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風雨瀟瀟。


    趙昀率領兵馬,一路追著叛軍行至一處荒村,村落中有田舍兩三,但不見炊煙燈火,像是許久沒住人了,四下裏都是野草萋萋、蒼木深深。


    探子向趙昀稟報道:“叛軍逃了,但太師……逆賊徐守拙沒走,人就在這裏。”


    趙昀遙遙看見其中一間茅屋亮起燭火,破爛的窗扇上映著徐守拙沉默的身影。


    他對萬泰吩咐道:“你帶人繼續去追剿叛軍,留一人替我看馬就好。”


    萬泰見趙昀翻身下馬,似乎打算獨自去見徐守拙,不由地擔心道:“都統,小心有詐。”


    趙昀一笑,道:“不用擔心,我與太師好歹師生一場,最後去送他一程。”


    萬泰聽令,率人繼續去追,趙昀不疾不徐地走進茅屋當中。


    此處格外簡陋,空氣中彌漫著潮濕腐爛的氣味,當是長時間沒住過人了,角落裏還結著蜘蛛網。


    徐守拙坐在窗邊,窗外是點點滴滴的雨珠,冷風從破爛窟窿裏鑽進來,吹得殘燭搖曳。


    徐守拙沒看趙昀,閉眼聽著雨聲。趙昀也不急,將地上歪倒的長凳扶起來,撩袍坐下,陪著徐守拙一起聽雨。


    半晌,徐守拙緩緩開口道:“你沒來過這兒,這裏從前叫斜陽塢,這間茅屋是我第一個家,我就是從這裏一步一步走進京都的。”


    趙昀了然一笑,道:“這裏看著可比太師府差遠了,頂頭還漏雨呢。”


    “多雨時節就會這樣,但總比風餐露宿、到處乞討好太多了。那時候念青又喜歡用木盆接雨水,滴滴答答一整晚,吵得根本睡不著。”


    徐守拙笑了一聲,很快又沉默下來,想到徐念青,他雙目中隱有淚光。


    “為了不讓她再住這樣的茅草屋子,我一生都在追名逐利,年輕時沒什麽講究,替他們謝家做了不少髒活,原以為謝弈登基,一切都將苦盡甘來,然而太師府能有今日的顯赫,還要多虧有一個死去的皇貴妃。”徐守拙仰起頭,嗤笑一聲,“我看錯了人,害了她一生,天意如此作弄我徐守拙,實在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他笑起來,笑聲中盡是悲涼苦意。


    過了一會兒,徐守拙傲然地仰起頭來,他望著那滴著雨的屋頂,道:“趙昀,不勞煩你動手,這裏就是我的歸處。不過在臨行前,我想修一修這個屋頂。”


    趙昀道:“好。”


    牆角還堆著些潮濕的茅草和篾條,徐守拙戴上鬥笠,挾抱起茅草篾條,出了屋子。


    趙昀將小院裏那塊快朽掉的木梯子挪來,徐守拙向他道了聲謝,艱難遲緩地爬到屋頂上去。


    篾條做脊,再將茅草層層鋪上去,他似是從前做慣了此事,但又因長久地不做了,動作還是有些生疏,大約過了一刻鍾,徐守拙才下來。


    迴到茅屋中,方才漏雨的地方果真不再滴雨了,屋中顯得更加寂靜。


    徐守拙喘得有些重,蹣跚著步伐再次坐迴窗邊,那殘燭眼見就燒到了底,半明半滅。


    徐守拙從懷中拈出一粒藥丸,讓趙昀看著自己服下。


    趙昀將自己的鬥笠拿起來,朝徐守拙一躬身,隨即戴上鬥笠,轉身欲要出門去。


    徐守拙望著趙昀的背影,仿佛從這背影重看到另外一個熟悉的身影,兀自說道:“既然趙昀當年在走馬川就已經接近裴文,成為他手下的士兵,那六年前他迴到淮州以後,又何必再去找張宗林查問庚寅年科舉舞弊一案?”


    或許,找張宗林查問趙家一切的人根本不是真正的“趙昀”。


    趙昀腳步一頓,鬥笠在他眉眼處覆下一片陰影,令人難以看清。


    徐守拙艱難地喘著氣,沉聲問道:“敏郎,是你迴來了嗎?”


    趙昀輕輕仰起頭,鬥笠一抬,黯淡的光輝就照在他英俊的眉眼上。


    但他始終沒有迴頭,一麵向前走,一麵擺了擺手,算作告別:“老頭子,告辭。”


    徐守拙聽後怔了怔,方才低笑一聲道:“還是如此不知恭順……”


    他劇烈地咳起來,嘴巴裏湧出一線血沫,眼前趙昀的身影也變得模糊。


    窗前那盞殘燭的火苗越縮越小,雨珠從窗外飄進來,燭火毫無征兆地就滅了,徐守拙在黑暗中緩慢地低下了頭。


    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


    前頭逃跑的叛軍不成氣候,萬泰沒花多少工夫就帶著一車繳獲的兵器,迴來向趙昀複命了。


    趙昀收兵,班師迴朝。


    迴到京都那日,正路過一片荷塘,塘中的金珠重瓣玉荷開得正好。


    趙昀見著,想來裴長淮喜歡,就從塘中摘了兩枝才迴去。


    他先迴了將軍府,衛風臨知他到京,早早就在將軍府門口守著。


    趙昀見到衛風臨平安無事,當即一笑:“看來小侯爺迴來得比我早。”


    衛風臨沒吭聲,古古怪怪地看了他一眼。


    趙昀看他眼色不太對,疑惑道:“你這眼神,怎麽像要給我送終一樣?”


    衛風臨低聲嘟囔道:“也差不多了。”


    “說什麽呢?”趙昀將手中馬鞭丟給他,專心捧著懷裏的荷葉和荷花,一邊進府一邊問道,“肅王府的那兩個都解決了麽?”


    衛風臨道:“解決了。小侯爺說,要奏請皇上重查小絮的案子,還她一個公道。”


    趙昀轉頭對衛風臨笑道:“那要好好感謝正則侯了。”


    衛風臨餘光瞥見什麽,當即停下腳步,垂首行禮,“侯爺。”


    趙昀詫異地望過去,正見裴長淮正立於庭中,庭中飄落著淡白的花,花瓣落在他的肩頭,像落了一層雪。


    裴長淮似是已在這裏等候良久了。


    數日不見,趙昀正想他想得厲害,見了麵笑容更是燦然,道:“小侯爺就這麽想我,都親自到府上來了?”


    他冷著一張臉,沒有說話,衛風臨見勢一步一步退下。


    庭中隻餘趙昀與裴長淮二人。


    趙昀瞧裴長淮貌似不太高興,還以為是自己迴得晚,讓他擔心了。


    他握起荷梗,將碩大碧綠的荷葉撐到頭頂上,轉了一轉,故意逗著裴長淮玩兒,道:“我迴京的路上給侯爺買了一把好傘,瞧瞧,喜歡麽?”


    裴長淮並未理會,徑自抬起手來,手中橫著一把匕首。


    他問:“衛風臨說,這是你送給他的東西。”


    趙昀望見那匕首,一時錯愕,很快,他才微微笑起來,點頭道:“是。”


    裴長淮問:“從何處得來?”


    趙昀迴答:“贏來的。”


    裴長淮唿吸一滯,握著神秀的手都在輕微顫抖。


    趙昀笑吟吟道:“贏來送給我的意中人,祝他無憂無慮,歲歲平安。”


    裴長淮一雙眼睛逐漸通紅,很久他才急急地喘了兩聲,似乎從一種瀕臨窒息的深淵活了過來。


    他咬住牙,似是痛苦到極致,也憤怒到極致,衝到趙昀麵前,一拳狠狠打在他臉上!


    趙昀沒想自己會挨這麽一記,懷裏的荷葉荷花散落一地,他也不慎跌在這花葉裏。


    裴長淮低頭看著趙昀,眼中泛著淚水,怒聲質問道:“你到底是趙昀,還是謝從雋?!”


    趙昀仰躺在地上,摸了摸發疼的嘴角,一時又無奈又想笑,道:“我都以身相許了,怎還下手這麽狠?誰能不挨打,我就是誰。”


    聽他還油腔滑調的,裴長淮眼淚毫無征兆就落了下來。


    趙昀看他流淚,心也疼得很,解釋道:“長淮,別生我的氣,我不是有意的。”


    下一刻,裴長淮就撲向趙昀懷中,緊緊地抱住他,忍了片刻,終究還是放聲哭了出來。


    隔著衣衫,裴長淮仿佛還能摸到趙昀後背的那些疤痕,此刻意識到那些傷痕真正的來曆,他似是被烈火燎了一下,肩背狠狠打了個哆嗦。


    他有些手足無措,不敢再抱太狠,仿佛那些傷痕還會疼,以前疼在趙昀身上,現在疼在他心裏。


    “為什麽,為什麽是你?怎麽會……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手指死死攥著趙昀的衣衫,哽咽得說不出話。


    趙昀見裴長淮顫抖得厲害,連擁抱都變得小心翼翼,便將他重新按迴懷中。


    他一側首,充滿愛惜地親吻著裴長淮的臉頰,道:“對不起,長淮,我迴來得遲了,讓你一個人受了這麽多年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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