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玄衣雖然並不是真的九次謀殺蕭佛狸不遂,還能逃出生天的殺手,但他的武功,絕對可以當得上一流殺手之列,他的鐵鏈巨斧,舞轉起來,連一隻蚊蠅也休想飛得進去。


    王寇的匕首,一寸短,一寸險,仍不斷地欺入搶攻,可以說是棋逢敵手。


    他倆若在平時交手,情況如何,沒有人知道,但這一戰,卻很快有了結果。


    蕭佛狸慘死的時候,貝玄衣馬上覺察。


    一個殺手殺人時當然是要集中精神,殺手出手,一擊必殺,絕不能耗費時間、精力的。一個好殺手更能眼看四麵,耳聽八方。


    所以貝玄衣就“不幸的”看見蕭佛狸的死。


    而且更不幸的聽見了“廖碎”就是唐斬。


    這下他可謂“魂飛魄散”——王寇也立刻讓他真個的“魂飛魄散”。


    他殺了他。


    貝玄衣死的時候,蕭笑忽然拋下了劍,跪地叩頭:“饒命!”


    水小倩不由得怔了一下。唐斬卻道:“饒不得,殺!”此語一出,蕭笑已撲起!


    蕭笑這一下,無疑是想抓水小倩為人質,水小倩退了三步,蕭笑正待再攻,王寇已迎了上來,蕭笑半空一折,掠出大門!


    就在這時,一聲怒喝,半空雷霆,電殛而下!


    蕭笑的上身雙手,已抓住了門,但下身已奔了出去,就在他開門掠出的刹那,他的腰已被淩厲的一斬為兩截!


    何等可怕的魔刀!


    何等厲害的人!


    ——唐斬!


    唐斬執刀,緩緩迴身,他紫色的臉紗依然沒有除下,第一句就問:“你怎麽知道我就是唐斬?”


    王寇這時摟著仍在驚惶中的水小倩,卻淡淡地道:“因為我見過你。我認得出你的眼神。恰好,你的青記又在眉心,你眉有痣,部位相同,而我又不相信有什麽高手是憑虛而來的。況且,你殺紐玉樞那一刀,似曾相識,我畢竟曾見識過你的刀法。”


    王寇說話的語調鎮定、自信、冷靜,像眼前一切所發生的事,皆在預算之內一般的。可是水小倩因緊貼著他,所以很明顯的感覺出,王寇摟她的手用力太大,握得太緊,而心跳得那麽快


    ——就像那如春水拂過庭圃的夜晚,他們瞞著師父,在草地上,赤裸著,聽著彼此的心跳,那麽快、那麽劇烈……。


    可是王寇的樣子,卻似一點都不緊張,唐斬有一種逼人的魄力,使她現在所依賴的人的心跳加快?


    她是個好勝的女於,更是個好奇的女子。


    她很想上去撕掉這男子臉上的覆巾。


    唐斬哈哈大笑:“因為你認定廖碎就是我,知道我沒那麽容易死,所以蕭佛狸取得絕對優勢時,你根本不怕。”


    王寇卻搖頭。


    唐斬雙眉一揚:“你不承認?”他揚眉的時候,似乎感覺到額角下不舒服,便隨手擷去了那塊“青記”,現出了原來眉心的一粒痣。


    王寇道:“不是不承認,而是那時我怕。”


    唐斬忽然道:“你可知我在‘燈籠’之役,為何讓你活著,還跟你談話,以致你可以隨時認出我的真麵目?”


    王寇搖首道:“不知道。”


    唐斬一個字一個字地道:“因為你奸詐,也因為你誠實。”


    “你忍心見八個同門身死,而不參與刺殺,是殘忍欺詐;”水小倩聽到這裏,失聲道:“那一役……你沒有出手?”心中大感失望,卻感覺到王寇摟她肩膊的手,又緊了一緊。


    “但你坦白承認害怕,兩次都如此,也是你坦誠的一麵。”唐斬的眉似兩道劍閘一般,往眉心的紅痣一鎖冷沉地道:“也幸好你都承認,因為我根本就很清楚,你不是魏忠賢的密探,隻是要用話來亂人心而已,你沒動手是因為你在還沒有把事情完全弄清楚之前,絕不妄動。因為那時你彷徨極了,所以反而故作鎮定。隻不過……這兩個月來。”唐斬笑了一笑,那笑容有說不出的譏誚,又似自嘲:“你殺人處世,都進步得很快了,尤其是殺蔡狗王的一役,尤其漂亮。”


    王寇低首道:“殺蔡狗王的那一役,很少人知道是我幹的……這似乎……”


    唐斬哈哈笑道:“蔡狗王武功不高,但徒眾滿天下,若讓人知道殺蔡狗王是你,你今日連出門一步都成問題了!殺人就如做事,有的人做事,雷聲大雨點小,有的人做事,神不知鬼不覺;有些人殺了應該吹擂半天響,有些人殺了,最好不與外人說。拿今日時局來說,閹黨可恨,殺人如麻,但所謂忠臣良將,猶疑不決、婦人之仁,屢上彈劾,結果被魏忠賢肆行掠擊釀成大獄,他日縱得明君,恐怕忠臣也死光死絕,朝野精英無幾了吧?既不能行仁道,持明政,又莫能奈何執法,如不暫潛跡以存身,此所以楊左等‘六君子’招滅門之禍因也!明哲保身,待機而起,也是做人的方法,而殺人如做人,都是一樣”。


    王寇很專注的聽著,又問:“我曾在‘十字坡’斬殺萬裏狂和千裏癡,這一役較為滿意……”


    唐斬卻截道:“你這一仗,較為人知,但我認為盡皆模仿,缺乏了風格。每個人殺人,都有自己的風格;殺每個不同的人,也有殺那一人的特殊風格。”


    王寇急道:“可是……我先斬殺千裏癡,再掃殺萬裏狂,卻正是你慣用的手法啊。”


    “壞就壞在這裏。”唐斬搖頭道,“你是你,我是我,你學我,或我學你,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一個真正的宗師,一定要建立自己的風格。你膽子不夠大,但不輕易動手,一動手則得手,臨危心亂而人定,這些都正是你的風格。”


    唐斬傲然道:“我隻向人學習,但從不模仿別人。”


    “因為我自己的最好。”


    唐斬意興風發,忽又問:“我這次也可以遲一些兒出手——隻要我遲一點出手,你就死定了,你知道我為何要救你麽?”


    王寇搖搖頭。他還在迴味著適才唐斬那番話的意思。“因為我知道好的殺手太少了,我在沒有殺顧曲周、蕭佛狸之前,已經在擔心,他們死後,沒有人可以再迫使我努力成為一個更好的刺客。”


    “所以我救你。”


    聽了這句話,王寇不知怎的,渾身都熱了起來。


    水小倩禁不住問:“你究竟是誰?為什麽要殺蕭佛狸,又要殺顧曲周?”


    唐斬淡淡笑道:“一個女子,可以適合做一個刺客,因為容易使人不加防範,但要做一個以行動為主的殺手,是不容易成功的,你做得已不錯,但仍根本不能入流。”


    “顧曲周是東林黨必要時才動用的殺手頭頭,他甚受葉向高、黃厚素等器重,但一般來說,行動仍聽劉橋調度,劉橋是一隻腳踏兩條船的人,但真正身份,確是魏忠賢手下的殺手,亦即是武林人稱‘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蕭佛狸,他見顧曲周坐大,為公為私,為名為利,都要把他幹掉,所以計誘我們來,圖一網打盡。他圖以一番言辭,換取座中信任,再借許顯純手下紐玉樞的莽撞,一擊而重創顧曲周……”


    說著向王寇笑道:“顧曲周說來是你所殺的。”


    王寇有些惶恐道:“那時我見顧曲周瀕死一擊,是萬萬不可能命中戒備全神的劉橋,便先殺了他,以取得劉橋信任,好反敗為勝。”


    “殺手原是賭徒本色,隻不過賭徒賭的是錢,我們賭的是命,”唐斬似對王寇還真十分欣賞:“不要緊,你殺了顧曲周,別人也知個中恩怨,隻要你活著,而且讓人感覺到你仍站在正義的一麵,人們仍會為你喝彩,你會聲名大噪。”


    王寇驟然放開摟水小倩的手,問:“那你呢?你又究竟是誰?”


    唐斬微笑道:“我?劉橋是蕭佛狸,我是唐斬,唐斬是廖碎。”他笑著又補充了一句:“廖碎是個殺手。”


    王寇忽然厲聲道:“你是不是?”


    唐斬問:“是不是什麽?”


    王寇的臉色更緊張了:“你才是魏忠賢派出來監視蕭佛狸的密探?!”


    唐斬沒有作聲。一刹那,三個人站在三個方麵,都靜了下來,像一個籠子裏有:一條老虎,一隻狼,一頭犬。


    唐斬終於笑了。


    “你說對了。”


    王寇的心沉下去了——他知道又免不了一場殊死戰,而唐斬目前是他心目中模仿的對象,他所贏不了的人。


    ——這一場賭注,別人已掀開了底牌,他已知道自己幾乎輸定了。


    “你隻說對了一半——我是別人派來的特使,但不是魏忠賢,也不是許顯純。”


    “我原屬楊漣楊大人培攜引進,後來是葉向高大人的親信。蕭佛狸當日曾替許顯純逮捕楊大人的人,我殺他,也算是為死去的主人複了仇。現在葉大人也擬掛冠迴鄉,魏忠賢必命蕭佛狸截殺,我先殺了他們,也算為舊主人報了恩,便是這個意思而已。”


    言罷,又抱頭望天,歎道:“人生在世,該當作些驚天動地,泣鬼神,而又能以功名取富貴的事,才算夙願得償。”


    水小倩、王寇均沒有說話,唐斬忽道:“我告訴你們這麽多,按照殺手慣例,殺人滅口是免不了的事。但是我不會殺你們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麽,可能是因為我喜歡你們。”唐斬大步跨出去,一麵道:“你們兩個小子放心,你們很快很快就會在江湖上很有名、很著名起來,我們那時再碰麵。”


    唐斬似乎很喜歡在臨走之前留下幾句教人銘刻於心的話,他的人已快走了出去,水小倩忽然叫道:“唐大哥。”


    唐斬迴頭,眼睛裏有一種殺手的殘忍、情人的溫柔,水小倩雙手拆疊著衣襟,咬咬滑潤的唇,鼓起勇氣問了一句:“唐大哥,能不能把你麵紗掀開,我要看看你真麵目?”


    唐斬的眼睛有笑意:“哦?”很快地看了王寇一眼,王寇沒有表情,唐斬大笑道:“有什麽好看,我又不是唱弋陽彈餘姚的戲子?”又擠眉板著臉孔道:“可知道你們認出我樣子才後患無窮呢。”


    小倩淡淡地道:“既然唐大哥不方便,小倩也不會強人所難。”


    唐斬忽掀臉紗,向小倩抱拳道:“咱們也算忘年之交了,別時總該以真臉目見你。”


    水小倩眼前出現一張臉孔,雖然堆滿了笑容,但可叵測其不笑時很威嚴,不是英俊,而教人心折,那眉心的痣跟整臉部配上去,像一顆發亮的發光的星。她稍微一怔,已聽唐斬道:“江湖風險多,各自珍重。”


    聲音從外傳來,外麵風大,唐斬已去,場中隻留下王寇和她。


    唐斬離去的時候,王寇緊緊握著拳頭,良久,他緩緩走過去,水小倩開始以為王寇走過來要擁抱她,她期待——但他不。


    他過去自顧曲周胸膛裏,拔出了他的刀,他的臉被刀鋒映成慘青,他用兩隻手指,挾抹去刀鋒上的血跡。血染經他的手指。但那不是他的血,是別人的血。


    水小倩看著他慘綠的臉色,試探的問:“你有心事?”


    王寇沒有立刻答她的話,他把刀鋒上的血跡擦幹之後,然後把刀口再在他衣擺上拭抹一陣,直至完全幹淨,才收入鯊皮刀鞘中。然後說:“他上次說‘珍重’的時候,就殺了他要他‘珍重’的人。”


    水小倩不明白王寇這句話的意思,她也不明白王寇的臉色為何這般凝重。外麵轟隆一聲,打了一個悶雷。她聽見王寇沉聲道:“唐斬沒有說真話。他不殺你是因為你漂亮。”


    水小倩心中一陣驚詫:真的嗎?一個冷血無情殺人不眨眼的刺客也會……?她忽然想到荊柯和夷姑的故事。


    但她嫣然一笑說:“唐大哥名動江湖,第一殺手,他這種人,怎會喜歡人?你在說笑。”


    王寇忽然抬起頭來,水小倩覺得他神色有異,想到王寇在唐斬麵前承認害怕,便道:“你還怕嗎?——剛才我聽到你心跳好快。”


    王寇忽然大聲道:“我從來沒有怕過!”他虎地站起來,他對敵的冷靜在女孩子的麵前一掃而空:“我騙他的,我要讓他低估我,他低估我,我才能活命,你懂不懂?”他咆哮。


    水小倩腦中忽然掠過一些景象,很多年前,他因為一個人追求她,而挑釁對方,與對方動武起來,但是他輸了。但在當天晚上,他成功地暗殺了那人。不久後她向他提起此事,他憤怒,咆哮而去。從今以後,他們各在天涯江湖的陌路上獨渡……


    王寇忽然平靜下來了,說:“沒事了,咱們離開這兒吧。”


    他想到她從前在眾多師兄弟追求中,獨挑上他的那天,是因為他在台上,擊敗了她的父親,她在台下罵他、啐他、踢他,而最後抱他、吻他,她佩服他,求他不要再難為她年老力竭的父親。


    外麵浙瀝一陣雨急。水小倩展顏笑道:“外邊下雨了……我們一舞弄得一身濕透,是幾年前的事了?”她說著,紅著臉。


    “嗯。”王寇望著外頭的滂沱大雨,道:“下雨了,小心暗算,雨是下殺手時的好庇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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