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臉色發紅,趙昀仰在地上大笑,笑到肋下發疼。


    裴長淮更窘迫了,道:“也不許笑。”


    趙昀隻好忍下笑聲,又佯裝委屈道:“還沒過門就管上了,侯爺可真霸道啊。”


    他左右都是沒個正形,裴長淮卻不一樣,盡管落到困境,他依舊保持著儀容端正,不顯狼狽,見趙昀腰帶散了,還伸手去為他係上。


    趙昀受用裴長淮對他做的一切。


    仰頭時,他望見破廟裏有座殘缺的石像,手持長刀,身披戰甲,頭頂金翅大冠,神容猙獰可怖,滿身的威懾力。


    “叱玡神。”趙昀道。


    裴長淮順著他的目光轉頭看了一眼,問:“你認得?”


    趙昀道:“我在北羌這麽些天確是見了不少民俗風情,還有奇聞八卦。我還想小侯爺若是談不下來與阿鐵娜的合作,就悄悄送個小道消息過去,好給你加一加籌碼。”


    “什麽小道消息?”


    “阿鐵娜一族和鷹潭、蒼狼有舊仇。你如果跟她說,收服屠蘇勒以後就將鷹潭王子交給她處置,阿鐵娜一定會答應你。”


    裴長淮揚了揚眉,“何出此言?”


    “寶顏屠蘇勒有六個兒子,早年夭折四個,除了寶顏薩烈,還有一個。這個孩子早在少年時期就被逐出北羌,因為他對柔兔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過。”


    裴長淮對這件事也有所耳聞,但僅限於知道寶顏屠蘇勒有個孩子曾被放逐,不知是因為得罪了柔兔部。


    裴長淮又問:“可這跟鷹潭王子又有什麽關係?”


    趙昀便與他細說起這段往事。


    屠蘇勒活過十三歲的兒子僅有兩個,一個是寶顏薩烈,排行第三,還是一個叫寶顏加朔,行四。


    寶顏加朔雖然年紀小,但他成名遠比薩烈要早。


    他有極高的劍術天賦,十一歲就打遍蒼狼部老練的劍客,得封號“小馭鋒”,


    北羌四部會定期聯合舉行勇武會,寶顏加朔年少輕狂,不知收斂,曾在勇武會上連勝四名勇士,奪下頭籌,可謂是出盡了風頭。


    按照習俗,寶顏加朔奪得頭名以後,需要將勇武會的勝利品“荊棘蘭花環”獻給傳授他劍術的師父,或者給予他生恩的父君,亦或者武神叱玡。


    但是他偏偏將花環獻給了阿鐵娜的妹妹,柔兔的公主烏敏。


    他獻花環,並不是出於對烏敏的喜愛,而是因為烏敏是鷹潭王子的未婚妻。


    在勇武會上,寶顏加朔贏了鷹潭王子,但臉上卻被他劃出一道傷口。他想要報複迴去,在寶顏加朔這個年紀,能想到的盡情羞辱敵人的最好辦法就是當眾去撩撥他的女人。


    鷹潭王子受下此等奇恥大辱,一時隻覺顏麵掃地,他還將此事怪罪到烏敏頭上,說她水性楊花,肯定在暗中勾引過寶顏加朔,當場就要與烏敏解除婚約。


    柔兔主君見事態無法挽迴,硬著頭皮將烏敏再行許配給寶顏加朔。


    寶顏加朔說他可以娶,但鷹潭王子不要的女人隻能給他作妾。


    這樣的話傳迴柔兔後,烏敏不堪受辱,又因被鷹潭王子懷疑貞潔而萬念俱灰,最終飲刀自盡,阿鐵娜想要救迴妹妹,但已經無力迴天。


    寶顏加朔一個舉動得罪鷹潭、柔兔兩部,尤其是後者,柔兔主君胸中恨意難平,甚至抬著烏敏的屍首去跟寶顏屠蘇勒討要說法。


    寶顏屠蘇勒迫於各方壓力,不得不對自己這個任性的兒子施以懲戒,剝奪了他寶顏的姓氏,將他逐出蒼狼,從此任由此子自生自滅。


    後來阿鐵娜從她父親手中接任柔兔主一位,成為柔兔第一任女君。


    她一直有心為妹妹烏敏報仇,最好是能殺了鷹潭王子那個負心漢,隻不過著眼於大局,她實在不能憑借一己私欲貿然去跟鷹潭開戰。


    得知有這等舊仇橫在裏頭,趙昀就想阿鐵娜十有八九不會輕易答應歸順蒼狼主。


    於私,烏敏的仇不能忘;於公,阿鐵娜是柔兔的女君,她會知道什麽樣的前途是她的子民所期望的。


    裴長淮聽他道來其中原委,一半心思是憐惜烏敏公主,一半心思還懸在趙昀身上。


    明明兩人最後一次見麵鬧得那樣難堪,得知他遇險,趙昀還是不憚千裏地趕來北羌;潛入柔兔以後,趙昀也在想方設法地打探消息,試圖為他分憂解難……


    不僅是為他,還是為大梁,為大梁的百姓。


    從前裴長淮一直以為趙昀懷有滿腹的算計,如今再看又不失赤子之心。


    他輕輕揭開趙昀腿上的布條,隨口問道:“這麽說,你還會講北羌話?”


    沉默良久,趙昀才道:“跟我二叔走南闖北的時候學下的。”


    裴長淮見他腿上傷勢沒有半分好轉的跡象,單單是止血還不夠,還是需要藥草。


    “你餓不餓?”裴長淮輕聲問,“廟外來往過幾個北羌的平民,附近應該有人家。我去找點吃的,你留在這裏等我迴來。”


    “好。”趙昀點點頭,隨後握住裴長淮的手,“你要小心。”


    他有傷在身,行動不便,兩個人隻有拖累,裴長淮一個人還能速去速迴。


    他囑咐趙昀藏好,從破廟裏翻來一方破鬥笠,稍作偽裝,就出了廟。


    裴長淮順著道路走,終於在天黑前找到了一處集市。


    北羌的集市很簡陋,許多攤子都是席地一擺,貨商隨口吆喝,不過因為也有大梁的商隊往來,貨品種類卻也齊全,不會顯得那麽冷清。


    裴長淮沒帶錢,身上隻有一枚狼牙金符,還值些銀兩。他猶疑再三,拿去給藥商換了些藥材和吃食,講明隻是當,過後他會派人以兩倍的價格再贖迴來。


    藥商用牙咬了咬狼牙符,驗明是個真貨色,笑得眼睛都亮了,麵對這穩賺不賠的生意自然連連點頭。


    離開時,裴長淮正好碰到北羌的士兵在四處搜尋查問,手指一壓鬥笠,隱匿住半張麵容,即刻轉身匆匆離去。


    迴到破廟,他一下推開門,正要跟趙昀解釋此地不能再留,忽地麵前揮來一柄長刀!


    刹那間,裴長淮向後一仰,躲過攻勢,隨即探手捏住那人的手腕,將他扯到身前來,翻刀迴手一架,刀刃抵到他的脖子上。


    “正則侯,你當心。”


    神像前的地上橫著七八個北羌士兵的屍體,一個人踏著血泊走過來,陰沉沉地說道:“一個蒼狼士兵的命換你北營大都統的命,很劃算的。”


    來者正是寶顏薩烈。


    他一抬手,身後兩名北羌士兵反擰著趙昀的手臂將他推出來。


    趙昀滿身皆是鮮血,看樣子地上這些屍首都是被他所殺,但他負傷在身,未能殺盡所有人。


    活下來的北羌士兵正恨趙昀,擒到他以後毫不客氣,一腳踹在他的背上。趙昀左膝一彎,險些跪下去,硬是咬著牙撐住力氣,站穩身形。


    他抬頭盯向裴長淮,搖頭示意他:“快走。”


    裴長淮麵若冰霜,緊緊挾持著手裏這名北羌士兵。


    如果寶顏薩烈不曉得趙昀的真實身份,他還能周旋著誆他一迴,以人質換人質。可寶顏薩烈分明不曾見過趙昀,怎知他是北營的大都統?


    裴長淮來不及細想,握著刀與寶顏薩烈無聲對峙。


    寶顏薩烈見他不肯收手,咧嘴一笑,“你是不肯放了?”


    那兩名士兵像是收到指示,硬生生將趙昀按到地上,一人惡狠狠攥住他負傷的腿,不讓他動彈,另一人抬手就是一刀,惡狠狠地割在他的傷處!


    鮮血如泉湧,瞬間溢滿兩個士兵的手。


    裴長淮聽到趙昀幾乎快要壓抑不住的叫喊,鑽心一般的痛瞬間麻了他半邊手臂。“我放!”


    裴長淮不再猶豫,很快鬆手,將人質推到寶顏薩烈麵前。


    那士兵踉蹌幾步,倉皇地跑到寶顏薩烈身後。


    裴長淮翻刀,將刀刃橫至胸口:“薩烈,中原有句話叫‘士可殺,不可辱’。聽好了,膽敢再讓你的士兵碰他一下,本侯保證,你帶給屠蘇勒的隻會是兩具屍首。”


    趙昀明明被劇痛折磨得渾身發抖,此刻竟是一下笑了起來,笑聲那樣輕狂,“好啊,同生共死……此等恩遇,我受寵若驚。”


    寶顏薩烈在他的笑聲中聽到譏蔑,一時狂怒,厲聲道:“正則侯,到了這個境地,你還有什麽能耐威脅我?兩具屍首怎麽了,難道我不敢殺你?!”


    裴長淮知道此刻絕不能讓步,如果寶顏薩烈真想要了他們的命,不必等他迴來就可以殺了趙昀。


    他冷道:“不過魚死網破,爾等大可一試。”


    驀地,從寶顏薩烈的後方又傳來一道聲音,用的是北羌話:“他真會跟你拚命的,他們要是死了,父王肯定怪罪下來。薩烈,要以大局為重。”


    這人也是個男子,戴著可怖的鬼麵具,聲音又啞又沉,但看體態又格外年輕。


    薩烈顯然很不喜歡他的說教,一臉不屑道:“你是為了父王,為了大局,還是為別的什麽?真是可笑,這裏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你丟了柔兔,父王已經大發雷霆。他讓我看著你,不要再犯錯。”那戴麵具的人再道。


    薩烈道:“這難道怪我?阿鐵娜那個賤女人從一開始就不想歸順蒼狼!要我說就該直接出兵打過來,不怕她不服,等收了柔兔,我非要阿鐵娜做我的妾奴不可!”


    提起這件事,薩烈被裴長淮用匕首紮過的手臂就在隱隱作痛,他隻恨不能當場結果了這人,可恨屠蘇勒剛剛下過命令,定要活捉才好。


    薩烈雖心中忿忿不平,但也不得不聽從父親的命令。


    他讓手下的士兵放開趙昀,然後對裴長淮說:“繳械,饒你不死。”


    裴長淮暗自鬆下一口氣,將奪來的彎刀扔下。


    薩烈瞪著他,道:“還有呢!別以為我忘了你用什麽傷得我!”


    裴長淮隻好將藏在靴中的匕首抽出來,再擲到一側。


    北羌的士兵這才放心大膽地過去,欲拿繩子捆住他。


    不料那戴麵具的人突然說道:“且慢。”


    他走過去,手指順著裴長淮的衣領往下摸尋,直至摸到袖口,輕而易舉地從中抵出一片薄刃,眾人才知他這袖中還藏著乾坤。


    寶顏薩烈看著,先是有些意外,隨之哈哈一笑:“你還真是了解他。”


    裴長淮臉上神情瞬間一變,震驚,錯愕,還有極大的困惑。


    他一下攥住麵具人的手腕,目光如火一般能將這人燒穿。


    終於,裴長淮似乎確認了什麽,幾乎肯定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你是,賀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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