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急得滿頭大汗,道:“大將軍,就算您隻想聽個響兒,這芙蓉樓裏的金玉瓷器,都任您砸得。您大人有大量,跟這幾株梅花過不去幹什麽?”


    趙昀冷道:“那你是不肯了?”


    “小的哪有肯不肯的份兒?先前不也跟將軍解釋過了麽……”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餘光瞥見徐世昌的身影,如同見著救星,忙過去拉住他的衣袖,“徐公子,小祖宗,您快來勸勸!”


    徐世昌問:“這是怎麽一迴事?”


    這管事緩了一口氣,才道出原委。


    “今日可巧庭院裏這些梅花開得正盛,樓裏幾位恩客一時起了雅興,便臨時成了個探梅詩社,他們聽聞大將軍也在芙蓉樓中,便請他來做個監場。大將軍喝得半醉,一時問起這梅花的來曆……徐公子,你也曉得,這幾株梅樹原是芙蓉樓開業時,小郡王令人種下的……”


    他聲音漸小,餘下的話不必說,徐世昌也是知道的。


    芙蓉樓幕後的東家乃是首領太監鄭觀的幹兒子。謝從雋自小長在皇宮,由太後撫養長大,小時候貪玩落水,經鄭觀舍身相救才化險為夷,因著這份恩情,在芙蓉樓開業那日,謝從雋看在鄭觀的情麵上,順道來玩了一玩。


    當時庭院裏種了些鬆柏,雖說風雅,但卻少了幾分顏色,東家本想合著芙蓉樓的名,種著芙蓉花,謝從雋卻道京都冬日長,芙蓉拒霜,天一冷不免枯敗,不如種些梅花。


    東家聽著極好,又恭請謝從雋給梅花旁邊的閣子題個匾額。


    謝從雋想了片刻,以劍刻字,一曰“風花誤入”,一曰“雪月冷香”。


    管事將這來曆同趙昀一說,也不知哪句惹到他的不快,他丟了一錠金子過來,非要人將這些梅花盡數砍去。


    那管事的便跪地向趙昀請罪,道:“我們東家移來這些梅花以後,便專門聘了花匠打理,唯恐辜負郡王爺的垂青。何況……何況正則侯瞧這些梅花也寶貴得很,小的哪敢擅自砍了去?”


    旁邊做詩社的人都知裴昱跟趙昀在北營分庭抗禮,一直針鋒相對。如今裴昱負罪在身,趙昀卻如日中天,任誰都會尋機多奉承奉承趙昀。


    他們便起哄道:“這有什麽砍不得的?難道還要大都統也替這芙蓉樓題兩句詩,或者舞一迴劍,你們東家才肯依了?”


    這管事的還沒迴話,那廂趙昀便道也好,他趁著酒興,借來一柄文劍,躍上闌幹,手腕一轉一翻,劍勢又漂亮又驚人。那身姿當真是翩若驚鴻,矯若遊龍,引得芙蓉樓中人人都來看這出熱鬧。


    管事的左右為難,眼見就要下不來台,隻得向徐世昌求救。


    徐世昌笑了笑,道:“攬明兄正醉著,你先應了他就是,迴頭他若追問起來,有我替你擔著。”


    “那便好,那便好。”


    管事的先去應承趙昀,趙昀聽他答應,醉笑一聲,將手中長劍一拋,人也從闌幹上踏了下來。


    徐世昌和管事的一同上前架住他。


    管事的累出滿身熱汗,低聲懇求道:“都統,您真該迴家了。”


    “家?”趙昀瞧了他一眼,臉上浮了些迷離的笑容,搖頭道,“我沒有。”


    徐世昌半攬住趙昀,道:“攬明兄,你看你,醉成這樣,可讓人看了不少笑話。我扶你去睡一覺,等醒了再迴府,如何?”


    “你是誰?”趙昀瞧著徐世昌,好一會兒才看清他的麵容,然後一下推開他,“不要你。”


    往常趙昀酒量如海,誰也喝不倒他,徐世昌沒見過他醉酒的樣子,現在見了,看著不似平常那樣從容不羈,竟有些孩子氣,不免有些想笑。


    趙昀抱著酒壺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沒兩步又迴頭看向徐世昌,道:“不,你來得正好,過來。”


    徐世昌一頭霧水,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趙昀拉著進了雅閣,接著又被扯進帳子裏。


    眼見紗簾一落,趙昀就解衣裳,徐世昌頓時緊張起來,“那個,攬明兄,我可事先說好啊,我敬你是兄長,是親哥哥,咱們一塊玩玩別人還行,你可別、可別……”


    趙昀隻將外袍脫了,冷著一張臉,問:“你看我像有病嗎?”


    徐世昌搖搖頭,“貌似沒有。”


    “那你就放心。”


    徐世昌鬆了一口氣,細品著又感覺這話大為不對,“攬明兄,你這話聽著怎麽像損我呢?”


    趙昀沒應他,一頭仰倒在軟枕上,手裏輕輕晃著腰間的麒麟玉佩,閉了半天的目。徐世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隻好坐在床上陪著趙昀。


    趙昀醒了片刻的酒,方才睜開眼,問徐世昌:“你認識謝從雋?”


    “當然。京城世家子弟有不認識他的麽?”


    “我跟他……”趙昀咬了咬牙,改口道,“他跟我很像麽?”


    “怎好端端地問起這個?哦,可是有人說你們長得像了麽?”徐世昌一時沒聽出趙昀的不悅,隻是照實說道,“我第一次在太師府見著你,倒看著有些像,尤其是你晃這墜子的時候,從雋也有這毛病……”


    趙昀的手一僵,捏著麒麟佩,喉嚨裏直慪火。


    “不過一認識就不覺得了。”徐世昌笑道,“天下像的人何其之多?先前芙蓉樓裏還有個小倌就生得與從雋有幾分相似,管事的還給長淮哥哥送去。對了,你或許還不知道,長淮哥哥與從雋一起長大的,情義不比常人,那管事也是見長淮哥哥思念舊友,結果拍馬屁拍到馬蹄子上,長淮哥哥差點沒把這樓給他拆了。”


    趙昀一直沉默著,徐世昌見他如此,便猜測道:“可有人拿你跟他作比了?攬明兄,千萬別放在心上,這種事我太有經驗了。”


    趙昀怪笑一聲,道:“難道你也跟他很像?”


    “那倒不是。”徐世昌道,“你要是生在京城,你就知道了。雖說我與從雋關係也不錯,但他這個人簡直就是同輩的噩夢。三天兩迴出個風頭,他有怎樣怎樣好,我們就被比得怎樣怎樣不好,也就長淮哥哥能消受得起他。”


    有的好,招人喜歡,裴昱便是此類;有的好,則更招人恨,謝從雋屬於後者。


    這時提到裴長淮,徐世昌就想到他們兩人在北營中很不對付,一時有了勸和之意,道:“像也沒什麽不好,長淮哥哥看你麵善,就很想跟你結交呢。唉,你們朝堂上的事我也不想多嘴,但老是爭來爭去的,又有什麽意思?”


    結交一說純屬子虛烏有,全是徐世昌信口胡謅,他隻求兩人能和和氣氣的,不料趙昀聽到這句,大為惱火,扯下腰間的麒麟佩往地上狠狠一摔。


    徐世昌嚇了一大跳,忙從床上滾下來。


    趙昀宿醉多日,頭疼難忍,這時發起脾氣來六親不認,喝道:“讓他滾!”


    徐世昌見他是真發了怒,隻在心中揣測,應該是裴長淮保住北營的那些老將,讓趙昀受了氣,此刻再談起裴長淮,趙昀自然惱恨。


    徐世昌眼見自己也快拍到馬蹄子上去了,遂不敢再留,出門後吩咐奴才去侯府傳了信,將芙蓉樓的事轉告給裴長淮。


    裴長淮心裏惦記著這些梅花,親自趕來察看情況。


    他不想張揚,穿得也不打眼,自後門進到這芙蓉樓中,隻有管事的親自來迎。


    因芙蓉樓背靠首領太監鄭觀,有鄭觀提點,芙蓉樓在看人上也是精明得很,管事的不會見著正則侯一時失勢就怠慢了他,還是照樣恭恭敬敬的。


    裴長淮倚在輪椅中,於梅樹下靜坐了一會兒,而後吩咐道:“既然他有心為難,你們就將這些梅花移到侯府中去罷,負責侍弄花草的匠人也一同跟去。”


    “如此甚好,多謝小侯爺。”


    管事的大鬆一口氣,好在裴長淮仁心寬懷,不至於兩頭得罪。


    裴長淮也聽聞趙昀在芙蓉樓中宿醉多日一事,心中滋味複雜難言,等迴過神時,人就已經到了雅閣前。


    進去點安神香的小廝一出來,撞見裴長淮在門外,忙跪下行禮。


    半晌,裴長淮艱澀地問:“人還好麽?”


    小廝迴答道:“才睡下不久,大將軍醉得頭疼,小的剛剛替他點上香……您、您要進去麽?”


    又遲疑了一陣,裴長淮淡聲道:“勞煩。”


    小廝起來將裴長淮推進去,而後退到門外去。


    閣中的炭火燒得暖盈盈的,獸爐的熏香嫋嫋出煙,一片安靜。


    隔著珠簾,裴長淮能隱約看見趙昀躺在床上,唿吸聲一起一伏,睡得正深。


    見他無事,裴長淮便想離開了,正扶著輪椅要走,就見趙昀一翻身,身上的薄被掉下來大半。裴長淮抿了一下嘴唇,隻好過去將被子撿起來,重新給趙昀蓋好。


    忽然間,趙昀迷迷糊糊著捉住他的手,“裴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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