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方檸卻已陷身血戰韓鍔的斑騅風一般馳入了她身邊的戰團。他長劍到處斬刃傷敵不一時已與杜方檸湊到了一處。


    杜方檸也自渾身浴血見到了他猛地眼中一亮又見到他手中提的級不由敞聲一笑聲震四野。


    那圍攻杜方檸的數十人這時才看到韓鍔手中的級人人一呆竟自停了下來。韓鍔已驅馬到了杜方檸身側杜方檸看了眼他疾驅而至的矯健身姿臉上微微含笑:“長庚一擊劍斬天驕我終於沒有耽誤你的大事。”


    身邊雖敵影如潮兩人已必遭不幸可杜方檸眼中卻含情凝睇。在這雪野生殺中竟自漾起了一股別樣的女兒溫情。


    她的眼波如風輕輕一掃身前身後的重重鐵騎低低一歎道:“著取戎衣為與誰?……究竟又為與誰呢?”


    然後她不看韓鍔反望向天邊嬌聲長吟道:“……雙蛾久慣笑須眉。忽然旖旎行邊塞且驅驄馬越斑騅……為什麽我久已淡視天下男子卻終究無法淡視於你那是為什麽呢?”


    她說時口角微微含著笑。她是一個有著太多心事的女子可這一刻她卻似終於迴歸了平靜一般。她又掃了眼四周重重的敵影低柔一笑道:“這一下可當真‘行矣關山不需歸’了。”


    他們身邊的包圍忽然一陣驚亂隻見有兩匹馬兒突馳出來馬上的人已紅了眼睛直向韓鍔與杜方檸殺到。


    韓鍔與杜方檸都知道這接下來的殺局隻是餘韻了對望一眼韓鍔忽低聲道:“你我同仇!”接著兩人座於馬上的身影忽翩然而起一避已避開了那兩騎來者的揮刀一擊。兩人重又落身於馬鞍之上時那兩騎敵將已奔了出去。韓鍔手中長劍脫手一擲直釘向其中一人後心。那人聽得後心一片刃芒帶動的風聲低頭一避長劍已失去準星眼看就要落空劃去杜方檸青索忽出一帶帶住了那劍柄索頭微微一抖長劍準頭已變筆直地釘入那人後背心口。


    四周之人一片驚唿。杜方檸手腕一收那長劍就已撥出隻見一蓬鮮血登時冒出韓鍔卻已飛撲而至一手抄住那把長庚身子在空中一折已向另一人刺去。那人迴身出刀可卻快不過韓鍔韓鍔長劍一擊已正刺中他喉頭。


    那人刀鋒登時軟垂可韓鍔身影已高懸敵群之中一落下地隻怕不馬上就萬刃穿身?杜方檸的青索卻在空中一卷已卷住了他的腳腕伸手一帶韓鍔借力而翻已重落迴到斑騅之上。杜方檸低低一笑:“與子攜歸。”


    這卻是他們練就的“居延獵”合擊中的最後兩式卻一直還沒有機會使用。適才韓鍔追殺羌戎王人人俱在局中雖極為兇險卻遠不如這兩式看得清晰明白。四周一時靜得就是一根針落地的聲息也聽得到了。


    杜方檸與韓鍔的馬兒緊緊靠在一起兩人在馬上的身形也依偎在一起知道可以這麽依偎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兩個人卻都沒有說話四周也靜靜的。好半晌杜方檸閉著的眼睛才重又睜開微愕道:“他們怎麽還沒有攻上來?”


    ――是呀那些羌戎人怎麽還沒有攻上來?這時四周人似乎才迴過神來一迭迭私語爆起來杜方檸仔細一聽卻聽那些人人人叫道:“他們殺了左賢王他們殺了左賢王了!”


    他們重複叫著最後這話連韓鍔也聽明白了他與杜方檸對視一眼兩人忽然俱都臉色慘白――他們苦心積慮輕生一擊原來殺的不是羌戎王而是左賢王?


    韓鍔坐在馬上的身影忽然一挺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


    四周人馬卻已燥動起來一迭聲道:“帶他們去見大汗帶他們去見大汗!”


    杜方檸與韓鍔這時才明白為什麽四周聚集而來的人馬沒有夾擊而上而剛才那兩個紅了眼的漢子分明是左賢王的親信那麽羌戎王在哪裏?他們正自想著忽見麵前幢幢的人影忽向兩邊閃了開來一匹中等身材的馬兒緩緩馳至。


    那是一匹黑馬馬上的人也不見得高大麵色黑肅可他的馬到處四周羌戎人人人屏息靜氣。那人在韓鍔與杜方檸十丈開外站住拿起眼來靜靜地望著韓鍔與杜方檸。他與韓鍔與杜方檸之間人群卻已讓開了一條道。杜方檸的手心忽然出汗低聲道:“這是個高手。”


    韓鍔默然半晌才沉凝道:“原來這才是羌戎王。”


    沒錯――這才是羌戎王!隻憑他這一份默然無語間的氣度就較剛才那縱騎馳獵、高大雄壯的左賢王不知多出幾許豪邁。


    場中空氣一時凝靜下來再沒有一個人說話。韓鍔的手雖遠離劍柄卻也在測度著那真正的羌戎王是否在他一擊之距。


    杜方檸身子沒動眼睛卻在四掃。她與韓鍔心意相通心裏想的是如何給韓鍔製造一線之機。那邊的羌戎王卻忽然開口:“你們是誰?”


    他說的是羌戎語韓鍔卻也聽懂了。他與杜方檸互望一眼正不知如何迴答場中忽響起了一串拍手之聲隻聽一個童聲笑道:“大汗這就是我找來的兩個中土棄徒技擊好手呀!”


    “我說那左賢王心存悖亂大汗親自將他召到青草湖還不願臣服有野心要做羌戎王。憑他的德行他也配?大汗心存大度把節铖都交給他開這一場‘人獵’。讓他帶著羌戎王旗號追殺這青草湖的百獸之王白熊。如果眾部族領與左賢王手下人不為難他或他能在群力角逐中最終射死白熊這羌戎王的名位就歸與他。”


    “那左賢王還隻道他真能臣服眾人在別人殺了他之前殺了那白熊呢!怎麽著不用大汗親自出手我陳果子找來的兩個殺手就殺了他。看他還敢狂悖?”


    “大汗大汗這人獵的規矩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事後不得糾纏的。殺其人者得其位這左賢王的位置可就是我的了大汗可不能不依祖訓。”


    韓鍔與杜方檸齊齊一驚――原來是這麽迴事怪道一到這獵場自己就已感覺殺氣極重原來是這麽殘酷的一聲“人獵”!


    杜方檸把眼看向那曾與自己惡鬥的使長刀的羌戎人――原來他並不是要救護左賢王他是不讓自己搶在他前麵殺了左賢王羌戎人居然有這等規矩?


    那跳出來說話的卻似一個小孩子一身倒象是漢家打扮卻不倫不類竟似穿的是戲彩斑衣。隻見他身形雖不滿四尺一張臉上卻又生得有皺紋本來清清秀秀的相貌看上去卻說不出的油膩與詭異直如一個小醜一般。


    韓鍔心中一驚這人他認得:就是那夜他在青草湖見過的……那個孩子。


    ――不他不是孩子其實是那個侏儒!


    隻見他一跳一跳地就跳到了韓鍔與杜方檸馬前一伸手就抓住了他兩人的手笑嘻嘻地把他二人扯落馬下笑道:“好了你兩個總算不辱使命快快下來隨我晉見大汗。”他話說得極自然但韓鍔與杜方檸卻已覺出他是在幫自己心中略怔已隨著他翻身下馬。


    羌戎王的麵上卻不見喜怒那個自稱為‘陳果子’的侏儒已把韓鍔與杜方檸扯到羌戎王馬前三丈之距笑道:“大汗這可是祖宗的規矩左賢王的位置從今天起就是我的了你可不能不認帳的。”


    身形離那羌戎王一近韓鍔的心思已集在劍上。可他與杜方檸都在重創之後那羌戎王似乎也深淺難測他也就不敢輕舉妄動。


    那邊羌戎王的臉色依舊陰沉隻點了點頭也沒說話也不知他在肯定什麽卻已撥轉馬頭向後退去。一時好多羌戎人齊聲高唿似是頌讚之詞。大家似乎都對左賢王的死並無芥蒂除非那些左賢王的那些部下。


    那羌戎王走遠了數丈才迴頭對陳果子道:“一會兒帶他們到帳中來見我。”說著一提韁他人已策馬走了餘者眾人都齊齊跟上。


    直到他們走了好遠那陳果子才抬袖擦了擦他這時才敢冒出來的汗珠斜眼打量向韓、杜二人靜靜道:“你們這兩條命我算揀迴了一小半如果想全揀迴來這命以後可就是我的了。兩位刺客跟我走吧。”


    ※※※


    兩碗烈酒就擺在韓鍔與杜方檸麵前。這是一個大帳帳頂很高羌戎王坐得距離韓鍔與杜方檸也好遠。


    韓鍔從一進帳門心裏就在測算著羌戎王可是在自己的一擊之距內?可惜那羌戎王坐處距他一劍所及之地卻遠出了數尺縱有方檸照護兩翼要想一擊而殺羌戎王隻怕已非易事。更何況那羌戎王的坐姿沉沉穩穩隱隱透出的氣勢與咯丹三殺略仿。隻要他有哪怕咯丹三殺其中一人一半的功夫略阻一阻韓鍔的攻勢他帳內還有好幾個分明是此道中健者相護帳外又有兵士聞聲即至韓鍔想於大帳中刺殺他就已是萬難。


    韓鍔坐下時隻見杜方檸正望著自己韓鍔就輕輕地幾不可為人所見的搖了搖頭。


    陳果子卻正侍立在羌戎王身側他的模樣好象是一個小醜卻又象一個弄臣穿扮則象一個俳優。杜方檸看到他與羌戎王之間的暖昧情形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韓鍔望向陳果子時眼裏卻忍不住露出一縷痛惜但那絲神色轉瞬即不見。


    陳果子分明也望到了杜方檸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卻嘻嘻然全不在意反笑得更歡了似有意惡心杜方檸一般。可看到韓鍔那劃過眼底的一抹痛惜時他的麵色茫然了下接著卻似乎一怒……


    羌戎王至始至終都是寡言之人隻說了一句:“喝酒。”韓鍔與杜方檸互視一眼隻有端起酒碗喝下了這一碗酒。


    一碗酒過後羌戎王就不再理他們了處理自己的事情。過了半晌看見韓鍔與杜方檸二人還在似頗厭倦地擺了擺手示意他二人退下。韓鍔與杜方檸隻有退下。


    兩人離席時眼中卻交換了一下驚疑的眼色:這羌戎王叫他們來隻是為了讓他們喝一碗酒?這算什麽是賞賜嗎?


    他兩人退下後卻被安排在陳果子的帳蓬內。陳果子的這個帳蓬的陳設卻極為古怪種種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充塞其間有漢家的也有羌戎人的。什麽小泥猴兒呀佩玉呀酒杯呀紈扇呀裝飾精美的佩刀呀……林林總總說不上一共有多少。有的一看就價值連城有的卻隻是極拙劣的大路貨色。因為東西都小更顯得這個帳蓬內五彩輝煌分外零亂。杜方檸也算見多識廣卻也不由看呆了。


    她迴眼看向韓鍔卻見韓鍔正一臉愕然臉上似有一分憐惜的神情。她用肘捅了捅韓鍔胸口笑道:“怎麽了?”


    韓鍔低聲一歎道:“這孩子……”


    杜方檸蚩聲道:“他不是孩子他的年紀可比你大多了去。他就是個變態的小侏儒。”她說話時一臉鄙薄神色。


    韓鍔卻隻靜靜道:“如果我不是另有機緣也許我長到現在也就跟他沒什麽不同。”


    杜方檸有些怔怔地望著他沒有摸清他話中是何含意。


    韓鍔的眼卻空空的攸然間想起小計。如果小計在他會懂得他說的是什麽的。在心底很深很深處他有時覺得自己還是那個稚弱無依的孩子……長安城外的冬空空的曠野荒涼的墳頭一個一臉空白的孩子除了恐懼還是恐懼。如果不是遇到師父他現在會是什麽樣的呢?


    有的人是用一生也走不完從孩子到一個“成年人”之間那麽迢迢的路程的。因為缺撼因為錯過哪怕他以後在這個成*人的世界中變得多麽陰險那也是一個孩子似的報複式的陰險。


    他突然記起那天深夜爆在青草湖深處的煙花與煙花一明下那孩子一亮的臉。他起身走向帳外陳果子的帳蓬是單獨的孤孤獨獨地立在這羌戎人的連帳之內。他想起那煙花一謝之下那孩子瞬間老去的容顏猛地覺得心裏有什麽東西被摔碎的感覺一滴淚不知不覺地就在他的頰上滑下但他自己都沒有覺察。


    可他預知了自己可能突然而至的軟弱所以才會突然抽身走到帳外。而這些沒有人懂包括方檸她也不懂。


    他突然聽到身邊有一點聲息一迴頭隻見陳果子正有些怪怪地看著自己。雖然不了解關於他的一切韓鍔卻直覺地覺得他是一個好敏感的孩子――不知怎麽他總還覺得這個實際年齡可能比他要大上十來歲的人還是個孩子。


    見他看向自己陳果子的臉色忽然板了起來很不高興似的冷笑道:“吹冷風醒酒嗎?不用了那酒是永遠醒不了的。”


    說著他一轉身一蹶一蹶地就進了帳蓬。轉身之前他的眼光劃過韓鍔的臉韓鍔才驚覺自己臉上有一滴淚。他伸袖拭了跟到帳門口隻聽那陳果子正在對杜方檸道:“兩個刺客傷得不重吧?是還想行刺吧?”


    韓鍔與杜方檸一驚他們本就覺得這陳果子來曆行事極為古怪更搞不清他到底為什麽要救自己。隻聽他冷冷笑道:“你們兩個還是省省吧你們想刺殺羌戎王?憑你們兩個以為就行?喝了那‘屠酥’酒後還有力氣殺人也說不定不過最多隻能殺我這樣先天不足後天也沒補全的人要想刺殺大汗你們還是省省吧。”


    韓鍔與杜方檸這才大驚默默一提氣才驚覺體內氣息大是不對。隻聽陳果子冷冷道:“那可是大金巴活佛送給我們大汗的藥。無論什麽人喝下十天半月之內要想用力氣殺人隻怕都提不起平日十分之一的勁來。大汗因為左賢王不遜久想換掉他。但大汗一向倨傲且以前左賢王父親還是我們大汗的大恩人大汗也覺殺之不祥才一直不好動手。加上那左賢王在羌戎之中也有不少長老支持所以才拖到今日。”


    “大汗被迫重開‘人獵’放話給那左賢王如果在不失旌旗的情況下獵殺白熊就以羌戎王之位相讓。沒想那左賢王卻剛巧給你們殺了!我雖謊話連篇以大汗的聰明想來也不會全信的。隻是現在因為祖規加上正好要安排接替左賢王的人一時不便殺你們。但我親眼看到他讓你們飲下了‘屠酥’。你們喝下這酒無異常人大汗也就不太用擔心你們了。我見你兩個功夫還不錯。怎麽願意扶佐我當左賢王嗎?願意的話我就會全力全你們兩個一條小命。”


    他個子雖矮說話時一雙眼卻上翻掠過韓鍔與杜方檸的頭頂有意顯示自己根本看不起他們一般。


    隻聽他冷冷道:“我跟大汗說是我讓你們潛伏在李長申部從之中的。大汗也查了果然你們是路上才投來的。我料得果然不錯漢家朝廷之人又哪裏有誰這麽大膽了?所以大汗也還就相信了我一大半以為你們真的是為我賣命的護衛。怎麽著跟著我你們有命凡事有我罩著。不跟著我嘿嘿就等著五馬分屍吧!”


    杜方檸看不慣他驕妄自大的樣子哼了一聲並不理他。


    那陳果子卻直問到韓鍔臉前:“怎麽不敢承認了你們其實是來刺殺羌戎王的是不?而不是什麽左賢王!”


    韓鍔靜靜地看著他靜靜道:“不錯。”


    那侏儒忽然爆笑起來指著他們倆笑得喘不過來氣道:“就憑你們?你們也配?又是兩個傻子漢家豬!”


    杜方檸忽然截聲道:“難道你不是漢人?”


    那侏儒一愣跳腳道:“我不是我才不是什麽***不值錢的漢人。隻有你們這些傻子才是。”


    杜方檸冷笑道:“那你當羌戎王是什麽人?他又把你當做什麽人?你頂多也不過就是……一個弄臣。”


    她的鼻翼輕輕一哧顯出說不出的輕視。那陳果子忽然暴怒起來:“他他起碼還是個英雄比你們漢家皇帝老兒強多了去了。我情願跟著他當個弄臣你們能拿我怎樣?”


    杜方檸若有深心地盯了他一眼:“不錯他是比我們皇帝強得多了去了所以我們皇帝派使者來要與他和親聽說這次選的是長安韋家的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兒韋蕊兒。知道他強我們才來向他臣服的呀。我們還要殺了他免得讓他再……象糟蹋那些輕薄漢人一樣的去糟蹋別的女兒。”


    她的話裏有一種極深的譏刺韓鍔卻象沒全聽懂隻覺她話裏另有深意。那孩子似的陳果子果然臉都白了猛然怔了一怔直直地盯著杜方檸的嘴想來這個消息他還是剛剛聽到。韓鍔卻有一種覺得他要昏倒的感覺差點忍不住伸手去扶。


    卻見陳果子受驚之下一張臉卻似重新迴複了小孩兒似的麵貌口裏一向裝嫩的聲音卻乎老了如同一個正常的三十多歲的男人一般隻聽他尖聲道:“你、你、你……”


    他忽似驚覺戳指指著杜方檸道:“原來你是女人!你是……”


    “杜、方、檸!”他忽然驚醒眼神裏流露出一種說不出的厭惡與痛恨:“你們姓韋的姓杜的就沒有好人!”說完他看了韓鍔一眼他分明也猜出了韓鍔是誰那一眼的眼神卻說不出的複雜全沒有看向杜方檸的厭惡隻有一種相遇也晚的忌恨。


    他忽然一跺腳跑出了帳外丟下了韓鍔呆呆地站在那裏。好半晌韓鍔才道:“方檸你何苦欺負一個……孩子。”


    他想了想還是吐出了“孩子”兩個字。方檸看了他一眼卻也沒有再嘲笑他的“濫好人”隻倦倦道:“不刺激一下他他又如何會幫咱們?”


    韓鍔分明感覺――她好象知道什麽而且深知這個陳果子到底是誰。但她不主動說他也就沒再問。


    ――方檸是不是在算計著什麽?不過無論她的算計是什麽?哪怕跟刺殺羌戎王有關他也覺得她不該這麽對待那一個“孩子”。


    ※※※


    “我沒有哭我不會哭給你們看的。”子夜時分青草湖深處陳果子咬著嘴唇狠狠地看著韓鍔說。


    夜好靜枯草好荒涼韓鍔也不知為什麽會偷偷跟著他來到這裏。他不知說什麽好隻是默默地站著。他站在上風無意間用身子給那明顯穿得有些單薄、凍得有些瑟瑟抖的陳果子遮擋著風勢。他的氣息運行已被那“屠酥酒”所製但見陳果子凍得白的嘴唇他還是勉力運起自己的“石中火”真氣身上輕輕地騰出一些暖熱來。


    但他這時冒運真氣已不免有些吃力不一時臉就蒼白了些卻因傷又升起了絲病態的潮紅。陳果子一句恨恨說罷呆呆地看了他半晌才咬唇道:“你是韓鍔?”


    他仰著臉看向韓鍔聲音裏已沒有了平時的做作顯出那日韓鍔偷窺他放煙花時的一點拙稚來。韓鍔靜靜地點了點頭――他的名字想來在羌戎人中也所傳極盛了。


    陳果子默默地望著他。難怪韓鍔覺得他是個“孩子”――隻見不一時他就破啼為笑了。他從懷裏掏出個蔫巴巴的煙火筒輕聲道:“我又找到一個了可是因為受了潮引線也沒了。我想烘幹它可又怕把它給烤著了砰地一聲就廢了。揣在懷裏卻更汗濕了反越來越不能用了。我又舍不得丟。你能幫我把它放出來嗎?”


    韓鍔點點頭默然接過那個煙火筒握在手裏。殼子是紅紅綠綠的紙卻有些軟遝遝、蔫巴巴的。他提運真力這時極為費力卻覺得難得有什麽事讓這“小孩兒”高興了還是勉力一試吧。


    他的三陽真氣出溫溫和和足用了一盞茶時間那煙火筒已被他掌心熱力烤幹了可他也出了一身的汗比跟十餘個強敵對搏似乎還累。他隻覺得虛弱得聲音都有些顫抖勉力控製著卻見陳果子已猶疑地晃出了一個火熠子一晃即亮卻猶疑地不知那煙花還能不能放。


    韓鍔伸手接過長吸了一口氣左手執著那煙火筒右手執著那火摺運氣一逼――他此時本不該冒用內力隻覺肺腑間撕裂一痛那“屠酥”酒果然厲害!可那火摺子上的火焰也被他逼得細成一縫鑽入那煙火筒內宛如引線。


    那陳果子早一臉期待地看向他。隻見那煙火筒內冒起了一股青煙可半天沒動靜陳果子幾乎失望了。就在這時一顆顆亮亮的紅綠珠子從那煙火筒中噴了出來直噴向夜空在空中一炸。陳果子喜得跳起來用力地拍起手來。韓鍔默默地望著他火光下他的臉真的仿佛又迴到了童年沒有了一絲皺紋的、平平坦坦、快快樂樂的童年。


    筒裏一共也隻七八顆珠子一顆顆湧出持續的時間也不長。可煙火落了好久陳果子還是張著口望著夜空沒有說出話來。他的臉象是很快樂又有著一縷憂傷。那快樂讓韓鍔看著也覺得快樂可那茫然的憂傷卻在他心頭扯起的是一縷清晰已極的憂傷利得如刀割入他的心口。好久隻聽陳果子道:“你果然是韓鍔從聽到你名字第一天起我就想見到你了。”


    他抱著膝蓋跪地坐了下來。他身子本矮這一坐更矮了仰著頭跟韓鍔說話很費力氣。韓鍔也就體貼地坐下身來依舊擋在他的上風。


    隻聽陳果子道:“原來真正勇敢的人在沒有力氣時也依舊能夠勇敢;原來這樣的話也不是空話;原來這個世上還真有這樣的人。可為什麽他們不是呢?”


    韓鍔的鼻子裏聞到的是煙火放過後強烈的硝煙的味可那味道很好聞他隻覺得胸中莫明的一陣舒暢。隻聽陳果子道:“你願不願意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其實我不是孩子而是個很老很老的人。真正比你老的還不隻十歲而是一百歲一千歲。你願不願意聽一個好老的孩子給你講故事?”


    他的話裏空空落落真的象是比韓鍔在輪迴巷裏見過的餘國丈的“鬼魂”還要老上許多。韓鍔點點頭他要說什麽就說吧他總該有機會說一點什麽的不是嗎?


    隻聽那個好老的小孩兒跽坐著說道:“好久好久以前在長安城有一戶人家。他們是貴戚之家他們的祖藉卻在洛陽。可那一年他們家已經快要敗落了:所有的男兒都不好長大朝廷裏的爭鬥也越來越烈他們家是要敗落了。他們家有一個六七歲大的孩子。那家裏當家的老人實在想不出什麽辦法保全這一家門了――在那樣的一個朝廷想自保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多多知道內情消息最好能討好皇上討好不到的話多知道些皇宮裏的消息也好因為那是可以得以趨利避害的。”


    “他們想出的辦法就是送那孩子入宮。雖說他是個男孩但據說在漢朝時那漢家的大官們的老例就是送乖巧的男孩子入宮當太監以親近內闈探聽消息的了。”


    “可時間又過了幾百年了漢家的貴戚也知道要麵子了不可能真的就把一個貴家子兒送到宮內當一個閹臣。有一天早上那孩子見到了新派給他的一個保姆那保姆卻真的與眾不同她好老好老老得一張小臉象棗核似的。但她很會哄孩子那小孩子於是很喜歡她。可這喜歡中還有一點害怕因為他現那保姆有一項特別的工作那就是每天都要用一種特別的手法兩三個時辰的時間揉那男孩子的小蛋蛋。”


    他的臉色茫然了一下:“他那時還不知道那也是漢家人秘傳了幾千年的把戲了好久遠好久遠的。那是一種陰毒的手法好多人知道但多半是位高權重的人他們一慣研究的就是怎麽給人去勢好製造奴仆去除勇敢取悅自己與別人的。因為一個人一旦去勢無所顧忌就會換迴來好多東西的。”


    “三年之後那個保姆莫名其妙地就上吊死了。那個男孩子卻知道:她一定不是自殺的。因為他看到了而且他聰明。可他再聰明也是長到十二、三歲後才慢慢現自己與別的男孩的不同的。別人的變化他都沒有別人該長大的地方他長不大別人已變的喉嚨聲音胡須他都沒有。然後一個消息在長安城中流傳開了原來那個貴戚之家裏那個極受寵的男丁竟是個‘天閹’。”


    韓鍔一眼悲涼地看向遠處他知道他說的是誰了。


    “天閹說起來雖說也不是很有麵子但那畢竟那是命也不會太沒麵子的。所以那男孩十三歲時因為有的地方還小得還跟個好小的孩子似的太醫也說了他是天閹於是他就順利地進了宮。他又乖巧又清秀又聰明又好看又識文又斷字又會討好又會弄嘴皇上身邊不是正缺個這樣的人嗎?皇上可不喜歡那些身上總是臭哄哄的太監哪怕那些人是他特意弄出來的。這孩子於是就成了皇宮裏年紀最小也最得寵的近臣。”


    韓鍔努力調理著唿吸唿進的都是些硝煙之氣卻盡量不讓自己出一聲歎息。他覺得那孩子講的雖然一定是一個痛切而真實的故事但卻更象……一則寓言。


    陳果子靜了靜:“那孩子好乖巧他很快就學會了好多花樣會插科打諢也會在後宮裏討好會在該正經時正經不該說話時絕不說話。於是他就學會了弄權。”


    他的臉上浮起了絲嬰粟般的燦爛與惡毒:“那些年那是十來年前吧那孩子在朝中可慢慢真的權傾一時了。自從擅寵專房的餘皇後暴斃以後宮中最受寵的也就是他了。他也會幫自己家族的忙在朝中為他們爭得了多少利益清除了多少政敵呀!”


    陳果子的眼中流露出一抹悵然:“可他的名聲也大了長安城中婦孺皆知。在所謂清流――以‘清流’之名謀一己私欲的人口中他早被傳成了一個妖童。――狡童破老那是萬古遺訓了。於是針對他的一場真正的攻擊也開始了。”


    他臉上神情一變:“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聖眷易變呀!何況那時的皇上已經慢慢老了。漢家的政治從來都是這樣說是皇上一統其實文官們才是這天下的主子。再有銳氣的皇上折騰上幾年後――多半折騰得也不是什麽正地方慢慢地也就泄勁了。然後求仙訪道呀沉迷聲色呀有的晚年再想起政績的呀什麽樣的都有。那時正好羌戎複盛剛剛勢起。朝中那些足智多謀的大臣們就有了新的主意:說如此妖童留在朝中宮中足以敗政對付羌戎人最好的辦法不就是把漢家的諸般寶貨連同這個妖物一起送去?以結敵好又萎靡敵誌。這真是個一舉數得的奇謀。”


    “那小孩兒當時也有十六七歲了身子卻一直長不大。他還沒有全明其中關竅如果換在現在他也許就會聰明得走不成了。可那時他真是愣了打死也不相信皇上真的會把他送給羌戎人。可皇上不知聽了哪兒的話真的把他送去了。”


    陳果子的臉上流下了一行淚他的聲音忽轉淒厲:“那時的他就誓:如果真要把他送到羌戎人手裏他就一生一世要與漢家為敵要那大漢天子永生永世的寢食難安!”


    他忽一仰臉:“他做到了他幾乎做到了!他有智謀他也有諸多的小花巧用在羌戎人的政局中也還是大有用處的。他也會討好。他看準了當日還勢力不多的烏畢汗他討得了烏畢汗的歡心。他要在他身上實現他那個英雄的夢。他出生入死幫那個烏畢汗出過多少主意呀!他就是在羌戎人的地方也是一個妖童。所以烏畢汗才會那麽的信重他。有時明知他說的可能是假話因為彼此的情誼也從不點破。可他也不知他對烏畢汗是什麽樣的感覺的他即敬佩他又厭惡他即象愛他又象恨他。他是帶著全套的腐蝕的本領來到這蠻荒之地的。但他畢竟出了點小力幫那烏畢汗整理出一番基業。數年之前他就已聳恿烏畢汗搔擾邊塞了。得罪過他的人他永遠不會忘記他要讓那些人付出代價血的代價!他做到了!”


    陳果子的聲音又悲涼又梗咽他似乎說得累了起來身子軟弱得象個孩子。韓鍔忽然覺得他的側臉有些象小計――其實本不象卻說不出為什麽那一份稚嫩的樣子就給他這種聯想。


    陳果子忽然靜了下來遠處忽有怪怪的號角響他一跳站起抹了下臉上的淚:“我可能是瘋了這個故事你永遠不能對第二個人講。永遠永遠。你誓!大汗在找我我要先迴了。”


    韓鍔一下站起身見他已上馬迴走韓鍔張張口叫了聲:“果兒!”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我從小曾聽慣的名字好久好久沒有人曾這麽叫過了!


    這一聲算是什麽?三十多年迢遞的辛苦人間後好難得的一聲家鄉母語的招魂?


    陳果子的臉上忽淚飛如雨那當年的他還似一個好小好小的新鮮的果實現在隻是陳陳的隔夜的油果子了。


    他一迴頭深深地看向韓鍔一眼:“這個故事的最後一句時直到最近他才聽到了一個什麽韓鍔的名字他後悔沒有早些聽到。原來人生、還可以有另外一種活法……但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樣的勇氣與運氣的。你獲得的自己好好珍惜吧。”


    韓鍔隻覺心中悲咽眼見著陳果子瘦小的身形騎在馬上遠去。他的身形看著又小又蒼老他就是再喊喊迴一個魂魄不知是不是也隻讓那個小身子平增痛苦而已。


    空中硝煙的氣息已淡韓鍔忽驚覺胸肺間大是舒暢了好多。


    ――“屠酥”藥力解了一些了?難道那清剛矯健的硝煙之味才是無意中可以一解屠酥藥性的東西?


    ※※※


    羌戎王的宿帳很好辨認他似乎是個生性簡樸的人也許因為他吃過很多人沒有吃過的苦韓鍔這些天隱隱聽聞羌戎王出身極苦好象還做過異族的奴隸。那他真的與陳果子都是一對苦命的人了。


    他功力並沒有全複可他知道時機不再。陳果子是個極有心機的人他叫自己放煙花一定並非沒有深意。


    他沒有迴去見方檸自己悄悄費了好大力潛到了羌戎王的帳側。其時已過午夜帳內沒有別人隻有兩個人一重一輕的氣息那分明就是羌戎王與陳果子了。


    韓鍔長吸了一口氣然後突地撥劍一道劍鋒在帳蓬上劃過他已一閃身就進了帳內。


    羌戎王反應好快他本正坐在羊氈上與躺著的陳果子在說話。帳內生了熊熊的火一帳溫暖陳果子赤了上身露出的皮膚象個死去的嬰兒的白。他裹著毯子躺在地上。


    羌戎王第一反應就是迴身撥刀他的刀就在身畔然後一雙眼已盯在突闖而進的韓鍔的麵上。韓鍔本想入帳即擊可這時看到羌戎王拿刀的架式身形忽靜了下來靜如止水――寵辱不驚靜若止水。


    ――這羌戎王是個用刀好手!他的刀並不特別青青的如生沉鏽。但那絕對是一把殺人的好刀。這羌戎王身手隻怕還在咯丹三殺之上!


    韓鍔與羌戎王的身形都如一瞬間定在了那裏――沒有唿吸他們已無暇唿吸都情知如此闖帳一刺一招之間隻怕生死立判。


    羌戎王也根本無暇唿叫帳外護衛怕稍露泄怠韓鍔之擊立至。


    陳果子的身形一支愣就坐了起來此時隻有他是個閑人他可以叫。隻要他一叫韓鍔身後近在咫尺的護衛闖入今日刺殺之局必敗。


    韓鍔緊張地盯著羌戎王卻已沒有心思關心陳果子的動靜。他隻要一隙之機。他知道羌戎王要的也隻是一隙之機。有了那一隙隻怕馬上――寵辱皆驚動如脫兔!


    ※※※


    陳果子的臉上卻陰晴數變他的手還在毯子裏麵上一時是青一時是白。


    韓鍔與羌戎王卻已要動帳內氣息已緊陳果子忽一張口。他一張口羌戎王已感覺到。他們合作已不止十年他知陳果子要叫了。護衛一至他要搶先動。隻要延緩一刻援兵到後韓鍔必定事敗身死。


    可陳果子在毯中的手忽然動了就在羌戎王才要起身撲擊的一刻一把泛青的匕從那毯子中突出已刺入羌戎王後心。


    羌戎王深知陳果子恨漢家製度是如何之深所以全沒料到他這一擊。他大怒迴斬一刀已架到陳果子脖子上韓鍔提劍要救卻怕一救之下羌戎王手中稍動就已要了陳果子的性命。


    陳果子的眼睛好烏深好烏深地盯著羌戎王烏畢汗的眼也直直地盯著他――他一生斬敵殺人無數可這一刀已近在肌膚卻下得好慢。


    帳中一時都似窒息了羌戎王忽低喘一聲手中刀已落下身子頹然而倒。陳果子靜靜地看著他已搶先接住了那可能出聲響的落地之刀低聲的卻無限愧疚地道:“無論如何我還是個漢人我不能讓你再與漢家和親不能把自己從小最疼的親妹妹再送到這裏來。這裏不是她該來的。”


    他靜靜地撫著羌戎王背上之刀:“這把刀是左賢王手下副相羅茲的。刀上有毒也是左賢王獵熊時專用的秘製的。你看我籌劃得多好?以前幫你籌劃時幫你除了多少敵人呀連你的死也是我籌劃出來的。”


    他忽抬臉衝韓鍔一笑:“你殺不了他他才是羌戎人中最快的刀手。除了我沒有人殺得了他也隻有我能殺他別人都不能!”


    他的牙齒咬著嘴唇似乎終於長大了成熟了。


    隻聽他的聲音是平靜的可語意深處卻若哭若笑:“左賢王副相羅茲的刀染著巨毒刺死了大汗我也是死在他們刀鋒之下的明日羌戎就要大亂此後內爭必悍烈無比。有人複仇有人爭位……沒想我最後做的卻是一件給漢家青史留名的事。我這一生終究是一條養不家的狗!也終究是一個無恩無義的妖童……你走吧但這裏的事永遠不要跟人提起永遠……讓我在曆史裏沉埋下去。”


    他的唇忽然吻上了羌戎王背後半露的巨毒之刃。


    韓鍔早就提防他要尋死可萬沒料到會是此等死法。他疾撲而至可那毒真烈瞬息之間陳果子的臉色已烏青隻見他還對韓鍔笑道:“嘿嘿你算不羸我。如果來生我們生為兄弟我才是大哥――別看你長得高你也就隻配當個小弟。”


    接著他的意識已模糊起來一張小臉上烏青漸褪竟露出說不出的蒼白來好象把韓鍔錯當成了烏畢汗隻見他伸著小手抓著韓鍔道:“烏畢烏畢你那一刀終究沒有砍下所以我跟你去我跟你去……”


    一道風忽從韓鍔割破的帳子裂口吹入利得象刀一樣斬斷了那還連綿著的話語也斬斷了韓鍔心中所有的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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