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京都後,人馬乘著春風北上,因是快馬疾馳,半個月後就到了走馬川的邊界。


    查蘭朵騎在馬上,熱烈的陽光刺得她輕眯起眼睛,鼻尖也沁了一層薄汗,嚷道:“渴了。”


    衛風臨與她並肩前行,從懷裏摘下水囊遞給查蘭朵。


    她托著水囊喝了一口水,喝盡興後,故意沒扣緊塞子,直接丟迴衛風臨懷裏。


    衛風臨下意識一接,水晃蕩著,些許水珠濺到他臉上。


    查蘭朵咯咯笑起來。


    衛風臨被她戲弄這一遭,臉上有些錯愕,但他什麽也沒說,默默地扣上水囊。


    旁邊的士兵瞧著,彼此揶揄地看了對方一眼,對衛風臨起哄道:“衛校尉,你好福氣,三公主這是想招你做駙馬呢!”


    衛風臨皺起眉來,半晌,冷聲對他們說道:“我是中原人。”


    查蘭朵還是能聽懂這句話的,賭氣似的哼了一聲,騎馬趕到前麵去,不再理會他。


    賀閏迴頭看著這一幕,低笑兩聲,沒多久,查蘭朵便來到了賀閏和裴長淮身邊。


    查蘭朵氣鼓鼓地用北羌話罵了兩句。


    賀閏聽不懂,裴長淮卻微笑著說:“衛風臨現在是大梁的官員,不是你父君想要就能要的,況且,也要先救出寶顏圖海。”


    查蘭朵詫異道:“原來你能聽得懂北羌話?”


    裴長淮不迴答她的問題,直接說道:“現在可以跟本侯說一說那枚護身符的來曆了麽?”


    查蘭朵不肯說:“我要是都告訴你了,就失去了一個籌碼,到時候萬一你不肯去費心思去救我父君怎麽辦?”


    “查蘭朵,你誤會了,一枚護身符並不足以令本侯冒著損兵折將的危險來到走馬川。此次出征關乎走馬川的百姓,也關乎大梁國運,救你父君乃是皇命,不論你說不說,本侯都會完成使命。”


    “這麽講,倘若梁國皇帝不讓你來,你就不來了,對嗎?謝從雋,我記得那個人叫謝從雋,你不會因為他而來,是麽?”看著裴長淮冷如雪的麵容,查蘭朵立時癟了癟嘴,道,“你這個人真無情,你都不知道他受了什麽樣的罪!”


    裴長淮握著馬韁的手心裏全是汗,卻用極其平靜的語調問道:“受了什麽罪?”


    “現在告訴你一些事也沒關係。”查蘭朵心底憤憤不平,但她講漢話總是磕磕絆絆的,便用了北羌話對裴長淮說,“寶顏薩烈,他是屠蘇勒的兒子,你還記得他嗎?當年蒼狼主屠蘇勒跟你們打仗,我父君不想管這件事,屠蘇勒也不打算讓我父君插手,但是寶顏薩烈曾要求我父君送一個巫醫給他,我就是跟著巫醫一起去的,去了薩烈紮營的地方。


    我去那裏,是因為我聽說薩烈不知用了什麽辦法,俘虜了謝從雋還有追隨他的六名士兵。我想見一見謝從雋長什麽樣,那時候他在我眼裏還是個混蛋,他一個小郡王,竟敢直接拒絕跟我的婚事,天神知道,他害我被哥哥們嘲笑了多久!”


    “俘虜?”裴長淮一蹙眉。


    北羌話說起來偏豪放、深沉,但裴長淮一開口,查蘭朵還是從他的腔調中聽出梁國文士的儒雅。


    他顯然對俘虜的事一概不知。


    查蘭朵道:“寶顏薩烈不像你們中原人,還講究什麽善待俘虜。我到軍營的第一天,就看到薩烈在發脾氣、摔杯子,嘴裏不斷咒罵謝從雋。從他的口氣中我就能聽出來,謝從雋讓他損失了很多士兵,所以他痛恨那個人。你或許還不知道,薩烈在蒼狼部因為驍勇善戰出了名的,他不會允許自己失敗,不會允許自己在其他人麵前丟臉,所以他抓到謝從雋,當然不會給他好果子吃。”


    查蘭朵看到過幾次,不多,一兩迴。


    那是在地牢裏,謝從雋單獨被關在一個牢房。她來之前,寶顏薩烈已經對他施行過幾次酷刑,好像是要從他嘴裏套出什麽話,刺鞭、紅烙鐵都用上了,打得他遍體鱗傷,也沒有成功。


    查蘭朵第一次去看謝從雋的時候,他們正換了一種新的法子。


    查蘭朵看到,那個人被麻繩死死地綁住,人仰在木椅當中,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他修偉的身材,原本光鮮的戰袍滿是血汙,髒亂不堪。


    她第一眼沒能看到他的長相,因為他臉上覆著被打濕的桑皮紙,一層不夠再貼一層,又澆了水上去,桑皮紙越發緊地貼住他的臉,他的五官,仿佛臉部線條都畫在了紙上。


    查蘭朵頭腦發懵,還不知道這桑皮紙有什麽作用,隻見那個人渾身痙攣似的掙紮著,被綁著的手腕被麻繩磨爛皮肉,他發不出喊叫,牢房裏有一種詭異、可怖的安靜,行刑之人也沉默著,不動聲色地又貼了一層桑皮紙。


    紙下發出瀕死之人那樣竭力的、痛苦的、沉重的喘息聲,查蘭朵光聽聲音,都感到一陣難受的窒息。


    她有些恐慌,忙叫道:“你們在做什麽!別這樣!會死人的!”


    那掌刑的人也看出謝從雋瀕臨死亡,將層層桑皮紙一揭,本快失去意識的謝從雋猛灌一口冷氣,狠狠嗆咳起來。


    他胸膛劇烈起伏,半晌,才勉強急促地唿吸著,或許沒有一絲力氣了,整個人癱在椅子中。


    查蘭朵終於看清,那是一張英俊又蒼白的臉,眼珠黑幽幽的像永夜一樣,經曆那樣的酷刑,他竟緩緩笑起來,極輕佻的笑。


    “連逼供都要學大梁廢用的刑罰,寶顏薩烈就這點本事?”


    他也會說北羌話,查蘭朵聽出他嘶啞得不成形的聲音裏充滿輕蔑與譏諷。


    後來查蘭朵與他有過交談。


    她替他解開繩子,問他怎麽學的北羌話。


    他說,他有個朋友很愛聽傳奇故事,有段時間這個朋友很癡迷北羌的怪談鬼話,他為了講給他聽,向一些來往北羌的商隊買了不少書,認了不少字,自然也就會說了。


    查蘭朵再問:“那你記不記得我?我叫查蘭朵。”


    謝從雋卻是聰明,迴答道:“記得,是小王配不上的北羌三公主。”


    查蘭朵聽後失笑一聲,見謝從雋第一麵,她就對這人有喜歡和欣賞,但她不能釋放他,隻好轉而勸告他道:“聽我的,從現在開始,他們問你什麽,你就都說出來吧。我可以告訴你,薩烈專門請了巫醫過來,那個人的針紮進你的身體裏,會讓你痛死的,沒有人能受得了。”


    謝從雋搖了搖頭,疲憊地閉上眼睛,說:“多謝。”


    查蘭朵知道梁國人說多謝,那就意味著拒絕。


    他不肯屈服,薩烈就用上了巫醫的手段。


    查蘭朵沒敢再去看,她隻是見到,薩烈手底下的士兵從牢房裏出來以後都在狂笑。


    他們說之前怎麽用刑,都沒有聽他喊叫過。


    他們說大巫醫真有一招好手段,難怪薩烈少主要特地將大巫醫請到軍營裏來,那一針針紮進去,就是大羅金仙也受不了。


    他們說那個小雜種終於疼慘了,像個瘋子一樣在地上打滾,咬著自己的胳膊,一心求死呢。


    他們還說,可惜了,小雜種就是不肯說他在那把寶貝匕首上刻了一半的字是什麽意思,一個字而已,有什麽不能說的?莫非是什麽機密?還是他就想跟薩烈少主較勁而已。


    “我很好奇,後來還問薩烈借來那柄匕首看了看,怪那時候我梁國字認得不好,沒猜出來,現在認識你,我才知道了——”


    裴長淮仿佛已經知曉答案,臉色也更白,暗中咬著牙,腹部莫名地痛絞起來,不得不強壓著喉嚨裏翻湧上來的嘔吐欲。


    查蘭朵說,那是一個“昱”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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