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長淮聲音壓得很低很低,道:“你再說一遍。”


    言語中濃濃的不悅幾乎逼人,在場之人都噤住聲,心驚膽戰地低下了頭。


    除了謝知鈞。


    察覺到裴長淮的怒意,謝知鈞反而有些興奮,他道:“長淮,難道你還要因為一個死人跟我生分麽?明明在謝從雋認識你之前,我們二人最親近。現在他死了,我當然高興。”


    裴長淮一把揪起謝知鈞的領口,照著他的臉,抬手就是一拳。


    謝知鈞臉偏了偏,嘴裏瞬間溢出血沫子。


    ……


    將軍府,書房。


    趙昀停住筆,抬頭看向衛風臨,略有些訝異道:“當真?”


    衛風臨垂首再道:“我跟去金玉賭坊,親眼目睹,正則侯打了肅王府的世子。”


    趙昀沉吟片刻,不由地笑起來,道:“這個蠢東西,中計了。”


    衛風臨道:“屬下不明白。”


    趙昀一邊對照著字帖練字,一邊說道:“我記得錦麟說過,金玉賭坊背後的當家人乃是肅王府一位如夫人的親弟弟。他們敢扣押裴元茂,八成是聽了肅王府的命令,想抓侯府的小辮子。這下可好,逮住一個小的不夠,裴長淮還親自送上了門……”


    衛風臨道:“肅王府為何要跟正則侯府作對?不曾聽說他們有過節。”


    “那就要看看,肅王府接下來會怎麽做了。”


    衛風臨不再多言,繼續為趙昀研墨。


    片刻後,趙昀又覺出不對。裴長淮那廝可不是個蠢貨,長著一雙狐狸眼,生得一顆玲瓏心,連他都能看出的圈套,裴長淮不可能看不出。


    他正則侯素日裏又是個端莊冷靜之人,怎好端端地跟肅王世子動起手來?


    趙昀問:“他為什麽打了肅王世子?可是金玉賭坊的人對裴元茂做過什麽?”


    倘若是為了裴元茂,倒也情有可原。


    趙昀早就看出裴長淮是個護犢子的,在群英宴上,對劉安,對錦麟,皆是如此;還有那些世家子弟,向來眼高於頂,但喚裴長淮卻是一口一個“哥哥”、“三郎”,說不出有多親昵,必然是裴長淮平日裏對他們很好很好,才會如此。


    對外人尚且這般,更別說是對自己的親侄子。


    衛風臨想了想,如實稟告道:“沒有,裴元茂完好無損地被放了出來,還是肅王世子親自贖得人。”


    趙昀有些意外,“哦?”


    衛風臨續道:“隻是後來肅王世子出言譏諷了兩句謝從雋,才惹得正則侯發怒。”


    趙昀拿筆的手一頓,“謝從雋?”


    又是謝從雋。


    他可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了。


    在群英宴上,趙昀就聽徐世昌提到過,此人是他們的舊友,尤其與裴長淮情誼最深厚,且這群英大宴便是謝從雋第一個開辦的,能宴請到京城的世家名門,必不會是個泛泛之輩。


    還有在北營的武搏會上,素有“武陵軍第一猛將”之稱的賀閏就曾是謝從雋的手下敗將。


    即便不論這些,就瞧他冠了一個王姓“謝”,也知是個貴人。


    可再貴也好,這人已經死了。死人能作什麽數?趙昀沒將謝從雋放在心上,對他也知之甚少,隻依稀記得好似是什麽功臣之後……


    管他如何,到底在裴長淮的心裏分量不輕。


    思及此,趙昀有些心煩意亂,將毛筆撂下。衛風臨見他不打算練了,放下墨條,喚人進來服侍。


    沒多久,尋春端著一盆熱水進到書房,將布巾蕩滌得濕燙,遞給趙昀淨手。


    趙昀擦手也擦得心不在焉,越擦越煩躁,一把將布巾投迴盆中。


    水花濺起,燙了尋春一下。他打了個哆嗦,趕忙跪在地上。


    趙昀看著這小倌,不免想起芙蓉樓那一晚,裴長淮身手不凡,要是鐵了心地不願意跟他行風月之事,趙昀其實也奈何不了他;裴長淮既然心裏願意,那事後又想讓他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這算什麽?


    到底是他睡了裴長淮,還是裴長淮睡了他?


    尋春聲音細若蚊呐,“將軍,奴……”


    趙昀揮手道:“滾滾滾。”


    衛風臨看出趙昀情緒不佳,也不想做一條被殃及的池魚,隨著尋春一起出門。


    趙昀喚住衛風臨,“你,迴來。”


    衛風臨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不過趙昀卻能瞧出他真正的心思,道:“又不是讓你去辦什麽苦差,幫我查一查謝從雋。”


    衛風臨頷首道:“是。”


    ……


    正則侯府,祠堂裏燭火如星,熒熒通明。


    裴元茂跪在祠堂前已有半個時辰,他娘親餘氏站在廊下,經婢女扶著,也陪著哭了半個時辰,卻也不敢喚他起身。


    裴長淮一迴府,餘氏哭著求他,“三郎,三郎……元茂還小,耳根子軟,都是別人唆使才敢去賭。你大哥隻他一個兒子了,三郎,你饒他一迴罷。”


    裴長淮道:“嫂嫂,他不是元劭,已經不小了。若是再這麽縱著他胡鬧,日後等他闖下彌天大禍,我才當真無顏再去麵見大哥。”


    裴元茂梗起脖子,冷笑一聲,道:“如今你就有顏麵去見我爹爹麽?連上戰場都不敢的窩囊廢,占著本該屬於我爹爹的爵位,在侯府一幹孤兒寡母麵前擺架子、耍威風,我呸!”


    餘氏一聽,眼淚掉下來,撲過去狠狠捶了一下裴元茂的背,“你個混小子,你在胡說什麽!誰教你說這些大逆不道的話?元茂,快跟你三叔道歉!”


    裴元茂道:“我沒說錯,也不道歉。裴昱,你要打便打罷,我裴元茂要是喊叫一聲,從此就不姓裴!”


    餘氏見元茂不聽,忙摟他進懷裏,又去求裴長淮,“三郎,他不懂事,他無心的……”


    “嫂嫂,你放心,我不打他。”裴長淮麵不改色,吩咐婢女,“帶夫人下去休息。”


    “是。”


    裴長淮在侯府說一不二,有他發令,餘氏再想迴護裴元茂,也是有心無力。


    很快,祠堂中除了奴才,就剩下他們兩個人。


    裴元茂甘心受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裴長淮望著他挺直的背脊,又越過他,看向祠堂裏林立的牌位。那些牌位層層疊疊,如山一樣巍峨,卻也如山一樣沉重。


    他沉默半晌,對裴元茂說:“隨我過來。”


    裴元茂見他竟未請用家法,心中疑惑,想看看他到底耍什麽花樣,便跟著裴長淮離開祠堂,來到後院一處四角方亭當中。


    裴長淮令人備好骰子和骰盅,請裴元茂坐下。


    裴元茂警惕道:“什麽意思?”


    裴長淮道:“你喜歡賭,三叔就陪你玩一玩。賭大小,我坐莊,十局為限,倘若你能贏上一局,以後我再不管你;要是輸了,以後我說什麽,你做什麽。”


    裴元茂嗤笑道:“你當真的?我全押大,難道還沒運氣贏你一局?”


    裴長淮道:“試試。”


    裴長淮將骰子一粒一粒撿進骰盅之中,他搖骰子的手法也是生澀,一看就是不經常混跡過賭坊的人。


    裴元茂哼笑一聲。


    待搖好之後,裴長淮抬手請道:“來。”


    裴元茂抱起胳膊,睥睨一眼,道:“大。”


    裴長淮打開骰盅,一二二,點數小。他道:“你輸了。”


    裴元茂驚了驚,緩緩放下手臂,仔細去看那三顆骰子,確實是輸了。


    他當自己運氣不好,皺眉道:“再來。”


    又來一局,裴元茂繼續押大,骰盅一開,卻還是小。兩局輸下來,裴元茂便有些心浮氣躁,直言要求繼續。


    他押得快,裴長淮開得也快,不一會兒十局過去,裴長淮扣住骰子,再道:“你輸了。”


    裴元茂眼睛都急紅了,心中不服,喊道:“再來!再來!我就不信了,我能一直這麽點兒背!”


    裴長淮淡定道:“再來十次,你還是要輸。”


    他將骰盅翻過來,讓裴元茂看著裏側。骰蠱頂部盤著一周凸起的點紋,他按了按其中一個凸點,瞬間,一枚鐵片從內側彈出,來迴撥弄了兩下。


    裴元茂瞬間瞪直了眼睛,大喊道:“你作弊!”


    裴長淮道:“你以為的賭局,卻是別人精心設計好的騙局。倘若我今日不去,你就任他們騙去一雙手腳,光耀我裴家的列祖列宗了。”


    裴元茂聽他譏諷,臉色鐵青,“不可能,賭坊不敢動這種心思。一旦被發現,他們就玩完了……”


    裴長淮道:“因為見而不知,知而不言。”


    裴元茂眼睜睜看著骰盅,卻不知賭坊的人竟能在暗地裏做手腳;即便有人看出來這其中的門道,卻也不敢去拆穿,因著那金玉賭坊背後仰仗著肅王府,一般人開罪不起。


    裴長淮將骰子和骰盅收好,站起身,一邊理袖口,一邊說道:“你年紀輕,京城許多事還看不明白,以後不要出門了,就在墨齋好好念書。”


    言罷,兩個近侍立刻上前,對裴元茂道:“公子,請。”


    裴元茂眼睛一瞪:“你要關著我?我不!你休想!”


    裴長淮靜靜地看著他道:“元茂,別再惹我生氣了。”


    他聲音不大,也沒有發怒,麵如霜雪一般,即便隔著一段距離,裴元茂都能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迫力。


    裴元茂無法不承認,他憎恨這個人,也懼怕這個人。


    走馬川戰事爆發之際,裴昱分明有統帥之才,卻一味膽小怕事,躲著不肯上戰場。


    裴元茂有時候會想,倘若裴昱當年也在走馬川上,或許、或許就不會死這麽多人……


    他垂下頭,近侍見狀,很快帶著他離開了亭子。


    在去墨齋的路上,元茂忽然想明白,那骰盅內設有機關不錯,可也要知道自己搖出了什麽點數,才好撥弄鐵片,控製大小。


    既然都能控製骰子的點數,定然不會是生手。


    那裴長淮一開始怎麽連搖個骰子都顯得那麽愚笨?


    裴元茂一咬牙,“可惡,給他騙了!”他迴頭問那近侍,“我怎麽不知道,他裴昱還是個博戲的好手?”


    近侍迴答:“從前謝爵爺在時,教過小侯爺不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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