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先在雪海關休整一宿。


    賀閏連日負責探路偵查,身心俱疲,裴長淮勒令讓他好好睡一覺,於是就換衛風臨晚上在裴長淮的帥帳外守夜。


    連日的奔波,讓裴長淮精神也有些不濟,這夜睡得沉,恍惚夢到黃沙漫漫。


    還是這樣的夢境,反複折磨著他的夢境,地上堆積著身穿黑甲的屍體,腥風唿嘯著,吹著武陵軍的殘旗……


    裴長淮前方站著一個人,那人沒有穿兵甲,而穿武袍,背後俱是累累傷痕,手裏持銀槍,鮮血順著紅纓滴落,肆意地流淌。


    那人迴過身,卻不是裴長淮多年來一直夢到的那個人,而是趙昀,裴長淮愣了愣,莫大的恐懼直透心骨,他情急地追過去,喊道:“趙昀!迴來,到我這裏來!”


    趙昀眼中充滿恨意,道:“裴昱,你別後悔。”


    “趙昀!”


    他眼睜睜看著趙昀後背上的那些傷痕一點點裂開,猛地崩成一團血霧,四肢百骸直直散墜下去!


    裴長淮目眥欲裂,嘶聲喊道:“趙昀!”


    衛風臨抱劍守在帥帳外,耳聽八方,眼睛望著夜空數星星,數到後半夜,他聽見帥帳中傳來輕微的動靜,趕忙跑進去,卻見裴長淮一下從榻上坐了起來。


    “侯爺?”


    裴長淮雪白的裏衣被冷汗打透,胸口劇烈起伏著,手指還殘留著戰栗感,好一會兒,他才看向衛風臨,慢慢從夢境中割裂出來。


    見裴長淮被噩夢嚇醒,衛風臨隻問:“需要我做什麽?”


    裴長淮狠狠皺著眉,抬手將散落的頭發一並拂至腦後,很久,他才低啞道:“本侯沒事。”


    衛風臨本就不是一個會說話的人,也不懂察言觀色,道:“沒事就好,末將退下了。”


    衛風臨轉身欲走,裴長淮忽地喚住他,又沉默了一會兒,他才說:“此去雪鹿,一切小心行事……趙昀,他和你大哥都還在等著你迴家去。”


    “多、多謝侯爺。”衛風臨沒想到裴長淮還會對他說這樣的話,抱拳道,“還有上次在寶鹿苑,還未來得及謝侯爺出手相救。”


    裴長淮對此等小事並未放在心上,輕聲道:“退下罷。”


    “是。”


    睡是再難睡著了,一到雪海關,他總會有這樣不眠的夜。


    裴長淮索性穿了件衣裳走出帥帳,到處走走,軍營中的士兵有在巡邏的,還有在校場操練的。


    周鑄打算要挑幾個得力的人手隨他一起去北羌,月中天時,這些人還在互試拳腳,校場上笑聲與喝彩聲不斷。


    裴長淮遠遠看見一個士兵在耍槍,一個士兵在用劍。紅纓槍攔在拿劍那人的腰上,差點將他挑翻,不料那人順著槍的力勢翻了個跟頭,轉身出劍,刺在他的腹下。


    好在劍是木劍,傷不了人。


    周鑄頓時大笑:“好小子!”


    眾人歡喝中,周鑄瞥見裴長淮的身影,揚手招唿他過來。


    武陵軍立有規矩,校場上不分大小尊卑,隻憑本事分勝負。周鑄是裴文培養出來的將領,是以雪海關的軍營也有這個規矩。


    他們見了裴長淮,僅是點頭行禮,周鑄問道:“怎麽,還沒睡下麽?”


    裴長淮道:“睡不著。”


    周鑄大抵猜得出裴長淮為什麽睡不著,不過他做不來安慰人的事,隻哈哈一笑,道:“正好來指點指點他們!”


    他迴頭一揮手,示意那拿劍的士兵過來,道:“你有福氣,咱們小侯爺可是大梁第一劍客的得意弟子,還不拿劍來?將那對招子放亮,好好學著!”


    那士兵恭恭敬敬地奉上劍,裴長淮卻未接,沉吟片刻,抬頭望向那個拿槍的士兵,道:“本侯教你怎麽破解方才那一式。”


    裴長淮執槍,眾人皆是詫異,不過卻更是看興致盎然。


    “來。”


    槍身再一次攔住那士兵的腰。


    裴長淮轉槍一挑,那士兵照舊順勢翻身,站定後猛出一劍,招式比剛才還要迅疾,裴長淮連連後退,眼見這一劍就要得手,裴長淮忽地猛殺出一招迴馬槍。


    槍頭正對準在那士兵胸口,他方才如火一樣猛烈的攻勢此刻卻成了催命符,一下帶著他撞在槍口上,鈍痛乍然襲來。


    那士兵捂著心髒,一臉驚愕。這槍頭若是個真家夥,此刻他非得被紮出來個血窟窿不可。


    周鑄看這局勢翻轉如此之快,不禁直唿:“好!”


    裴長淮收槍,對那還沒迴神的士兵說道:“劍為兵中君子,君子要收放自如。”


    那士兵趕忙拍了拍發疼的胸口,抱拳道:“受教了。”


    周鑄接過裴長淮手裏的槍,笑道:“行啊,我怎麽不知小侯爺連槍都耍得這麽好!這記迴馬槍真夠刁鑽新鮮,可是自創?”


    裴長淮不敢將他人的招式據為己有,對此事卻也格外坦然,道:“這一槍,師從北營大都統趙昀。”


    周鑄雖遠在雪海關,卻對這趙昀的名字並不陌生,老太師的門生、平定西北流寇的大將軍、朝廷新貴、皇上的寵臣,此人太多名號加身,如雷貫耳,如今在大梁可謂風頭無兩。


    先前周鑄一直以為這廝是憑借老太師徐守拙才能平步青雲,現在瞧著,此人槍法當真不俗。


    他歎道:“這樣好的槍法,若有機會,還真想跟他較量較量。”


    雪海關的長夜被東方第一縷熹微的晨光撕破。


    眾人整裝待發,兵分兩路,一路護送查蘭朵去雪鹿,找到大君寶顏圖海;一路前去北羌柔兔部。


    裴長淮吩咐人先一步去給阿鐵娜送上拜帖,查蘭朵得知裴長淮要去柔兔,眉頭皺在一起,表示她對此並不樂觀。


    查蘭朵對裴長淮說:“柔兔的子民崇仰叱玡神,叱玡就好似中原的武神,他們隻尊重強者。如果你要想跟阿鐵娜對話,非要先經過她手下猛將的考驗不可,就連薩烈也是堪堪勝過他們一兩次。”


    這也是查蘭朵決定去大梁求助、也沒有去柔兔找阿鐵娜出兵的原因。


    阿鐵娜還是查蘭朵名義上的姑姑,有這樣一層親近的關係也無濟於事,隻要查蘭朵無法經過考驗,她就連跟阿鐵娜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查蘭朵擔心地說道:“正則侯,阿鐵娜的部下一個比一個能打,你可小心,別死了,我還指望你救我父君和母後呢。”


    裴長淮微微一笑,“多謝三公主掛懷。”


    賀閏聽了也不由地笑道:“三公主,小侯爺就是大梁的武神,難道還能怕他們?”


    查蘭朵覺得他在吹噓,哼了一聲:“等見了你就知道了。”


    柔兔部集中在北羌東南的煙霞川,去時必要行山路,一路顛簸輾轉,四日後才至柔兔。


    裴長淮率領人馬進到柔兔的地界,住在氈包裏的平民都出來看這場熱鬧,他們部落鮮少來生麵孔,隻見那為首的梁國公子,俊美非凡,好似白衣劍仙,此刻騎在馬上,裴長淮這裏的孩子手中都拿著木弓或木劍,大都是自小都習武的。


    崇尚武神,並不意味著好鬥,相反,叱玡神堅守自我、信仰和平,因知手執兵器,一出就會帶來不詳,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絕不會輕易動武。


    有些這等信仰,是以不論是六年前走馬川一戰,還是今日屠蘇勒北羌內亂,柔兔都不曾參與。


    經人引領著,裴長淮等人走進一方馬場,馬場後有座華麗的白色帳篷。


    阿鐵娜手下的將軍分列兩側,其中一個將軍抬劍擋住裴長淮的步伐,問:“大梁使臣,可知想見女君要付出什麽代價?”


    裴長淮微微一施禮,“請指教。”


    “要指教你的不是他們。”一道清亮的女聲自帳篷中傳來,她一開口,這些將士們都低下了頭,“正則侯,本君知道你到此所求何事,不過你來晚一步。”


    門簾被緩緩掀開,眼前立著一麵屏風,屏風後坐著一個綽約的身影,當就是阿鐵娜了,裴長淮看不到她的麵容,隻能聽到她的聲音。


    “蒼狼少主早在昨日就到了,二位皆是使臣,皆為同一件事而來。”


    她一提“蒼狼少主”,裴長淮立刻變了臉色,很快,有一個龐大雄壯的身軀從屏風後走出來。


    那人看上去很年輕,隻不過相貌粗獷,五官裏有些野性的俊,高鼻梁,深眼窩,兩粒眼珠黑中混著些深碧色,更如虎狼一般散發著冷幽幽的光。


    他右手戴著半副黑色皮革手套,堪堪包裹住他的手指。見到裴長淮,他將這半副手套摘下來,這才得以看見他的食指、中指殘缺上半截。


    此人正是薩烈。


    他衝著裴長淮咧嘴一笑,用很標準的中原話對裴長淮說:“啊,熟悉的一張臉,你長得跟你兩個哥哥很像啊。不過看起來要比他們更文弱一些。”


    裴長淮一下握緊佩劍。


    屏風後的阿鐵娜繼續說道:“本君尊敬蒼狼少主,也尊敬遠道而來的朋友。正則侯,本君願意聽一聽你的條件,不過按照規矩,在與本君說話之前,你需得勝過蒼狼少主。如若你敗在他的手上,那就請迴吧。”


    薩烈吹了一聲口哨,兩個奴仆一人極其費力捧著一柄碎嶽錘,送到薩烈手上。


    薩烈掂著這兩頭重錘,似乎甚為輕巧,他上下拋了拋其中一柄,而後握定在手,玩鬧似的說:“不要怕,小孩,跟你過兩招而已。”


    阿鐵娜問:“正則侯意下如何?”


    裴長淮一點一點抽出劍來,用極冷的聲音說:“求之不得。”


    ——


    終於快寫到了,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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