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一瞥,謝知鈞調轉方向,縱馬狂奔,轉眼消失在茫茫夜色當中。


    衛風臨正要起身去追,裴長淮仿佛已洞悉謝知鈞的來意,道:“他自己一個人來的,你領人繼續去追謝知章,把他交給本侯。”


    衛風臨抿唇道:“是。”


    裴長淮旋即騎上馬,帶上一隊士兵朝著謝知鈞離開的方向追去。


    謝知鈞卻沒有跑太遠,他始終在這群山峻嶺中兜圈子,似乎在有意拖延時間,既讓裴長淮能時時刻刻追上他,又似遊魚一般讓他捉不上手。


    裴長淮很快指揮人馬至各方堵截,一直到翌日午時,才將謝知鈞逼到一處沒有前路的斷崖處。


    這是座不知名的青山,因為近日連綿不斷的雨,濃濃的霧氣像白雪一樣覆壓在山頂,空氣稀薄,透著濕重的寒意。


    謝知鈞眼見前頭已無路可走,隻好棄了馬,拔劍轉身,冷冷地看著圍追上來的裴長淮。


    裴長淮抬手叫停身後的兵馬,責令他們不許輕舉妄動。


    他孤身下馬,走到謝知鈞麵前不遠處,道:“世子,你逃不了了。”


    “我也沒想逃。”謝知鈞將一直護在領口裏的兩枚狼牙金符都扯了出來,沉聲道,“裴昱,我是來殺你的。”


    星子一樣的金光輕微閃爍,裴長淮皺起眉來,一時明白過來,問道:“你去過北羌?那當鋪的商人難道是你殺的?”


    “你不問我為什麽去北羌,也不打算跟我解釋為什麽要將我送你的東西輕易轉手他人,卻隻想著質問我是不是殺了他?那人是死是活,與你有什麽關係!”謝知鈞覺得可笑至極,極盡嘲弄地笑了一聲,將手中的劍越握越緊,“裴昱,你這樣的人,到底有什麽好啊?”


    他像是在問裴長淮,更像是在問他自己。


    裴長淮冷然答道:“從小到大,你始終如此。在鳴鼎書院念書的時候,我不過送給那書童一把折扇,你就將人活活打死,後來入宮做伴讀,那個小宮女隻是打翻一盞茶而已,又做錯了什麽,竟要被你用流言蜚語逼得自盡?


    如果你因金符一事怨恨我,我可以跟你解釋,哪怕你還是氣不過,來殺我也沒什麽,但是冤有頭債有主,那個商人與此事毫無幹係,謝知鈞,一條無辜的人命,豈容你說殺就殺?!”


    “殺他們又怎麽了!”


    謝知鈞起劍,身若驚鴻,惡狠狠地刺向裴長淮。


    他劍法淩厲剛猛,與他的情緒一樣激烈,如狂風一般襲向裴長淮。


    “我就是討厭那些人,討厭你對他們好,討厭你總是因為這些無關緊要的貨色一直與我作對!裴昱,你發過誓的,永遠不跟我分開,你還說自己從不騙人,可處處躲著我的是你,當初謝從雋設計陷害我,你可曾相信過我一次麽?隻有我天真!我蠢笨!我一廂情願,把你的誓言一直放在心上!”


    裴長淮強勢地接住謝知鈞的劍招,一劍殺上,與謝知鈞的劍相撞,磅礴的力量蘊藏於劍中,彼此較量,難分勝負。


    兩人四目相對,裴長淮不卑不亢地說道:“聞滄,你我本不是一條路上的人,何必非要勉強?”


    “好一個‘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謝知鈞漂亮的麵容充滿了暴戾,他咬牙切齒,又滿腔委屈,毫不留情地出劍,捅向裴長淮。


    他在道觀苦練十年劍法,終究不再是泛泛之輩,這一劍怒恨交加,如挾奔雷走雲,裴長淮堪堪躲過,可腰際還是被挑爛一條裂口。


    他連退數步,然則謝知鈞卻窮追不舍。


    他一邊殺一邊喝道:“六年前聽說你在走馬川遇險,我違逆聖旨,私自出觀,哪怕事後皇上要砍頭、要降罪都沒關係!我一心隻想去走馬川找到你!那時北羌狗一劍刺進我胸口,我滿腦子都在想,‘裴昱可也是這樣受傷的嗎?他最怕疼了。傷害他的又是哪一條北羌狗,倘若他真的死了,那就要把北羌狗通通殺光才能解恨’!我這樣掛念你的時候,你可曾想過我麽?我好不容易迴到京都,在瀾滄苑,你看到我身上的劍傷,連問都沒有興趣問一句!什麽書童,什麽宮女,他們都算什麽東西?你要真拿我當朋友,就該隻待我一個人好!”


    裴長淮先前不知謝知鈞胸口傷勢的來曆,謝知鈞性格一向高傲自大,如果不是眼下已至窮途末路,他是斷然不肯主動說出口的。


    此刻知道了,裴長淮心中滋味一時錯綜複雜,連抵禦的劍意都亂了。


    “裴昱,你對得起天下人,唯獨對不起我!”


    謝知鈞鳳目猙獰,接連再遞上數劍,裴長淮被步步逼至斷崖邊上,不能再退,隻得反手還擊。


    往日種種仿佛自這刀光劍影中浮現。


    一時是謝知鈞扮作小乞丐,趴在裴長淮的馬車上打滾耍無賴;一時又是在學堂上,謝知鈞托著腮,在書案前不住地點頭打瞌睡,掌教先生路過窗外,裴長淮就扯扯謝知鈞的發辮,喊他醒一醒;一時是兩人在瀾滄苑,謝知鈞將裴長淮送給的折扇抵在心口,兩人並肩欣賞著怒放的玉蘭花……


    兩人的劍糾纏得難分伯仲。


    謝知鈞劍法再厲害,到底不如裴長淮;裴長淮又不忍下殺心,隻想將他帶迴去交給皇上處置。


    正在此時,林野當中,弓弩箭鏃上的一點星芒瞄準了裴長淮的後背。


    裴長淮本就給謝知鈞這一番話擾得心緒不寧,又要盡力抵抗謝知鈞的殺招,感官不如尋常銳利,那箭猛然射過來時,裴長淮都沒有任何察覺。


    卻是謝知鈞突然出劍的手一收,抬左掌狠狠往裴長淮肩頭推了一下。裴長淮猝不及防,身子一偏,那從暗處飛來的弩箭錯過他,直接射入謝知鈞的肋下。


    鮮血濺到裴長淮臉上時,他驀地一怔。


    遙遙間,有誰在淒厲大喊:“聞滄!”


    謝知鈞目光中多了些震驚,他下意識後退兩步,哪知一腳踩空,一下跌進萬丈深淵。


    裴長淮這時反應足夠快,但也反應沒那麽快,仿佛也是出於某種本能,他伸手抓住了謝知鈞。


    奈何謝知鈞墜力沉重,險些將裴長淮也拽入這萬丈深淵。


    裴長淮果斷以劍刺入懸崖峭壁當中,這才堪堪止住下墜的勢頭,然而這劍再堅韌,也承不住兩人的重量。


    倘若裴長淮一人,還能使出輕功攀爬上去,然而他還抓著一個謝知鈞,他上也上不去,鬆也鬆不開。


    生死一線間,裴長淮已經計較不了那麽多,硬是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死死地拉住謝知鈞。


    “別放手!”裴長淮咬緊牙關,強撐著等懸崖上麵的人救援。


    謝知鈞仰頭望著他,望著裴長淮近乎痛苦的神情。


    他肋下中箭之處還在湧血,那處像是被弩箭刺透了一個窟窿,嗖嗖穿迴著凜風,謝知鈞隻覺身體都要冷了,唯獨裴長淮的手溫暖。


    劍身搖搖欲墜。


    “裴昱,你真會害人。既然不能做到,幹什麽要許那樣的諾言?我當初做小乞丐,你就不該將發冠上的玉珠送給我,現在也不該舍命救我!”謝知鈞輕輕嗤笑一聲,“我本想拉著你同歸於盡,可你這樣的賤貨,叛徒,也配與我死在一起!你也配?!”


    謝知鈞心一橫,骨子裏的偏激瘋狂在這一刻化成決然的兇戾,他一揮劍,狠狠斬斷自己的左手。


    裴長淮手中驀地一輕,眼睜睜看著謝知鈞飛快地墜入濃霧雲海當中。


    他大驚失色:“謝知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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