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手盤著金絲黃雀的鳥籠子,另一隻手搓著兩個玉核桃,這個人穿著講究。


    雖然是個瞎子,可不是個算命的,也不像是個要小錢兒的江湖無賴。


    瞧瞧那一身的綾羅綢緞——六合一的仿元紫紅緞子小帽,上麵那一顆“頂珠”,竟像是藍田“黃玉”的。


    本朝開國洪武皇帝,明明頒有禁令:“庶人帽,不得用頂,帽珠止許水晶、香木。”


    他卻是“玉”的。


    不用說,當是個富貴人家了。


    既是“富貴人家”,身邊卻又似少了個跟班兒。一個人不知道是從哪裏趟進來的。


    睜著兩隻“貓”樣的眼睛,是常見的那種“睜眼瞎”,可又顏色有異,人家瞎子眼珠子是“白”的,他卻是“綠”的,活生生的“雙貓子眼”,瞧著極是駭人。


    端詳著那一塊“柴府宴客”的紅墨大字招牌,他其實眼前一片黝黑,啥也看不見,不過空擺個譜兒,喜歡這個調調兒罷了。


    嘴裏念著“三十六”這個數字。


    瞎子上樓來啦。


    那是三十六級樓梯。接著一個拐彎再走七步,就在靠著梯口的這張位子坐了下來。四周亂哄哄的,人來的可真不少。


    他的眼瞎,心可不瞎。


    所以不嫌吵,找了這個座位,圖的就是上下方便。


    點了一桌子的菜。


    魚翅、海參,樣樣俱全。


    他還有個毛病,專挑“貴”的點,食量煞是驚人。菜到盤空,酒到杯幹。


    好家夥,一個人吃了六個菜,三壺酒,這才往空招手,把夥計“小包”喚到了跟前。


    也是透著“玄”,他怎麽知道小包站在哪裏?而且正著他看?


    “您老吃飽了?還要什麽不要?”


    人聲吵雜,就這麽句話,小包重複了三遍,他才聽清楚,他其實並不老。


    頂多四十歲,也許還不到。


    白白的臉皮,由於素日保養得好,連根皺紋都沒有。下巴上一叢黑胡子,兩寸來長,扇麵兒也似的兜著,光看胡子,像極了年畫上麵的鍾馗,隻是人卻斯文多了。


    “這是誰在宴客?人這麽多?”


    江西老表的口音,人卻到了南京。


    “是——?”小包翻著雙大眼睛:“您老不知道?柴九爺,柴老大官人。”


    “這就是了!”瞎子點點頭:“柴九、柴九,金刀震九幽!”


    “對啦!”小包笑說:“這是他老人家早年的事了,如今他老人家家大業大,不講究這個了,您老竟然也知道?”


    似乎一提到“柴九”柴大官人,南京所有的人都麵上光彩,可也是,靠四十年了,南京城才算出這麽個人物。不單單家大業大,且有“江南第一刀”的推崇。


    茶來了!


    不用說,也是最好的。


    明前龍井——雀子舌。


    瞎子一隻手揭開了青花的碗蓋,慢慢地撇著上麵的沫子,鼻子湊近了,隻是嗅個不已,這個動作看在小包眼裏,頓時知道,對方是個精於品茗的老行道。


    接著端起來,喝了一口,搖搖頭。


    小包說:“不好?”


    “茶還可以,水質太差,且火候不夠,有一股煙燎子味兒,這也罷了!”


    放下了手裏的蓋碗,他的那隻手卻一直不曾閑著,兩個玉球兒在手心裏搓得咕呱亂響。


    ——這玩藝兒也有個講究,一般人玩搓的,有紫檀木的,香木的,等而次之也有玩真核桃的,隻有作官的大戶人家,才興玩“玉”的。


    瞎子手裏的這兩個“球”,不單是玉的,且像是“貓眼玉”的,碧森森的簡直就跟他那雙眼珠子一個顏色。


    “今天是柴九七十大壽?”


    瞎子背靠著椅子,派頭十足。


    “不是!七十大壽可熱鬧多了,他老人家才六十三,過個小生日,來的都是至親好友,沒敢驚動什麽外人!”


    嘴裏說著,小包越加向對方看上幾眼,本地人習慣稱唿的是“柴大官人”或是“九爺”,這一位卻老是“柴九、柴九”沒個完兒。聽著怪不舒服,有些刺耳。


    “請了幾桌客?”


    “三桌,小生日嘛!”


    說話的當兒,背後傳過來一陣子鬧笑之聲,有人在猜拳行令,輸者罰酒。


    “那是——?”


    “九爺又勝了!”小包笑著說:“連勝七拳了。”


    說著小包要走,一個勁兒地彎著脖子,往畫屏後麵看,打量柴九爺的雄風光彩!腳下還不曾移動,卻為瞎子按著了手。


    “您老——!”


    “柴九在猜拳行酒?”


    “是……呀……”


    “這麽說,他坐在最裏麵的那個桌子了?”


    “是……呀……”小包說:“本來就是嘛!”


    “那就是我後麵第四個桌子了?”


    “對……對呀?”看了一眼,果然不錯,小包心裏可是透著稀罕。


    “您老問這個幹……嘛?……?”就勢抽出了被瞎子按著的手。


    一陣笑聲傳過來——


    有人嚷著:“大官人連勝八拳,又贏了!”


    惹得小包迴身以觀。


    卻是無端地飛過來一個玉球兒,不快不慢,不偏不倚,魔術也似的,繞過了三張桌子,一麵彩屏,在空中一連拐了幾個彎兒,正當柴九爺站起來開口行令的一霎,擊中他臉上“印堂”。


    柴九爺“八匹馬”的喝令,才叫了一個“八”字,便自額上開花、血腦四濺,一下子趴在桌上。


    舉桌震驚,瞠目不知所措的當兒——


    小包卻啊唷了一聲,來不及的迴身察看……


    瞎子人已不在,走了!


    桌子上留著個鳥籠子。


    金絲黃雀跳上躍下,其鳴也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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