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極端體驗


    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寫道:唐朝有位秀才先生,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因慕李太白為人,自起名為李赤。我雖沒見過他,但能想象出他的樣子:一位翩翩佳公子。有一天,春日融融,李赤先生和幾個朋友出城郊遊。走到一處野外的飯館,朋友們決定在此吃午飯。大家人席以後,李赤起身去方便。去了就不迴來,大家也沒理會。忽聽外麵一聲暴喊,大家循聲趕去,找到了廁所裏。隻見李赤先生頭在下,腳在上,倒插在糞桶裏。這景象夠嚇人的。幸虧有位上廁所的先生撞見了,驚叫了一聲,遲了不堪設想……大夥趕緊把他拔出來,打來清水猛衝了幾桶。還好,李赤先生還有氣,冷水一激又緩了過來。別人覺得有個惡棍躲在廁所裏搞鬼,把李赤攔腰抱起,栽進了糞桶裏,急著要把他逮住。但李赤先生說,是自己掉進去的。於是眾人大笑,說李先生太不小心了,讓他更衣重新入席——但卻忽略了一件事:李先生不是跳水隊員,向前跳水的動作也不是非常熟練,怎麽能一失足就倒插在糞桶裏?所以,他是自己跳下去的。段成式沒解釋李秀才為什麽會往糞桶裏跳,但我覺得,這件事我能解釋。


    有些人秉性特殊,尋常生活不能讓他們滿足。他們需要某種極端體驗:喜歡被人捆綁起來,加以羞辱和拷打——人各有所好,這不礙我們的事。其中還有些人想要goldenshower,也就是把屎尿往頭上澆。這才是真正驚世駭俗的嗜好。據說在紐約和加州某些倶樂部裏,有人在口袋裏放塊黃手絹,露出半截來,就表明自己有這種嗜好。我覺得李赤先生就有這種嗜好,隻是他不是讓別人往頭上澆,而是自己要往裏跳。這種事解釋得太詳細了難免惡心,我們隻要明白極端體驗是個什麽意思就夠了。


    現在是太平年月,大約在三十年前吧,整個中國亂哄哄的,有些人生活在極端體驗裏。這些人裏有幾位我認識,有些是學校裏的老師,還有一些是大院裏的叔叔、阿姨。他們都不喜歡這種橫加在頭上的極端體驗,就自殺了:跳樓的跳樓,上吊的上吊,用這種方法來解脫苦難。也許有些當年鬧事的人覺得這些事還蠻有意思的,但我勸他們替死者家屬想想。死者已矣,留給親友的卻是無邊的黑夜……


    然後我就去插隊,走南闖北,這種事情見得很多。比方說,在村裏開會,支書總要吆喝“地富到前排”,講幾句話,就叫他們起來“撅”著。那些地富有不少比我歲數還小。原來農村的規矩是地富的子女還叫地富,就那麽小一個村子,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撅在大夥麵前,頭在下腚在上,把臉都丟光,這也是種極端體驗吧。當然,現在不叫地富,大家都是社員了。做出這項決定的人雖已不在人世了,但大家都會懷念他的——總而言之,那是一個極端體驗的年代;雖然很驚險、很刺激,但我一點都不喜歡。現在有些青年學人,人已經到了海外,拿到了博士學位和綠卡,又提起那個年代的種種好處來,借某個村莊的經驗說事兒,老調重彈:想要大家再去早請示、晚匯報、學老三篇,還煞有介事地總結了政治思想育新人的經驗。聽了這些話,我滿脊梁亂起雞皮疙瘩。


    我有些庸人的想法:吃飽了比餓著好,健康比有病好,站在糞桶外比跳進去好。但有人不同意這種想法,比方說,李先生。大家宴飲已畢,迴城裏去,走到半路,發現他不見了。趕緊迴去找,發現他又倒栽進了糞桶裏。這迴和上迴不同,拖出來一看,他已經沒氣了。李赤先生的極端體驗就到此結束——玩就把自己玩死,這可是太極端了,沒什麽普遍意義。我覺得人不該淹死在屎裏,但如你所知,這是庸人之見,和李先生的見解不同——李先生死後麵帶幸福的微笑,隻是身上臭烘烘的。


    我這個庸人又有種見解:太平年月比亂世要好。這兩種時代的區別,比新鮮空氣和臭屎的區別還要大。近二十年來,我們過著太平日子,好比唿吸到了一點新鮮空氣,沒理由再把我們栽進臭屎裏。我是中國的國民,我對這個國家的希望就是:希望這裏永遠是太平年月。不管海外的學人怎麽說我們庸俗,喪失了左派的銳氣,我這個見解終不肯改。現在能太太平平,看幾本書,寫點小窣,我就很滿意了。我可不想早請示、晚匯報,像“化革命”裏那樣窮折騰。至於海外那幾位學人,他們也不是真喜歡“化革命”——他們喜歡的隻是那種極端體驗的氣氛。他們可不想在美國弄出這種氣氛,那邊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所。他們隻想把中國搞得七顛八倒,以便放暑假時可以過來體驗一番,然後再迴美國去,教美國書,掙美國錢;這主意不壞,但我們不答應:我們沒有極端體驗的癮,別來折騰我們。真正有這種癮的人,何妨像李赤先生那樣,自己一頭紮向屎坑。


    第十五章洋鬼子與辜鴻銘


    我看過一些荒唐的書,因為這些書,我喪失了天真。在英裏,喪失天真(loseinnocent)兼有變得奸滑的意思,我就是這麽一種情形。我的天真丟在了匹茲堡大學的圖書館裏。我在那裏借了一本書,叫做《一個洋鬼子在中國的快樂經曆》,裏麵寫了一個美國人在中國的遊曆。從表麵上看,該洋鬼子是華夏化的狂熱愛好者,清朝末年,他從上海一下船,看了中國人的模樣,就喜歡得要發狂。別人喜歡我們,這會使我感到高興,但他卻當別論,這家夥是個sadist,還是個bisexual。用中國話來說,是個雙性戀的**狂。被這種人喜歡上是沒法高興的,除非你正好是個受虐狂。


    我和大多數人一樣,有著正常的性取向。咱們這些人見到滿大街都是漂亮的異性,就會感到振奮。作為一個男人,我很希望到處都是美麗的姑娘,讓我一飽眼福——女人的想法就不同,她希望到處都是漂亮小夥子。這些願望都屬正常。古書上說,海上有逐臭之夫。這位逐臭之夫喜歡聞狐臭。他希望每個人都長兩個臭腋窩,而且都是熏死狐狸、騷死黃鼠狼那一種,這種願望很難叫做正常,除非你以為戴防毒麵具是種正常的模樣。而那個虐待狂洋鬼子,他的理想是到處都是受虐狂,這種理想肯定不能叫做正常。很不幸的是,在中國他實現了理想。


    他說他看到的中國男人都是那麽唯唯諾諾,頭頂剃得半禿不禿,還留了豬尾巴式的小辮子,這真真好看死了。女人則把腳纏得尖尖的,要別人攙著才能走路,走起來那種嬌羞無力的苦樣,他看了也要發狂……


    從表麵上看,此洋鬼子對華夏化的態度和已故的辜鴻銘老先生的論點很相似——辜老先生既讚成婦女纏足,也讚成男人留辮子。有人說,辜先生是化怪傑,我同意這個“怪”字,但怪不一定是好意思。從尋常人的角度來看,sadist就很怪。好在他們並不侵犯別人,隻是偷偷尋找性伴侶。有時還真給他們找到了,因為另有一種masochist(受虐狂),和他們一拍即合。結成了對子,他們就找個僻靜地方去玩他們的**,這種地點叫做“密室”——主要是舉行一些儀式,享受那種氣氛,並不當真動手,這就是西方社會裏的s/m故事。但也有些sadist一時找不著伴兒,我說到的這個就是。他一路找到中國來了。據他說,有些西洋男人在密室裏,給自己帶上狗戴的項圈,遠沒有剃個陰陽頭,留條豬尾巴好看。他還沒見過哪個西洋女人肯於把腳裹成豬蹄子。他最喜歡看這些樣子,覺得這最為性感——所以他是性變態。至於辜鴻銘先生有什麽毛病,我就說不清了。


    洋鬼子見到中國人給人磕頭,心裏興奮得難以自製:真沒法想像有這麽性感的姿勢——雙膝下跪!以頭搶地!!口中還說著一些馴服的話語!!!他以為受跪拜者的心裏一定欲仙欲死。聽說臣子見皇帝要行三磕九叩之禮,他馬上做起了皇帝夢:每天做那麽快樂的**,死了都值!總而言之,當時中國的政治製度在他看來,都是妙不可言的**和性儀式,隻可惜他是個洋鬼子,隻能看,不能玩,……


    在那本書裏,還特別提到了中國的司法製度。老爺坐在堂上,端然不動,罪人跪在堂下,哀哀地哭述,這情景簡直讓他神魂飄蕩。老爺扔下一根簽,就有人把罪人按翻,扒出屁股來,揮板子就打。這個洋鬼子看了幾次,感到心癢難熬,簡直想撲上去把官老爺擠掉,自己坐在那位子上。終於他花了幾百兩銀子,買動了一個小衙門,坐了一迴堂,讓一個妓女扮做女犯打了一頓,他的變態**因此得到了滿足,滿意而去。在那本書裏還有一張照片,是那洋鬼子扮成官老爺和衙役們的留影。這倒沒什麽說的,中國古代過堂的方式,確實是種變態的儀式。不好的是真打屁股,不是假打,並不像他以為的那麽好玩。所以,這種變態比s/m還糟。


    我知道有些讀者會說,那洋鬼子自己不是個好東西,所以把我們的化看歪了。這話安慰不了我,因為我已經喪失了天真。坦白地說吧,在洋鬼子的s/m密室裏有什麽,我們這裏就有什麽,這種一一對應的關係,恐怕不能說是偶合。在密室裏,有些masochist把自己叫做奴才,把sadist叫做主人。中國有把自己叫賤人、奴婢的,有把對方叫老爺的,意思差不多。有些m在密室裏說自己是條蟲子,稱對方是太陽——中國人不說蟲子,但有說自己是磚頭和螺絲釘的,至於隻說對方是太陽,那就太不夠味兒,還要加上最紅最紅的前綴。這似乎說明,我們這裏整個是一座密室。光形似說明不了什麽,還要神似。辜鴻銘先生說:華夏化的精神,在於一種良民宗教,在於每個婦人都無私地絕對地忠誠其丈夫,忠誠的含義包括幫他納妾;每個男人都無私地絕對地忠於其君主、國王或皇帝,無私的含義包括奉獻出自己的屁股。每個m在密室裏大概也是這樣忠於自己的s,這是一種無限雌伏、無限諂媚的精神。清王朝垮台後,不準納妾也不準打屁股,但這種精神還在,終於在“革”裏達到了頂峰。在五四時期,辜先生被人叫做老怪物,現在卻被捧為學貫中西的化怪傑,重印他的書。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也許,是為了讓虐待狂的洋鬼子再來喜歡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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