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鹿苑是皇家園林,非尋常人能隨意出入,柳玉虎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正想著,卻見柳玉虎身後還有一個黑影,正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借月光一看,竟是衛風臨。


    裴長淮心下更加疑惑,難道是趙昀派他來跟著柳玉虎?可趙昀不是說此次沒讓衛風臨跟來寶鹿苑麽?


    他察覺此事不簡單,欲去探個究竟,裴長淮匆匆看了一眼喝得大醉的徐世昌,伸手在他額頭上撫了兩下,隨後躍下樓閣,衣袍翻飛,腳步輕盈,靜悄悄地跟了上去。


    柳玉虎一路在陰影中潛行,避開巡邏的衛兵,到了簪紅園,謝知章正在園中的池塘邊喂鯉魚。


    有侍衛攔下他,柳玉虎說請求拜見大公子,煩請他們通傳,不一會兒,侍衛才出來放他進了園子。


    謝知章立在池塘邊,柳玉虎跪到他身後,敬道:“大公子。”


    謝知章也沒迴身看他,專心往池中撒著魚食,冷譏道:“你還有膽子直接找到這裏來?說罷,到底何事?”


    柳玉虎神情明顯有些焦急,道:“這次迴淮州,不想在路上正碰到趙昀府上的管家,他叫衛福臨,也是到淮州去的。”


    謝知章卻道:“不奇怪,趙昀的祖籍就在淮州的淮水鄉。”


    柳玉虎很快搖了搖頭,“他沒去淮水,而是去了昌陽。”


    昌陽同樣隸屬於淮州府,而昌陽的青雲道觀就是謝知鈞被皇上幽拘的地方,是以謝知章對這個地名很敏感,也不免多疑多慮。


    他迴過頭看向柳玉虎,沉聲問道:“他去昌陽做什麽?難道趙昀想對聞滄不利?”


    柳玉虎再搖了搖頭,他眼神閃爍地看著謝知章,欲言又止,似乎有些話難以啟齒。


    謝知章見他磨磨唧唧的,有些不耐煩了,“有話直說,不想說就滾。”


    柳玉虎道:“不知大公子可還記得四年前,昌陽那、那次……您去道觀看望世子爺,喝醉了酒,下山時與一個女子……那女子姓林,林雪絮……”


    他自是說不出個完全來,隻提點一些關鍵,怕自己全都說出來,讓謝知章顏麵掃地。


    那年開春,謝知章照舊去青雲道觀探望謝知鈞。


    柳玉虎心中清楚,謝知章不與他這個做舅舅的親近,卻極看重那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他要想討好謝知章,就要想辦法討好謝知鈞,於是他到處搜羅了些稀奇的好禮好貨,陪謝知章一起送到青雲道觀去。


    謝知章和謝知鈞見麵以後,一開始還相談甚歡,特別是柳玉虎從塞北尋來的一把好劍,很得謝知鈞喜愛。


    當時正值春日,青雲道觀裏的玉蘭花開得極好,謝知鈞乘興舞起劍來,謝知章則取了笛子與他的劍舞相和。


    本來一切都好端端的,謝知章性情四平八穩,喜無大喜,憂無大憂,難得那麽高興一迴,還吹了一首京都的名曲《赤霞客》,也不知怎麽就惹了謝知鈞的惱,他將劍擲開,一把奪來謝知章手中的笛子,狠狠折斷。


    當謝知鈞真正怒到極點時,反而讓人看不出怒氣,饒是柳玉虎比他年長那麽些歲,也不禁對謝知鈞這樣的人心生畏懼。


    他麵容平靜,隻冷冷地看著謝知章,那眼神裏充滿輕蔑、厭惡,仿佛是雲在看泥。


    “不要吹這首曲子,也別再學他……你知不知道你這樣令人很惡心?”


    柳玉虎自是聽不明白這話什麽意思,可謝知章卻一下變了臉色,從被羞辱後的通紅逐漸到心灰意冷的蒼白。


    謝知鈞走後,謝知章獨坐良久,自斟自酌,喝得酩酊大醉。


    因為青雲道觀是幽拘之地,皇上下旨,不得留宿緣客,遂到傍晚時分,柳玉虎安排好轎子,送謝知章下山。


    也是那個林雪絮倒黴,好好的跑來青雲道觀進什麽香?


    柳玉虎還依稀記得林雪絮的模樣,確實是個美人,長得嬌小可愛,有一雙很秀氣的杏眼。那時她腰間係著塊華美的玉佩,手腕上戴著淮州特有的銀絲鈴鐺,走起路來就會清靈靈地響,衣裳上還繡著大朵大朵的海棠花,怎麽看怎麽招眼。


    謝知章一見到林雪絮,就命人將她攔下來。


    林雪絮臂間還挎著一口竹籃,竹籃裏裝有藥材,小姑娘還以為他們是要買些藥草,不料謝知章隻是想看看她的玉佩。


    林雪絮見謝知章斯文有禮,還是給他瞧了一眼,後又謹慎地將玉佩收起來,說:“玉佩不要賣的。”


    謝知章一笑:“玉好,人也好。”


    隻是他這笑容看著冷冰冰的,腔調也陰陽怪氣,林雪絮心裏一慌,當即就要告辭。謝知章卻一把抓住她的頭發,狠狠地將她扯進轎子當中。


    那姑娘在嘶聲尖叫,繡鞋踢到轎子,咣咣地響,柳玉虎聽著心中大跳,一幹隨從與轎夫也是眼觀鼻、鼻觀心,誰也沒動,誰也沒說話。


    林雪絮哭著唿救,後來一記響亮的耳光打下來,她便逐漸沒了聲音,隻斷斷續續地哭。


    柳玉虎揮揮手,讓周圍的人散下去,把守著四周,別讓他人靠近,自己也跟著避到一旁林子裏去。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謝知章一身酒氣也散了,盡興以後,他將人丟出來,扔給柳玉虎,吩咐他去善後。


    柳玉虎懷裏抱著破爛一樣的林雪絮,眼裏全是錯愕,他還以為謝知章會納個妾的,至少給這女子一個名分。


    還讓他善後,他又能如何善後?無非是用錢打發。


    他當時不知道這女子姓甚名誰,好在林雪絮也不認識他們,柳玉虎直接將她扔到河邊附近,往她爛掉的胸襟處塞了幾張銀票,足足五千兩,柳玉虎甚至都有些欽佩自己的善心和大方了,五千兩足夠她這樣的賤民衣食無憂地過一輩子。


    況且她又是個女子,受人奸汙肯定不敢聲張,沒兩天大公子也要迴京了,到時候就算她想告狀,也找不到人,無冤可告。


    但令柳玉虎沒想到的是,林雪絮竟在之後沒多久自盡身亡,她的親人還帶著她的屍首去淮州府找張宗林告狀,將此事鬧得沸沸揚揚。


    柳玉虎唯恐節外生枝,偷偷跑去公堂聽審,心想著先看看堂審的情況,倘若事情敗露,他就去後府買通張宗林,暫且壓下這樁案子,等請示謝知章後再做決定。


    抬著林雪絮的屍首去告狀的人就是她的兩個哥哥,他們顯然也是第一次上公堂,張宗林問死因,問地點、時辰、目擊證人等等,林氏兄弟都答不準確或者幹脆答不上來,隻是一個勁兒地張牙舞爪,催著張宗林派人去查。


    張宗林問不出線索,一時也沒頭緒,隻能押後再審。林雪絮的哥哥心生不滿,人一下失了控,在公堂上大吵大鬧起來,對張宗林喝道:“為什麽退堂,為什麽?你這是瀆職!我是不會走的!找不出兇手,我就殺了你!狗官,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藐視公堂,辱罵朝廷命官,張宗林少不了要賞他一頓板子。


    柳玉虎看這架勢,想是林雪絮死得幹幹淨淨,沒留下什麽線索,連她家中親人都不知當日奸汙她的人是誰。


    那豈不太好了麽?!


    柳玉虎當即長鬆一口氣,很快便離開了淮州府。


    自那之後,林家人銷聲匿跡,沒再鬧出亂子來,這麽多年過去,柳玉虎都快忘記這件事了,倘若不是那天衛風臨來燒賭坊,同樣說了一句“我就殺了你”,柳玉虎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竟跟衛風臨見過麵。


    柳玉虎還怕自己記錯,親去淮州求證,正巧又碰上衛福臨迴鄉。


    柳玉虎一路跟著他到昌陽,衛福臨去了一處墓地上香,待他走後,柳玉虎去看那墓碑上的名字,上頭刻著“林雪絮”三字,他有些熟悉,四處一打聽,方才記起這樁陳年往事。


    柳玉虎還順帶著打聽清楚了衛福臨和衛風臨二人的來曆,他們原本都姓林,林衛福與林衛風。


    二人父母早故,林衛福是大哥,獨自拉扯著弟妹長大,起初過得艱難困苦,後來林衛福開了個小藥鋪,日子才一天天好起來。


    林衛風小時候跟江湖人學過兩年刀法,武藝不錯,一開始是在鏢局做趟子手,成年後就跟大哥衛福臨一起打理藥鋪。


    幺妹林雪絮年紀則小一些,生得可愛乖巧,人也聰慧,小時候日子苦一些,她常拿女工刺繡去市集賣,後來跟藥鋪裏的賬房先生學算賬,不用撥算盤珠子,隻聽數目就能在心裏算得一清二楚。


    有時候林氏兄弟驅車去北方購進藥材,最北可抵走馬川一帶,是以數月不歸,家中藥鋪就全憑林雪絮打理。


    林雪絮是個善良心腸,因為自己從前捱過苦日子,就見不得小孩子挨餓受凍,常常接濟昌陽街頭的小乞兒,她的兩個哥哥也隨她,經年樂善好施,矜貧救厄。


    故而柳玉虎去昌陽街頭打聽時,還有不少人記著林家三兄妹,隻是在林雪絮死後,林家兄弟就關了藥鋪,再也沒迴來過,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


    街坊鄰居不知道,柳玉虎卻心知肚明,這二人搖身一變,化名衛福臨和衛風臨,成了北營大都統趙昀的心腹。


    柳玉虎帶著這樣驚天的消息迴來,可謝知章聽到林雪絮的名字,一直沒想起來她是誰,又經柳玉虎提醒,才隱約記得自己當年貌似是在青雲道觀行過這麽一樁荒唐事。


    但他當時喝醉了酒,哪裏能記得清楚?


    記不清楚也沒什麽,謝知章從來沒將這樣的人放在眼中。


    衛福臨、衛風臨在他眼中與螻蟻無異,實在沒什麽可懼怕的,謝大公子抬一抬手指就能置他們於死地,隻是謝知章不得不忌憚他們身後的趙昀。


    當日趙昀燒掉金玉賭坊以後,很快就去找了太師,聲稱自己並不知賭坊背後的東家是肅王府,惹下此等大禍,請太師幫忙他求情。


    有太師在其中說項,一句“不知者不罪”,讓謝知章活活吃了一口啞巴虧,咽也咽不下去,吐也吐不出來,這兩日正恨趙昀恨得牙根癢癢。


    如今得知有這樁恩怨橫在裏頭,當日趙昀火燒金玉賭坊的舉動就更耐人尋味了,保不定趙昀去賭坊就是來找茬兒的,借個由頭燒了,好替林家兄弟出一口惡氣。


    謝知章一下將手中的餌食全都灑進池塘,塘中的鯉魚爭相群聚,尾巴打著湖麵,撲騰出嘩啦啦的水聲。


    他眼睛眯了一眯,冷道:“趙昀留不得了。”


    柳玉虎謹慎地問道:“公子打算除掉趙昀?您、您可有什麽計策?”


    “一時半會兒還拿趙昀沒什麽辦法,不過弄死個衛風臨、衛福臨,敲打敲打他,卻也不是難事,你過來……”謝知章正說著,忽地聽見夜色深處有一絲異動,瞬間警覺起來,“誰!誰在那裏!”


    這一聲猶如命令,立在四周的侍衛一下抽出刀,往異動的方向追去!


    侍衛見到一片青茂的竹林後果然有人影晃動,他們一時謹慎起來,一步步逼近,還不等他們去抓,那人拂開遮擋的竹葉,從容地走了出來。


    眾人一見,原來是裴長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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