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淮水,騎馬走官路需得七天,兩名近侍趕到時已入夜,但淮州知府張宗林早在府衙中恭候多時了。


    見著侯府派來辦事的差使,張宗林先行了禮,禮不是朝他們行的,朝的是他們手中侯府的令牌。


    張宗林道:“小侯爺近來可否安康?”


    “侯爺無恙。”一名近侍言,“我等出京辦差,各方麵多有生疏,仰賴大人指教。”


    張宗林道:“差使客氣了,本府曾得老侯爺提攜之恩,侯府的事萬不能疏忽。本府接到密信,二位來此是想查一查北營大都統趙昀的根底?”


    他說這話時麵露為難之色,那近侍也是個眼亮的,便道:“不過是問問籍貫、人口一類的小事,必然不會令大人難做。”


    張宗林道:“侯爺執掌武陵軍,趙都統在他手下辦事,查一查本就是理所應當的,這有什麽難做?不過眼下肅王妃正在昌陽青雲道觀中修行,皇上特地下旨令本府關照,皇命在身,怕是不能帶兩位差使親去淮水了。”


    這位肅王妃正是謝知鈞的親生母親。


    肅王妃為贖謝知鈞當年的罪過,每年都會到青雲道觀中侍奉仙師、念經修行。皇上素來重孝悌,感懷肅王妃一片慈愛之心,方才在期滿後又準了謝知鈞迴京。


    眼下肅王妃正在昌陽的青雲道觀中,淮水和昌陽都屬淮州統轄,皇上提點張宗林關照肅王妃一行人馬,張宗林怎敢怠慢?


    他需得顧著肅王府的事,一時分不出身來去查趙昀。


    兩位近侍聽他表明緣由,忙道:“大人言重,聖上的旨意自然是一等一的要事。況且打聽個來曆麽,也用不著勞您大駕,隻需知府大人下一道手諭,讓我們去到淮水以後,不用吃些沒必要的麻煩就好。”


    張宗林含笑道:“這有何難?”


    拿上張宗林的手諭再去淮水辦事,當地官員果然殷勤,這一行查得也順風順水。


    兩名近侍看過趙家的籍貫和族譜。


    趙家人口簡單,祖上以務農為生,後來逢大旱之年,田地裏顆粒無收,迫於生計,趙昀的二叔趙明烈去鏢局跑了三年的鏢,期間習得一手好槍法。


    離開鏢局以後,趙明烈還去淮水軍營裏做過兩年的教頭,軍營中許多人都曾見識過他的銀槍,無不稱讚。


    因趙明烈終身未娶,膝下也無一子,所以到了趙昀七歲這年,他就被父母過繼到趙明烈這一脈。


    說起趙昀的生身父母就更平平無奇了,一輩子的佃農,麵朝黃土賺些活命的錢。除了趙昀以外,他們原本還有個兒子,乃是趙昀的兄長,據說讀書讀得很好,後來因為犯下大錯被族譜除名。


    至於什麽大錯,沒有文字可循。


    兩個近侍做事不敢馬虎,既要查就要查得清楚才好,便又去了趙家舊宅附近明察暗訪。


    這裏真正熟識趙昀的人其實不多,全賴趙昀少時跟他二叔在外走南闖北,不常待在家中,所以街坊鄰居沒怎麽見過他。


    鄰裏們隻聽說,趙昀十多歲時,他二叔被流寇所殺,約莫是想替他二叔報仇,趙昀很快投身行伍,再之後的事,他們就全然不知了。


    近侍又問起趙昀的生身父母。


    十多年前,他們的長子,也就是趙昀的兄長曾犯下一樁重罪,貌似是殺了人,還是其他什麽原因,被逐出了族譜。


    二老自此憂思成疾,加上積年勞累,身子骨早就垮了,不過得了一場風寒小病,二老就相繼病故。


    趙家如今也就剩下趙昀一人,好在這孩子足夠爭氣,畢竟淮水這種小地方,縣太爺一個七品芝麻官跺一跺腳都能震得百姓不敢抬頭,百八十年也不一定出得了一個當官的,偏偏這趙昀一路扶搖直上,如今官拜大將軍,又領北營都統的軍銜,來日若有立功的機會,怕是封侯封爵都不成問題。


    侯府的近侍翻來覆去地問過好幾家,把趙昀的家世查清楚了,並無不妥,臨走前他們問了一嘴趙昀兄長的名字。


    鄰裏的人都不識字,隻知道怎麽念,具體哪個字不太清楚,還是請了當地的教書匠來問,方才知道是叫“趙暄”。


    “趙暄”二字書於紙上,兩人看了又看,其中一名近侍蹙著眉,嘀咕道:“怎麽好似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


    另外一名近侍沉吟片刻,陡然間臉色大變,道:“是他!”


    ……


    縱然是寒天,懸掛五日,京中城樓上的頭顱已經慢慢有了異味。


    起初百姓見著人的頭顱內心駭然,個個都怕,後來官府張貼了一塊告示,方知這些人都是奸臣派來殺害清官的刺客,心境一轉,見到也不怕了,還道他們死有餘辜,暗暗褒獎京兆府做事痛快。


    之於北營貪腐一事,百姓熱議如沸,民間對這位新上任的趙大都統果然讚不絕口。


    先前副將劉項因吃空餉一事被發罪,刑部將之羈押在監牢中,因劉家私下裏周旋了不少,刑部就以劉項官位在身為由,一直推拒著趙昀,不讓他親自審訊。


    刑部來審也就是走走過場,劉項什麽也不說,案子也一直沒多大進展。


    如今趙昀的勢頭越來越盛,刑部再難按著劉項的案子,隻能定下本月十六,由趙昀親自提審。


    查營一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裴長淮特地避開趙昀的鋒芒,多日來稱病不出。


    徐世昌很長時間沒見著裴長淮,心裏想念得緊,這日直接到侯府拜見,他自小就經常來侯府找裴家公子玩,如今也是隨進隨出。


    徐世昌來時,天空中零星飄了點鹽粒子一般細的雪花。


    剛走進這庭院,徐世昌就聞見一陣笛聲,是京中名曲《金擂鼓》,到了《塞下曲》那一折,曲調悠揚,多了一些隱隱約約的幽咽。


    徐世昌直接推開門,慢步走進去。房中未掌燈,光線有些昏暗,他看到裴長淮正守著窗吹笛。


    那支墨色竹笛上垂著殷紅流蘇,流蘇已然陳舊。


    聽見徐世昌進來,裴長淮也沒停下,似乎執意要吹完這一曲。


    徐世昌也不急,挪了一張凳子過來,坐在他身邊認真地聽。他手中還拿著一把折扇,聽入神時,一搭一搭地和曲敲著。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工夫,笛聲漸漸隱去,裴長淮輕唿一口氣,將竹笛放下。


    徐世昌在餘音中迴味良久,拍手道:“長淮,你這笛子吹得真是好,不過這竹笛倒是不常見你用。”


    裴長淮淡笑道:“這是我大哥的笛子。”


    “難怪。”徐世昌道,“我記得這首《塞下曲》還是坊間樂師求上門來,請裴文哥哥指點才有的。從前我隻知道裴文哥哥刀法一流,兵法也卓絕,連老侯爺都不一定能勝過他,誰知這種風雅事也玩得有名有聲的。哪像我呢,看書罷,看不到一刻就想困覺,玩也玩不出個名堂來,就在搜集美人兒上算個好手,結果也給母親逮著了,她近來埋怨我散漫,嫌我在外麵花花綠綠的收不住心思,正打算替我娶個母老虎進門,好整治整治我,連我爹都點頭讚同,這下可把我愁壞了。”


    裴長淮原本心情有些陰鬱,聽徐世昌猛倒一番苦水,不由地笑道:“你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難怪你母親操心。她看中了誰家的女兒?”


    徐世昌道:“兵部尚書家的女兒辛妙如。真不知爹媽怎麽想的,他家女兒出了名的厲害,這種女人娶進來可不是給我造孽麽?何況她也看不上我,兵部尚書藏她女兒藏得那麽嚴實,誰去提親都不答應,那清高的嘴臉,肯定要配個王孫貴族才甘心……”


    裴長淮道:“這話偏頗。老尚書隻有這麽一個女兒,沒有不疼愛的道理,且是個姑娘家,不求她能顯貴,但求個順遂平安,想來挑選夫婿應當會更注重人品德行,不至於女兒在過門後在深宅裏受什麽委屈。”


    徐世昌凜冬裏拿著把扇子裝騷包,此刻聽裴長淮一言,哼哼著就搖起來了,“那他真找錯人了,我這個人什麽都有,就是沒有德行。”


    裴長淮笑了一聲,“倒有自知之明。你既對人家無心,也別耽擱了,早早跟太師言明此事,省得鬧出些不必要的誤會。”


    徐世昌道:“我哪耽擱得了她啊?一說太師府想跟尚書府談親,好麽,我還沒搭話,她自己先擺上款了,私下裏給我遞了一封信,讓我野雞別想配鳳凰。你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嗎!我徐錦麟再不濟,能是野雞?她辛妙如又算哪門子的鳳凰?”


    裴長淮不知還有這原委,但見辛妙如的架勢似是鐵了心不肯嫁到太師府中,要麽就是對徐世昌極其厭惡,要麽就是已有意中人……


    他正要提點幾句,徐世昌身體往前一傾,手肘落在膝蓋上,兩顆黑眼珠滴溜溜地轉,要多靈光有多靈光。


    裴長淮一看就知,他在打什麽壞主意了。


    果不其然,徐世昌說:“她敢這麽羞辱我,我又能是個吃素的?”


    徐世昌想要揪辛妙如的錯處,派人跟了她好多日,發現她成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每日不是繡花就是讀書,別說做錯事,就是做點其他事都罕見。


    不過她每逢初十都要去城郊的道觀中求簽,徐世昌氣不過,打算在道觀裏讓奴才們扮鬼神好好戲弄她一番。


    今日正逢初十,徐世昌的人已經帶上行頭去了,徐世昌等迴信等得無聊,這不就到侯府裏來找裴長淮玩了麽。


    不過這些事他不敢跟裴長淮說,說了肯定要遭訓,所以他就簡單提了一兩句,便將此事揭過了。


    徐世昌在侯府陪裴長淮吃晚膳,這廂剛剛撤了席,那派去捉弄辛妙如的奴才們就著急忙慌地跑了進來。


    徐世昌看他們神色慌張,還以為事情搞砸了,避開裴長淮,喊他們出來迴話。


    一個奴才臉色青白,瞧瞧房裏,又瞧瞧徐世昌,徐世昌給他這雙亂晃的眼睛晃煩了,“看什麽看,你倒是說啊。”


    他貼近徐世昌的耳朵,小聲說:“奴才按著公子的吩咐,扮了相潛在暗處,準備嚇唬嚇唬那個辛姑娘,沒想到竟撞見她在道觀中私會男子。”


    徐世昌眉毛一挑,“什麽?”


    “當時奴才嚇得不敢出聲,隻在暗地裏藏著,過了半個時辰,辛姑娘從房裏出來,沒多久,那男子也跟著離開了。奴才看得真真切切,與辛姑娘私會的男人是侯府裏的……大、大公子裴元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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