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火石間,趙昀一咬牙,攥住刀柄,猛地紮進懸崖峭壁,奈何這刀根本承不起兩人下墜的重量,刀鋒星火飛濺,寸寸折斷。


    峭壁間斜生出一棵孤鬆,眼見就要碰上,趙昀攬著裴長淮,一個翻躍,自己後背狠狠撞到樹幹,刹那間他險些昏厥過去,想伸手去攀樹枝也來不及,二人從鬆上滾落,疾速跌下崖壁,一同摔進山穀當中。


    這穀中堆著極深的枯葉,人一沒進去就再不見蹤影。


    崖上三名黑騎往下了望,隻是雲霧重重阻隔,根本看不清這下頭的高低深淺,方才從後方殺來一個不速之客,一刀斬掉一名黑騎,見裴長淮墜崖,竟是直接追著他跳下去。


    這樣的懸崖,掉下去十有八九要死,可他們沒有屍首,怎麽跟蒼狼主複命?


    為首的黑騎道:“你們兩個去崖下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去等蒼狼主指示。”


    “是。”


    不知在黑暗中沉浮多久,裴長淮仰著地上,又仿佛是仰在侯府的榻上,一時分不清是醒,還是在夢。


    趙昀倚靠在他旁邊,認真看著手中的《赤霞客》,鶴燈柔軟的光落在他身上,明華璀璨。


    沒多久,趙昀眯了一下眼眸,盡是風流,輕聲問他:


    “長淮,說說,你心裏頭喜歡的是誰?”


    “趙昀!”


    裴長淮倒抽一口冷氣,猛地坐起來,掩在他身上的枯葉簌簌落下,他劇烈地喘著,茫然望向四周,好一會兒,才徹底清醒。


    他還活著,昏迷前的記憶不是幻覺。


    趙昀呢?


    裴長淮忍著渾身劇痛,艱難地趟在枯葉中,瘋狂摸尋著。


    “趙昀!趙昀!趙攬明!”


    忽而他被絆了一下,俯身去摸,觸到一片冰涼,冰涼到裴長淮不由地戰栗著,他合臂將之撈起來,果然是趙昀。


    他的臉蒼白得沒有血色,閉著眼睛,嘴唇緊抿,身上不知為何穿著北羌的黑裳,裴長淮抱著他,就像是在抱一段冰雪。


    “趙昀。”


    裴長淮紅著眼,又去探趙昀的鼻息和頸脈,反複幾次才確定那一點微弱的跡象。


    他愕然片刻,隨後一下將趙昀緊緊抱入懷中,淚水順著眼角淌落,不知是在安慰他還是在安慰自己,“你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裴長淮背著趙昀爬出山穀,一路走,一刻也不敢停,直到聽見水流聲,他才將趙昀放下。


    也不知他們到底昏迷了多久,此時天還是黑的,重雲籠著月亮,光線晦暗不清。


    趙昀倚靠在樹幹上,裴長淮鬆開手才發現自己掌心裏全是半凝固的血漬,鮮血早已浸透趙昀的衣裳,隻是被黑色壓著,未能教人察覺。


    裴長淮咬緊牙關,額頭抵上趙昀的,強忍著泣聲,手指在他頸後不斷摩挲:“趙攬明……”


    他肩膀抖得像落葉,兩人就這樣緊緊相依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隻手緩緩抬起來,勾在裴長淮的肩膀上,將他按到懷裏。


    裴長淮愣住了,緊接著,他頭頂上方傳來趙昀虛弱不堪的聲音:“等我死了,再哭也不遲。”


    “趙昀!”


    他抬頭起身,見趙昀果真清醒過來。趙昀也看著他,黑暗當中唯有裴長淮的眼睛雪亮,泛著盈盈水光。


    趙昀漸漸恢複了一些知覺和力氣,胸膛疼得厲害,麵上還跟沒事人一樣,調笑道:“這次再不肯以身相許,侯爺可真算是負心人了。”


    隻是在這樣的關頭,趙昀越是忍耐,越是掩飾,就越讓裴長淮憤怒,這一路上堆積的驚慌與恐懼全都化成歇斯底裏的憤怒。


    裴長淮不敢看趙昀,低下頭閉眼吼道:“到底是誰準許你來走馬川的?!趙昀,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那麽高的地方,如果不是這次命大,你可能就死了,你知道嗎?你不該來!不該來!”


    趙昀沒想到劫後餘生,在裴長淮這裏聽到的還是指責,他一手按住胸口疼痛處,沉聲道:“我不來,你就死了。”


    裴長淮眼眶通紅,“我是生是死,跟你有什麽關係!”


    “跟我有什麽關係?”趙昀皺起眉,“我看你墜崖,明知下頭可能就是黃泉地獄,我都來了,結果你還問我,這跟我有什麽關係……裴長淮,那你來走馬川做什麽?”


    “因為這裏有我的父兄、知己!趙昀,你跟我又算什麽?”他尾音幾近顫抖。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算什麽,裴家上下是你的親人,謝從雋是你的知己,我什麽也不是,豁出命跑來救你是我犯賤。不想教你正則侯瞧不起,我連理由都編排好了,是錦麟求我,我才來的,是因為衛風臨,我才來的……可這一路上披星戴月、風餐露宿,心裏牽的掛的全是你小侯爺,一想到你有危險,我連覺都不敢睡,去西南平定流寇,我在鬼門關三進三出也不曾那麽恐懼過,我……”


    話還未說完,他猛地嗆咳一聲,鬱積在胸中淤血瞬間咳出大半。裴長淮驚著去招扶他,趙昀卻拂開他的手,一下揪住了他的領子。


    趙昀盯著他,啞聲質問:“正則侯,你難道不明白麽?你也失去過重要的人,我一路上懷著什麽樣的心情來到這裏,你能不明白嗎!”


    裴長淮神色迷茫著,道:“趙昀,我不值得你如此。”


    “值不值得,不是你說了算,是我說了算!”趙昀簡直恨得咬牙切齒,“你就是這樣,永遠的自以為是、高高在上,算計人的時候倒是利落,對待感情卻優柔寡斷,死死抱著前塵不肯放。你算什麽君子?放不下謝從雋,就把別人當成替代品,勾引著人離不開你,忘不了你,迴頭厭倦了就想一腳踹掉!好不容易換你一些真心,為著個莫名其妙的破香囊,又被你刺了那麽一劍,我趙昀這輩子就沒有被誰這麽折辱過!你小侯爺做的那些事比殺人誅心還狠,聽到裴長淮這三個字,我就厭煩得要命!”


    “那你為什麽還要來!既然恨透了我,安安分分地留在京都不好麽?”


    裴長淮無法抑製地惱怒著、痛苦著。


    看到他的神情,趙昀也隱隱沉痛,他不再像剛才那樣氣勢洶洶,手下越發揪緊裴長淮的領口。


    “裴長淮,你怎麽不想想,我為什麽還要來?”


    兩人四目相抵,趙昀質問時沒有給裴長淮留下任何逃避的餘地。


    沉默間,夜空上風吹散雲層,月亮躍出來,皎皎的清輝照落,籠罩在趙昀和裴長淮的身上。


    趙昀滿腔都是苦澀:“因為喜歡你啊,縱然你有那麽多不好,還是喜歡!裴昱,除了喜歡你,還能有別的理由嗎?不然誰會這麽蠢、這麽傻,給你作踐過那麽多迴,還是願意來?”


    裴長淮的心震顫著,神色還是茫然無措,眼淚驀地流了下來。


    趙昀見他落淚,抬起手抱住裴長淮,一次又一次親吻在他的唇上。他嚐到裴長淮的淚水,裴長淮嚐到他嘴裏的血腥味。


    趙昀像是讓他痛苦不堪的源泉,又像是將他從痛苦深淵中拯救出的稻草。


    “你說我不該來,可從崖上掉下來的時候不是喊了我的名字嗎?”趙昀低低道,“侯爺明明想著我,我來了,為什麽還要責怪我呢?”


    裴長淮的手指一下緊緊地攥住了他的衣裳。


    “現在我就在你眼前,隻等你一句話,如果你還是想我走,我現在就走,此生都不再迴頭;如果你想我留下,往後就把我趙攬明放在心上,再敢把我當個物件一樣說丟下就丟下,我就綁了你,一輩子給我當牛做馬!”趙昀語氣強硬,“裴長淮,你要我走,還是留?”


    裴長淮微微發著抖,不知該如何迴應趙昀。趙昀知道自己是在逼迫他,逼迫他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心意,不得不做出選擇,可見他還是遲遲沉默著,趙昀有些難免的心灰意冷,剛想鬆開手,裴長淮卻一下迴抱住了他。


    趙昀有些驚愕,他身上的傷處還在疼著,疼得那麽清醒,清醒地感受著裴長淮的身軀,感受著他幾乎顫栗的唿吸。


    裴長淮閉著眼流淚,終於在不堪忍受的痛苦中迴答道:“趙昀,留在我身邊,別再讓我一個人。”


    他想到父兄,想到從雋,想到那些他曾經得到又徹底失去的人,越發抱緊懷中的趙昀。


    裴長淮懇求道:“求你了,求你了。”


    等到他這句話,趙昀滿身的疲憊與疼痛一鬆,唇角浮出一絲笑容,他撫上裴長淮輕微發抖的後背,二人久久地相擁著,同沐在皎白的月色中。


    這月光照著眼下,也照著千秋萬代。


    很久,趙昀才溫聲迴道:“侯爺相求,我豈有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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