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妮?愛歌的公寓,居然會在底層貧民才住的約克區內。


    把no.333暫時鎖在樓下的車中等候,陸沙扶著她上樓,從她手袋中找出鑰匙打開了門。房間內一片雪白,空洞整潔得像紙盒一樣。所有的家具和四壁都是白色的,隻有在靠窗的牆上掛著一幅女人的肖像油畫。


    陸沙放開了她,她便如同枯葉般的墜落到了沙發上,隨手把坐到的一隻毛絨公仔踢到一邊,扯掉了脖子上密密的幾圈珍珠項鏈,呆呆坐著,失神的看著對麵牆壁上那女子的肖像。


    在身側的男子要默然退出時,吐著酒氣,忽然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陸沙……我們都是螺子啊……”


    他驀然站住,迴頭看她。雪妮醉後的眼睛裏有晶瑩的亮光閃動,在空白一片的房間裏,她嬌小的身子仿佛是浮在虛空中一般,沒有一絲依憑。紮著頭發的方巾有些鬆散了,黃金一般的長發從肩頭流瀉到座位上,那樣的底色上,那一簇簇的小白花無聲的開著,染上了烈烈的豔色。


    “這裏、這裏是我母親死的地方……”踉蹌著起身,從櫃子中抓起了一聽啤酒,拉開,她語無倫次地喃喃,“我父親是一個激進的種族優劣論者……媽的……不就因為想往上爬麽?翻臉無情,把母親圈入了這個基因缺陷劣等人居住的地方……”


    “沒有一個人理我……我一個人也能立足,嗬嗬!我要、我要變得更強……我要往上爬,看看、看看能接近多高程度的魔鬼……哈哈!”猛烈的灌了一口酒,泡沫堵住了她的咽喉,gear的副主管彎下腰咳嗽起來,掙得滿臉通紅。


    陸沙終於忍不住走了過去,將她扶起,拿走了她手上的啤酒罐:“睡吧……半夜了,明天還要上班呢。”


    “你也管我……連你也來管我!”雪妮驀然笑了起來,用力撥開他的手,撲到窗邊,推開了窗,探出身子去,看著高樓底下川流不息的光,放聲大笑,“我倒是很羨慕那些沉睡者呢……睡在那裏,什麽也不用想……連自己的死活都不用操心,哈哈……”


    “為什麽……為什麽我們要活的那麽辛苦呢?做一顆螺子反而更好吧?”


    “喝酒……喝酒……今天整個世界、整個世界……都要好好的恭喜我!”她莫名其妙的笑起來,把罐子裏殘留的啤酒潑向窗外,滿頭的金發在半夜的寒氣中飄散開來。


    “來吧,整個世界都要恭喜我!”


    “小心。”他一把拉住了半個身子探出窗外的她,扯迴來,騰出另一隻手,想去關上窗戶。


    “不要關!”她驀然神經質的叫起來,想要推開他,“關著……我會死的……”


    然而,在被他拉著、一個踉蹌撞到了他懷中後,雪妮忽然安靜了下來。她嬌小的身體一動不動地靠在他懷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還是已經醉得胡塗了。過了很久,她才仿佛醒過來似的,抬頭輕聲:“陸沙,你、你不恭喜我麽?”


    “恭喜你。”根本沒有問為什麽,黑發的男子立刻重複了一遍。


    女子笑笑,看他:“不問為什麽嗎?”


    “無論你說什麽都要服從,永遠不許離開……這是你說過的,不是麽?”陸沙將她手中的啤酒罐拿走,遠遠扔了出去,關上了窗,“我隻是你的奴隸,是這個國家機器上的一顆螺子,沒有選擇和思考的權力。”


    從高樓上看出去,城市就像一個巨大而冰冷的機器,而所有一切活動著的人類都渺小如螞蟻。


    “是這樣?”雪妮用力的搖頭,想甩去一身的醉意,忽然看著眼前男子笑了起來,“那麽……抱著我吧,陸沙!吻我!”


    在他沒有迴答之前,她伸出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踮起腳尖猛然吻住了他——她的嘴唇冰冷得如同天邊飄著的雪,舌尖還帶著的醉意和甜味。


    “陸沙。很冷…很冷呢……”她的氣息攪亂了他的黑發,在他耳邊喃喃的說,仿佛真的怕冷似的,微微顫抖,“抱抱我。”


    “你喝醉了。”他遲疑了一下,卻忽然想起了那一日在走廊上,她那樣堅決的眼睛。


    這個一向精幹冷酷的女子又為了什麽?居然要那樣的維護一個連人權都沒有的複蘇者……她的眼神,從一開始就是如此的絕望而堅定——她所追求的到底是什麽?她又是一個怎樣的人?她是魔鬼麽?還是天使?


    相處多年,他卻絲毫看不透她。身居高位的雪妮?愛歌總管是一個如此心機深沉的人,沒有人明白她內心的想法。即便是喝醉了,他也無從知道她說出的這些話到底是真是假。


    “抱緊我,”她在他耳邊喃喃,聲音微顫,“陸沙。”


    在黑暗中,陸沙忽然伸手用力抱緊了她,低下頭,不顧一切地深深吻她。她沒有再說話,隻是微微喘息著抱緊了他,用微涼的手指一顆一顆的解開他筆挺製服上的金扣,將熾熱的臉頰貼上他赤裸的胸膛。他摸索著解開了她束發的方巾,讓黃金一樣的長發順著他的手疊落下來……


    貧民區破舊的高樓上,黑暗籠罩了他們。微弱的光線從外麵漫射進來,將兩個人糾纏的身影映在了雪白的牆壁上,仿佛一朵顫抖著盛開的奇異花朵。


    靜靜盛開在黑夜裏的花,也是永遠無法見到日光的花。


    淩晨五點。


    外麵慢慢轉成一片蒼白,天光透過垂掛的簾幕滲了進來。在朦朧的光與影中,陸沙起身,俯視著枕邊的女子:沉睡中美麗的臉、被單下嬌小的身子和孩子氣的表情……那樣微微皺眉、咬著手指的睡相,完全不同於這個gear機構主管平日一向的冷酷幹練。


    陸沙的眼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裏有一個金屬手環——他知道,那是gear機構的最高控製設備……是所有複蘇者的腦部控製總開關。


    ——這又是一個怎樣的女子啊。


    他忍不住抬手撫摩著她燦爛的金發,忽然一怔,發現自己的手套已經不在手上——一直沒有曬到過陽光,他的手指修長有力、然而卻蒼白。他輕輕撫摩著熟睡中女子的金發和臉頰,最後,停在她白皙的頸部。那裏,由於他指尖的寒意,在她皮膚上激起了細微的變化。


    黑發的男子微微笑了起來,卻是極度複雜的笑容。這個女子,居然放心到讓一個複蘇者不戴手套的手、來觸摸自己呢……在這一刻,隻要他微微一動,就能輕而易舉的取走她的性命。


    然而,他頓了頓,隻是伸手從她脖子下抽出了那一條被壓住了的碎花方巾。


    在第一縷陽光驅走房間裏的黑暗之前,他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穿過長長狹窄的樓道,走到了外麵的街上,手裏攥著那條白色碎花的方巾——破曉前的天色陰鬱而冰冷,風在街道上亂竄,散播著貧民區特有的肮髒腐敗的味道。再轉過一個街口,一陣穿堂風猛然打到了他臉上,仿佛一記耳光徹底將他打醒。


    那一瞬間,淚水盈滿了他一直平靜的眼睛。


    他不知道昨夜算什麽,也不知道她心底真正的想法。但是,他卻無比清楚的知道——他們隻能在黑暗中擁抱彼此,而在陽光裏,麵對著龐大而冰冷的國家機器,他與她,誰都無能為力。如果他們之間還有一絲真正的愛和暖意,那麽,也會在日光降臨之前煙消雲散。


    如果不是這個突如其來的夜晚,也許終此一生,他們隻會在咫尺的距離遠遠的看著對方而已。然而,她說她不後悔……那麽,他想對她說,他也不曾後悔。


    雖然麵對著那個編號為no.407的少年,他選擇了讓這個冷凍者永不蘇醒——然而,對於他自己來說,就算時間能夠倒流十年,如果她再問他一次,他依然會作出相同的迴答……是的,他願意醒來,哪怕睜眼看到的隻是地獄。


    四十年前,不知道“佳立普?哈馬”因何而死;然而四十年後,“陸沙”再度的複蘇,或許隻是為了在時空的彼端、與她相遇。


    如果不是四十年的沉睡,那末,如今他已經是一個銀發的老人,而她依然是一個韶齡的女子——他們生命中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與其如此,他寧可作為一顆螺子複蘇、再與她相遇,也不願在時空中擦肩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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