一抹寂寥湧上心頭,我向窗外看去。


    從學校到我家的路上,橘黃色的街燈出現,轉而又漸漸消失。是很熟路嗎?平塚老師哼著歌熟練地把持著方向盤。


    突然,歌聲中斷了。


    「總之,辛苦了」


    「是啊。嘛,我倒是沒做什麽就是了」


    「沒有那迴事。你好好努力過了。為了慰勞你,工作結束之後去喝一杯吧雖然想這麽做不過還要開車就算了」


    「說到底我還不能喝酒」


    平塚老師沒有看我,而是依然麵向著前方露出苦笑。


    「也是。那我就好好期待三年以後吧」


    被這麽說,我說不出話來。


    明明隻要一句話,隨便附和一下就好了,我卻傻愣愣地空張著嘴。像是填補沉默一般,車載收音機中放出舒緩的曲子。


    「怎麽了,別給我無視啊。我也會受傷的」


    平塚老師用鬧別扭似的口吻出了聲,我迴過神來,偷偷看向駕駛席,隻見平塚老師撅起了嘴。


    「啊—對不起,總感覺想象不出來」


    聽著我掩飾的笑聲,平塚老師稍稍歪了歪腦袋,斜著眼朝這邊看過來。


    「想象不出來什麽?是你長大成人?還是三年之後還和我有來往?」


    我知道,隻要平安無事地度過時間的話,總有一天會身不由己地長大成人。但是,說起長大成人這個詞,如今卻一下子反應不過來。


    隻要肯努力或是碰到機會的話,總有辦法可以工作、成家、度過社會生活的吧。如果隻是妄想的話,確實想得到相應的畫麵。可是,憑這個就可以被稱之為大人嗎?世上也有著白長那麽大的巨嬰和虐待自己孩子的人,因此年齡或是社會地位、家庭的有無並不能成為大人的判斷基準。


    雖說如此,但我也應該可以既不犯法,也不給別人添麻煩,一天天地生活下去。考慮到十年後或是二十年後這漫長的時間的話,應該會在某個時候出現修正軌道的機會。


    但是,倘若說三年之後的話,由於半吊子的現實感,連妄想般的想象都做不到。


    「嘛,都有硬要說的話是後者」


    考慮到自己的秉性的話,完全想不到今後也會繼續往來。


    我誠實地迴答,接著平塚老師像是傻眼了似地歎出了氣。


    信號燈變紅,車子緩緩減速。


    停車的短暫間隙裏,平塚老師按下按鈕稍微搖下車窗,隻用一隻手取出香煙,叼在嘴裏。


    咻的一聲傳來打火輪的摩擦聲,昏暗的車內火花四濺。短短一瞬間,小小的火苗照亮了平塚老師美麗的側臉。


    沒過多久,信號燈變綠。唿出的煙氣竄出敞開的窗戶,車內則被冰涼的晚風與暖洋洋的話語所充滿。


    「你還是不懂啊。人和人的交往,是不會那麽簡單就結束的。就算每天都見不到,也會因為某人的生日或是酒會再或者其他的什麽契機,三個月起碼會見上一麵的」


    「會是那樣嗎?」


    平塚老師看著擋風玻璃的對麵點了點頭,接著繼續說。


    「不久半年一次,一年一次,見麵的頻率漸漸降低,最終隻能在同學會、成人禮以及冠婚葬祭時才能見麵。再然後,直到某一天再也想不起來」


    「原來如此唔?啊咧?這不是挺簡單地就結束了嗎?」


    輕緩的語氣和柔和的聲音害得我一下子接受了,可是不管怎麽看這不都徹底結束了麽。聽起來人際關係似乎挺簡單地就能被結束。


    「這是以什麽都不做為前提來說的」


    邊將煙草按進煙灰缸,平塚老師開心地笑起來。


    「介意稍微繞個路嗎?」


    「請隨意」


    既然是被送的一方也就沒什麽可抱怨的。


    平塚老師打出轉向燈作為迴應,轉動方向盤。


    為了確認是要去哪兒,我向車窗外看去。不久後車子駛入國道,向著與我家完全相反的方向行駛。


    配合著車載收音機中放出的曲子,平塚老師哼著歌,很愉快地用力踩下了油門,引擎瞬間轟鳴。不管是街燈還是對向車的車燈,或是旁邊車道的車尾燈都被甩到身後。


    沒過多久,當大型卡車和拖車變得顯眼,可以遙望見遠方的煉鐵廠的時候,平塚老師緩緩降低了愛車的速度,打開轉向燈。車子隨著轉向燈的方向進入左手側的設施。


    在相當寬廣的停車場裏慢慢地前進,到了好像是建築物的入口,在附近緩緩停下了車。


    平塚老師熟練地將換擋杆推到p上,拔下遙控鑰匙關掉引擎。看來這裏就是目的地了。


    「到了哦」


    平塚老師說完,從車上下去。


    到哪兒了啊一邊想著,我也下了車。


    端詳建築物,貌似是個大型的遊戲廳。屋頂的一部分架設有巨大的綠網,偶爾響起「砰」的清脆聲響。看來棒球場也附設在內。


    正呆站著時,平塚老師朝我招著手示意我過去。平塚老師向前走去,我不緊不慢地追在後頭。


    進入建築物,到處都充滿了遊戲廳特有的噪音。並非像大家想的那樣隻有電子遊戲機,還有飛鏢和台球,罰球般的迷你高爾夫等等,遊戲種類涉及許多方麵。是個值得光顧的遊戲廳。


    但是,平塚老師卻毫不在意這些遊戲,上了中間的樓梯,急匆匆地衝向棒球場的部分。


    「哦,趕上了金屬棒的時間啊」


    看貼出來的標牌,晚上似乎要為了防噪而更換球棒。


    平塚老師興衝衝地買來遊戲幣,利索地脫下外套並拋給我。


    「給我拿著」


    說話間,她卷起襯衫的袖子,穿過網子朝擊球處走去。


    投入遊戲幣進入右擊球位,握住球棒,輕輕空揮。配合著重心穩穩地做出漂亮的姿勢。緊接著,將球棒的前端朝向正麵,卷起襯衫的袖子擺出架勢。哦哦,還挺像那麽迴事兒的


    正麵的液晶屏上映出的投手高高舉起第一球、投出!


    004


    「初芝!」


    喊出聲的同時,平塚老師揮出球棒,響起一聲脆響。擊出的球勾出大大的弧線,飛到機器的背麵。我一邊發出哦哦的感慨聲,一邊鼓著掌,平塚老師得意地笑了笑,再次擺出架勢,準備第二球。


    「堀!saburo!裏崎!福浦!」


    接著,一個接著一個將發出的球打飛,每每擊中之時總會喊出海洋隊往年的名選手的名字。接著繼續喊出大塚、黒木、julio franco的名字【注】。雖然順序亂七八糟,但陣容卻很古樸,真是不錯的選擇。


    注:千葉ロッテマリーンズ,chiba lotte marines,千葉羅德海洋隊,是日本職棒太平洋聯盟的球隊,雖然不清楚日本職棒的平均年齡,但靜這裏喊的球員年齡都是40+


    看來是在用喊聲集中著注意力的樣子,但是因為姿勢完全沒變所以搞不懂到底有沒有用。話說福浦是左打者吧黑木是投手來著比起這個連一個現役球員都沒有,看得出平塚老師的年齡問題已經相當嚴重了!


    因為打得很輕鬆的緣故,看起來不怎麽難,但球速表示卻是時速130公裏。這個人也太嚇人了吧,給我去打職業啊打職業。羅德隊的話不是誰都能進去的嘛。


    平塚老師整整打了二十球,汗水流了一陣,接著一邊唿扇著襯衫的胸口一邊穿過網迴來這邊。這種動作會讓人不知道看哪裏才好所以能不能別做了


    「你也來試試如何?」


    「不了,我就」


    雖然拒絕了,但遊戲幣呯的一聲被彈了過來,也隻能收下了。既然收下了也就隻能上了雖說如此,但沒有經驗的我不可能打中時速130公裏的球,所以還是老老實實地進入時速百公裏的擊球位。「模仿你看到的動作輕輕空揮試試」平塚老師在身後抱著胳膊一副很懂的表情點著頭說著。好尷尬啊


    站在擊球位,當第一球被投來時,發現比想象中還要快。唿地一聲徹底揮了個空。完全打不中啊該咋辦啊,正這麽想著,背後傳來指點的聲音。


    「好好盯著球。再稍微往上握一點。舉太高了。不要盯著一發亂掄。看準之後抓好時機」


    這個人好煩啊


    雖然這麽想,卻還是踏踏實實地用球棒對著本壘,再次擺好了架勢。遵從著平塚老師的建議,使勁一揮,這次響起了「哢嗚呯—」【注】的清脆聲音。手上一邊傳來激動的麻痹感,一邊迴過頭看到平塚老師大大地點著頭,悄悄豎起大拇指,接著朝我眨眼示意☆。又開心又難為情,我也跟著傻笑起來。


    注:「哢嗚呯—」原文是グワラゴワラガキーン,是漫畫ドカベン的擊球擬聲詞。眨眼的原文是ウインク(wink),跟放電拋媚眼差不多,大概就這樣(w< )★


    好,基本上明白了一邊這麽想著,我第三次擺好架勢集中精神,把投來的球打飛了出去。雖然我時而揮空,大多都是凡打,但偶爾也會傳出清脆的響聲,打完所有球時長舒了一口氣。


    從擊球位出來,平塚老師在防護網後的長椅上休息。手裏拿著不知何時買來的飲料和炸彈燒。【注】


    注:炸彈燒,小吃,巨大版不加章魚的章魚小丸子


    「喏」


    「啊,謝了」


    心懷感激地接過默默遞來的咖啡罐,我也坐在旁邊。


    「心情是不是稍微暢快點了?」


    「要是活動身體就能心情舒暢的話,體育選手就不用吃藥了」


    被溫柔的視線注視著,因為害羞而不自覺唱了反調。平塚老師苦笑著岔開話題。


    「你還真是不可愛啊」


    「不過,這麽為我著想真的很謝謝你總感覺很抱歉,直到最後還要你照顧」


    說完後,平塚老師嚇了一大跳。接著,深深地歎了口氣撓了撓長發,之後又把手搭在我的頭上。


    「你偶爾也會表現出可愛的地方所以更惡劣了」


    邊說著,平塚老師狠狠地揉著我的頭。害羞還有難為情,各種各樣的感情湧上心頭,但不管怎麽說最開始感受到的是劇痛。從那隻手中逃離,拉開一個拳頭的距離,平塚老師的手總算是從我的頭上離開了。


    平塚老師嘴角還泛著淡淡的微笑,在手離開的間隙裏叼上了支煙。摩擦燃油打火機的打火輪,唿出淡淡的煙氣,輕聲問了一句。


    「剛才你在那裏做什麽?」


    「啊—,嘛稍微有點事」


    不經意間被問起,我閃爍其詞。可是,平塚老師卻像是看穿了似地輕笑了笑。


    「陽乃跟你說什麽了嗎?」


    「嘛,各種各樣的事」


    迫不得已隻能這麽說,可是平塚老師卻盯著我不放,等待著接下來的話語。事到如今看來是糊弄不過去了,我將還不成熟的思考倒豆子般地說出。


    「似乎是說我不會醉,那個人也一樣」


    「嘛,陽乃雖然這麽說要是指喝酒的話,就不是那麽迴事了」


    看著稍稍有些不安地提問的平塚老師,我苦笑著點點頭。


    「氣氛啦關係啦,說的是這些事情。根據那個人所說,我們之間的關係似乎是共依存。我因為不想承認這個所以想稍微反抗試試嘛,相當難啊」


    大概,換做是別人我就不會說這些話了。說不出口啊。這種把自己的軟弱之處暴露出來之類的事情讓我難以忍受。不僅僅是因為自己脆弱的自尊心,還有著自大的羞恥心。


    所以,不管被如何追問,我也一定會開玩笑打著岔糊弄過去。


    可是,隻有一個人,隻有在平塚老師麵前,我才可以舍去掩飾和自負。她明顯比我更加成熟,總是在我和大人之間劃出界限。


    如今也是,平塚老師不問多餘的事,僅僅是吐著煙氣,思考著我說出的話語的含義。


    「共依存嗎。真像是陽乃會說的話。但是,陽乃的說法隻是類似於比喻的東西。明明清楚還特地這麽說那家夥很中意你啊」


    「哈哈,完全開心不起來」


    「隻看本質的話,陽乃說的話也不是不可取哈啊,你和陽乃都很擅長看透事物的本質呢」


    聽到半開玩笑補充道的話語,我再一次做出假笑。平塚老師也突然微笑起來,把香煙掐滅在煙灰缸的邊緣,朝我轉過身子。


    「但是,我卻不這麽認為。不管是你、雪之下、還是由比濱,都不是這種關係」


    繚繞的細細白煙消失。在這間隙,濃厚的焦油味飄散。


    對這味道熟已經不能再熟了。我周圍沒有吸這種煙的人,所以總有一天想必會變成令人懷念的味道吧。


    「共依存什麽的,不要用這種簡單的詞語去概括啊」


    平塚老師伸出指尖,指尖上帶著難以忘懷的香氣,輕輕地摟住了我的肩。


    「或許你被這套理論說服了。不過,不要用那種借來的話去歪曲別人的感情不要因為一個好懂的記號,就把感情處理掉啊」


    凝視著我的眼睛,老師溫柔地問道。


    「你的感情,是可以一個詞就能處理掉的東西嗎?」


    「當然不是。隻不過一個詞,不可能處理的了啊。況且話語又沒辦法好好傳達」


    連現在也是,不管是思考還是思想還是感情,我都沒有說清道明。如若話語失去了意義,那就和動物的叫聲別無二致。嘶吼著抗拒自己的心情被單一的情感概括,露出獠牙死守著不可能傳達的偏執,但卻還是夾著尾巴做出不必傳達也行的妥協。


    牙齒不自覺地顫抖,緊緊握住手中的罐裝咖啡。


    但是,老師的手卻從我的肩膀上離開,滿足地點了點頭。


    「明明自己的心中就有答案,你隻不過是不知道怎麽把它喚出來罷了。所以才想要借助好懂的詞語來理解。想要套用在上麵將其處理」


    或許的確如此。我依賴著能把自己的感情最直接地表現出來、無論是好惡還是愛憎全部包含其中的表現,也就是共依存這個詞。因為隻要標榜這個詞的話就沒有必要考慮其他事了。但那隻不過是停止思考、逃避現實。


    「但是,做法卻不止一種。即便是一句話,也有無限多的表達方法」


    平塚老師從胸前的口袋裏取出鋼筆,得意洋洋地揮了揮。宛若是魔術師的魔術棒一樣。


    接著,在餐巾紙上寫起了什麽。


    「比方說,我也對你有很多看法。像是麻煩得要死啊、慫啊、扭曲過頭啊、擔心你的將來啊」


    一邊說著,一邊把這些話亂塗在餐巾紙上。


    「哦哦寫得一塌糊塗啊」


    「還沒完呢。還有很多很多的想法。特地說出來也挺麻煩的」


    說完,平塚老師幾乎已經放棄寫字,開始塗抹起整張紙來了。


    隨著鋼筆的行進,衛生紙被墨水漸漸埋沒。邊緣已經漸漸塗滿,隻有中央卻依然一片空白。不久,中央部分也被黑色的墨水所滲入,空白的部分慢慢地變成一個詞語的形狀。


    「但是,將這些全部包含在內的是」


    在還看不出空白會變成什麽形狀的時候,平塚老師把紙張使勁推給我。


    「我喜歡你」


    「欸,啊,哈,哈啊」


    看向推過來的紙張,隻見在黑色畫布之中,有著用留白書寫的「喜歡」。驚訝、困惑、開心、害臊、難為情以及其他的種種感情的影響之下,我做不出像樣的反應。


    「別害羞別害羞。你是我最好的學生。在這層意義上我真的很喜歡你」


    平塚老師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壞小鬼一樣笑了出來,又一次粗暴地揉起我的頭來。好危險—,什麽啊,是這個意思啊。超危險。差點就當真了,那我也超喜歡你的哦。頭皮出了好多汗。


    我扭過身子,頭皮從平塚老師的手中逃出來,輕輕地捋著胸口。平塚老師開心地望著我這幅慌張失措的樣子,又點了支煙。


    「要是一句話解決不了就繼續說,如果還是解決不了就不停地說。假如連話語也信任不了的話,那麽再加上行動就好」


    平塚老師緊盯著自己吐出的煙氣。我也隔著平塚老師的側臉看著煙氣。


    「不管是怎樣的話語或是怎樣的行動都可以。把它們像點一樣一個個收集起來,編製出你自己的答案就好。把畫布全部填滿,剩下的空白說不定會現出文字的形狀」


    滯留的朦朧煙氣不久突然消失。


    豁然開朗的視界前方,平塚老師緊緊注視著我。


    「所以,讓我看看吧。趁我還是你老師的期間,不管是你的想法還是感情,讓我全部見識一番。毫無掩飾地,展示給我看吧」


    「全部,是嗎」


    緊接著,平塚老師將拳頭在胸前握緊,重重地點頭。


    「啊啊。全部盛滿就好」


    「你當是拉麵啊」


    脫力地說出口,老師露出笑容。我的固執也被那笑容消解,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容。


    「嘛,我會試試的。雖說不覺得能得到理解就是了」


    「要是輕輕鬆鬆就能理解的話就不用費事了。但是,你的話你們的話沒問題的」


    平塚老師砰地一聲輕輕敲了下我的頭。然後,像是談話結束一樣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接著,吃碗拉麵然後迴家吧。去なりたけ吧,なりたけ」【注】


    注:なりたけ,拉麵店


    「哦,不錯啊」


    「是吧」


    平塚老師的臉上突然浮現出冷酷的笑容,掐滅香煙,迅速站起來。我也跟著起來。


    雖然是一邊聊天一邊走路,平塚老師卻總走在我身前幾步。


    看著她的背影,我突然停住了腳步。


    挺得筆直的腰板,那份帥氣想必難以企及。


    可是,我想讓這位老師,我唯一能稱之為恩師的人,想要讓平塚老師看下去。想要讓她見證。


    無論再怎麽難看,再怎麽令人生厭,再怎麽慘不忍睹,即便是差勁到無可救藥的地步,也必須讓她看到比企穀八幡的答案。


    想必,讓它結束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問題,隻不過,有問題的是讓它結束的方法。


    依賴於借來的話,趨附於徒有其表的妥協,這份扭曲得幾近無法挽迴的關係,恐怕並非是我們所要追求的東西,而是無可救藥的偽物。


    所以,為了那僅僅隻有一個的真物,至少,要在這個仿造品上留下像是要毀壞一般的傷痕。


    我故意犯錯的青春,要讓它結束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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