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生倒在竹榻上吞雲吐霧,冷不丁門口響起了敲門聲,嚇得他一哆嗦。


    “誰?”他憋出了一個字,身子往牆上靠了靠,死死盯著門口——山腳下這片墳場向來偏僻,除了幾個守墓人罕見人跡,如今天剛放亮,哪裏來的敲門聲?


    “岩生大叔,怎麽啦?”被他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門外傳來了女子脆生生地迴答,“是我,縹碧啊!”


    一邊說,一邊繞到了窗旁探頭看進來,詫異:“怎麽啦?”


    “縹碧啊?”看到窗間烏溜溜的眼睛,岩生鬆了一口氣,放開了手裏的藥粉,掙紮著下榻來開門,“大清早的就來了?”


    “嗯,昨夜是七月半,我守著北片。不知怎地,感覺這一片好像有點不對勁,所以天一亮就過來看看。”滿頭銀飾晃著,縹碧一步跨了進來,手裏的一枝青竹上尚自滴著露水,顯然是剛折下來的。


    “岩生大叔,沒什麽事吧?”縹碧在房內看了看,問。


    “我沒事。”岩生鬆了口氣,想了想昨夜反常的事,不知如何說起,隻問,“你覺得哪裏不對?”


    “說不出來。”縹碧手裏的竹枝輕輕晃著,搖落一滴露水,她的眼神有些凝重,望著棚外墳地上妖豔的紅花,“昨夜日落的時候,我在那邊望過來,似乎覺得你這一片地上的曼珠沙華開得分外……奇怪。”


    “奇怪?”岩生喃喃反問了一句。


    “嗯。特別的紅,一眼望去——就像地底下有什麽要出來一樣。”縹碧低聲道,手指握緊了那枝青竹,眼色有點異樣,“我一夜都不放心,所以大清早過來。”


    岩生鬆了口氣。有縹碧在,他就不怕什麽了——要知道,這位十八歲的少女可不是普通教民,而是前任侍月神女!


    縹碧姑娘在年幼時便和神澈一起,被昀息祭司收入月宮封為神女。後來祭司在兩人中選了神澈當新任教主,於是,縹碧依然當著有名無實的神女。幸虧她天性開朗,也未因此傷心多久,隻是寄情於術法修習,幹脆不再過問教中事務。


    十年前,天籟教主登上玉座,昀息祭司失蹤,新教主大權獨攬。


    神澈被廢黜,打入水底幽獄。而一直被閑置的縹碧也被殃及,被褫奪了神女的頭銜逐出月宮,貶斥到靈鷲山腳下做了看墓人。雖然曆經波折,但那時候還是個孩子的她照樣隨遇而安,在墓地旁結廬而居,和同樣被放逐的扶南做了鄰居——在一群白發老朽的看墓人裏,十幾歲的縹碧是如此的年輕鮮活,充滿了朝氣,令所有人都喜愛。


    在她的影響下,連本來孤僻桀驁的扶南公子都漸漸變得平易,不再自暴自棄。


    雖然兩人居住在墳場的兩端,但每日清早,縹碧都從東片跑過來,和他一起在桫欏樹下練習劍法和術法,久而久之,在外人看來倒是成了一對神仙眷侶。


    縹碧沿著足跡前行。


    那足印,是從地底一座墓裏冒出來的,一直向著扶南的竹林精舍過去——然後,又從精舍裏折返,直奔月宮。


    扶南居住的精舍附近的竹林裏,籠罩著淡淡的邪氣!


    縹碧在竹林外放緩了腳步,手中竹枝輕輕下垂點著地麵,側頭細細審視——這裏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寧靜而又美麗,雖然緊鄰著墳場,卻宛如世外桃源。清晨,竹舍裏升起一股嫋嫋炊煙,是扶南如往日一般開始弄每日的早餐了。


    然而再細細一看,便知不對:淩亂的足印從墳場直奔而來,繞樹一匝入門而去。那兩棵枝繁葉茂的神木桫欏,原本是她和扶南對練劍術的所在,一夜之間居然隻留下光禿禿的樹幹!


    清晨的竹枝上凝聚著晶瑩的露水,然而她沾了一顆放入口中一嚐,瞬間便變了臉色。


    這降自昨夜的露水上,赫然染了濃烈的邪氣!


    縹碧看著精舍,裏頭寂無人聲。試探地喚了兩聲牙牙,隻聽“嘎”的一聲,一道黑影從房內飛出,踉蹌落到她肩上,親熱地蹭著她的腮,顯然已和她熟稔非常。


    “牙牙,你的翅膀怎麽了?”看到烏鴉拖著的左翅,縹碧驚問。


    牙牙聞聲撲扇了一下翅膀,黑豆似的眼睛一轉,滴溜溜望向竹舍內,爪子一收,露出了警戒的意味——那邪魔在屋裏?那麽扶南豈不是……


    那一瞬間縹碧臉色蒼白,心騰地一跳,來不及多想,點足一掠,直撲精舍而去。青影晃動,竹枝如利劍般地將竹門洞穿,轟然響聲中她已然站在了室內。一進門,她就看到門邊的銅鏡碎了一地,血色橫溢,映照出支離破碎的影子。


    碎鏡之上,赫然飄著一片人皮!


    那是被整張割下的人的手掌肌膚,雪白纖細的手心裏繪著一朵血紅的曼珠沙華,在滿地碎裂的鏡片中猙獰怒放。


    “啊!”在她破門而入的瞬間,一個細細的聲音尖叫起來。


    滿地的銅鏡碎片中,她瞥見了一張陌生的慘白的臉,躲在牆角對著她尖叫。


    好濃的邪氣!


    “誰?”想也不想,全身都處於極度戒備狀態的她霍然迴身,手指一彈,青竹唰的一聲刺向聲音來處——那是拜月教殘月半像手法。雖然被逐出教派,但這十年來她每日和扶南一起修習,融合了教中術法和沉沙穀的劍法,早已練出了另一種絕技。


    竹枝瞬間彈出,帶著刺破一切魔障的淩厲殺意。


    “住手!”忽然有人厲喝一聲,白影閃動,於千鈞一發之際趕到。一手拉過牆角那個少女,隨即一劍刺出。迫人劍氣襲來,竟硬生生逼得她退了三步。


    “奪”,那支竹枝被劍氣一逼,失了準頭,擦著那個少女頰邊掠過,釘在壁上,末梢尤自顫抖不已。


    “伊,住手。”白衣人一劍逼開了她,低喝,“沒事的,別亂來。”


    “扶南!你沒事?”看到趕來的正是扶南,她長長鬆了口氣,提著的心放迴了腔子裏,臉上血色恢複,“那就好,那就好……嚇了我一跳。”


    “我沒事。”扶南一邊說,一邊將手上的少女放迴竹榻上,“你嚇壞阿澈了。”


    縹碧一怔,脫口:“阿澈?”


    那個名字過了片刻才在腦海裏浮起,對應出遙遠記憶中的某個人——她彎下腰,盯著牆角那個白衣長發的少女,細細端詳著,終於確認了什麽,臉色瞬地一變,露出震驚的表情,連說話都有點斷斷續續:“你說……她是阿澈?哪個阿澈?”


    “十年前和你是姊妹的那個阿澈。”扶南收起了劍,緩緩道,“被昀息祭司關到紅蓮幽獄裏的那個阿澈,縹碧。”


    縹碧身子一震,脫口:“天哪……”


    扶南走過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縹碧,她迴來了。你不認得她了吧。”


    縹碧點點頭,沒有說話,隻是望著那個和自己同齡的少女,又是高興又是忐忑。高興的,是看到多年前的夥伴終於逃出生天,重見天日;而忐忑的卻是微妙而莫名的,她說不出來為什麽,隻是下意識地覺得不對勁。


    “咦,你左頰上的月魂表記呢?”縹碧彎下腰仔細看著,有些詫異,“誰替你抹去了?”


    神澈尤自睜大眼睛,滿臉驚恐地看著她,眼神澄澈而無辜,帶著神經質的緊張,卻沒有迴答一句話。她的手緊緊拉著寬大的外袍,將瘦小的身子縮在牆角,望著這個幼年時的同伴,不知為何卻微微發抖,充滿了敵意。


    “阿澈,你怎麽出來的?”縹碧又驚又喜,繼續追問,“昀息祭司和你關在一起,他是不是也出來了?”


    然而,一聽到“昀息祭司”四個字,神澈眼裏空明的表情碎裂了,身子劇烈發抖,忽然間嘶聲力竭地哭了起來,用手抱住頭,縮在牆角,不停尖聲哭泣。


    “怎麽了?怎麽了?”縹碧吃了一驚,看見她手掌一片血紅,竟是割去了皮肉。


    “啊啊啊啊……滾開!怪物!怪物!”神澈用手掩著頭,慌亂地搖頭,仿佛要把身體裏的什麽東西徹底驅除開來,“別纏著我,滾開!”


    隨著她的激烈搖動,背上披散的長發拂開了,一張詭異慘白的臉露了出來。


    “啊?!”縹碧嚇了一大跳,感覺濃烈的邪氣迫人而來,忍不住便要動手。


    “別。”扶南及時拉住了她,微微搖頭,“別動。”


    他放開她,走過去輕輕撫摩著神澈的頭,平息她激烈的情緒。神澈漸漸不再發抖和哭泣,但依然死死抱著自己的肩膀,慌亂地搖頭,仿佛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爭奪著。


    “這是怎麽迴事?!”縹碧望著神澈背後那個嬰兒的頭顱,喃喃。


    “寄生魔。”扶南撫摩著神澈的長發,歎了口氣,“縹碧,阿澈被附身了。”


    縹碧怔住,望著那個蒼白清麗的少女。


    “我先去做飯,”縹碧不知說什麽好,怔了片刻,低聲道,“你們也餓了吧。”


    她轉過了身,順手拿起門後得一把掃帚,將一地的鏡子碎片掃攏——顯然她對這裏的一切都熟門熟路,儼然是半個女主人。


    扶南想跟過去幫忙,然而看看顫抖著的阿澈,隻好停下來拍著少女的肩膀,柔聲安慰,一邊幫她把手掌上散開的綁帶重新紮好。


    “扶南哥哥……”在他幫她紮好綁帶的時候,聽到她啞著嗓子低聲喊了一句。


    “嗯?”他應了一聲。


    “我、我變成怪物了……你還會要我嗎?”神澈的身子還在微微顫抖,雙手抱著肩膀,細聲問,“你會不要我麽?”


    “別亂想。”扶南拍拍她的腦袋,微笑,“你好容易迴來了,怎麽會不要你呢?”


    然而一眼望去,還是覺得心驚,他下意識地撥過長發掩起了那張詭異的嬰兒臉,眼神沉重:“你先把身體養好,我和縹碧一起想辦法,把你身上的這個東西去掉,嗯?”


    神澈抱膝坐在牆角裏,卻沒有說話,沉默了許久。


    “怎麽了?”扶南詫異,一邊幫她包紮手上的傷口。


    “沒什麽……”神澈低了頭,將臉貼在膝蓋上,眼神卻有點閃爍,“扶南哥哥,你、你在這裏住了很多年了麽?”


    “嗯。”生怕再度刺激阿澈的記憶,他不想多提過去,隻是含糊點頭。


    “縹碧是和你一起來這裏的麽?”她又問。


    “嗯。我們差不多是同一個時候,被趕出月宮的吧。”扶南迴答,“快五年了。”


    “然後一直都住在這裏?”她低著頭,悶悶地問。


    “嗯。住得近,我們經常一起練劍。”扶南拍拍神澈的頭,站起身來,“好啦,我得去灶下看看,她一定還是笨手笨腳連火都生不好。你餓了吧。”


    然而,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背後忽然傳來一句細細的問話:“那麽,扶南哥哥,你……喜歡縹碧麽?”


    他愕然迴首,看見了神澈抬起的眼睛,不由笑了:“小孩子家,問這個幹嗎?餓了吧?我替你去拿吃的。”


    然後,便走了開去。


    卻沒看到,背後那雙澄澈的眼睛裏瞬間就發生了變幻,有陰暗慢慢蔓延。


    而披散的長發覆蓋下,那個白晝裏一直昏睡的嬰兒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獨眼睜開了一線,碧光瑩瑩。


    扶南進到後頭廚房裏時,水還是幹的,米也尚未下鍋的。


    縹碧怔怔的坐在灶前,看著塘裏跳動的火苗,手裏的竹枝頓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竟連水燒幹了都沒有續上。


    扶南看得奇怪,輕輕問了一聲,“怎麽了?”


    “我在想,那個沉嬰如今隻怕是成了魘魔的化身了……”許久許久,縹碧迴過神,喃喃,“那可怎麽辦……隻怕昀息祭司迴來都未必對付得了啊!”


    “昀息師傅已經死了。”扶南沒有將這個無望的話題接下去,隻是搖了搖頭,拍拍她的肩膀:“慢慢來吧,先別想那麽多——來,我們趕快做飯,阿澈定然餓壞了。”


    縹碧聽話地坐迴到了火塘前,撥弄著柴禾生火。扶南挽起袖子在灶前忙碌,將白米和水放到鍋裏,然後又從園子裏拔迴了一把碧綠的菜。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忙碌著,配合默契。在這荒蕪的墳地裏相處了五年,雖然彼此之間不是戀人般的親密,但也已然培養起了知交之間的心照不宣。


    “扶南。”生著火,縹碧仿佛想起什麽,忽然間問,“你發現了麽?阿澈原來手掌上那個印記,其實是一個極厲害的符咒!——那是融雪術。”


    扶南半晌才會意過來,訥訥:“你的意思是說……阿澈汲取了沉嬰的修為,所以魘魔才趁機附到了她身上?”


    “沒有別的解釋。”縹碧歎了口氣,“不然百年後,沉嬰好端端的為何忽然失控出關?”


    扶南想了想,卻隻覺得不可思議:“怎麽會?阿澈心地純良,從不害人,怎會無端端的使出這等惡毒手法來汲取沉嬰修為?”


    縹碧眉梢一挑,淡淡:“或許,隻為了逃出水牢來?”


    “胡說。”扶南忽地怒了,將鏟子扔到灶上,低喝,“阿澈不會為了自己逃生去害人!”


    “誰知道呢?”縹碧雲淡風清地分析著,冷冷道,“不過你也知道,魘魔是不會無緣無故附身於人的!隻要心裏邪念一動,魘魔就隨心而入,根植於此——如果阿澈真的如一張白紙,心裏沒有仇恨沒有陰暗,魘魔又如何寄生?”


    “……”扶南被問住,定定望著縹碧,忽地冷笑,“縹碧,怎麽光顧著揣測她的過去如何如何,就不想想怎樣替她驅除邪魔?”


    “我……”縹碧張了張口,想分辯。


    要怎麽說呢?這並不是純粹猜疑,而是一種……完完全全的不祥預感和寒意!在第一眼看到那個畸形少女的刹那,她心裏就浮起了一片陰雲,仿佛從阿澈背上那個扭曲的嬰兒臉上,看到了某種逼來的災難。


    她在靈鷲山下五年來刀耕火種、論劍品茶的平靜日子,就要完全、完全的碎裂了。


    那個刹那,她想的隻是如何遠離這個禍患,而不是如何拯救。


    “你的心裏才有心魔!”扶南扔下了一句話,憤然轉身而出。


    她怔怔地坐迴了灶前,捧住了自己蒼白的臉,望著塘裏跳躍的火苗,出神。


    是否,她的心裏真有了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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